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使出吃奶的力,才总算是眨了眨眼。
心口的石头剑被人粗鲁拔出,方伏藏只觉压在心口的巨石终于被人挪开,胸腔以最大程度扩张,竭力大口呼吸起来。
“咳咳咳咳——”
方伏藏苍白的脸上渐渐有血色蔓延开,他缓了缓,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琉玉一把揪住了衣领。
断崖深渊,风声呼啸。
落地时,本就虚弱的方伏藏只觉天旋地转,哇地一口吐了出来。
断崖下僵持的众妖鬼齐齐朝他和琉玉投来了视线。
墨麟瞧着琉玉那截被弄污的衣角,方才被人喊着让他下跪都没皱起来的眉头,此刻微微拢起。
对面的鹿鸣山山主腾简看清琉玉手中之人的样貌后,心里咯噔一声。
方伏藏?
他不应该在他家公子身边守着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方伏藏喘匀了气后,第一件事便是用势先隔绝外界,对琉玉道:
“——你们九幽,俸禄几何?”
琉玉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他这是打算投诚了。
并且还将她当成了九幽的人。
琉玉顺水推舟答:“看你本事,我身边的亲卫女使,月钱百金保底。”
“一月休沐几次?”
“不都是三日一休沐吗?你们九方家不是?”
“呵呵,九方家一月一休沐——除夕年终可有赏钱?”
“看等级,我身边能被我记住名字的,通常都赏半年的月钱。”
方伏藏虚弱地搭着琉玉的肩,然而再抬起头时,琉玉觉得他那双从一见面时便带着疲惫倦意的眼,骤然冒出精光。
“干!”
琉玉眨眨眼,一时不知道他是在骂人还是在投诚。
撤去屏障,方伏藏看了眼对面的腾简,转头对墨麟道:
“——恭喜尊主,此人果真中计!”
此言一出,双方俱是露出错愕之色。
就连表面神色如常的琉玉都颇觉意外。
万鬼出巡中随行的神荼郁垒两兄弟看向山魈:
这是我们的人?
山魈茫然:
你问我?不知道啊。
绿衣妖鬼迎上方伏藏的视线,淡漠的眼珠却只落在他搭着琉玉的那只手上。
方伏藏蓦然感受到一股寒意,但很快便被腾简打断。
腾简:“我艹!方伏藏!你不是九方家的人吗!”
方伏藏镇定答:
“不好意思啊兄弟,忘告诉你了,这是九方家和九幽联手给你下的套,骗你和你手底下的妖鬼出鹿鸣山,好将你们一网打尽来着。”
腾简:“……”
腾简:“我艹你大爷的!老子替你们干了这么多脏活,你们可真不是东西啊!”
方伏藏神色寡淡地敷衍:
“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别说艹我大爷,艹我也没用,你手里那位是阴山氏家主的弟弟,正好是咱们九方家和九幽的死对头,你也可以艹他,我们不管这些。”
被腾简的妖爪抵着喉管的阴山岐差点没吓晕过去。
……这是何等的污言秽语,琉玉那个死小孩还在一旁偷笑,她良心何安啊!!
腾简早在望见墨麟率万鬼出巡而来时,便已生出七分惧意,抓了这个细皮嫩肉的世族公子,不过在赌一个可能性。
然而方伏藏这番话,却彻底令他心凉半截。
难怪今日要他调出鹿鸣山的大半妖鬼,原来竟是个陷阱!
可一直以来他们互惠互利,互帮互助,狼狈为……总之就是合作得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说翻脸就翻脸?
这事儿有古怪。
腾简心神动荡剧烈动荡之际,他盯着被他挟持的世族公子,咬咬牙。
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杀再说!
瞬间爆涨的杀意涌向阴山岐,琉玉神色一凛,正要出手,却见墨麟比她更快一步。
“其名为何?”
方伏藏见那位气势骇人的妖鬼之主询问自己,立刻回答:
“腾简!他叫腾简!”
墨麟收回视线,遥望不远处的那名爪似苍鹰的妖鬼,启唇:
“御天下三十万六千馀神,托名于彼,万鬼宾伏,奉行如律——鬼律八卷·七列九行之妖腾简,敕。”
夜幕黑云涌动,鬼火冲天而起。
那道沉缓有力的嗓音落地的同时,腾简只觉体内血液沸然翻涌,妖炁在他四肢百骸不受控制的冲撞,最终涌向他的双膝——
轰!!!
