揽诸心中憋着火,想要替同僚辩解,却辩无可辩。
定是昨夜让人钻了漏子。
昨夜妖鬼夜宴,都城内鱼龙混杂,他本该加派人手,却因为见仙都玉京的人对婚仪布置百般挑剔,一气之下,干脆撂了挑子,丢给他们自己忙活。
仙都玉京送嫁的拢共也只有五十余人,自然有忙不过来的地方。
本想看他们的笑话,却不想最后倒是自己丢了人。
……真他娘的倒霉!
恰在此时。
一名黑衣蓑帽的鬼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外。
墨麟余光扫了一眼。
“进。”
鬼侍走过温润的红木地板,没发出半分动静,唯有俯身在墨麟身畔低语时,帽沿缀着的铜钱碰出几声脆响。
不知听到了什么,墨麟瞳色渐浓。
待鬼侍说完,他抬手轻挥,黑衣蓑帽的身影如影子般褪去。
“先查再说。”
绿衣妖鬼支着一条腿,斜靠在身后的四足凭几上,指尖一边点着扶手,一边语速缓慢地下令:
“撤去揽诸戍守极夜宫之职,暂由你们轮流值守,直至此事了结,再重新选拔——十二傩神的排序,也是时候该重新轮换了。”
众妖鬼神色微震。
九幽初创,并无大晁帝室那样三公九卿的官制。
十二傩神延续当年在无色城时定下的序列,以“王侯将相”四个等级划分实力高低。
最高的【王】,自然非墨麟莫属,余下十二傩神,前四人为【侯】,中四人为【将】,后四人为【相】。
这十二名妖鬼共掌九幽各项事务,自九幽妖鬼城创立至今从未变更——虽然这个至今,也不过两年而已。
这两年里有人实力大增,有人怠惰不前,此令一出,等于整个九幽的内部权力都要重新洗牌。
简直一石激起千层浪。
“至于你——”
见上首的视线扫过来,山魈眸光倔强,大有不肯罢休之意,墨麟蹙了蹙眉。
“闲得没事做就去鬼道院旁听,大字不识一个还死谏,谁教你的。”
不识字的山魈愣了一下,随即被臊得满脸通红。
一挪眼,见墨麟身旁的少女也瞧着他笑,少年又顿时拉下了脸。
……九幽不识字的妖鬼多了!他不识字有什么奇怪的!
“——你别太得意。”
趁着墨麟被鬼侍请走,众妖鬼恭送尊主的间隙,山魈突然低声在琉玉身旁说了这么一句。
本欲回房的琉玉脚步微顿,迎上蓝衣少年锐意凛凛的一双眼。
“我不管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世族贵女,在我眼里,你根本配不上尊主,你若尊重九幽,自可相安无事,可你若再将九幽乃至尊主的颜面踩在脚底,我绝不会就这么算了。”
琉玉有些意外,眉梢轻挑,忍不住想笑。
这是哪里来的恶婆婆啊?
“墨麟。”
琉玉跨出门槛,叫住即将离开的身影。
她笑盈盈地指了指身旁霎时变色的少年,对墨麟道:
“集灵台东西太多,借几个人给我帮忙如何?就他吧,看着浑身使不完的牛劲。”
山魈愣了一下,怒道:“谁浑身使不完的牛劲……”
墨麟瞥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冷淡道:
“随便你,你是九幽的尊后,这种小事自己下令就行,不必问我。”
“那这楼里的东西……”
“你不能动的东西我自会收好,其余的你自己决定——还有什么问题,一并问完。”
琉玉答:“哦,没了,你忙去吧。”
“……”
她这样好说话的态度,倒叫墨麟有些不适应。
说起来,她还没有正面回答,为何会突然改主意要住在极夜宫的问题。
……或许是觉得住在集灵台太远,不能更近距离的监视他?
所以纠结了一夜,宁可忍受着跟他住在一起的不适,最终也还是改了主意。
除了这个理由之外,墨麟想不出别的可能。
“诶等等。”
墨麟心头一突,第一反应便是——她该不会又后悔了吧。
然而少女脚步轻快地行至他身前,眸中潋滟含笑:
“我今日会开通讯阵与仙都玉京通讯,你放心,就是想问问家中情况,不是要说傀儡人面蛛或是九幽的事。”
北荒九幽与南陆相距甚远,必须使用通讯阵才能互通往来。
而通讯阵一旦启动,就会被九幽的天音云海察觉,最后由监测天音云海的人上报给墨麟——这个东西大晁的每个世家都会用,所以琉玉会事先告知他一声,以免误会。
紧绷的肩膀微松。
随后又发现,她离得有些近了。
近得几乎能闻到她熏发香的味道。
妖鬼之主错开视线,声线平淡:
“说了也无妨,你嫁过来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这话说得倒也没错。
“那你呢?”
