姜瑶笑而不语,挥手让小宫女退下。
她漫不经心地在贵妃椅上歪倒,散落的乌发簇拥着她皎如明月的肌肤。
十四岁的姜瑶,拥有着世间女子所艳羡的容貌,随着姜瑶长?大?,不知何时起,“公主貌美”已经不知不觉中中成了上京城中每个?人心中的认知。
姜瑶是?属实没有想到,她这副皮囊,有朝一日?居然也能被人当成上京的排面摆给人家看。
果不其然,姜瑶次日?醒来时收到了城外画舫主人的请帖。
有钱能使鬼推磨,上官氏巨富,手眼通天,竟然能越过重重宫闱,将一封信笺放在了姜瑶平日?梳妆打扮的菱花镜前?。
临秋被唤来给姜瑶梳头,看着桌子上的请帖,询问道:“殿下今日?要出门吗?”
姜瑶点头:“把发髻梳低,我今日?出门要戴帷帽。”
帷帽四周垂下的幕布,挡住了姜瑶精致的容颜,姜瑶带着请帖,乘马车出城,一路来到了玉林渡口,看到了传闻中那接近四层楼高,极尽豪奢的上官氏画舫。
守在画舫两?侧的侍女似乎早就预料到姜瑶到来,等她来到船前?,纷纷跪下,“贵人,我们?家主人已经等你很?久了。”
巨大?的楼船布置精美,犀角摆饰,玛瑙珠帘,贵重的兽皮不要钱似的铺了满地。
姜瑶早早就听见了船上的奏乐声,乐师们?抱着琵琶捧着琴,正在临水的露台上弹奏,貌美的舞姬踩着节拍,水袖倒影在波涛荡漾的水面上,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
姜瑶到的时候,画舫中没有别?的客人。
船头处,一位身着红衣的少年斜靠在临水的围栏前?,宽大?的衣袍逶迤延展,如牡丹花瓣那般层层铺展开来。
他的身边坐着是?打扮鲜亮的年轻姑娘,她们?依靠在一张长?桌前?,清脆的笑声比奏乐还要响亮。
“这次我赌大?,公子已经连续摇了两?次小了,这次肯定是?大?!”
“我觉得是?大?!一定是?大?!”
“是?大?!”
和煦温风惊起波澜,卷动垂落的层层彩帐,悬挂银铃的珠帘叮铃铃作响。
姜瑶绕过珠帘时,少年正掀开了那白玉盅,看到骰子的那刻,姑娘们?灰心道:“竟然又是?小!”
“公子已经连续摇了十次小了!”
“公子为什么那么喜欢摇小?”
少年单手支额,似是?漫不经心地抬眸,他绑着一束高马尾,露出耳的轮廓,两?颗红艳的宝石错落有致地镶嵌在他耳垂上。
他抬眼的那一刻,身侧的群芳刹那间被他的艳丽压了下去?。
姜瑶见到他容貌的那刻,心中想到的是?:世间竟有长?相如此明艳的男子。
偏生额间一点朱砂红,艳得清尘脱俗,绚烂夺目。
他目光倦怠,薄唇似笑非笑地勾起,如竹节般分明清秀的手指,按在那白玉盅上:“贵人来访,可?愿赏脸,与在下赌上一局?”