膝盖骨重重砸在了泥地里,剧痛令腾简痛呼出声,同时有本能的畏惧在心中蔓延。
掌鬼律八卷,呼名治鬼,这便是——
妖鬼之主,墨麟。
趁着腾简松手的一刹,距离阴山岐最近的鬼女立刻放出成片的鬼蛊,替揽诸辟出了一条通向阴山岐的大道,随后刀光一闪!
鲜血喷涌的同时,腾简双手坠地,阴山岐被揽诸一把抓了过来。
红发妖鬼并不恋战,释炁将周遭妖鬼震飞后,迅速回身朝墨麟的方向而去。
腾简在断手的剧痛之下,思绪反而清醒了几分。
九方家和九幽联手果然是假话!他们就是来救阴山岐的!真正与九幽联手的是阴山氏!
他将此消息带回告知九方家,九方家必会保他周全!
琉玉看着腾简从怀中掏出的那枚系着红线的铜铃,双眸微睁。
那不是——
“山鬼开道,撤!”
崖底三千妖鬼被这山鬼龙铃所摄,纷纷听其号令,向九幽妖鬼包围圈内最薄弱的一处发起突围。
神荼瞧见这一幕,啧声道:
“本以为今日轮不到我们动手,没想到此人竟有山鬼龙铃……”
“何为山鬼龙铃?”
底下突兀响起如珠玉相击的嗓音,神荼朝着下方望去,虽没认出用了易容幻术的琉玉,但从她方才举动看出是自己人,便解释:
“山鬼龙铃乃妖鬼法器,一铃可号令万千妖鬼,等同你们人族的符传。”
……符传。
这竟然是妖鬼的符传。
琉玉怔然望着不远处的朝她而来的绿衣妖鬼,脑海中与他重叠的,却是前世见他最后一面的模样。
那是琉玉收到父母死讯的第二日。
迟迟才来的墨麟叩响了集灵台的大门,见到她的时候,复杂眸色中似乎掠过了几分意外。
琉玉也在他幽绿眸底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除却脸色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乌青以外,几乎与寻常无异,他应该是因为没有在她脸上看到哭过的迹象而讶异。
一切发生得过于突然。
琉玉虽立刻做出应对之策,但毫无实感,只觉心口被人剜出血肉,空荡荡一片,却哭不出来。
夫妻二人阔别数月见面,琉玉以为他会安慰自己几句,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
但他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将一枚系了红绳的铜铃放在桌上,对她道:
“这是山鬼龙铃。”
“带着它,无论你在何处,我会找到你。”
集灵台更漏迢递,香息浮动,他手中的铜铃放在桌案上时碰撞出一声低响。
那时的琉玉垂眸凝视着那枚铜铃,心想——
他这是担心自己跑掉吗。
但她并未问出这句话。
因为她那时确实已经策划好如何从九幽全身而退,没有人能够阻拦她。
只是莫名的,那时两人同处一室,琉玉没有赶他离开,他也似乎并不着急走。
双方都沉默许久,如同他们这段两地分居、各怀目的的婚姻一样,一开始还有矛盾不满,但到最后,只剩下相顾无言的死寂,连一句安慰的话说出口,似乎也显得古怪。
琉玉回忆起来,他与墨麟结为道侣的一百三十一年,两人之间除却公事,似乎也本来就沉默居多。
琉玉说不清自己在等什么。
但最后,直到更漏耗尽,日头西斜,门外女使前来询问尊主是否要留宿集灵台,她也没有等到她想要的东西。
“……若有事,可派人传话至极夜宫。”
临走前,琉玉凝视着他那截松绿色的衣摆。
他对衣饰从不上心,成婚百年,那一身绿袍的样式也好像翻来覆去只有那几种。
无趣又冷淡。
他的身影已至门边。
脚步顿住,绿衣妖鬼回身望向琉玉,因为逆着光,所以琉玉看不清他那时究竟是何表情,只听她那个少言寡语的妖鬼夫君道:
“我一直在。”
那是两人横跨生死再见前,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纷繁片段从琉玉的脑海中掠过。
直至此时。
她才懵懵懂懂,终于从那些回忆中抽丝剥茧,寻到了一些端倪。
——他交给她的不是什么寻踪定位的法器,而是一只妖鬼大军,和一道能在危机时刻保她性命的护身符。
竟是如此。
墨麟扛着阴山岐朝琉玉走来。
本想问问她是否受伤,然而走了两步才突然想起自己此刻的妖鬼之态,唯恐又惹她不悦,脚步停在了离他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他无恙,只是炁海消耗过大,累晕了。”
山间夜雾升腾,墨麟隔着朦胧雾气望向不远处的少女,不知为何觉得她看自己的神色与往常有些不同。
“……还需要我做什么?”
