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鸟一青一赤,一目一翼,在日头下羽色鲜亮。
这样的奇禽哪怕是在仙都玉京都不多见,更何况是这穷乡僻壤的太平城内。
阴山岐用指背给自己的新宠顺了顺毛,随口道:
“户牒还是老规矩,让燕家五日内准备好,给集兰峰传话,现在就可以收拾收拾出发了,还是老规矩,最要紧的是低调,要是被我那位二嫂嫂发现,天王老子都帮不了。”
“那是自然,我们办事一向小心,绝不会让三爷被镜夫人抓到小辫子……”
“什么意思?”
阴山岐掀起眼帘,似笑非笑的眼盯着仆役:
“你是觉得我怕她?”
笑容僵在脸上,那仆役顿时背后冷汗湿透。
“当、当然不是,三爷怎么会怕……”
“今日狻猊还没遛弯,你去陪它溜溜吧,狻猊什么时候玩累了,你什么时候停。”
那狻猊体型巨大,平日遛弯都得五境修者才能拽得住,让他去溜狻猊和被它拖着玩儿有什么区别?
“三爷——”
阴山岐不耐烦地摆摆手,很快有人将那仆役架走。
他这才起身,站在阑干旁远眺仙都玉京的方向。
他怕南宫镜?
散了散酒气,阴山岐理好衣襟,准备回城中宅邸,外面忽而有脚步匆匆的仆役闯入。
“三爷,不好了——”
“我好得很,”阴山岐没好气道,“有事说事,没事别瞎喊,福气都被你喊没了。”
“不是啊,真出事了!”
那仆役吞咽了一下,语速极快:
“方才九幽来了三名妖鬼,手持长城玉令和一枚蛛丝结,说是玉面蜘蛛渊天大人有要事要与大人相商,又递了五千金,让我们把其他人一并叫齐,谁料咱们的人刚把通讯阵召出来,就被摁住了——结果领头的人一摘幕篱,竟是大小姐!”
正着人给自己戴玉冠的阴山岐猛地回头,差点被玉笄戳了眼。
“啰嗦一大堆!怎么不直说是那个死小孩来了!”
她不是在九幽吗?
那个妖鬼墨麟怎么肯放她到处乱跑!?
阴山岐穿鞋的速度都快了几分。
传话的仆役缓了口气,又继续道:
“大小姐一来,就让她带来的两名妖鬼把在场的人都关了起来,还叫阴管家召各家据点的计簿入宅,要和她带来的账本对账,大小姐打得咱们措手不及,计簿不知内情,有半数带的都是真账,还有——大小姐开了通讯阵,要将此事告诉镜夫人呢!”
听到最后一句话,被自己的脚绊了一下的阴山岐原地一个踉跄,差点从楼上摔下去。
他回头,取了两金丢在琵琶女的脚边,神色茫然的琵琶女和传话仆役抬头,正对上阴山岐咬牙切齿的模样。
“拿你的琵琶,替我抽他两巴掌!”
传个话半天抓不住重点!
什么玩意儿!
阴山岐赶回宅中时,琉玉正坐在堂上用昼食。
“——味道不错,就是素了些,你们这儿的膳夫炙羊肉做得如何?”
一跨进门,阴山岐就看到了旁边金光流转的通讯阵,见其中并无人影,他稍稍松了口气。
太平城山高水远,要联系上仙都玉京且要等一阵呢,看来他回来得还算及时。
“几日不见,你怎么口味大改,喜欢炙羊肉这等粗劣菜肴了?你要真想吃,三叔待会儿就遣人去太平城最大的酒楼替你把大师傅请来,别说一道炙羊肉,你点上一折子都行。”
声如鸣金,铿锵入耳。
琉玉抬起头来,只见着一身红黑相间宽袍的青年款步而来,正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三叔,阴山岐。
阴山氏的人都有一副极具欺骗性的好皮囊,她这位整日玩鹰遛鸟、风花雪月的三叔也同样如此。
他驻颜有术,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乌发玉冠,瑞凤眼的眼尾内勾外翘,眼中含光,不笑也有三分风流佻达。
此刻他从容踏步入内,不见方才歌楼内的慌乱失措,倒确实一身世族子弟的气韵风华,让揽诸和鬼女第一眼都不禁高看几分。
琉玉笑意浅浅:
“我还以为三叔不欢迎我来呢。”
“这话说的,”他扫了眼与琉玉同桌而食的揽诸鬼女,两人没有刻意掩盖妖鬼身份,他蹙了蹙眉,“咱们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侄女,又一意孤行嫁得这么远,三叔肯定要替你爹娘多照顾你一些。”
从揽诸和鬼女身上收回视线,他向琉玉露出一个笑容:
“礼尚往来,你这个做侄女的,是不是也抬抬手,别为难你三叔了?”