姜瑶撩起衣袍在长?桌对面落座,长?风飒飒,短暂卷起她垂落的幕布,满江的湖光山色,秋水盈盈,瞬间映入她的眼眸中。
姜瑶分明感觉眼前?之人的片刻呆滞。
没有人能够在公主殿下的容貌下无所动容。姜瑶索性直接掀下帷帽,任湖风卷起她鬓角的碎发。
这下不仅仅是?上官寒,连带着周围的姑娘们?也愣住了。
那侧琴师手指微颤,走神间竟弹错了个?音。
“好?呀。”
姜瑶笑着应承。
上官氏家主费尽心思,拐弯抹角,设了那么大?一个?局请君入瓮。
对于磕磕碰碰学?了半斤八两?权衡之术的姜瑶而言,谢氏助她在朝中立稳地位,让她可?以背靠谢家,借着谢家的权势,拉拢朝官。
可?对于京畿以外别?的地方,姜瑶几乎一窍不通。
上官氏有钱,且在南方颇有影响力,可?助她收拢上京之外的势力。
她需要上官氏。
上官氏这位家主生着一颗七窍玲珑,可?无论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姜瑶既然收了请帖,甘愿上了上官氏的贼船,这一局,她必然要入。
姜瑶记得,上一世有关储君殿下在上官公子船上待了的这两?个?时辰,上京城艳色传闻满天飞舞。
传言真假参半,上一世两?个?人的的确确在船上一拍即合,勾结在了一起。
比起名望深重的清流谢氏。跟上官氏联手以后,姜瑶才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龌龊。
合作两?年,姜瑶没少捏着鼻子给上官氏开后门,把上官家以及和上官家亲近的人塞进朝廷里,把他家的死对头按死,然后一边痛痛快快地用着上官氏的钱招兵买马,应酬结交。
不同于谢家与她纠缠不清,她和上官氏的交易干脆利落,把账算得门清,是?最纯洁的买卖关系。
她是?一个?信用极佳的卖家,上官寒给她的每一分钱姜瑶都会足额回赠他相应好?处,从来没有让他白花钱。
虽然到最后挣扎了那么久,姜瑶最终都没能从狱中爬起来,连带着让上官寒在她身上付出一切的精力沦为泡影,上官家亦折损众多。
但她依然不觉得自己欠上官氏什么,上官寒要怪也就只能怪他眼瞎站错了队,自己咽下这口气。
细数上一世,她对上官寒唯一有过的愧疚,那就唯有她被押进天牢中,生命的最后几日?里——
那位金枝玉叶,身体娇贵的上官公子不知砸了多少金银才买通了狱卒,亲自走进阴暗恶臭的牢狱中,隔着铁栏,向她承诺道:“我知道你现在很?痛苦,但答应我,无论如何再坚持两?日?——至多两?日?,只要你还活着,我就有办法带你离开!”
姜瑶目光麻木地看着他,片刻后,答了句“好?”。
可?是?她最后食言了。
姜瑶闭了闭眼睛。
今日?宫宴,故人一个?接着一个?出现在自己的眼前?,一时间激起诸多旧日?的记忆。
姜瑶有些魔怔了。
她身侧的林愫俯身扶起下跪的上官究,“你这是?干什么,非要对我如此生疏不成!”
上官究攀着林愫的手臂,趁机伸手掐了他一下。
“你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被病气埋没的眸子此刻神光奕奕,上官究压低了声音,对林愫道:“当然是?装给别?人看的,谁想跟你客气,不过是?我平民?之身入宫,总要小心谨慎一些。”
林愫脸上露出片刻的怅然,但是?很?快又笑了。
“都坐吧,你身体不好?,别?站着了,我们?坐下说话。”
说着,两?个?大?人各自带着自己的小孩子落座。
宫女们?捧着托盘来来往往,给桌上添上新的茶水点心。
一杯桂花茶放置在姜瑶的桌子上,发出轻响,姜瑶才从记忆中抽身出来,继续打量着上官寒。
这个?年纪的上官寒似乎有些笨笨的,上官究和林愫两?人已经寒暄了一圈,他嘴里的点心还没有完全咽下去?,艰难爬到石凳子上,抱住茶杯,咕咚咕咚地喝着茶。
她单手支腮,忍不住抿唇微笑。
时间真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它可?以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她这辈子与谢兰修相见的时间提前?了两?年,与上官寒的相见时间提前?了六年。
原本?温雅端庄,清寒孤傲的谢家嫡子现在还是?个?会脸红的小郎君。
而记忆中那个?心狠手辣,不近人情的上官家家主现在还是?个?吃点心会噎着的小屁孩。
上官寒一口水喝得太急,呛得咳了两?声……好?吧,不仅吃点心会噎着,喝水也会呛到。
姜瑶忍不住笑出声。
林愫注意到了她这点异常的小动作,低头问她:“阿昭为什么这么开心呢?”