四目相接。
少女眸光灿然若星。
“你娶我,为的又是什么?”
墨麟呼吸微滞。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有种被她看穿的错觉。
幽幽眼瞳扫过后方伸着脑袋试图偷听的十二傩神,收到警告的众妖鬼连忙四散离开。
“……自然是为了九幽的休养生息,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他收回视线,落在眼前昳丽无双的面庞上,语调平静而冷淡:
“别太自恋。”
直到那截松绿衣摆从她身旁掠过,琉玉才回过神来。
她眯了眯眼,望着绿衣妖鬼的背影冷冷一笑,嘀咕道:
“——浑身上下嘴最硬。”
抬脚下楼的妖鬼之主踉跄半步。
待墨麟再朝廊道望去时,却不见琉玉人影,只见灿金色发带随着发丝扬起,如一只翩然振翅的蹙金蝶,消失在拐角处。
“尊主,”耳畔响起鬼侍沙哑嗓音,“阴山琉玉……今日似乎多有异样之举。”
谁都知道这位大小姐嫁来九幽的目的。
偏偏就在她正式嫁入极夜宫的第一日,就生出了傀儡人面蛛的祸事,继而引发十二傩神的动荡——
这一切,会不会是她的自导自演?
她与玉面蜘蛛,是否暗中联手,欲搅乱九幽局面?
鬼侍刚说完,就察觉到一道居高临下的目光,定在他垂下的头颅上。
“你叫她什么?”
背脊微微出了些汗,黏腻地贴在皮肉上,鬼侍的头低得更深了些。
“属下口误,是……尊后。”
钉在他身上的目光终于移开。
鬼侍小心翼翼地松了口气。
片刻后,传来妖鬼之主冷淡而威严的声音:
“但有一点你说得没错,她今日的确有些异样。”
竟莫名其妙地……
对他笑了好几次。
“小姐今日的下马威……会不会太厉害了些?”
小炉上水沸翻滚,朝暝提壶温好茶器,置茶冲泡。
茶叶在沸水中翻滚舒展,散开微苦带涩的茶香。
“虽然这些妖鬼大多脑子笨,但偶尔也有几个好使的,万一自作聪明,觉得这一出是小姐联合玉面蜘蛛安排的,岂不是引火烧身?”
“会吗?”
琉玉捧着茶盏浅啄一口,望向身旁的少年护卫眨了眨眼,眼瞳纯然:
“那可真是冤枉好人呢。”
其实一点也不冤枉。
因为,琉玉的确和与玉面蜘蛛为首的降魔派联手过。
所谓降魔派,指的是一群不满九幽妖鬼与大晁人族共存,一心重开天门,期盼天外邪魔重降于世的疯子。
他们憎恨人族,同样也怨恨墨麟。
恨他明明有如此强大的力量,却甘心与人族共存,不肯替他们报百年为奴之仇。
琉玉见过这些疯子是如何在九幽搅动风云,残害无数妖鬼与寻常人族,也见过他们在墨麟负伤归来的路上暗中设伏,在他腰腹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
但琉玉依然与他们联手了。
她那时并不信墨麟。
只觉得他一旦知道阴山氏摇摇欲坠,就会利用她,掌握阴山氏残余的力量,为他日后入侵大晁做准备。
所以,琉玉与降魔派达成了共识——
她替他们摆脱墨麟的围困,而玉面蜘蛛等人,替她牵绊住墨麟手下的妖鬼主力,好让集灵台的其他人能够顺利撤至妖鬼长城以南,回到仙都玉京支援当时已经风雨飘摇的阴山氏。
琉玉垂下眼帘。
——与玉面蜘蛛这等杂碎联手,真是琉玉这一生中难得的不齿之事。
哦,不对。
她重生了,前世那些,怎么能算数?
