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三点,他们已经都不可能做到了。”
与此同时。
钟离灵沼与九方少庚所在的院落内,宴席已经撤去,只余下周遭淡淡酒气缭绕。
“——你手腕上这条丝线,是从哪儿来的?”
九方少庚倚着凭几,看着手腕上的红绳笑了笑:
“相里氏都进贼了,你还有空关心这个?”
钟离灵沼神色冷淡:
“那是他们的事,更何况已经开了通讯阵,申屠氏会以最快的速度派人来太平城,不管是什么蛇虫鼠蚁,一并碾死就是。”
九方少庚撑着下颌,见钟离灵沼这副模样觉得好笑。
两个小贼,就把她吓到要从申屠氏调人,杀鸡焉用牛刀,至于吗?
不过她调人浪费的也是他们钟离家的人力,九方少庚不会阻止,只是眼神阴沉地望着外面的重重院门。
“不管是什么贼,居然不第一时间通知我们,相里慎这个人也实在心思太多,今日若是小事就算了,若真有什么大事,只怕人家都打上门来,我们还一无所知呢……”
少年说到一半的话,被突然被人闯开门的声响打断。
见到来者,两人神色骤然凝重。
此人正是本该镇守东侧门的八境修者,相垣。
他浑身血迹,露出的伤痕皮肉翻起,还残留着山魈的弯刀百辟留下的鬼炁伤痕。
他半跪在地道:
“东侧门已被一众自称龙雀城即墨氏一族的人攻破,来者有两百余之众,主力全为妖鬼,余下还有七百余寻常百姓,为首者七境巅峰,因奇袭而顺利攻破角楼结界,家主执意隐瞒,但属下判断,如若两位贵人不出手,相里氏将岌岌可危,还请两位贵人出手相助!”
内室骤然荡开一阵汹涌炁流。
“相里慎……那个老东西果然怕我们借机要挟刻意隐瞒,简直蠢货……”
九方少庚紧盯着底下的相垣,问:
“这些人跟闯入宅中的那两人是不是同伙?两百余妖鬼,居然能够悄无声息的闯到你们相里氏的家门前,你们还拿他们没有一点办法,你们自己听着不可笑吗?”
相垣自知理亏,垂首不语。
他想了想,硬着头皮说出更难听的话:
“恐怕……不只两百妖鬼,因为方才管家司徒楠突然前去联系相里氏庄园的管事,发现所有管事都失去联系,司徒楠猜测,现在整个庄子上,恐怕有大部分都已经被潜伏的妖鬼占据……”
九方少庚此次出行只带了五十修者,其中五名七境,按道理是足够安全的。
更何况也不会有人敢动九方家的公子,除非他想与整个九方家作对。
这点对钟离灵沼显然也是同理。
但她仍然面色冷沉。
“整个庄子都被妖鬼掌控……呵,这竟然是相里氏,曾经与帝主共天下,差点就入主王畿的相里氏!”
说到最后,钟离灵沼的语气已冷如十二月的寒霜。
就算他们的安危无虞,此事若是传回仙都玉京,他们必定会成为仙家世族的笑柄!
九方少庚看向她:
“申屠氏的人什么时候能到?”
“天明之前,应该……”
话未说完,匆忙而来的女使俯跪在钟离灵沼面前。
“灵沼小姐,不好了,通讯阵全部失效,太平城的天音楼一定被人做了手脚,天音云海封锁了所有通讯阵,我们没办法联系上申屠家了!”