他如此问。
充斥着妖鬼之炁的林间喊杀声震天,十二傩神大半镇守九幽未至,是上方的神荼郁垒两兄弟督战。
琉玉定定瞧了他好一会儿,面上才绽开一个笑容。
虽有易容幻术遮掩,然而昳丽之姿却仍从她眼角眉梢透出,琉玉轻轻颔首,眼风扫过那边正在突围的鹿鸣山妖鬼。
“我要那个。”
少女皙白手指一点,落在腾简手中的铜铃上。
墨麟有些意外,他本就有意取那枚山鬼龙铃,只是没想到琉玉会向他讨要那个。
她一向很有分寸,将两人之间的界限划得泾渭分明。
上方的神荼到现在也没看明白琉玉的身份,正猜测她是不是与墨麟有什么暧昧关系,就听琉玉来了这么一句,顿时露出一副了然神色。
……没想到他们尊主看着冷淡寡欲,竟然也会在外面养小情人啊。
方伏藏回过神来,心中也有了谋算。
他今后要走的是九幽后宫外戚路线。
但正宫仿佛是那位阴山氏的大小姐,不好惹啊。
……算了,就算是为了三日一休沐和半年赏钱,他也得拼了!
神荼随口玩笑:“姑娘如此不把自己当外人,使唤我们尊主做这做那的,就不怕尊主贵体有损?”
山魈瞥了他一眼,并没有提醒他琉玉的身份,只等着看笑话。
下方很快响起少女的声音。
“为何要怕——”
少女懒懒掀起眼帘,杏子眸在月下如明珠折光。
她于杀伐声中轻描淡写道:
“我夫君,本就是举世难寻的强者。”
仿佛浑身血液凝固。
又蜂拥而起。
原本已将蛇鳞与触足缓缓平复的墨麟,此刻又感觉到那股强烈而不受控制的情绪在体内翻涌叫嚣。
而这一次,墨麟望着夜色中那双漾着温软星光的眼,竟连压抑克制的念头都逐渐褪去。
他站在那里。
任由自己被心底翻涌的爱意,彻底吞没。
这场混战在破晓时结束。
鹿鸣山三千妖鬼在山鬼龙铃的号令下将腾简团团包围, 神荼原本想凭万鬼出巡的兵势直接碾压,却被郁垒阻拦。
“这支妖鬼可收归九幽,还是尽量避免伤亡。”
神荼觉得他弟过于心慈手软。
但见尊主也是这个意思, 便没有争辩。
从今夜墨麟决定召万鬼来此时,腾简的败局就已经注定,无非是怎么死的区别而已。
只是没想到, 区区一个鹿鸣山的小卒,竟也有尊主亲自赐死的尊荣。
“——看在山鬼龙铃的份上,允你说一句遗言。”
在呼名治鬼之术的掌控下,腾简的膝盖骨紧贴地下泥土砸得粉碎, 他与这位当今的妖鬼之主连正经打过一架的机会都没有, 难道就要死了吗?
腾简不甘至极,却又无可奈何, 只得咬牙切齿道:
“今日……非你之胜……不过是你这黄口小儿得了天授……乃鬼律杀我!这鬼律本该属于渊天大人,你墨麟出身何等卑下, 被囚无色城百年寂寂无名, 不过是撞了大运就敢篡权夺位……”
微弱的骨骼断裂声。
没等他说完,扼住他颈骨的墨麟便毫无征兆地动手拧断了他的头颅, 仿佛碾死一只无足轻重的蚂蚁。
垂下的浓睫掩映着他的淡漠眼珠,残酷中又有一种奇怪的悲悯。
——妖鬼在大晁的地位已卑贱到了泥地里,居然还要在这其中分个高低贵贱吗?