姜瑶默默扭开了头,“我想到了高兴的事情。”
才没有要嘲笑上官寒的意思呢。
上官究还没坐稳,就看见自家孩子这副模样,连忙抽出手帕,一边替孩子擦去?脸上的污渍,一边轻轻地拍打着上官寒的背部。
他一定是?个?很?温柔的父亲,这个?病弱的男子照顾孩子时格外耐心,直到儿子的咳嗽声渐渐慢了下来,才停下了拍打。
擦完嘴后又顺便把他的手也擦干净,继而替上官寒整理了一下衣领。
姜瑶看着他们?父子俩互动,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原来方才林愫说想要让她见的人,是?上官家的人。
上官氏虽为皇商,但不过只是?一个?头衔,没有实际官衔。
皇太后寿辰,能出席者若非位列王侯,官阶须得四品以上,上官家父子皆为白身,如何能出席宴会?
“这位小郎君便是?阿寒?”
或许有孩子的人和有孩子的人凑在一起的时候,都忍不住把话题放在孩子身上,林愫一开口便是?在说孩子,“眉间红痣,你家孩子天生一副好?福相。”
“公主殿下不也一样,”上官究收起帕子,笑盈盈地看了过来,互夸道:“眉目秀丽,长?得当真是?和郎君一般无二?。”
“说起来,我也是?前?些日?子收了青蒲的信,才知晓林郎君已和陛下喜结连枝,又得公主殿下此麟儿,在下对于殿下出生和周岁礼一无所知,作为上辈子连红包也没送上一个?,如今见了公主殿下,这见面礼必须补上,我也不知道殿下想要什么,就让人给殿下搬两?箱黄金过去?,殿下喜欢什么,自己买就行?了……”
上官究和白青蒲一样,似乎都执着于送红包和见面礼。
上官究此话说得轻轻松松,好?像那送出去?的不是?两?箱黄金,而是?两?箱石头。
上官氏不愧是?巨贾,财大?气粗,这两?箱黄金送出去?眼睛都不眨一下。
姜瑶听到自己即将得到两?箱黄金,眼睛顿时就发直了:“谢谢上官叔叔!”
林愫眼神一僵,忍不住敲了下她的脑门,无奈道:“小财迷,你要是?受了这份厚礼,得让爹爹给人家小郎君回什么礼才合适?”
姜瑶被敲得坐了回去?,脸色颇为不满。
哼,就你清高!
“两?箱而已,怎么能被称得上厚礼,郎君也太小家子气了,这也值得你回礼吗?殿下要是?不够,可?以随时向叔叔要。”
上官究被这声脆亮的“叔叔”喊得心花怒放,同时忍不住看向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又开始吃起点心的儿子。
俗话说,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上官究眼皮子微跳,看看人家闺女,多开朗多活泼,自家这个?一见外人就内向,只会埋头吃东西?,话都不说一句,除了吃就是?吃,好?像八辈子没有吃过东西?一样,平日?里家里又不是?短了他的。
姜瑶戳着石桌,“真的吗?”
上官究笑道:“当然是?真的。”
“行?了,人家跟你客气一下的你可?别?当真了,你爹爹都已经一把年纪了,你可?给你爹爹留点脸吧。”
林愫捏了捏她的脸,指着一个?地方,下了逐客令:“那边设有曲水流觞,你带着弟弟过去?走走好?不好?,爹爹有话要和你叔叔们?说。”
上官究转身对着上官寒说:“阿寒和公主姐姐离开一下好?不好?,父亲有事要与人相商。”
上官寒似乎有些怕生,捏合上官究的一片衣角,似乎不大?愿意离开父亲身边,眼圈有些红红的。
上官究咳嗽了两?声,摸着他的脑袋,“乖一些,好?吗?”