琉玉握紧杯盏的手指松了松,仿佛说服了自己,眼神也理所当然几分。
她微微后仰,窝在躺椅里想:
杀她身边的女使,挑唆她与极夜宫势如水火,将她在九幽逼至孤立无援的境地——
她得亲手将玉面蜘蛛做掉。
然后假装前世她背刺墨麟这件事,从来就没发生过。
非常完美。
琉玉想得入神之际,朝暝却有些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
抬眸见琉玉朝他瞥来一眼,朝暝很快放弃纠结,开口问:
“属下并非是想质疑小姐的决定……只是有些好奇,小姐为何突然改变主意要留在极夜宫?是发生什么了吗?”
晴光疏疏穿过山樱花的间隙,洒在雀蓝鎏金的裙摆上,似浮光跃金,华贵奢靡。
阖目假寐的琉玉缓缓道:
“你觉得,阴山氏如今势头如何?”
有些不解,但朝暝还是很快回答:
“如日中天,方兴未艾?”
“不,”琉玉抬手遮住过于刺目的光,睁开眼道,“是四面楚歌。”
四百年前邪魔现世,倾吞大晁,帝室昏聩,世族崛起。
相里氏先祖一剑劈开天门,与各家世族的先祖一道合力,将邪魔封印在天门后,史称封魔之战。
混乱黑暗的前晁终结,被相里氏先祖扶持的新帝改年号为照夜,意为照彻长夜,天下大吉。
新朝开启的同时,也开启了相里氏长达百年的辉煌。
百年来,相里氏才俊辈出,但也在最鼎盛时,出了一个意图染指中州帝主之位的野心家。
一夕之间,大晁众多世族凝聚成团,将相里氏这个庞然大物分食殆尽,最后只余下一个二流世族苟延于世。
大晁几大仙家世族,宁可相互掣肘,也绝不愿见一家独大。
彼时与帝主共天下的相里氏,正如今日富可敌国的阴山氏。
朝暝一点就通,若有所思道:
“……可小姐不惜嫁来九幽,不就是为了借联姻之名监视九幽,向大晁传递情报,证明阴山氏并无异心吗?要是真的与九幽结成同盟……那各世族,不是更有了讨伐阴山氏的由头?”
琉玉笑:
“既然是由头,没了这个,还有那个,人欲杀我,与我何干?”
前世的琉玉兢兢业业地替大晁的那些人探查九幽情报。
墨麟何时何日受了什么伤,这个月修为又精进几分,九幽有谁不服墨麟,是心向邪魔还是心向妖鬼——全都事无巨细地传回大晁。
可结果呢?
他们照样诬陷阴山氏里通外敌。
通的还不是有一半人族血脉的妖鬼,而是被封在天门后的天外邪魔。
当年魔祸,令神州陆沉,百年丘墟——与天外邪魔扯上关系,比当初相里氏谋逆罪名更大,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既然不管她怎么做,那些藏匿暗中的世族都想要阴山氏死,那就意味着,她做什么都可以。
自证清白这种事,她绝不会再做。
如无意外,大晁有名有姓的世族都有她的仇敌,既然都要杀个遍,要紧的只有输赢——谁会在乎必死之人的想法?
哪怕是污名满身的活着。
也好过全族覆灭,怨血化土。
“要是这样的话……咱们前段时间做得是不是太过火了些?”
朝暝轻咳两声,掩饰略带尴尬的神色。
“那边那个叫山魈的妖鬼,看我们眼神可很不友好呢。”
顺着朝暝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满身银饰的蓝衣少年双手以炁流托起十多件家具,一步步走得气喘如牛,连背脊都压弯了几分。
而一身纱裙的玉京女使站在路边,用疏离而客套的语气道:
“还要劳烦山魈大人动作快些,午时之前需将这些大件迁入楼内,午后我们才好布置内室,洒扫清理……”
山魈忍无可忍:“你们到底带了多少东西!是把整个阴山家都搬来了吗!!”
庭院内的众多女使纷纷对视几眼,掩唇吃吃笑了起来。
“山魈大人说笑,小姐勤俭,说极夜宫的东西都还挺新,丢了怪可惜的,这些只是三件内室与中堂所用,小姐大部分嫁妆都还留在集灵台呢。”
“小姐在阴山家闺房里的榻足漆案,屏风花瓶,要比这足足多三倍有余,真要全搬来,恐怕得要整个十二傩神帮忙才行。”
还要多三倍……
山魈狠狠剜了躺椅上的少女一眼。
果然是曾经的无色城城主之女。
如此豪奢,花的不全都是他们妖鬼当初在无色城供人取乐的血汗钱吗!