钟离灵沼蓦然一僵。
远在膳房的墨麟,将探听到的这番对话复述给了琉玉。
琉玉弯了弯唇角。
过于紧绷,且事事都要做到完美的人,是不会允许自己的计划有半分错漏的。
只要让钟离灵沼失去对事情的掌控感,她就很容易理智崩盘,失去理智,哪怕有一手好牌,也无法发挥实力。
所以她才会不惜派出八境实力的乌止,去攻下小小的一个天音楼。
墨麟眸色幽深地瞧着琉玉,忽然道:
“你对钟离灵沼,竟然这么了解。”
“毕竟也做了多年对手,她动一根手指头,我都能猜到她是要杀人还是头疼,这天底下能让我这么研究的人可不多。”
正欲起身出发迎战,琉玉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爬到了她的脚底,勾住了她坐的凳子,将她整个人拖向对面妖鬼的身侧。
视野被他所笼罩,鼻尖盈满属于他的气息。
“原来当你的敌人,就会被你这么精心钻研啊。”
冷峻眉眼近在咫尺,琉玉眨了眨眼,听见他用带着几分戏谑的语气道:
“有机会,我也试试。”
他也想知道,被她认真注视是什么感觉。
琉玉正阖目专心冲开封住炁海的咒禁, 听见墨麟的话,睫羽忽而颤了颤。
她回过头,睫影落在眼底浮着的一点青晕上, 轻笑了一下道:
“你不会希望跟我做敌人的,我保证。”
她的语气笃定,却并不像是自信, 而是暗藏着一种墨麟不理解的无奈。
但天音云海已经在乌止的操控下启动屏蔽阵,这是今夜行动真正开始的号角,琉玉也是时候该动身出发了。
墨麟目送着少女的身影消失在月色下。
临走前,琉玉提醒他——
“相里氏的第三个八境修者不在主宅中, 我猜有可能得了相里慎的命令, 要保庄园的粮草,这个倒不重要, 重要的是揽诸这么久没回我的玉简传讯,我担心他和此人碰上。”
她的猜测没错。
墨麟手中玉简闪烁, 是终于有了回音的揽诸。
揽诸:【我没事!但玉简摔坏了, 好像没法给尊后发讯息,请尊主代为转告, 让尊后不必担心我!】
墨麟扯了下嘴角。
倒是知道给琉玉报平安,他到底是谁的下属?
墨麟:【燕无恕呢?】
揽诸说到这个人就来气。
白日他一路跟随此人出了庄子,揽诸本以为拿下他轻而易举,谁料此人警惕性极高,竟然一早就知会了同僚救援。
于是一名八境修者在中途杀出, 不仅将濒死的燕无恕救了下来, 还差点反杀揽诸。
好在他们一直在前往相里氏主宅的主道上, 与方伏藏一行人碰上。
他也没想到,平时看上去丧眉耷眼的青年一出手, 居然能一人力战七境法家修者和八境农家修者。
形势瞬时逆转。
揽诸:【但那个叫燕无恕的烂人,居然拿他同僚当肉盾挡了方伏藏的一刀,自己跑了,是真狠啊这人】
墨麟盯着玉简上的字眼沉思。
没能顺利截杀燕无恕固然可惜,但能够除掉相里氏一名八境修者,也算是给主宅这边减轻了攻克压力。
这样的话,主宅就只剩两名八境修者。
墨麟垂眸划字:
【不必管他了,接下来你随方伏藏一道,配合他们行动】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相里氏的外层防御攻破之后,该轮到方伏藏去销毁主宅仓库里的无量海余量了。
子时已至。
银霜似的月光铺满相里氏的屋檐。
坐拥数百屋舍的相里氏宅邸,此刻各处都传来炁流相撞的动静,钟离灵沼与九方少庚所在的中堂一片寂然,只有窗外山雨欲来的风声呼啸。
阖目良久的九方少庚睁开双眼。
钟离灵沼凝视着他那只异变为深蓝色的右眼,虹膜仿佛深海碎冰般裂变出无数裂痕。
“曜变天目·三之式·天地领域。”
空气与声音,仿佛在此刻凝固一瞬。
下一刻,自九方少庚的周身荡开一股侵略性极强的炁流,无限制一般朝四面八方蔓延开来,所触及的所有修者,都能感觉到一股令人不适的威压侵袭而来。
此刻在九方少庚的视野中,以他为圆心,整个相里氏主宅内所有修者的炁流波动,都已尽在他的掌控之下。
“看到了。”
他冷声开口道:
“从东门闯入的那一行妖鬼共三百人,正与一名七境妖鬼汇合,同时相里氏一名八境修者,以及他率领的八百修者交手,这帮人应该是牵制我们的主力。”
“一名七境妖鬼,一名六境妖鬼,正带着一名四境修者向南苑移动,应该是绑走相里华莲的那帮妖鬼。”
“东门处,有一名八境修者、一名七境妖鬼,还有……一个三境小孩子,也朝着南苑移动。”
九方少庚很轻地蹙了一下眉。
“还有一个……是八境,哦不对,准确来说应该是七境巅峰,就她一个人,正朝着西门的方向移动,这人是干什么的?是落单了吗?怎么会单独行动?”