琉玉眨眨眼,故作无辜:
“不太懂三叔的意思呢。”
“别演,”阴山岐沉了脸,凑近些道,“你这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什么事儿都要跟你娘告状?我跟你说,我做这些你娘未必不知道,她都睁只眼闭只眼,你也别管闲事。”
“我娘知道?我怎么不信呢。”
琉玉甩了手里的筷子,浮在表面的笑意敛去,语速慢而沉地道:
“我娘要是知道你吃里扒外替外人给自己人挖坑,我不信她不扒了你的皮!”
阴山岐倏然瞪大眼。
“——什么吃里扒外,你这孩子简直没大没小!别拿这种话唬我,你三叔老实本分,你娘让我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都来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挖什么坑!污蔑!”
嘴上这么说,阴山岐心底却直发虚。
做假户牒卖仙道院入学名额这事都耳提面命,让他们务必低调,怎么还是被人发现了!
而且还是被这个死小孩发现的。
琉玉十岁那年,正是他和南宫镜闹得最厉害的时候。
他是家中幼子,自幼得长辈偏宠,压根不服气南宫镜掌家,认为以她的毫无出众之处的样貌与修为,在家里算算账理理琐事也就罢了,怎能插手家族大事的决策。
于是便处处给这个外姓人使绊子,让她管家不顺,举步维艰。
那时十岁的小琉玉已经显露出修行天赋,很得家中长辈喜欢,几乎是倾全力培养。
但再怎么培养,也只不过是个小孩子,他压根没放在心上。
——然后就在那一年冬夜,小琉玉趁他在酒楼喝多后支开他的亲卫,亲自套麻袋把他给打了一顿。
他十岁的小侄女!
把他套麻袋给打了!
阴山岐在仙都玉京高低也是个有名的纨绔,从来只有他揍别人,何时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
他看琉玉不顺眼,琉玉看他亦如是。
她的这个纨绔三叔,基本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正经事没见办好过一次,但歪门邪道却手到擒来,从小不知被族老们教训过多少次。
可琉玉怎么也想不到,他会出卖家族。
上一世,在阴山氏出事之前就有流言蜚语,说当初妖鬼墨麟能够撕开无色城的口子,率领妖鬼们逃出大晁,都是阴山氏在暗中相助。
还说阴山氏背后向九幽输送大量金银,扶持妖鬼,有一统大晁自立为帝的野心。
这一切流言蜚语,几大世族清查阴山氏后找到了明确的线索。
他们在太平城,查到了阴山氏伪造长城玉令供妖鬼隐秘穿过妖鬼长城,以及向九幽输送资金的证据。
而她三叔,在前世阴山氏覆灭后便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这些线索拼凑起来,除了阴山岐被人收买出卖阴山氏,琉玉想不到别的结论。
所以,琉玉今日才会隐藏身份来诈他,她曾经和玉面蜘蛛合作过,知道他的信物是蛛丝结,假扮玉面蜘蛛的人并不困难,最后也果真将阴山岐诈了出来。
“……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琉玉拍了拍手。
一旁的揽诸和鬼女看热闹看得正入迷,见琉玉拍手,揽诸随手就给刚甩了筷子的琉玉递上了一双新筷子。
琉玉缓缓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揽诸后知后觉。
“哦哦哦,带人上来是吧!”
揽诸这才回后面招了招手,将之前被他们唬住交了底的几个下属带了上来。
阴山岐与这几个被扣住的下属大眼瞪小眼,才回过神:
“——你们说的不是卖仙道院入学位的事啊。”
琉玉歪头瞧他,气笑了。
她这个三叔真是越查越有啊。
阴山岐反应过来,自知失言,忙掩盖住多余神色,大马金刀地在席间落座。
“这件事你不用谢我,这都是我这个三叔该做的。”
琉玉这下是真的笑了:“我还得谢你?”
“你要谢我的还不止这一件呢。”
阴山岐理了理袖口,眉梢微挑。
“你那个九幽的妖鬼夫君,常派人来我这儿采购物资,我扫了一眼,买的大多都是你喜欢的东西,我一看,简直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他来买,我就翻三倍卖!”