不过,腾简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
出身卑下。
寂寂无名。
撞了大运。
这些说的都是他。
同时拥有妖炁与鬼炁者,千万妖鬼里也未必有一个, 他的确是撞了大运, 才会有后来领悟无量鬼火、得到天授鬼律, 最终掌呼名治鬼之术,使役万千妖鬼的本事。
不过是运气。
他从腾简手中取下那枚山鬼龙铃, 捏碎外壳那层势的同时,他又回想起方才少女的那句话。
她说他是举世难寻的强者。
然而他垂下眼帘,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那个金裳玉簪的少女模样。
他见过她彻夜练剑的身影。
见过她为了一个悟不透的心法苦恼得要揪头发的神情。
倔强又高傲的少女会趁夜色独自泛舟溪上,独自咽下败给他人的委屈不甘,但很快就会再度打起精神,一遍又一遍地挑战强者,直至彻底战胜对方。
还有两域和谈那日。
在一众对妖鬼无比畏惧忌惮的长者中,唯有她敢指着很可能是她家死敌的妖鬼之主道——她可以嫁去九幽联姻,换两域止戈休战。
他哪有什么厉害之处。
那个举世难寻的强者,分明是她自己才对。
“给你。”
他用一块干净的绢帕包裹着,将那枚染了血的山鬼龙铃放在了琉玉的掌中。
铜铃很沉。
被柔软绢丝裹着,贴在掌中有种别样的触感。
其实,琉玉觉得这一世的自己未必还需要这枚山鬼龙铃,但当墨麟如此有求必应地将它置于自己掌中时,一种酸酸麻麻的情绪不期然地从她的心隙里浸了出来。
她忽然很想知道,前世的墨麟在将山鬼龙铃交给她时,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可惜——
“真是大手笔,三千妖鬼也能就这么说给就给,该不会有诈吧?”
不知何时苏醒的阴山岐刚好瞧见赠铃一幕,后脑坠胀感未消,便要凑上来瞧热闹。
琉玉将山鬼龙铃收好,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
“倒是提醒我了,好歹也是救了阴山家的三爷,这条命的分量可不轻——今夜为救你一人万鬼出巡,全场的军费外加赏金,就由三爷买单吧。”
阴山岐脸上那些揶揄笑意陡然凝固,不敢置信地瞪着琉玉。
什么军费?什么赏金?
人家墨麟都没开口呢,这死小孩怎么就帮着外人来坑自家人了?
神荼郁垒二人对视一眼。
——能加入万鬼出巡的队伍那是无上荣耀,居然还有军费和赏金吗?
——不知道,但听起来很爽。
“算了。”
阴山岐摆摆手,能用钱解决的事都不算事。
“军费好说,我阴山岐的命还是值点钱的,但接下来你是怎么打算的?太平城的烂摊子,还有这些妖鬼——他们跟九幽妖鬼还有点不同,魔性未消,恐怕不太好管。”
琉玉眸光扫过方伏藏,后者不等她开口便识趣地退去远处。
琉玉这才屏蔽外人道:
“我留了一个他们的耳目没杀,估计那人正在赶回南陆的路上了,等他将消息顺利带回去,阴山岐的这个身份就在明面上死了。”
阴山岐:“那我不是阴山岐了我是谁?你娘当初可是让我在太平城待三年就接我回去的。”
琉玉笑眼弯弯:“可以来九幽。”
“九幽?谁去那个鸟不拉屎的地……”
阴山岐脱口而出,却忘了此刻自己可不是在太平城或是仙都玉京。
放眼望去,这周围全都是货真价实的妖鬼,其中最大的那个妖鬼头子,就站在他那位笑靥如花的侄女身旁,眸光冷淡地瞧着他。
阴山岐把那句话咽了回去,改口:
“那你的意思是让我就在九幽待一辈子?也行吧,我住的地方就建你们旁边就行……”
“想得挺美。”
琉玉无情否决:
“家族危在旦夕,别说是你,阴山氏看门的狗都要拉出来使,让你金蝉脱壳,是为了让你替咱们家在暗中行事。”
如今几大世族已成合围之势,即便琉玉因重生有先手优势,但和他们正面对上仍然是不明智的。
所以她才想出了让阴山氏急流勇退,金蝉脱壳的办法。
南宫镜对她所说的这些,没有立刻给出答复,但至少这次太平城一事,她给了琉玉机会,让琉玉放手一搏。
言语太过苍白。
琉玉会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正确。
阴山岐虽心有疑虑,不过见琉玉如此郑重其事、仿佛阴山家真面临什么生死存亡时刻的模样,他到底还是没有多问。
反正这么多年,在阴山家的人都习惯被女人安排了。
不过是从南宫镜到南宫镜的女儿而已。
“那太平城——”
瑞凤眼流转,阴山岐含着浅笑的目光落在了墨麟身上。
“万鬼出巡声势浩大,天一亮,估计这附近几个城池的人都会知道太平城现在由你掌控,既然如此,侄女婿,你替我将宅邸中的家私一道送回九幽如何?”