虽然不是第一次见,但钟离灵沼仍然不免为九方少庚的曜变天目所惊叹。
这是【势】与【术】的结合,九方家独门兵道之一。
这样能够掌控全场修者实力的瞳术,是任何上位者都会想拥有的能力。
只不过,就算给钟离灵沼这个机会,曾无意中得知九方家兵道术内幕的她也绝不想亲自修炼。
钟离灵沼的拇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指节。
“相垣,那个七境修者就由你解决,我会派我身边的两名七境与你同行。”
九方少庚蹙眉:“人手这么紧,就为一个落单的七境修者专门派人应对?”
钟离灵沼道:“顺便从西门出,必须夺回天音楼的控制权。”
九方少庚不赞同:
“就算没有外援,我们仍然有人数优势,还有无量海——只需要一鼓作气,就能压倒他们,你这样反而会分散力量。”
“你说的优势是一分,还是两分?”
钟离灵沼的指尖微微发白,神色凝重:
“这个即墨氏计划严密,有备而来,手中底牌应该不止这些,如果我们不增加人手,鲁莽轻敌,只等着这一千修者守住主宅,才更危险。”
九方少庚似乎也被她说服几分。
目送着相垣离开的背影,九方少庚翘着腿道:
“这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即墨氏……能将你逼到这个程度,也是不简单,可惜今夜之后,这个即墨氏就不复存在了。”
钟离灵沼闻言,紧绷的手指一松。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浑身僵硬了许久。
“不过是个偏远边境的小族而已,”她缓缓靠着椅背,面冷如霜,“若非相里慎有私心,延误时机,也配与我交手?”
回想起方才相垣来报时提及的即墨氏家主。
即墨瑰。
奇怪的名字。
只能靠奇袭占据一时优势而已,这样的人,还不够格做她的对手。
“等相垣顺利出西门后,通知相里慎,让他不必消耗无量海迎敌……”
原本翘着腿的九方少庚忽然坐直了。
余光一直关注着他的钟离灵沼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四目相对,她听到九方少庚道:
“相垣的炁流……消失了。”
要么自封炁海,要么身死,否则修者的炁流绝不会消失。
相垣对相里氏忠心耿耿,唯有一个可能——
“到底怎么回事!”钟离灵沼沉声道,“还有什么人在那边?你的曜变天目不是能监测到方圆半顷所有炁流波动吗?为什么没有察觉到埋伏——”
“没有埋伏。”
九方少庚愕然瞧着她,右眼瞳仁幽深如深蓝穹宇,倒映着钟离灵沼此刻瞬间空白的面容。
“那边,除了我们的人,就只有那个七境巅峰的修者在。”
一道紫电划破长空。
惊雷声在云层后翻滚,借着电闪雷鸣之际的一线强光,即将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相垣看清了眼前少女的脸。
——极平淡的眉目,唯有一双眼令人印象深刻。
那双眼中没有越级击杀一名八境修者的骄傲,她乌润如玉珠的眼瞳倒映着口溢鲜血的他,仿佛神台前垂目注视世间欲。望的玉像,悲悯又毫无动容。
“不甘心吗?愤怒吗?”
“前世我看着你亲手杀了阴山氏的人时,应该也是这样的表情。”
“今生你一无所知,我却仍要杀你,若是有怨,来世,尽可向我寻仇。”
什么……前世……什么……阴山氏?
相垣杀过的人有很多。
却不记得自己杀过阴山氏的人。
但他也没有机会再知道了。
五指收拢,琉玉拧断了相垣的脖颈。
她起身看着眼前遍地尸骸,炁海有尖锐刺痛感蔓延,是琉玉方才以七境的炁海,强行运转她前世研究出来的九境术式带来的副作用。
“——小姐!”
西门外传来了乌止的声音,从后面扶了琉玉一把,才令她不至于晕厥倒地。
乌止也是从小看着琉玉长大的家臣,此刻眼含担忧:
“解决太平城守卫浪费了些时辰,是属下来晚了,属下这就替小姐……”
铁骑看着自家满腔愤怒的统领拔剑拔到一半的动作顿住。
四下全是尸首,除了他们,没一个活人。
琉玉望着天空缓了一会儿,才道:
“不用替,都死了。”
乌止有点尴尬地收起剑,讪笑:
“以小姐的能力,的确是不必属下担心。”
“不,”琉玉略显苍白的唇弯了弯,“你能来,我很高兴。”
她望向乌止后方身骑黑马的铁骑。
“你们也是。”
众将虽不知为何小姐会突然这么说,但闻言还是齐声道——
“玄武骑愿为小姐效劳!”