“走啦!”
姜瑶直接跳下石凳,明白这是?小孩子需要回避的时候了,年纪太小,是?没资格上桌讨论。
路过上官寒的时候,姜瑶见他还不动,顺便把他从凳子上薅下来。
“等等,阿爹,哎……”
他看起来是?那样弱小无助的一只,明明长?得比姜瑶还要高,却能够被她轻松抓住。他似乎不敢甩开姜瑶的手,只好?默默地跟在姜瑶身后,又不想离开亲人身边,只好?一步三回头地看向上官究的方向,直到被姜瑶拽着衣领拉过转角。
林愫看着两?人一高一矮的背影,忽然间意识到一件事情,“对了,差点忘记忘了问,你家小郎君年岁几何?”
上官究转过身来,“过了下个?月,阿寒今年虚岁满十了。”
“这么说来……”
林愫若有所思道:“阿昭应该是?妹妹才对。”
几个?人一阵缄默,这就有点尴尬了。
原来方才把年龄都搞反了。
太后寿辰,女帝衔领百官朝贺。
姜拂玉其实对这个?嫡母没什么感情,只是?面子上的事情,凡事要做周全。
贺寿完毕,姜拂玉遣散官员,带着女官前?往偏殿更衣,路过一个?窄廊,忽然有一人从转角冲出,拦在她的面前?。
那人身着公主的礼服,满头珠钗翡翠,但脸色尤其苍白,几番欲言又止。
她咬着唇,似乎犹豫许久,才开口喊道:“皇妹。”
新城公主,姜玥的生母。
姜拂玉微微蹙眉,“皇姐拦在此地,是?有事单独想要与朕说?”
新城公主“噗通”一声,跪在姜拂玉面前?。
“陛下,阿玥她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平时被她父亲惯坏了,她今天绝非故意冲撞公主殿下,”在无人的宫道上,她叩在姜拂玉身前?,“还请陛下恕罪,阿玥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请你看在昔日?的情分下…原谅她!”
姜拂玉拢在玄色的披风下,垂眸看着跪地不起的姐姐。
“皇姐既知清河郡主已被教坏,何必来与朕说这些?”
姜拂玉目光淡淡,声音冰冷,“原谅被父亲教坏的她,再原谅她那个?惯坏她的父亲吗?”
新城公主身子不住颤抖,眼角的泪止不住掉落。
她听见姜拂玉的声音居高临下地传来:“皇姐今日?来求朕,想必皇姐已然知晓了。”
“您有四个?孩子 ,长?子长?女随母姓,而两?个?幼子从父姓李。”
“皇姐与我从师学?习,先生曾言,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朕怜惜皇姐一片慈母之心,可?朕亦是?母亲,亦不会容许对朕女儿有威胁的人存在于世,有的东西?从一开始已经注定无法挽回,至于剩下的——决定权在皇姐手上。”
话罢,姜拂玉迈步离去?。
新城公主重重叩在地上,身子瘫软无力。
许久之后,她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臣,谢陛下恩典。”
小郎君的嗓音柔弱,像只小猫一样在姜瑶身后鸣叫。
姜瑶自觉走路速度并不算快, 可小郎君踏着小碎步,似乎怎么也追不上。
在他声声呼喊下,姜瑶放缓了?脚步, 徐徐带着他穿廊而过,到了?东殿的正堂中央,宾客渐渐地多了?起来。姜瑶拽着上官寒走了?一段路,才?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放下了?小郎君皱巴巴的衣领,皱眉道:“你?叫我姐姐?”
