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麟还未发话,就听渊天其中一名下属嗤笑:
“尊主龙骧虎步,气概威武,何须别的手段?自然是这新婚燕尔,被翻红浪,靠那胯。下凶器——”
被玄色手衣捻在指尖的棋子带着一尾幽绿鬼火倏然飞逝。
众妖鬼还未看清去向,便见方才言辞下作的妖鬼发出凄厉惨叫,捂着下身痛苦地在地上打滚,口中唤着公子连连求救。
谁能救?
谁敢救?
待他生生痛死过去,墨麟才大发慈悲,让那一簇鬼火烧得旺了些,直将整个人吞没,再无痛苦。
渊天耳膜一阵嗡鸣。
原本就无比安静的茶室,这下更是连呼吸的声音都轻得不能再轻。
十二傩神没一个露出意外神色。
口无遮拦,羞辱尊后,当杀。
“他不算。”
墨麟垂眸,两指又从散乱棋局上捻起一枚鸦青色的棋子。
“你杀她身边女使,我即便现在杀你不得,但总要取几分利息,杀谁,你来选吧。”
死寂中,茶室内的那几名下属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一个个面如土色,向渊天递去求救视线。
渊天盯着墨麟手中的那枚棋子。
“尊主此话何……”
“当年无色城初创,成千上万的妖鬼被收入城中,为奴苟生,你却在一众妖鬼的保护之下偏安一隅,只因你身有魔主血脉,身份尊贵。你允诺十年之内必定解放无色城,却让我们等了足足百年,仍不见半点希望。”
指尖的棋子从一枚变作两枚。
阴郁而幽深的眼眸凝在玉面蜘蛛那张脸上。
“你不服我夺了你妖鬼之主的位置,可以,想要杀我,可以,但你想重开天门,令天外邪魔重回人间,绝无可能。”
渊天听完这一席话,眼底那点最后的笑意也尽数褪去。
昔日魔主驰骋神州大地时,人族不过是他们可以随意践踏的脚下泥尘。
什么皇室帝主,什么世家名门,皆不过釜中血水,煮作一锅肉汤饮尽,岂会想到有朝一日,这些两脚羊竟也敢踩在他们头上,反将妖鬼贬作低贱奴仆。
“墨麟,你给人族当了百年奴隶,被打断了脊骨,可我们还记得我们身上留着何等高贵的血脉——”
三枚棋子,在绿衣妖鬼指间黑白分明。
渊天目眦欲裂。
墨麟淡声道:
“你想做魔,那是你自己的事,但现在——你只能选一个活了。”
身后的四名下属顿时扑通一声,齐齐跪下。
渊天闭了闭眼。
他救不了他的人。
九方星澜与他本就是各取所需,如今对方已生退意,时机未到,他其实也没有理由再与墨麟对峙下去。
然而莫大屈辱堵在心口,令他血液翻涌,这一口气竟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
一个生母都容不下他的无名小卒,却走了大运,觉醒了极为罕见的双炁体质,成了这世间最接近魔的存在。
而他分明是魔主的直系血脉,却未能继承到这样强大的力量……
在墨麟耐心耗尽之前,僵直的触肢终于动了动,随意指向一道身影。
墨麟唇角扯出一个森冷笑意。
琉玉进来时,恰见到三枚裹着鬼火的棋子如暗器飞出,穿人头颅的一幕。
她原本是想上来,亲自向玉面蜘蛛讨女使绿珠的债。
却没想到墨麟已经先一步替她解决了,更没想到,这里竟然闹得还挺大。
鲜血乍然飞溅一室,溅在窗边那名月白锦衣的青年身上,渊天抬眼朝门边的琉玉望了过来,眼下溅到的鲜血如一粒红痣,凄厉如艳鬼。
阴山琉玉。
渊天不禁想起在玉山见九方星澜时的场景。
他们双方虽说暗通款曲,也算合作关系,但九方星澜瞧他的眼底却没有半分尊重。
九方星澜不用玉山的茶具,不坐玉山的坐垫,就连他去九方星澜暂居的住所时碰过的东西,他走后都会被九方星澜的人统统销毁。
仙家世族对九幽妖鬼轻贱至此。
但墨麟,却能将仙家世族的明珠娶回他的极夜宫,同室而居,同榻而眠。
——他凭什么?
妖鬼之主的尊荣,世无其二的美人,这一切,本该是他的囊中之物。
“这位便是尊后?”