侧卧在躺椅上的琉玉枕着手臂,从朝暝捧着的果盘里摘了颗葡萄咬开,望着不远处满脸不忿的少年,少女鼓着腮,笑眼弯弯:
“好好干,要是有什么磕碰,把你身上那些叮铃哐当的银饰卖了都赔不起。”
山魈:……他要告去尊主面前!简直欺人太甚!
待那蓝衣妖鬼怒火中烧的身影走远了,朝暝才挑眉对琉玉道:
“这就是小姐的……结成同盟?”
怎么看,都像是在火上浇油。
琉玉只是咬着葡萄,清凌凌的眼眸比指尖的黑葡萄更圆更亮。
仿佛在说——
不然呢?
“我虽需要借九幽之势,但你以为他们九幽就不需要我吗?”
琉玉望向极夜宫山下的重重叠叠的城池。
最北端的玉山,正是玉面蜘蛛的据点。
前世的玉面蜘蛛能与墨麟斡旋近百年,必然是有些本事的,但这么有本事的他,当初火烧无色城时,却未立下寸功,连进十二傩神的资格都没有。
要说背后无人相助,琉玉第一个不信。
想到自己前世无意发现的端倪,琉玉眼尾勾出一个略带自得的弧度:
“这次我愿意与他们结盟,那是他们的福气。”
所以,谁求谁还不一定呢。
“回音,有了。”
朝鸢没有情绪的声线忽而响起,打断了琉玉与朝暝的对话。
琉玉回过神来,立刻从躺椅上起身。
朝鸢所说的回音,指的是仙都玉京的通讯阵。
北荒九幽与大晁最南端的仙都玉京相距极远,即便用上最好的通讯阵,也需等上一炷香的时间才能连通。
琉玉快步走向通讯阵前,看着其中流转的灵光,前世今生的思念呼之欲出。
朝鸢却在此时似想起什么,啊了一声,慢半拍地补充道:
“不过,不是主君和镜夫人,是宁小姐。”
……檀宁?
阵眼灵光流转,一道身着雪青色裙裳的身影逐渐清晰。
少女正是豆蔻年华,粉面桃腮,发髻挽得比寻常修者复杂得多,几朵玉石珍珠攒成的花钗穿插在云鬓间,俏丽之余更添华贵。
她就像是寻常平民百姓对世族小姐最具象化的想象。
谈吐优雅,通身文气,行走坐卧皆有规矩,在灵雍学宫与其他世族往来时,她就如她发髻间垂落的流苏一样,绝不逾越她给自己划定的范围。
无趣的别扭怪。
这是琉玉从小到大对檀宁这个被收养的便宜妹妹的看法。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做作又好强,还曾试图与她争夺玉京第一美人的女孩子,前世却在阴山氏被合围那日,为启动阴山氏的护山大阵,几乎耗尽寿数,容颜弹指苍老,不可逆转。
再看到这张容色正好的面庞,琉玉目光流转,还有些怀念。
但对面的檀宁可就不这么想了。
“母亲不在,父亲也不在,有事说事,没事我就关了。”
少女面容冷淡,没有外人在场,她在琉玉面前向来时不做掩饰的。
听说通讯阵的九幽线有反应时,檀宁还有些意外。
自阴山琉玉启程前往九幽后,除了抵达当日与仙都玉京联络过,报了平安,之后的一个月,父亲几度忍不住想询问她的近况,都被阴山琉玉以“一切平安,并无新事”打发了。
她性情一贯如此。
外出历练时,好几个月都不往家中传话,最不喜被家族拘着管着。
檀宁每每听见族中长老念叨着琉玉的名字,面上虽仍笑盈盈的,心底却酸得冒泡。
不珍惜旁人爱意之人,偏偏从不缺人爱。
世道就是如此不公。
但没想到今日她却会主动调动通讯阵,与家中联络。
并且,也不像有什么急事的样子。
想到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檀宁面上疑惑渐渐褪去,秀丽眉眼间换上了略带幸灾乐祸的神色。
“你……该不会是在九幽受了委屈,所以才想向家里诉苦吧?”
咀嚼着这几个字,檀宁越品越高兴。
她早就听说,九幽那位妖鬼之主不仅没在琉玉抵达九幽那日前来相迎,还将她丢在极夜宫外的一处别宫整整一个月,自己却跑去什么青野,平定疫鬼之乱。
阴山琉玉这般众星捧月的人物,何曾受过这样的冷遇?