他新得的那一对比翼鸟还在宅邸里呢。
不知听见了什么,一直沉默不语的墨麟有了几分反应。
他抬了抬半垂的眼帘,有朝日晴光映入那双栖息着林壑幽绿的眼眸,令他周身萦绕的疏离感褪去了几分。
墨麟看着眼前这个与琉玉生得三分相似的三叔。
他想起之前筹备婚宴时山魈的抱怨,说太平城一听是九幽来采购备婚之物,便恶意抬价,气得他最后专程横跨三个城池采买。
又想起原本只是小范围在玉山活跃的玉面蜘蛛,有一日突然出手阔绰起来,在玉山大摆宴席,与九幽的诸位城主往来密切,鬼女派出去的鬼蛊显示,玉山的人曾去过太平城的阴山氏宅邸。
阴山岐讨厌他,这他很清楚。
琉玉无语地瞧着她这位三叔。
他都不问她打算将太平城城主之位交给谁,倒是先关心他的鸟,真是没救。
“别理他,他可不缺这些……”
“好。”
墨麟答得干脆利落。
既然应下,办一件是办,办两件也是办。
“还有什么?”
阴山岐微笑:
“太平城统领乌止算是我心腹,从玉京一路跟随我到这穷乡僻……到这妖鬼长城外,你们看情况斟酌,要是他可以知道这些事,就送来九幽,要是不行,就遣他回玉京本家,也算不浪费他的一身本事。”
墨麟颔首应下。
余光瞥见身边少女的眼神,墨麟眉梢微动:
“怎么?”
琉玉眸含三分笑意,没有回答,只是瞧着他,好像能从他的眼一直看进他心底。
“没什么。”
她闲闲地感慨:
“咱们尊主真是无所不能,无有不应呢。”
墨麟:“……”
山魈将这番对话听了进去。
这阴山家的人,从大小姐阴山琉玉,到这位三爷阴山岐,对这些给他们卖命的人不可谓不好。
既然如此,当初又为什么非得建那个什么无色城,将他们这些妖鬼四处搜罗进去,做那些折磨妖鬼供权贵取乐的下作生意?
山魈心中满怀疑虑。
但至少现在,他可以将阴山琉玉和整个阴山家分开审视,不再迁怒。
商议结束,接下来便是兵分两路而行。
阴山岐随大部分妖鬼回九幽,揽诸与鬼女已经将被抓走的那三名下属带了回来,一并带回九幽养着。
而方伏藏当然没有那么容易就直接上任听用,还需交给朝鸢与朝暝核查一番,否则他若是佯装倒戈的奸细,那就引狼入室了。
方伏藏也很清楚这个流程,并未觉得被冒犯,临走前还跟琉玉提了一句:
“对了,之前在崖上,一直有人藏在暗处这你知道吧?”
琉玉点头:“知道,我故意的。”
他猜也是。
方伏藏:“那个人说起来也算阴山家的人,不过野心很大,所以同时也在给钟离氏干活——他叫燕无恕,家就住在这太平城内,不过他是个狠人,为了前程连自家人的死活都是不管的,要是你们下次遇上,还需多加提防。”
……怎么又听到这个名字了?
琉玉细眉微拢。
拿了她家的名帖进了灵雍学宫,现在却替钟离家做事,未来还是九方彰华的得力下属。
这是什么三姓家奴。
一口气做三份工,精力还挺旺盛。
“我知道了。”琉玉面色凝重,但也不忘答,“你第一个月的月钱翻倍。”
方伏藏心满意足地被揽诸押走了。
山魈很快备好了车架,载着琉玉与墨麟前往经历一夜风波的太平城。
本以为会看到遍地狼藉,没想到他们的车架穿过太平城中的道路,沿途却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混乱。
大道两侧的百姓们或是清理路面,或是修补瓦片,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换上了崭新的花灯。
不仅没有被昨夜突如其来的灾祸搅得人心惶惶,反而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将一切重新拉回原本的轨道。
“妖鬼长城沿途的几座城池,对于这种事早已习以为常,今夜就是花灯节盛会,这样的赚钱机会错过一次少一次,容不得他们矫情担忧,自然就手脚麻利了。”
车架外,传来昨夜见过的络腮胡统领的声音。
既是阴山岐亲口认证过的心腹,琉玉便没有隐瞒阴山岐假死一事,问他愿不愿意去九幽。
虽然主人没死的消息让乌止一阵振奋,然而听说要去九幽,而且归期不定,即便乌止对阴山岐忠心耿耿,也有些许迟疑。
片刻后,这位乌止统领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咬了咬牙道:
“三爷对属下恩同再造,刀山火海我也闯得!九幽而已,我去!”