“从他身上赚的钱,我反手就送给那个什么玉面蜘蛛,还拉来了九方家和钟离家与我一道合作,待玉面蜘蛛与你夫君打起来,九幽日渐衰微,你不就能趁早脱身回家——怎么样,三叔对你够好吧?好几次都险些被那妖鬼墨麟察觉,但应该瞒得挺好,他若真知道了,怕是头一个就要了我的命……”
琉玉看着阴山岐一副等着挨夸的得意神采,只觉呼吸沉重,胸口像被压了一块石头。
他知道。
难怪前世的墨麟花了百年时间与玉面蜘蛛周旋,当时她只觉她这个妖鬼夫君愚笨,不知道去调查到底是何人在背后扶持玉面蜘蛛,趁早斩断他背后的力量。
可他若是早就调查过,知道那个人是她三叔呢?
他会不会认为,这也是她的授意?
更别提前世她为了安全撤离九幽,还真的与玉面蜘蛛联手过。
……想不通。
琉玉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若是有了这么多的误解,为何前世到最后,他还愿意孤身赴玉京,去替她敛尸,为她立碑。
但有一件事,琉玉此刻是想得通的。
咔嚓一声。
手里的筷子被她拦腰折断。
她缓缓抬眸,与对面的阴山岐四目相对。
等着被感谢的阴山岐忽然生出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回到极夜宫时已是亥时。
浸没在凄清月色下的极夜宫似乎比往常寂静许多,墨麟踏入宫内才想起来,那对双生子和琉玉的近身女使跟着白萍汀去了鬼道院,今日估计会宿在那边。
这些人不在,便也没人盯着他入楼净手更衣,本该怎么舒服怎么来。
但到最后,他还是莫名其妙地沐浴干净,换了琉玉给他备的寝衣,这才回到内室。
内室一片静寂,只有一脉若有若无的香息还未散去。
此刻他好像才有时间观察这间屋子。
桌上散落着她平时惯用的笔墨纸砚,一旁的妆奁没来得及收拾,摆了些她戴过的钗环镯子,以及之前她用过的栀花香膏。
墨麟在她用架子撑开的寝衣上,敏锐地捕捉到几分香膏留下的淡香。
女使今日走得匆忙,还未来得及收走清洗。
指腹摩挲着衣料。
鬼使神差的,他的食指与拇指捏着那片衣角,贴在鼻尖,感受到除了栀花和熏香以外的、一种独属于她的馨香盈满呼吸。
她今夜远在太平城。
无论他做什么,她不会发现。
墨麟垂眸凝视着这件寝衣,眸子在夜色里漾着幽暗的光。
就在此刻,他悬在腰间的玉简灵光流转。
玉简乃传讯之物,距离不远时可用。
他取下,发现显现出琉玉名字的下方浮现了四个字——
【做什么呢?】
这四个字的时机来得太巧。
仿佛触电般,妖鬼之主从寝衣上收回手,捏了捏略有燥意的耳尖,轻啧了一声。
很快,他以手为笔,佯作平静地回:
【睡觉】
顿了顿,又道:
【你呢】
对面慢悠悠回他:
【很闲】
【所以揍我三叔玩玩】
太平城阴山氏宅邸内的现状,绝非琉玉说得那样云淡风轻。
豢养在宅内的歌姬舞女看着东边厢房被削掉的半边屋檐,怔怔然问府中仆役:
“……咱们家……是招贼了?”
暮色之下,只见宅邸上空灵光明灭,屋瓦碎裂的声响此起彼伏。
这阵势,的确非同寻常。
仆役擦了擦额角的汗,无奈道:“这是招祖宗了!”
剑光如初春刚融的春水,柔和中藏着一缕寒芒,从阴山岐的侧脸一掠而过,瞬间便擦出一道血痕。
阴山岐伸手摸脸,见自己最看重的那张俊朗面庞受了伤,简直气得咬牙切齿。
他到底哪儿又惹到这位小祖宗了!!
“竟然跟你三叔动手,你个死小孩简直反了天了,等我告诉族老们——”
“三叔都这么大了,怎么什么事儿都要跟族老告状?我做这些族老未必不知道,他们都睁只眼闭只眼呢。”
琉玉随手挽了个剑花,娉婷身姿立在檐角,被这太平城的春夜晚风一吹,垂挂在臂弯的落金粉色披帛飘飘扬扬,好似随时都会乘风而去的天上神女。
阴山岐听着她拿自己方才说过的话来堵自己,气急反笑道:
“你这死小孩突然这么生气,该不会是跟那个妖鬼相处几日,真对他有好感了吧?”