狂风骤起,有雨点从苍穹坠落而下,落在琉玉的掌心。
少女转过身,望向身后重重院落的深处。
“还不能高兴得太早,你们从踏入宅邸的同时,应该就已经被九方少庚的曜变天目发现了,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保留——接下来,我们要应对的恐怕是更可怕的对手。”
比如,在无量海的催化下提升至八境的一众相里氏修者。
一如琉玉预料的那样。
此时的主宅南苑内,手举酒盏,跪坐在一众下三境修者面前的相里慎,正面色悲戚地敬众人:
“今日诸君护佑相里氏,既是护着我的妻妾儿女,也是护着全族上下,我相里慎在此向漫天神佛起誓,诸君的家人,即是我相里慎的家人,诸君今日共克妖鬼,来日,我相里慎散尽家财,也必定保家人衣食无忧!”
二十名修者站在庭院内,受着家主叩拜,每个人的脸上却都是一片灰败之色。
寂静中,众修者沉默咽下了漆黑发苦的药丸。
几个院落之外,就是人与妖鬼激战中的战场。
但究竟谁是人,谁是鬼。
谁又能说得清呢?
鬼女:【救救救救救救命呀尊主!十万火急!真的很急!有五个八境追着我们!是五个!】
虽然琉玉早就告诫过他们,此行会非常危险,但实实在在被五个八境修者追赶时,鬼女还是感觉到了一种非常刺激的濒死感。
上一次与这些磕了无量海的人交手,还是在玉山的时候呢。
鬼女盯着相里华莲的侧脸,磨了磨牙道:
“真该死啊,研制出无量海的人,待会儿要是他们追上来了,就把你先掐死吧。”
相里华莲看着身后那些仿佛恶鬼的身影,也是面色发白,但还是强撑气势道:
“掐死我,你们就真的完蛋了,但如果你们跪下来跟我道歉,说不该用我哥哥的事骗我,我倒是有办法给你们指一条活路——诶呀!”
被鬼女揪头发的相里华莲惊叫一声。
“谁骗你啦!”鬼女没好气地冲她做了个鬼脸,“你哥是真的死了!被相里慎害死的!我们的人都带着你哥的魂魄要去抄你家的仓库了,你醒醒吧你!”
墨麟孤身穿行在黑夜中。
因为琉玉的告诫,他不能调动炁海,因此最多只能依靠高境修者的感知力,尽量避开散落在宅邸中相里氏修者前行。
墨麟:【等一会儿,我正在找朝鸢和朝暝,方才你们是在哪里跟他们分开的?】
鬼女:【?】
鬼女:【尊主!我们才是你的亲属下!!】
墨麟略过了这一条,视线落在鬼女不情不愿告知的位置上。
离得不太远。
翻过一道院墙,墨麟果然见到了被两名八境修者困住的朝鸢朝暝。
鬼女说他们俩是收到了琉玉的消息,要去寻琉玉。
但墨麟知道,这两人是偷偷跟来,琉玉根本不知情,只有一个可能——
他们是想给鬼女等人断后。
“不必畏惧,这些服用无量海的修者虽然炁海扩增至八境,但术式运用上仍然是原本的水准,只要你们镇定下来,会找到应对的办法。”
朝鸢和朝暝齐齐看向突然出现在墙头的身影。
虽然容貌不同,但墨麟此刻没有伪装声线,两人立刻就分辨出眼前之人是谁。
墨麟观察了两息时间,淡声道:
“朝鸢,不要一直护着朝暝,对方就是看出这一点,才故意牵制你的进攻,让朝暝在前面冲杀,待你调整好之后,他再退下来。”
“朝暝,你要躲在你姐后面,看着她为了护着你被这两个人当猴耍吗?”
带着三分真心,七分激将的话,顿时令朝暝身上的战意前所未有的澎湃。
朝鸢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朝暝足下张开道家卦阵。
“离卦,覆灯火。”
朝暝并指捻诀,踩在离卦方位的修者毫不犹豫,立刻以炁盾抵挡住朝暝的离火。
八境炁海何等浩瀚,朝暝的七境实力根本无法突破他的炁盾。
然而就在离火即将熄灭的那一瞬——
离火如水流般缠绕在了朝鸢的那把刀刃上。
朝鸢眸色沉静,轻声道:
“五行缠流·九之式·离火缠。”
长刀随着少女灵动的身姿,掀起了一道磅礴刃炁,离火化作一条火龙盘旋,朝着对面的两个敌人以摧枯拉朽之势袭去。
轰隆——!!