如果没记错,上官寒比她年长两年, 真要?论起来,也该是姜瑶称呼他为哥哥,他却跟在自?己身后?,喊了?一路的姐姐。
水榭的风徐徐,姜瑶穿的不多, 侍女连忙给她罩上了?一层小披风。
上官寒也站直了?身子, 因为年长,且又?是郎君, 他在生长上占据天然优势,真要?直起身子, 上官寒明?显比姜瑶要?高上许多。
两个人面对面,姜瑶需要?抬头才?能与他对视。
上官寒被家人养得极好, 无论是样貌装扮还是心性?, 十岁的小郎君完全?还是个小孩子,怕生且羞涩, 眼眶有些红红的,脸上带着点婴儿肥,白白嫩嫩好像一只包子。
这副委屈巴巴的模样,搞得姜瑶方才?欺负了?他一样。
触及他含泪的眼眶,姜瑶不觉间怔愣片刻,她忽而有些好奇,上一世上官寒刚刚接手上官家那几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让眼前?这个天真纯澈、由内白到外的小郎君,变成那个芝麻馅的黑心东西。
见姜瑶迟迟不回答,上官寒心里有些忐忑,眨着带泪的眼睛,似乎以为自?己不能称呼她姐姐,便嗫嚅着道:“公主殿下,我不是故意的……”
父亲说入了?皇宫就要?谨慎,一言一行都要?按照宫里的规矩,他要?称呼眼前?人为“公主殿下”才?对,这声“姐姐”是不是他说错话了??
姜瑶张了?张口,想要?解释什么,但最终闭嘴不语。
或许是方才?林愫看小郎君性?格太包子,又?或者是当爹的觉得姜瑶太暴躁,怎么看都觉得这俩孩子是一对姐弟组合,所以没点眼力见的林郎君大手一挥,直接默认把?姜瑶定类为“暴躁的姐姐”。
姜瑶和他大眼瞪小眼看了?半天,终于长长地舒了?口气。
“弟弟乖……”
姜瑶伸手踮起脚尖,爱抚地摸了?一下小郎君的头顶,“我就是你?的公主姐姐。”
她勉强接受了?自?己有个年纪比自?己大两岁的“弟弟”,同时有些恶趣味地想,要?是上辈子的上官寒知道自?己被姜瑶称为“弟弟”,会不会恶心到当场拔剑自?尽。
宫人们?在花园里设下曲水流觞,利用庭院里原有的沟渠布局,通过抽取干净的井水,令活水充盈沟渠。
冰冷的水流在水沟流动,遍布庭院四角,然后?再在上面放上酒盏和点心,顺水飘动,宾客次第落座。
在曲水流觞的中间,置有笔墨,有琴师坐于高台之上,缓缓抚琴,一盏琉璃莲花盛于小托盘上,随着水流流动,琴声停止,莲花停留之处的宾客便要?献上墨宝,作?诗一首或作?画一幅。
上官寒出身在商贾之家,他似乎人生头一次接触这些士人间的风雅活动,刚刚走入庭院,就忍不住好奇地探头往里面望。
只是,他也不敢凑近看,而是紧跟在姜瑶身上,当一个小尾巴,小声道:“公主姐姐,好神奇。”
姜瑶直接带着他走到个最偏僻的位置坐好。
小郎君眼眸明?亮,他盯着水上漂浮过去的托盘,想拿又?不敢动手,回头征询地问姜瑶:“我可以拿一个吗?”
姜瑶看着水中飘荡的点心,心想他刚刚还没吃够?
上官寒的表情这样无辜,显得额头上那点红痣也那样灵动可爱。姜瑶也忍不住像一个温柔的大姐姐一样安抚道:“自?行取用便好,这些都是膳房专门给客人准备的。”
得到允许,上官寒这才?探手伸向转动的点心,从中取了?一块牛乳流心酥,轻轻地咬了?一口,他吃点心的习惯和他现在的性?格一样,温吞缓慢,咬了?好几口,那点心才?叮出点蚊子包大“伤口”。
姜瑶问道:“很好吃吗?”