底下替琉玉拦着阴山岐亲卫的揽诸和鬼女顿时竖起耳朵。
“也对,那日你二人大婚,我在妖鬼夜宴上瞧了几眼,那个墨麟虽说是个妖鬼,倒也的确生了副好皮囊……”
阴山岐又不理解地打量琉玉:
“可那也不该啊,你,阴山琉玉,什么豪门华宗的少年才俊没见识过?若不是你自告奋勇要来这九幽,灵雍学宫那些成日围着你飞的狂蜂浪蝶能把咱们家门槛踏破,现在呢?以你的身份,与二流世族结亲都算跌份,如今竟跟一个妖鬼扯上了关系,你都不知道如今仙都玉京那些人背后是如何笑话你的——”
“三叔这不是把理由都说清楚了吗?”
发丝于夜风中飘扬,杏子眸映着月光,少女的面庞皎洁宁静。
“时至今日,我仍然是阴山氏的大小姐,是最年轻的灵雍仙魁,论天赋论才貌,我不输给大晁的同龄人半分,然而仅仅只是同妖鬼成婚,我在他们眼中便失去了往日荣耀,成了他们可以肆意讥讽的对象。”
“这世间哪来的金做枝,玉做叶的人?遵守他们的规矩,我就是金枝玉叶,不遵他们的规矩,我便成了泥沼烂叶——灵雍学宫围着我的那些人,喜欢的不过是他们给我镀的这层金而已。”
阴山岐听完一席话,竟从隐约觉得他这个侄女有种脱胎换骨的意思。
从前的她哪里能说出这些。
那可是拽得二八五万,眼睛都长头顶上的大小姐。
阴山岐不懂这是琉玉死过一次的觉悟,还以为是大小姐一时间受不了落差的丧气之语,安慰道:
“话也不能这么说,世庶本就不通婚,是他身份太低贱连累你……”
下方的两名妖鬼同时投来不善目光。
若非此处是太平城,眼前这人是尊后的家人,揽诸早就拔刀把他脑袋旋下来了。
他早说了,这些大晁人没一个好……
“他不低贱。”
晚风中,少女咬字如珠玉相碰,脆而铿锵。
“他是我阴山琉玉,亲自选的夫君。”
万籁俱寂,星河璀璨。
站在地面的揽诸与鬼女仰望着立于檐上的少女,一时看得怔然入神,好一会儿鬼女才怼了怼揽诸。
“你玉简呢?”
揽诸回过神,不耐道:“干嘛?”
“笨!录印下来给尊主看呀!”鬼女捧着脸眉眼弯弯,“好可惜好可惜,尊主怎么就没一起来呢。”
揽诸翻了个白眼:“废话,尊主哪能随意……”
倏然之间。
空气中掠过一阵异常炁流。
虽然很微弱,但在场众人都非寻常修者,迅速拉高了戒备心。
“琉玉——!”
阴山岐敏锐察觉到那一瞬扑他而来的杀意,立刻唤了一声。
不必他说,同样觉察到威胁的琉玉立刻闪身至阴山岐身前——方才两人打斗之间,琉玉砍断了他的玉弓,阴山岐手边没有趁手法器。
簪如流星,从乌发间缀出,琉玉一剑刺向从地面升腾而起的影子,随后立刻扭头对揽诸鬼女道:
“护住那几个负责开通讯阵的人!”
地面的影子与琉玉的这句话同时流动,两人回头一看,果然见到暗影在夜色下化身无面黑影,已缠上了阴山岐的下属。
这几人负责替阴山岐联络九方家与钟离家,当初也是他们向阴山岐提出给玉面蜘蛛资金,让他和墨麟斗得两败俱伤的主意。
以阴山岐的立场,当初他不仅不觉得这个主意有问题,还觉得自己要是办成这事儿,定然能在家中扬眉吐气。
然而此刻——
看着地面黑影将这三名下属拖入影中带走,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这是个陷阱!
这三人要是带着他和九幽往来的证据凭空消失,九方家和钟离家再矢口否认。
阴山岐这钱到底是促成九幽内斗,还是意图与九幽合作反攻大晁,谁又说得清?