渊天的脸上骤生三分笑意,衬得那颗血痣愈发诡异。
“尊后站得那么远,是嫌这内室血腥太重,还是一室妖鬼原形毕露,脏了尊后的眼?”
站在琉玉身后的揽诸冷嗤一声。
看来这玉面蜘蛛真是气疯了,都能说出这么拙劣的挑衅。
“尊后乃七境高手,杀你都使得,怕什么脏。”
然而他甩出自己形若八爪鱼、带着粘液的触须,扫开满地狼藉准备迎琉玉入内时——
“就站在那里。”
琉玉差点破功,面上露出前所未有的肃然,指着他怒喝道:
“不准靠近我,绝对不准过来!”
揽诸:“……”
她真嫌弃啊!
妖鬼最忌恨的便是被人嫌弃自己的妖鬼之态。
也有妖鬼会引以为傲,如玉面蜘蛛,但更多的妖鬼,如他,如尊主这类,都极忌讳被人用厌恶的目光审判身上非人的部位。
他们生来如此,无法选择。
旁人厌恶他们的妖鬼之态,就像瘸子被人审视那条残肢。
可偏偏,摆出这样一副嫌弃模样的人是阴山琉玉。
揽诸就算再有不忿,想到她方才摁着九方星澜给自己道歉的样子,那点不忿也很快烟消云散,开始很自然地替琉玉找起了借口。
他们这样……也确实算不上好看。
这位大小姐生得花容月貌,身边的仆从也都是清秀周正的面孔。
骤然看到他们这样的妖魔鬼怪……嫌弃也是正常的嘛!
她都能冒天下之大不韪,让世族公子给妖鬼认错,这还不算对妖鬼的善意吗?
算了!忍了!
他忍了,但琉玉环顾周遭,却发觉自己忍不了。
玉面蜘蛛背后那八根触肢足有一丈,上面布满绒毛,每一个关节异常灵活,两足相碰时会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地上躺着的妖鬼尸首,有着蝙蝠的翅膀,却没有脸,取代五官的是蠕动的肉芽,一半被墨麟的棋子烧成了炭,另一半却还在垂死挣扎。
就连十二傩神这边,琉玉匆匆一瞥,看到了长着人面的猿猴,只剩骨架的骷髅,还有小虫从头发里密密麻麻往外爬——
在场众妖鬼,几乎全都显露出自己的妖鬼之态。
冲击不可谓不大。
琉玉站在茶室门外,半步都不肯往里面挪动。
她没理会玉面蜘蛛,只绷着脸问墨麟:
“九方星澜已回去收拾东西,准备返回大晁,我的事办完了,你的事呢?”
墨麟:“差不多。”
他眼尾扫过十二傩神,属下们颇有眼见,立刻敛去妖鬼之姿,变回了平日琉玉所熟悉的那副模样。
鬼女还昂着脸,朝琉玉露出了一个甜美乖巧的表情。
琉玉面无表情地盯着她看。
她已经记住了她头顶的紫色蝴蝶结里面会爬出一堆蛊虫这个画面了。
琉玉竭力维持着镇定神色,轻轻颔首:
“那就回去。”
墨麟将手里把玩的棋子随手丢回棋盘,正起身走向琉玉时,身后响起玉面蜘蛛阴恻恻的嗓音。
“听闻尊主有意重整十二傩神?”
墨麟脚步微顿。
渊天也站了起来,他踩着木质地板上尚且温热的血,噙着浅笑道:
“还请诸位大人莫要大意——如今可不是在无色城的时候了,九幽如今,可有许多身手不凡的妖鬼,都想挑战十二傩神,争夺这个在尊主身边近身侍奉的荣耀呢。”
十二名妖鬼神色各异。
他什么意思?
该不会想趁这个机会,往十二傩神里安排他们的人吧?
心神不宁的琉玉压根不想再留在这个血腥味冲鼻子的地方。
听玉面蜘蛛还在后面磨磨叽叽,她杏眸流转,眼尾冷冷一扫:
“怎么,你也想来侍奉?”
那张温润如玉的面庞上,笑容陡然凝固。
琉玉上下扫了他几眼,道:
“衣料虽贵,色泽材质却与腰带不搭,还有这茶室内的熏香,品茶忌焚香,这你都不懂吗?画虎不成反类犬,你还是别学大晁人了,学也学不像。”
说完,琉玉再不停留,扶着一旁朝鸢的手快步走出了这间茶室。
直到一众人坐上了回程的鬼车,山魈都还不能忘记玉面蜘蛛当时的表情。
“……我真是从没见过他那副模样!我以前当面骂他傻逼他都无动于衷,怎么一句‘画虎不成反类犬’,就崩溃成那样啊!”