“嗯嗯。”上官寒点头。
他腮帮子鼓了?起来,小嘴微抿,好像一只小仓鼠。
姜瑶眯了?眯眼,一双眼珠子骨溜溜地绕着他转。
姜瑶回想起方才?见到的白青蒲、上官究……每个世家赴宴家眷人数都要?记录在案簿上,哪怕白青蒲是忠勇侯府的世子,恐怕也无法将?外人带进宫闱之中。
上官究今日能够带着孩子出现在宫中,大抵得是林愫或者姜拂玉的安排。
南陈想要?拉拢亲近上官氏一族的世家贵族能从上京排队到江淮。
姜瑶寻思着,哪怕上官家再有钱,充其量也不过只是商贾之家,根本入不了?国君的眼。
所以,上辈子上官寒想要?得到皇族的支持,都是费尽心思扶持尚且身为储君姜瑶,而不是去摇姜拂玉。
姜拂玉不可能主动邀上官家入宫,除去姜拂玉,那就只有林愫了?。
莫非是林愫想要?拉拢上官家?
姜瑶心想:林愫这是和她上辈子想到一块去了??
上官寒已经吃完了?一块殿下,姜瑶随手给从水中他捞了?一杯茶:“润润嗓子。”
他干巴巴地道:“谢谢公主姐姐。”
姜瑶心说:不用谢。
等他润完嗓子以后?就知道,天底下没有任何一杯茶是可以白喝的。
上官寒茶喝了?半杯,把?嗓子眼的点心都冲入腹中,喉咙又?清爽了?。
姜瑶顺手把?他的杯子移开?,上官寒一抬头,就对上了?公主姐姐的坏笑。
他心里一咯噔,而后?,恶魔的低语便在耳边环绕:“嘿嘿嘿,你?喝了?我的茶,就必须要?告诉我,你?什么时候进京的?又?是怎么样进宫的?谁带你?们?进宫的?你?爹爹今天进宫想要?干什么?他进宫前?有没有跟你?说什么话?”
上官寒:“嘎?”
林愫让人把?桌上快放凉了?的绿茶撤掉,让人换成了?温开?水,“上官兄身体不好,就别喝茶了?,怎么不让他们?换成温水?”
上官究摇头道:“我这次能够入宫,多亏了?青蒲和林郎君,还是尽量低调,在宫中能少引起注意就少引起注意,未免横生波折。”
宫女们?立在水榭四周的通道上,默不作?声地把?入口堵死?了?,留着他们?几人能够在小桌上,短暂叙旧。
上官究笑容温和,重新唤回了?林愫曾经的字,“生离死?别,世事无常,我与不循,已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
林愫握住茶杯的手微顿,迟疑片刻,看着眼前?的上官究和白青蒲,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学?宫中念书的时候。
一时间,恍然隔世的怅然涌上心头,心念一动,又?想起了?一些旧事。
上官究和白青蒲一样,亦是林愫的同窗。
当初,在崇湖学?宫之中,尚且身为沈序的他、上官究、白青蒲、卢泳思、伍卓感情最为交好,五人时常聚在一起,几乎形影不离。
当时学?宫一旬一小考,一月一大考,他们?每个人成绩都不差,无论大考小考,都在学?宫考核中位列前?茅,常年霸榜前?五。
久而久之,崇湖学?宫中的博士们?也注意到了?他们?五个,将?他们?称为“崇湖五子”。
五人之中,上官究年纪最大,其余四位都称他一声“上官兄”。
上官究性?情温和,对那四位弟弟多有照拂。
这个“照拂”可不是简简单单的照拂,而是十分具有灵性?的“照拂”。每逢他们?结伴外出游玩,上官究就负责充当钱袋子,早早地帮他们?把?账给结了?。
在林愫的记忆中,上官究对他说的最多的话就是——
“不循今天缺钱花吗?”
“不循今天有没有看上的东西,我来给你?结账?”
“我爹给我发生活费了?,真是苦恼,上上上个月的都没花完他又?给我送钱,我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把?这些钱花完,不循快来帮我花钱!”