“——调城中铁骑,今夜必有动乱,全城戒严!”
阴山岐抛出袖中符传的同时,西边有脚步声踏过屋瓦,一个留着络腮胡的中年男子手脚利落地接住了那枚调动铁骑的符传。
没有半分停留,络腮胡的身影顷刻消失在夜色中。
听了阴山岐这话,琉玉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
阴山岐若真的与他们是共谋,今夜的影子要杀的目标就会是她。
“等一下——”阴山岐也回过味来,猛然回头问,“你方才骂我吃里扒外,该不会是怀疑我跟外人合谋要陷害自己家吧?”
琉玉假装没听见。
她看向鬼女,问:“那三人还能追吗?”
鬼女周身环绕着难以计数的蛊虫,悉悉索索的虫子凝聚成一只歪歪扭扭站起身的长虫,鬼女那张白净乖巧的脸在它旁边,衬出了一种诡异的可爱。
鬼女:“当然……”
“影子消失的时候吞了不少鬼女的蛊虫,只要不出太平城的范围内,丢不了。”
揽诸挡住了琉玉的视线,回头警告:
“把你那虫子收收,人家尊后都说了不爱看,不长记性是不是?”
鬼女噘了噘嘴。
她的小蛊虫明明很可爱的。
琉玉没吭声,悄悄抖掉一身鸡皮疙瘩。
揽诸和鬼女去追那三人的下落,琉玉在一地废墟中找了把完整的椅子坐下。
这边动静闹得不小,宅中守卫与幕僚都朝院子里聚集了过来,看到主屋和两侧厢房都塌了,或多或少露出既震惊又肉疼的目光。
主屋里面奇珍异宝无数,就这么都没了?
管家开口:“三爷,我马上叫人来……”
阴山岐看都没看身后废墟一眼,他眉头紧锁,召来府中管家:
“今夜全府都别乱动,提醒所有人,出入皆禁,若有通风报信者立杀——”
琉玉朝太平城的方向望去。
他的安排没错。
九方家与钟离家的警惕性极高,一点风吹草动,他们就会迅速做出应对。
他们并不知道琉玉也在太平城,只会想着将阴山岐摁死在太平城,才能不与阴山氏撕破脸。
既然是这个目的,阴山岐就必须死得让人抓不到把柄。
只有一个办法。
夜风涌动,吹响院中竹叶。
月影明暗间,好似有无数人影隐匿于黑暗中,伺机而动。
琉玉并不畏惧,反而生出几分跃跃欲试的期待。
方才操纵影子的,是九方家还是钟离家的人?
谁会成为她重生后剑下的第一缕亡魂?
她窝在扶手椅内一边想,一边把玩手中玉简。
瞥了一眼,才发现过了这么久,对面都没再回复她半句。
琉玉盯着那毫无反应的玉简,心头莫名不爽。
她可是帮他出了气。
他居然没半点反应?
“我话还没说完呢——”阴山岐交代完后,又转过来对琉玉道,“你这小孩几个意思?把我当叛徒?当细作?三叔在你眼里就是这样的人?”
琉玉抬眸,清透的杏子眸里写满了“那不然呢”。
阴山岐气不打一处来,刚要继续说,就见琉玉的视线越过他肩头,眼瞳凝住,唤了一声。
“娘?”
“你少唬我!”阴山岐不是第一次被她唬,轻易不会上当,“别说你娘在玉京,就是她现在在太平城——”
“在太平城,又如何?”
淡漠如雪的嗓音平缓而冷静,如水滴回响于幽室,顷刻间扼住了阴山岐的喉咙。
就连膝盖也条件反射似的一软。
“二嫂,我这回真不是故意出卖咱家的,都是九方家和钟离家的错,是他们对咱家居心叵测啊!”
噗通一声。
阴山岐回身跪地的动作格外流畅熟练,一看就有多年的好底子。
通讯阵内的身影与琉玉一样,坐在一张扶手椅内。
女子身量挺拔,姿态外松内紧,就这么无言地审视着跪坐在她面前的阴山岐,论年纪,阴山岐其实还比她要大三岁,但两人一坐一跪,气势之间隔着天堑。
良久,那道平缓有力的嗓音才再度响起。
“方才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大致出了什么事,我心里也有数。”
阴山岐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三弟说得对,咱们家如今声势太高,惹人忌惮,有人给阴山家挖坑再正常不过,不是三弟,也会是其他人,不怪你。”
听了这话,阴山岐顿觉浑身一轻。
刚要一撩红袍挺直背起身,就听后面来了一句:
“那卖仙道院入学位的事儿,也是别人挖的坑咯?”