白萍汀看着呲着个大牙笑的山魈,无奈摇摇头,瞥了一眼车内的方向才道:
“玉面蜘蛛自诩身份与寻常妖鬼不同,喜好风雅之物,善于清谈论道,骨子里最向往的恐怕便是尊后那样的世族修养,如今被尊后亲口点评了一句学不像,自然难以接受。”
不远处的朝暝听了这话,忍不住讥笑:
“百年世族养出来的雍容气度,岂是这等没有底蕴的泥腿子能学会?”
山魈笑意微敛,挑眉道:“雍容气度?我看你家小姐不也挺喜欢吃我们九幽厨子做的烤鸭吗……”
朝暝本就耿耿于怀,一听这话,那还了得,立刻与山魈争执起来,一副要誓死捍卫世族尊严的模样。
而车内就安静多了。
这一次并非墨麟不开口,而是自上车之后,琉玉便一直在出神发呆。
窗外月升柳梢,车内烛台一缕烛火映着少女失神模样,如玉雕神女,漂亮得有种不似真人的质感。
墨麟猜想她是因为今日所见的那一幕而不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之前的举动,即便知道她又是在嫌弃妖鬼的外表,他心中的那点情绪也淡了很多,想了想,开口道:
“你若实在厌恶,日后极夜宫的主楼,便不让十二傩神与鬼侍进来……”
有了今日她对揽诸的维护在前,他们大约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然而少女抬眸,却用一种格外复杂的眼神打量起了眼前的妖鬼之主。
她对那些妖鬼,从来都不是厌恶。
而是怕。
琉玉虽在修行上极有天赋,但因为自小娇养,所以怕蜘蛛,还怕虫子,长得越丑的动物她越怕,其中最害怕的——就是蛇。
覆满了冰冷鳞片,竖瞳一线,蛇信嘶嘶,不知何时便会扑过来用毒齿咬人一口的蛇。
两人新婚那夜,他身上的冰冷鳞片,还有身后那若隐若现的紫黑色触须,令琉玉至今都还印象深刻。
那么狰狞可怕的模样。
与他俊秀得近乎妖异的外表截然不同。
前世的琉玉对他的成见也有一部分来源于此。
她曾那样轻视他,在他的伤口上撒盐,更从未真正接纳过他。
而前世,他却在她墓碑前,明明遍体鳞伤,奄奄一息,还记得她嫌弃他身上的蛇鳞,于是捧了地上冰冷的雪,盖住他身上丑陋不堪的妖异痕迹。
叹息声夹着风雪,吹入此世的琉玉耳中。
他道——
若有来世。
要是能生得不让你那么讨厌……就好了。
十二傩神的住所也在极夜宫内,分散在半山腰,拱卫主楼。
临分别前,鬼女凑在车帘前忽然唤了一声尊后。
琉玉掀帘望了一眼,动作微僵。
鬼女的手里正捧着一只蠕动的白色小虫。
——所幸只有一只,而且就是寻常毛毛虫的大小,这个琉玉倒是不怕。
“鬼女。”
车内传来墨麟略带告诫的声音。
琉玉看着那只小虫,眉间凝重却忽而散开。
幼虫化蛹,破蛹成蝶。
月光下蜕变的蝶有着闪烁的蓝色光泽,振翅而飞,落在了琉玉的手背上。
“尊后喜欢吗?”
扒拉着窗沿的鬼女期待地望着琉玉的脸。
“喜欢,”琉玉半真半假地笑,“适合捆在金子上做成好看的发簪,还有吗?”
“……”
鬼女捂紧自己的小蝴蝶落荒而逃。
琉玉翘起唇角。
绿衣妖鬼撑着头,打量她眼中笑影。
总算是笑了。
“你真想要鬼女的蝴蝶?”
琉玉随口答:“吓唬她的,要是不这么说,下次她见我不害怕,不知道又要拿什么虫子给我瞧……我若真想要呢?”
见琉玉望过来,他挪开视线平视前方。
“不怕被毒死,可以试试。”
琉玉冷哼。
她怎么觉得她但凡想要,他抢也会去给她抢来呢?