见了熟悉的家人——虽然檀宁这个便宜妹妹只能算半个家人——但到底让琉玉找回了昔日在家时的氛围,心情不免愉悦几分。
就连檀宁那拙劣的挑衅,也变得无足挂齿,甚至还有空开玩笑。
“是啊是啊,我那夫君生得三头六臂,青面獠牙,对我们阴山氏怨气滔天,这日子真是一天都过不下去了。”
琉玉坐回躺椅,示意朝暝把桌上的桂花糕端来给她。
前世饥一顿饱一顿,醒来之后这嘴总是忍不住吃点东西。
刚搬完一轮的山魈恰好路过,脚步顿住。
“你放屁!我们尊主生得风流周傥,哪里像你说的那样!!”
琉玉扫了他一眼。
“哦对了,不仅长得吓人,还跟他的属下一样,都没文化。”
山魈:“……”
难道不是风流周傥?
他哪个字说错了?
檀宁听得略觉震撼。
震撼之余,又怀疑她这话的真实性。
妖鬼有一半的人族血脉,哪怕是生下来只有一具骨头架子的鬼,长大后也能生出血肉掩盖,与人无异,哪里有她说得那么吓人?
没文化倒是有可能。
妖鬼,不就是奴隶吗?能识字就怪了。
“谁让当初你自作主张要与九幽联姻,现在尘埃落定木已成舟,就连你后院新辟出来的炼玉室,母亲都分给我用了……”
说这话时,檀宁的脸上有些阴晴不定,最后还是忍不住问:
“你真要回来?”
琉玉打量着檀宁那似乎有点同情她,又实在是不想她回来与自己争宠争资源的表情,原本秀丽娇憨的五官,都快拧成了麻花。
有点好笑。
琉玉托着腮,指尖点了点脸颊。
“炼玉室?”
提到这个,檀宁眉眼舒展,似乎格外得意。
“是啊,母亲说反正你也不在家,那间新修的炼玉室空着也是空着,就专门给我的炼器师用了——”
阴山氏众所周知,琉玉对族人以及家中仆役一向出手大方,有些东西价值千金,她随手也就赏了,没什么她用了就不许别人用的规矩。
——但这个别人不包括檀宁在内。
琉玉的东西,烧了也不给她。
可现在,阴山琉玉远在万里之外,天高皇帝远,又是母亲亲自允诺,她又能拿自己怎样?
檀宁做好了琉玉暴跳如雷的准备。
却没想到。
一挪眼,正撞入一双笑意潋滟的杏眸。
那双眼里……竟然有种诡异的温柔。
“我那间炼玉室离你的院子那么远,来往多有不便,你倒不如搬去我的院子住——还有柳姨,正好柳姨还能帮我照料院子里的花。”
檀宁:“……”
她可能真的得赶紧知会母亲一声。
如无意外。
阴山琉玉应该是疯了。
琉玉知道檀宁在想什么。
自从那件事后,她就再没跟柳娘说过一句话,更别提和和气气地唤她一声柳姨。
今日却突然让檀宁和柳娘都搬去她的院子住,檀宁自然以为她是在说反话。
“我没同你开玩笑。”
琉玉见她那眼珠子都要掉出来的样子,正色了几分。
“对了,我娘不在,柳姨在家吗?”
檀宁仍有些惊疑不定,恨不能用眼神在琉玉身上剜个洞,看看她到底安的什么心。
“……在,你想做什么?”
“有事要她帮个忙,若她不忙,你去替我请一趟。”
檀宁听到这些字眼,眼皮都直跳。
见檀宁这副脑子转不过弯的模样,琉玉那所剩不多的姐妹情迅速耗尽,她浅浅翻了个白眼,冷声道:
“快点去,再不动弹,别怪我把你手底下的炼器师全都抽走,没了炼器师,你那炼玉室也就是个摆设。”
……这个味儿对了。
这才是阴山琉玉跟她说话的态度。
檀宁终于找回了几分熟悉感,方才震撼得转不动的脑子也开始运转。
——娘亲如今跟着母亲,整日在阴山氏的账房里打转,阴山琉玉让她去叫娘亲,或许是与这个有关。
见檀宁终于起身去叫人,周围睨着这边动静的女使们忍不住低笑。
“还以为小姐转了性,没想到还是那么爱欺负宁小姐。”
“谁爱欺负她了,”琉玉神色无辜,“对她态度好她觉得我有病,是她自己喜欢被我欺负,对吧阿鸢?”