朝暝看着被朝鸢一刀劈穿的三重院落,难掩惊愕神色。
这一招,就连他也是第一次见。
朝鸢看着朝暝的离火缠绕在自己的长刀上,满眼都是碰巧悟到新刀技后的惊喜。
她抬头看向墙头的身影,双鬟垂发的少女眸光闪闪地对墨麟道:
“今天开始,尊主比彰华公子好!”
朝暝连忙捂住他姐的嘴。
墨麟:?
所以以前在她心目中,九方彰华一直比他好?
朝暝忙道:“我姐脑子经常有点问题,尊主别往心里去——多谢尊主指点,要不是您,我们这次不死也得重伤。”
夜色中的妖鬼之主淡淡扫了他们一眼。
“不会让你们这么轻易就死的。”
他们若是死了,她一定会很伤心。
朝暝顿时脸色惨白。
他要他们不得好死。
墨麟看了一眼南苑的方向。
“余下的八境修者都在南苑那边,应该是在保护什么,又或者……是掩护相里慎逃跑,去那边支援方伏藏他们吧,绝不能让相里慎活过今夜。”
话虽如此。
但正与相里氏主力迎战的山魈、揽诸、方伏藏以及乌止都觉得压力颇大。
“……人太多了!这些八境修者怎么杀不完一样!”
山魈抹了一把脸上的血。
斩的人太多,血腻得连手上的刀都有些握不住。
他看了一眼南苑深处的方向:
“不销毁全部的无量海,那个狗屎一样的相里氏家主还能源源不断制造高境修者——这些人有病吗?被喂了毒药还能心甘情愿为他去死啊!”
方伏藏嗓音困倦,拖着音调道:
“世族嘛,就算你不情愿,也有得是让你心甘情愿的办法。”
揽诸见他一副毫无斗志的样子,咬着牙问:
“负责销毁无量海的不是你吗?你在这儿,谁去销毁?”
“我要去了,你们能顶得住?”方伏藏斩下一颗脑袋,甩了甩刀上的血,“交给我徒弟了,相里翎给她引路。”
乌止面露喜色:“哦哦哦,那就好。”
只要别再增加八境修者,那他们还是能顶得住的。
“好个屁!”
揽诸破口大骂:
“他徒弟十岁!跳起来还没有我膝盖高呢!”
揽诸这话的确是夸张了,若让月娘知晓,怎么也得跳起来拍他的脑门。
此刻的月娘正在廊道上狂奔,身后比她高出两个头的傀儡人被人砍掉了一条腿,正蹦蹦跳跳地跟在她身后。
月娘身上的御风符只剩一张,她不敢再用,身后那一群被她用师父给她买的兵道阵法困住的修者随时都会追上来,她跑得喉咙都要冒火,也不敢停。
富贵险中求富贵险中求富贵险中求……
月娘一边给自己洗脑,一边闷头往前冲,身旁漂浮的幽蓝色魂魄还在给她鼓劲。
“月娘快跑,月娘快跑!等见到你说的那个琉玉小姐,我们就成功了!”
“跑……跑不动了……我觉得……我要看到我们燕家的太奶了。”
月光皎洁,廊道的拐角处。
一个浑身伤痕、仿佛血人的身影披着一身月色,正悄无声息地站在月娘去寻琉玉的必经之路上。
“太奶先不急。”
那人忽而抬起头,露出一张与月娘有三分相似的面容。
“先见你哥比较快。”
月娘被这道如鬼般人影吓得左脚绊右脚,重重摔倒在木质地板上,砸得舌头渗出铁腥味。
燕无恕毫无动容,缓了口气,他朝月娘渗出一只满是灰土鲜血的手:
“把你的芥子袋给我,月娘,别让我说第二次。”
从揽诸与方伏藏截杀下逃脱的燕无恕, 九死一生地回到了相里氏主宅。
主宅的混乱在他的预料之中,但当他发现相里氏已经被逼到将无量海用在自家修者身上之后,燕无恕的脚步踟蹰了。
钟离灵沼已向他发来数条玉简传讯, 他却不能在此时回去。
事态比他想象得要严峻。
相里慎显然已经有山穷水尽之相,而钟离和九方这两位贵人,敌方投鼠忌器, 就算有杀他们的能力,也绝不会惹上这样的麻烦。
但他们底下的人呢?