主楼外的灯笼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已经备好沐浴所用的女使们垂首而立。
墨麟身上血污不少,不需提醒便自觉先一步去沐浴,琉玉也准备回去换下这一身染了尘土的裙袍。
然而脚刚刚跨进楼内,就听朝暝来报。
“小姐,外面揽诸求见。”
铜盆里加了花露,琉玉洗净手后一边擦一边答:
“知道了,让他在中堂等着吧。”
朝暝却有些神色微妙道:
“揽诸说……怕弄脏了小姐的地毯,还请小姐移步后园花圃。”
琉玉其实并不理解,为何九幽这种百花不生的地方,还有一个像模像样的后花园。
朗月垂照,她借着月光细细瞧着一旁那些枯萎的草植,看上去像是某种花的茎秆,有几分眼熟,但琉玉却想不起是什么花。
这地方本就种不出花,这不白费力气吗?
绕过假山小径,正立在一株幻术化作的蓝花楹树下,红发妖鬼果真等候已久。
见琉玉朝这边走来,揽诸也没有别的废话,单刀直入道:
“今日仰仗尊后出手相助,属下才不至于在众目睽睽之下颜面扫地,也免受那三十鞭刑,尊后大恩,属下铭记于心,日后定当报答此恩……”
态度天翻地覆,令琉玉都有些适应不及。
“不记恨我扇了你一巴掌?”
揽诸愣了一下,道:
“怎么会!虽然当时确实……不过属下后来反应过来,这一巴掌是打给九方家的人看的,尊后有尊后的立场,不这样做也会让您自己为难……”
“倒也没有,”琉玉随手摘了片枯叶,一边把玩一边瞧着揽诸笑,“我本来也挺想抽你来着。”
揽诸:“……”
“你瞧我的眼神太傲了,要是个本事大的倒也无妨,但你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一副不知深浅的模样,实在让人看不顺眼。”
琉玉上前半步,瞧着他染上几分薄怒的眼眸,笑意不减。
“不过,再怎么也比你当时那副丧家之犬的模样看着好一些。”
少女昂起的脸纯澈柔美,然而揽诸与她四目相对时,却只觉她那双乌瞳犹如利刃,毫不留情地劈开他掩饰的盔甲,挑明他内心深处最不可直视的恐惧。
“你怕他。”
揽诸浑身僵直,立刻反驳:“老子怕他个屌——”
瞥见琉玉骤变的神色,他立刻止住粗鄙之语,烦躁地别开脸。
“我不怕他!我那是为了九幽才忍他一回!”
“是吗?”琉玉紧盯着他的双眼,“那为什么我当时看你,就像看一条被主人责打的狗,就算被抽得再痛,也不敢反咬主人一口?”
揽诸猛地转过头来,胸口剧烈起伏,眼里怒意灼灼燃烧。
“你不懂。”
浑身骨骼都仿佛在咯咯作响,揽诸咬紧牙关:
“九方星澜的父亲,是无色城的副城主之一,他在你们面前乖顺如狸猫,但在我们这些妖鬼面前,却是掌握着生杀予夺的地狱罗刹——”
他抬眸,眼底比夜色更暗。
“尊后,若你饿到快死的地步,一块用你亲人血肉做成的肉饼放在你面前,你会如何选择?”
琉玉的呼吸微滞。
揽诸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糅杂着恨与惧的笑容:
“九方星澜……最爱看这样的戏码,他是比我们这些妖鬼,更像鬼的存在。”
月夜群山静谧,山间晚风穿过庭院,卷起一阵寒意。
琉玉在脑中试想了一下那个画面,都能感觉到舌根泛起一阵作呕酸意。
她蹙眉,缓了半晌后道:
“你说得没错,这世道,有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那你呢?”
揽诸怔了怔。
“我怎么?”
琉玉直视着他的眼问:
“你是想做人,还是做鬼?”
从怔然中回过神来,揽诸用一种古怪地神色看了她一会儿,随即嗤笑:
“尊后,我们生来就是妖鬼,做什么人,我们有得选吗?”