这句话仿佛隔空一脚,又将阴山岐一脚踹回了原位。
他心里一口气骂了几十遍死小孩,还是没忍下这口气,回头怒瞪琉玉:
“我招你惹你了!”
琉玉懒得理他。
她的双眸落在通讯阵内的身影上。
最后一次见到南宫镜,恍惚间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琉玉不是那种特别恋家的人,远嫁九幽百年,除了逢年过节会开通讯阵与家中闲聊几句,她更多的时间都在闭关修炼。
南宫镜也绝非那种会成日挂心女儿吃饱穿暖的母亲。
即便偶尔彼此思念,也都觉得时日还长,外出闯荡的稚鸟总有归巢的那日。
谁也没料到。
照夜二百七十年的除夕,就是彼此的最后一面。
南宫镜打量了琉玉几眼,缓声开口道:
“之前让柳娘查据点账本的时候,就猜到今日情形了?”
琉玉眨眨眼,敛去眸中水光。
现在可不是感怀的时刻。
“……一半吧,不确定三叔是真傻还是装傻,而且没想到他们的反应如此迅速。”
阴山岐咬牙。
他就知道这死小孩把他当内贼!
“后续的安排呢?”
“今夜之内,最迟明早,他们肯定会暗中调动妖鬼袭击太平城,趁乱除掉三叔,把这件事的痕迹擦干净。”
南宫镜呷了一口茶,垂眸道:
“太平城太远,时间仓促,我们调不来人。”
“我知道。”
琉玉弯了弯唇,气定神闲地答:
“我们仓促,他们就不仓促了?而且他们不知道我也在城内,误判敌方实力,这可是大忌。”
尽管重生后她的实力回到了七境,但作为曾经到过九境巅峰的修者,即便境界跌落,对势的掌控,对术的熟稔,也不会一并消失。
所以,她自己估算了一下,实战中她的实力可与八境修者相较,而对方却不会在一开始就知道这一点。
南宫镜抬眼瞧她。
茶盏腾起雾气,让这个嫁出去刚一个月的女儿看起来有了几分说不上来的变化。
“早知去一趟九幽就能让你有这么大的长进,应该早点把你送过去历练的——在九幽过得如何?”
“挺好的啊,和之前商量的一样,我捏着九幽财权作为制衡,其余诸事不插手……”
“我是问,你和墨麟过得如何?”
琉玉没料到这种时候她娘会问这个问题,杏眸微睁,一下子卡了壳。
一旁的阴山岐伺机开始说起风凉话:
“二嫂不必担心,怕是恩爱得很呢,我不过就是让她那个妖鬼夫君亏了点小钱,她都想要我的命呢。”
琉玉噎了一下,但很快镇定反驳:
“你以公谋私,中饱私囊,人人得而诛之,咱们家看门的大黄要你的命都不奇怪!”
“没大没小死小孩——”
两人吵闹起来,一旁的南宫镜却只是瞧着琉玉身上的衣饰不语。
靛青色裙摆用玉石勾勒出花纹,月色下流转着华贵暗光,外拢金裳,灿然如落日生金,不觉俗气,只觉光彩照人,不可逼视。
那不是琉玉出嫁时,她父亲命人给她备下的衣裙首饰。
但却比她出嫁前的打扮更华贵几分,并未因远嫁九幽而降格。
南宫镜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那个月夜。
那时的绿衣妖鬼已是千妖万鬼之主,是令大晁的仙家世族无不胆寒忌惮的存在。
但谁也不知,他是如何跪在南宫镜的门外,如虔诚信徒弯下他的脊背,一字一顿地郑重承诺:
“若得明珠,吾必珍之。”
“如何珍之?”
“为她不堕凡尘而生,为她心之所愿,纵死无悔。”
江岸芦花摇曳,飞絮与萤虫无声漂浮。
隔着一道丹水河,浸没在月色下的太平城宁静祥和,城中悬着花灯无数,再过一日便是大晁的花灯节。
可惜,这座城池等不到明日的花灯节了。
“鹿鸣山那群妖鬼到哪儿了?”
停泊在岸边的小船内,衣着潦草的布衣男子将手里的烟斗在船舷边磕了嗑。
身旁的乌衣青年替他换上新的烟丝,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