无量海能喂给相里氏的亲卫,也就能喂给他们。
摆在燕无恕面前的唯有两个选择,一个是逃跑, 一个是立功。
逃跑虽能活命, 却断了前程,实不能取。
想要立功, 也只有两条路可走,最直接的就是加入那边正在对抗那个即墨氏主力的统领相朝, 但以他现在的重伤程度, 危险程度太高。
那么就只剩下一条取巧之路了。
即墨氏如今还未能攻下宅邸,最大的阻力就是无量海。
他们一定会派人去销毁无量海。
果不其然, 潜伏暗处的燕无恕看到一行人绕道潜入了南苑神农寮。
他们兵分两路,一部分去引开驻守此处的主力,另一部分——准确来说,是一个小孩,负责将神农寮内的无量海全都收入芥子袋带走。
燕月娘。
他的亲妹妹。
燕无恕有时总觉得上天不公, 让他如此天赋, 生于一个低贱平民之家。
但有时候, 又觉得上天不薄,不然怎么会在他跌入谷底时, 给他一个力挽狂澜的机缘?
“——不要!”
燕无恕摊开的手指动了一下。
“我现在……已是效忠于即墨氏,我不能把这个给你!”
月娘连滚带爬地躲到瘸腿的傀儡人后面,咽了咽口水道:
“哥,你让我一次,放我过去,我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相里翎偏头看向月娘:
“原来是你哥哥?芥子袋里有疗伤的丹药,你想给他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是哪一种。”
鲜血顺着燕无恕的右臂一滴滴往下淌,他的胸前有被火焰撩伤的痕迹,是方伏藏的洗兵雨留下的伤。
他站在不近不远的距离,审视着月娘。
她身边的那个透明的人影……感知不到炁流波动,像是魂魄。
唯有这个傀儡人值得关注一下,虽然瘸了条腿,但傀儡人没有痛觉,只管攻击,正常情况下尚且要谨慎,更何况他现在受了重伤。
燕无恕还是想让月娘自己交出来。
“即墨氏?从未听过的小族,钟离氏树大根深,你哥混得还算不错,你将这芥子袋交给哥,哥求灵沼小姐给你一个去灵雍学宫的机会,即墨氏能许给你的,钟离氏都可以许给你。”
他上前一步,地板留下一片血痕,像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语调却比任何时候都温柔。
“你不是最想去灵雍学宫吗?我每次回家的时候,你都会偷偷看我从学宫里带回来的典籍,向我打听才冠玉京的宫正姬彧、千年不谢的瀛洲玉雨、名士辈出的灵雍仙道大会……今后,这些都可以由你亲自去看。”
月娘牙齿打颤道:
“……不用你替我求!我可以自己挣!你别挡我的道才是!”
傀儡人在月娘的操控下吱嘎吱嘎跳动,挡在月娘身前。
燕无恕眼底笑意森冷,唇角扯了扯。
“现在是你在挡我的道啊,妹妹。”
剑芒一闪而过,炁流卷起凌厉风刃。
刑名剑诀·六之式·腰斩。
这是刑名剑诀中最具攻击力的一式,几乎是瞬间,挡在月娘身前的傀儡人就被他从中间劈开,露出勉强运转的木质齿轮。
即便如此,劈成两半的傀儡人仍执行着方伏藏给它的命令,左右夹击而上。
傀儡人吱嘎吱嘎:“保护月娘……保护月娘……”
一旁的相里翎眉头轻蹙。
如陀螺旋转的傀儡人周身炁流狂暴,化作暗器朝燕无恕飞刺而去。
燕无恕脸色阴沉。
这就是他不想同傀儡人交手的缘故。
法家刑名之术以摧残精神意志而闻名,偏偏傀儡人没有痛觉,没有神智,只要炁核不碎,攻击就不会停止——这东西价值不菲,月娘哪儿来的钱买的?
相里翎看着招招皆是杀招的青年,又看向勉强站起的月娘。
“恕在下冒昧,那位真是你同胞兄长吗?”
月娘认真答:“真的,比金子还真。”
相里翎:不理解,但好像看到了世人的多样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