“当然有。”
头上传来檐角清铃的鸣响。
琉玉转着那片枯叶,抬头望去,正撞入重楼上那双不知看了他们多久的眼眸里。
她弯唇,月光映在她点漆般的眸中,有矜贵又剔透的光泽流转。
“这世间妖邪横行,你们若选做人,我便带你们去杀这世间,真正的恶鬼。”
内室暗香浮动,角落里的千枝烛灯照得一室通明。
花圃里的谈话早已结束,他能听到隔间传来的水声,是女使在服侍琉玉沐浴。
躺在榻上,墨麟回忆着方才琉玉在花圃中的一字一句,微微出神。
她似乎与刚来九幽的时候,不太一样了。
墨麟还记得她抵达九幽的那日,青野传来疫鬼出没的消息,青野城主连发十多条奏报恳请尊主亲往,他不得已未能亲自去接她。
随后便听说,他派人送去致歉的赔礼被仙都玉京的人全数退回,一个不留。
还有新婚当日,两人行过大礼,本该与夜宴妖鬼同席,等着九幽各城城主前来拜见。
然而她脚都还没跨进宴席的门,打开门瞧了眼夜宴上的场面,便扭头说自己累了,走得头也不回。
当时的他,如何能想到她的态度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改变?
墨麟想到她口中的自家人,想到她今夜在花圃中对揽诸所说的那些话。
——她在他不知道的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吗?
正想着,有人推开了门。
“——放在那边就好,待会儿我自己涂。”
一众女使鱼贯而入,将东西归位后,又将一白瓷瓶放在榻边。
榻上的墨麟掀起眼帘看了看她手里的东西,那女使放东西时,余光却不小心瞥见他敞怀时腰腹间露出的一片妖纹,眼神很明显地颤动了一下。
旋即,女使便察觉到头顶有冰冷锐利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
琉玉见女使匆忙逃离的模样有些疑惑,但也没来得及多问,等人都走了之后,换上一身宽松寝衣的她越过墨麟在她的位置坐好。
“递一下。”
她指了指方才女使送来的罐子,墨麟递给她后见她打开盖子,原来是一罐雪白香膏。
思索片刻,墨麟还是开口问:
“你今日,到底什么意思?”
栀花的清甜在帐内散开,琉玉用中指舀了一团香膏,一边往脸颊涂抹,一边道:
“你看到的什么意思,我就是什么意思,怎么样,我诚意倒也足够吧?”
“你要与九幽联手?”
墨麟眸色幽深地凝视她,语调沉了几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啊,”琉玉垂眸,用指腹的温度将香膏在手臂上推开,“与大晁为敌,与仙家世族为敌,我知道我自己在做什么。”
“那你还敢——”
话未说完,就见琉玉撩起裙摆,露出纤细白皙的小腿。
半截话陡然止住,他移开视线,好一会儿才道:
“你方才对揽诸所说的那些话是怎么回事,你在仙都玉京有仇家?”
琉玉坦然点头。
“你爹娘也解决不了?”
涂过香膏,琉玉放下裙摆,窗外月光笼罩着她的侧脸,未施脂粉的面庞显出一种平和的宁静。
“他们肯定已经在解决了,但……从结果来看,成效不佳。”
墨麟以为她说的结果,指的是今日对她不如过去恭敬的九方星澜,并未深究。
随后又瞧着她,道:
“你不该告诉我这些。”
“为什么不?”琉玉饶有兴致地问。
见她一脸天真,像是因背靠家族而肆无忌惮的模样,墨麟不禁蹙起眉头。
她太张扬,过得太顺风顺水,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觊觎她,觊觎她的家族,只等着有朝一日她从云端坠落,好在她身上宣泄那些在内心深处因为隐忍太久扭曲疯狂的恶意。
不知世间险恶,是会付出代价的。
“因为我知道了这些,可以做很多事。”
琉玉手里的白瓷瓶一空,再抬起头时,发现墨麟骤然俯身,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他没有触碰琉玉。
但那只手却捏着琉玉的白瓷瓶把玩起来,粗粝的指腹摩挲着光滑细腻的瓷壁,手背筋骨分明,好似稍稍用力便可将瓷瓶碾碎。
“就像九方家愿意与玉面蜘蛛合作,大晁也会有更多的人愿意与我合作,我可以找到你的仇敌,与他们联手一起瓜分阴山氏,没有了阴山氏作为后台,你一人就算再强,也是孤立无援,到那时,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而你毫无反抗之力。”
幽绿瞳仁如一簇暗夜中的磷火,紧紧注视着她,好似要将她拉入他的眸中火海。
但墨麟并不知道,若说这世间琉玉最不怕谁,那这个人必然是他。
“……你现在也可以。”
墨麟眸光轻颤。
“你实力在我之上,即便加上朝鸢朝暝,也不是对你的对手。”
琉玉偏头瞧着他,道:
“但你不会这么做。”
她的语气过分笃定,笃定到墨麟不确定她究竟是太过天真,还是真的能看透人心。
“……为何?”