年少时,林愫曾经私下和白青蒲讨论过,上官究好像不是他们?的上官兄,而是他们?异父异母的亲爹。
当时他们?当中,就属伍卓的家庭情况不好,伍卓父亲早亡,母亲病弱,需要?常年吃药静养,家中还有年幼的弟妹需要?抚养。
伍卓在学?宫学?习同时还要?兼职打工,每日在西市的饭馆里端盘子端到深夜。
上官究知道后?,天天夜里摸进他的家里,给他娘,他妹妹,他弟弟,成箱成箱地塞金子。
伍卓是个有骨气的人,这件事被伍卓发现后?,他连夜把?上官究送来的几箱金子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上官究气得把?他按在地上狠狠揍了?一顿,怒道:“你?是不是看不起上官氏,嫌我们?家穷!”
他们?念书的时候,正是上官氏商业蓬勃发展的几年,上官究是上官家嫡子,自?是财大气粗,一年给学?宫捐几千两都不带眨眼的。
年轻的上官究,最痛恨两件事——有人用金钱来羞辱他,或者不接受他金钱上的侮辱。
林愫、白青蒲、卢泳思三个看得开?,花他的钱花得十分流畅,没有太多负罪感。唯有伍卓一身傲骨,他是个真正君子,不受嗟来之食,宁愿把?他给的金子扔到大路上也不愿意接受他的资助。
上官究第一次花钱花得这样憋屈,有种手握万丈家产但是却无处支使的感觉。
当时为了?补贴伍卓,上官究费尽心思,七绕八弯找到伍卓打工的老板,砸钱让他给伍卓涨工资,还带动其他三人给伍卓拉业务,好不容易才?通过各种渠道,瞒着他把?钱送到他的手里。这些事,伍卓至今仍不知晓。
只不过,老天爷向来是个手贱的,在为你?打开?一扇窗户的同时,可能也会顺便把?门带上。
有得必有失,这是冥冥中万物规律。上官究出身在巨富之家,一辈子吃穿不愁,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能够一世如意。
上官究天生身体孱弱。自?上学?那会起,他就时常生病,身边就常年跟着一群奴仆,天天喝药,身上总是带着浓郁的草药气味。
他是五个人当中第二?个离开?学?宫的。
上官究很早以前?就向同窗袒明?志向,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向同窗那样,考科举,入朝为官,他来自?温婉的江南水乡,从来不属于权力与物欲横流的上京城,他迟早都要?回去的。
来京一遭,只是想要?看看世间繁华,趁年轻时浪荡一回。
就在“沈序”假死?不久后?,上官家老家主也出了?意外。
老家主在一次随船外出时失足落水,呛了?几口水,之后?便生病卧床。
上官究就自?行退学?,收敛心性?,按部就班地回家去,奉父母之命娶妻,生子,帮父亲打理偌大家业,唯有四时年节,念着曾经上京城内挥斥方遒的岁月,和京中故友鸿雁传书,互赠礼物,聊解思念。
与从前?相比,上官究又?清减了?不少。
以前?上官究虽病弱,但再怎么说也只是个体弱清瘦的公子,穿着素色的学?生服从学?宫中走出去,单凭脸就能将?附近勾栏里的姑娘们?迷得神魂颠倒,却远不及现在这般瘦骨嶙峋。
或许是许久未见,林愫的记忆中对他只留有一个模糊的倒影。方才?看见他的时候,林愫发觉自?己甚至都不太认识眼前?的人。
他眼窝深陷,眼底积攒着厚重乌青,生命力被什么蚕食,仿佛不久之后?就要?消磨殆尽,连带着整个人都内敛了?不少。
十年前?崇湖学?宫中意气风发的少年学?生,都不可避免被时光磋磨,磨平了?棱角,面目全?非。
林愫眼角有些红了?。
白青蒲连忙接话道:“不循也知道,畏畏缩缩是上官氏的老毛病了?,一口茶水罢了?,他喝了?又?不会当场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