外面的山魈听了这话翻了个白眼。
他们九幽也算是山清水秀的宝地,怎么都和刀山火海相提并论了?
“没那么夸张,从前如何做事,今后也如何做,只是行事需隐秘些,并且对外你效忠的人成了妖鬼之主而已。”
“……是,属下明白。”
话虽如此,但琉玉仍从乌止统领的脸上看到了几分赴死般的毅然。
……他们九幽也没这么糟吧。
琉玉回想了一下。
也不过就是物资少了些,连朵花都长不出来,有各种奇形怪状的妖鬼,这些妖鬼的文化水平还非常贫瘠,以及进内室不爱脱鞋总是弄污地板……
对于见过仙都繁华的人来说,九幽的优点的确不算多。
待乌止被叫去帮忙调配人手重整街道后,琉玉心绪微妙地啧了一声。
“竟然连一个住在太平城这种乡下地方的大老粗,都嫌弃我现在所居的地方——呵呵,等回去之后,我们九幽必须从里到外,彻底改造,今日他们瞧不起九幽,以后我便让他们高攀不起……”
墨麟没有吭声,只是手肘撑着凭几,偏头半垂眼眸凝视她说话时的神情。
她如此愤然。
如此不满。
仿佛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在她口中的九幽,已经成了“我们九幽”,而不是她最初住进集灵台时,一口一个“你们九幽”时的嫌弃语气。
而且,她还说了以后。
幽绿眸光映着少女认真筹谋的侧脸,墨麟开口:
“要是缺人手,跟我说。”
“我知道。”
“若是他们不听你的,跟我说也更快。”
“我明白。”
“来都来了,晚上要去看看这里的花灯节吗?”
“那就去……”
琉玉顿了一下,有些意外地抬眸朝身边的绿衣妖鬼看去。
怎么突然就要去看花灯了?
他正撩起车帘,瞧着街道旁踩着梯子挂灯笼的百姓。
造型各异的花灯高悬于街道两侧,有的似莲花栩栩如生,有的类兔子灵动可爱,还有的花灯上写着施了术法的字谜,只要答对,花灯上的术法便会随之解开,升上夜空化作焰火绽开。
“没想到你还对这个感兴趣啊?”
琉玉顺着他的视线瞧了几眼,偏头揶揄他:
“不过,你会猜字谜吗?”
墨麟垂眸凝视着近在咫尺的粉面桃腮,这样的距离,他几乎能看清她脸上细小柔软的绒毛。
喉结动了动。
他错开视线。
“……不会。”
但他在很久很久以前,便想如那时光明正大站在她身边的那个人一样,陪她看一次花灯。
琉玉有很多关于花灯节的回忆。
照夜元年之后, 南陆、东极、西境、中州这四域的仙家世族都会斥重金盛饰灯影,行观灯之会,以彰神州威势, 振奋民心。
民间有句话,叫四域看南陆,南陆看仙都。
而作为仙都最繁华的玉京, 又当属无色城这个销金窟最为绮丽迷人。
每每到了花灯节的日子,明月重城,九陌华灯,勾栏瓦舍中百戏踏歌彻夜喧嚣, 倡优杂技目不暇接, 城中百姓邀亲携友,若去得太迟, 虹霓桥上摩肩接踵,能堵得连步子都挪不动。
在仙都玉京的每一年, 琉玉都会去无色城看热闹。
幼时和爹娘同去。
待再长大些, 便是和灵雍学宫里的同砚一道。
隔着两世,一百多年的光阴, 琉玉仔细回想,却已经记不起上一次自己高高兴兴去看花灯是何场景。
反正今日要收拾太平城的残局,总归是要在太平城多留一日才会回九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