乌发垂散的少女双手撑在后方,微微昂起下颌,用一种几乎没有防备,又似是运筹帷幄之中的姿态,迎上他充满压迫感的逼近。
“因为,你是个有人族之心的妖鬼。”
早已死寂的潭水里被投入了一粒石子,层层涟漪推波荡开,湖面骤然纷乱。
心底掀起的情绪过于汹涌,让墨麟几乎有种难以承受的预感。
“尽管作为一个妖鬼长大,你必定受尽人族的欺凌践踏,却也没有像玉面蜘蛛一样,生出重开天门,让天外邪魔重回人间,摧毁人族的念头;你的力量足矣支撑你在这世间肆意妄为,但你却选择屈居妖鬼长城以北,让你的同族能够过上安稳日子——你比很多人,都更像一个人。”
她直白、准确、毫无矫饰地剖析着他。
每一个字眼都滚烫得叫人心惊,落在他心尖,像是要烧灼成他一生的判词。
夜色如晦,他于一室黑暗中端详着她此刻笃定无疑的神色。
墨麟感觉到自己体内属于妖鬼的那部分血肉在涌动。
他的目光仍然沉静,然而只有他知道,此刻镇定如常的表象之下,比以往更加强烈的渴欲在侵袭他的理智,不停地在他耳边发出嗡鸣,而他越是压抑,心脏跳得就越是强烈。
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她分明还会用嫌恶的表情看着那些妖异的肢体,一副恨不得能立刻逃回仙都玉京的样子。
现在却说——
他比很多人,都更像一个人。
没有人,会用这样的话来形容一个妖鬼。
这样肮脏卑下的血脉。
但忽然间,眼前的少女又似乎与她十三四岁时的模样重合起来,那时的她,仿佛也曾说过与这类似的话。
……她从未改变。
她与仙家世族的那些人,一直都是不同的。
琉玉永远无法知道他是以怎样的意志力,将本能所带来的侵占欲平息,才能用那样状似平静的语气同她说:
“说说你想怎么合作。”
见他同意,琉玉神色轻松几分,也单刀直入道:
“我身边的人在大晁那些仙家世族面前,都是挂了名号的,很多事办起来不方便,但你不同,大晁许多人连你本人什么样子都不知道,更别提你身边的人。”
墨麟听明白了,她是要借人。
不是什么大事,他颔首:
“可以。”
“背后支援降魔派的人绝不只九方家,作为交换,我会替你将他们找出来一一铲除,让你坐稳妖鬼之主的位置。”
听到这话,墨麟神色微变,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道:
“这对大晁不是件好事。”
岂止不是好事。
若是被大晁知道这主意是琉玉出的,就连阴山氏也得负荆请罪。
琉玉却笑盈盈道:“我管他们去死。”
前世她全家都快被大晁那些仙家世族杀绝了,她还管他们的利益?
没有撺掇墨麟现在就去大开杀戒,已经算是她心地善良了。
墨麟看了她好一会儿。
她真的有很多仇家。
并且结仇很深,一定是做了什么极其恶劣的事,才会让她如此记恨。
随后他又提了几个条件,诸如她不能调集九幽的军队之类的,这些不必他说,琉玉也肯定不会踩这种的底线。
结盟达成,琉玉吹熄内室最后一盏烛火,准备躺下入睡。
“对了。”
琉玉转了转眼珠,看向枕边人起伏的侧颜,随口问:
“既然都是报仇,杀一个是杀,杀两个也是杀,你从前在无色城时可有什么仇家?若到时候方便,我顺手也就替你解决了。”
原本已经闭上的眼蓦然睁开。
几乎是立刻,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风神高朗,如玉如璋的面孔。
唇边溢出一个冷然笑意,墨麟差点就将那个名字脱口而出——
但最终,他还是咽了回去。
“没有,”他闭上眼,“有也都已经杀光了。”
琉玉颇觉可惜:“那算了。”
待琉玉阖眼睡下,墨麟才放缓了呼吸。
若他方才说出九方彰华的名字,她会是什么表情?
墨麟想起少女与那人并肩而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