吃着朝暝剥好的葡萄的朝鸢点点头,老实答:
“小姐好,宁小姐呆。”
然而真要论起呆,檀宁绝对不是家中最呆的那一个。
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从账房被叫过来的妇人神情局促地坐在了通讯阵前,那双浓睫长如蝶翼的眼因紧张而眨得频繁,偶尔朝琉玉瞥来一眼,却又很快挪开。
“宁宁说琉玉小姐有事吩咐,不知妾身……有什么能为琉玉小姐效劳?”
这便是檀宁的生母柳娘了。
琉玉自己算是个美人,也见识过天下的无数美人,但平心而论,柳娘仍然是其中翘楚。
此刻恭谨柔顺地跪坐在她面前,便如一枝带着露水的春日梨花,就连一旁青春正好的檀宁,在她母亲面前都要略输三分艳光,檀宁生得应该是更像她生父。
这样一个容色出尘的美人,却总是低着头,不敢与人对视,反应还总是慢半拍,同她聊天宛如对着根没有回音的木头说话,没有半点趣味。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怯弱如鹌鹑的女子,前世却为了救琉玉不惜以命相搏。
最后,落得被挫骨扬灰的下场。
琉玉叹了口气。
“我有事请柳姨帮忙,柳姨不必如此客气。”
柳娘愕然抬眸瞧了琉玉一眼。
果然如宁宁所言,今日的大小姐瞧着与往常很是不同。
回过神来,柳娘才惊觉自己方才直视大小姐,实在冒犯,复而垂眸道:
“妾身惶恐,琉玉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妾身,妾身定会……”
“柳姨是我长辈,在我面前不必用这样的谦语。”
柳娘神色惶然:
“琉玉小姐折煞妾身了,妾身青楼贱籍出身,怎配当琉玉小姐的长辈……”
琉玉深吸了一口气。
这对母女,真是上天派下来折磨她的。
“既然这样我就有话直说了,柳姨,你将阴山氏在妖鬼长城附近几个据点的通讯经纬整理给我,还有负责这几个据点的人员名录,家中是何情况,全都事无巨细地整理好给我。”
“此事除了你、檀宁,还有我爹娘……算了,我爹爹也不行,他爱喝酒,嘴不牢靠,除了你们四人,阴山氏的任何人都绝不能知晓,给你三日时间应该足够吧?”
听到琉玉这般居高临下的语气,柳娘之前无所适从的局促才终于褪去几分,肉眼可见的平静下来。
虽不知琉玉要这些东西做什么,但这是琉玉第一次吩咐她做事,便是上刀山下火海她也定会努力办好。
于是柳娘点点头,肃然道:
“应该足够,承蒙镜夫人悉心教导,妾身在账房如今还算能管一些事,定会尽力替琉玉小姐办好。”
见终于能和柳娘正常沟通,琉玉松了口气。
琉玉当然知道她的本事。
柳娘虽不善言辞,但静得下心,性情谨慎,适合算账理事,又有南宫镜手把手教导。
前世到最后,她便是南宫镜的副手,阴山氏的大管家。
不过……她以前有那么跋扈吗?
从檀宁到柳娘,一个两个都怕她怕成这样。
“琉玉小姐……”
通讯阵内响起柳娘怯懦的嗓音,琉玉回过神来,问:
“柳姨还有何事?”
“炼玉室的事,宁宁未曾知会琉玉小姐,是宁宁的不对,还请琉玉小姐息……”
仿佛猜到柳娘要说什么长篇大论,琉玉立刻打断:
“檀宁,你们可以住我的院子,不过只能住在偏房,而且要日日打扫得一尘不染,柳姨,我院中那些花草名贵,新调来的那些女使恐照料得不尽心,还请柳姨帮我看管着些。”
檀宁瞪大了眼:“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阴山琉玉你把谁当仆役使唤呢——”
柳娘忙捂住了檀宁的嘴。
“琉玉小姐放心,待小姐日后回家,定与离家时别无二致。”
在檀宁吚吚呜呜的不满声中,柳娘望着通讯阵内的少女,黛眉轻蹙,垂下眸子道:
“小姐看着清瘦了许多,可是这段时间在九幽受了委屈?”
琉玉愣了一下。
“没有,”琉玉笑了笑,“他对我挺好的,也……没受什么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