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大家都心知肚明这桩婚事是怎么来的,但她真是连装都懒得装,就差立个牌子,写明她是仙都玉京派来监视九幽的眼线,而不是真的想当他的尊后。
他原本也都接受了现实,甚至昨夜都没有同她圆房的打算。
可她却主动放下纱帐,解了他的腰带。
“联姻是我主动提出的,也没有守活寡的打算,但——”
跨坐在他腰身上的少女,盯着他因情绪起伏从胸前蔓延至脖颈的黑色蛇鳞道:
“至少在这种时候,可以不要露出这一面吗?”
蛇鳞是属于妖鬼的特质。
她厌恶他身上属于妖鬼的那一部分。
那一瞬,他眼底的幽暗几乎要吞没一切。
琉玉敏锐地察觉到了墨麟身上的戾气。
到了这个地步,琉玉还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就太迟钝了。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她好像确实回到了自己刚嫁到九幽的那一年。
就在她与墨麟刚刚完婚的第二日。
至于墨麟对她的冷淡态度,琉玉结合楼外的冲突,也大致回想起了经过。
前世自她嫁入九幽后,这样的矛盾数不胜数。
琉玉是什么身份?
她是灵雍仙道大会最年轻的仙魁,是豪门华宗倾尽全力培养出的金枝玉叶。
但在婚约定下后,一切就都不同了。
她的手下败将,那些庸碌无为却又拿她没办法的仇敌,终于从她光辉夺目了十多年的声名里寻到了一丝瑕疵,在她的背后幸灾乐祸,却又佯装同情地感慨——
不愧是阴山琉玉,真是顾全大局。
要是让我嫁给一个妖鬼,不如死了算了。
听说那妖鬼日日生啖人肉,长得三头六臂,要与这样的怪物同榻而眠,真是勇气可嘉啊……
流言与讥讽如潮水,将年少骄傲的琉玉吞没。
琉玉其实并不讨厌妖鬼。
妖鬼乃邪魔与人族结合诞生的物种,若当初不是人族皇室昏聩,以为献祭无辜女子就能平息魔祸,也不会造下这样的恶孽。
那时的琉玉,只是无法适应从云端跌入地狱的落差。
但让如今的琉玉来看——这算什么地狱?
眼前的九幽,朝鸢与朝暝尚未遇难。
远方的仙都玉京,爹娘和她那个便宜妹妹都还好好活着。
还有她的仇敌,正一无所知地等着她去取他们的性命。
少女唇角微妙地扯了扯。
这一世从头来过,虽然没有让她直接回到嫁人之前有些可惜,不过……
好像也不算特别可惜?
琉玉的目光落在墨麟青筋微凸的手背上。
掌心干燥冰冷的触感还留在她的腕骨,交错纵横的伤疤与茧贴着她的皮肉,让琉玉突然有了几分实感。
就是这双手,燃起令仙都玉京无数人胆寒的无量鬼火,将整个九方家化作一片火海,让她恨之入骨的仇敌在烈火中发出生不如死的哀嚎。
前世的琉玉对这个夫君有过怨怪,有过忌惮,也有过几分微妙的欣赏。
然而到最后,也没有向他敞开心胸哪怕一次。
……如果前世的做法只会走向死局,那这一世她换一条路走,又会通向何处?
“看什么。”
墨麟眉间微蹙,以为她是不满他的冒犯,随即松开了琉玉的手腕。
昨夜,他已经摸清了她的态度。
她只允许两人在床笫之间有所接触,结束后,她便翻脸无情,要不是顾忌着外面还有其他人,恐怕连过夜都不一定让他过。
她所做一切皆是为了阴山氏。
否则,她根本不愿与他有半分交集。
墨麟很清楚这一点。
“放心,没人会上赶着给你花钱,那些衣服你不穿就算了。”
他面色冷淡如霜,语调亦是没有波澜。
“昨夜你说要搬去集灵台住的事,我同意了,还有其他的什么……一月一次,琐事不管,但钱你管,这些我都记住了,还有什么需要啊大小姐。”
说完,墨麟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这些要求她也真敢提。
但转念一想,昨夜她连她有个心仪多年的青梅竹马都敢直言不讳,她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要什么都可以?”
回过神来,墨麟看着少女那副与昨夜相差无几的坦然面孔,讥讽冷笑:
“你觉得呢?难不成要我的命也会给你?”
琉玉想——
不仅给了,还给得很干脆呢。
窗外一阵潮湿微风吹来,只以锦被蔽体琉玉扫了眼一片狼藉的床榻,没找到她的衣裳,只看到一件松绿色的宽袍搭在榻尾。
她顺手拿来,披在肩上。
眉心微不可察地跳动一瞬。
妖鬼眸光幽幽地盯着她,难掩其中异色。
……昨夜同榻之前,她不是说自己洁癖,连床上的被褥纱帐都要换她自己带来的吗?
此刻的琉玉哪里记得这些细枝末节。
她前世在外流亡十年,洁癖这种毛病早就被苟且偷生的日子磋磨没了,为了逃脱追杀连人皮都披过,哪里还会挑剔这些。
少女眼尾弯弯,偏头望着自己的妖鬼夫君。
“既做了我阴山琉玉的夫君,你的命,你的权还有财,本就有我的一半。”
属于妖鬼之主的浓绿宽袍裹着她,如一捧盛夏绿意拥着最娇艳的那朵牡丹。
“让山魈把箱笼都抬上来吧,送给我的东西,岂有半路收回去的道理?”
琉玉换上了山魈带来的常服之一。
仙都玉京时兴褒衣博带,用色浅淡,多见月白、桃红、水绿这样的淡雅之色,取翩然欲仙的韵味。
而九幽,说句不好听但事实如此的话——颇有穷人乍富,火烧富贵的奢靡之风。
屏风后,女使正在为琉玉腰间佩玉。
用玛瑙珠和绿松石串联的玉璜压着雀蓝鎏金织锦袍的衣摆,衣袍上的金线在日光下泛着一层光晕,衬得金线牡丹色泽浓丽,透着华丽诡谲之美。
真是恍然若世啊。
琉玉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想。
有那么一瞬间,琉玉仿佛觉得前世的血海深仇与十年复仇的风雨飘摇,都恍惚化作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
梦醒之后,她还是那个有家族作为后盾,行事可恣意妄为的阴山琉玉。
可惜,她心底又有个声音很清晰地在说——
怎么可能。
大厦倾颓,非一日之功,摧毁阴山氏的那场灭顶之灾,起源也并非在百年后。
以母亲南宫镜的手段,即便作为家主的她和父亲阴山泽二人身亡,偌大宗族也会有后备子弟撑起阴山氏的门楣。
绝不会一夕之间土崩瓦解,连迁徙别地的余地都没有,就这样满门覆灭,几乎死得干干净净。
隐患必然在很早之前就已经埋下了。
只是从前族中长老对她的要求是专心修行,不理俗务,琉玉大多时间或是身在灵雍学宫修道,或是与大晁其他世族应酬往来,阴山氏内部到底出了什么纰漏,她两眼一抹黑。
还好,至少她知道一个九方家。
亲手杀害爹娘的九方彰华,追杀她十年的九方氏家主——
这些事,都不是用通讯阵能够说明白的。
她必须尽早回一趟仙都玉京。
视线微挪,琉玉从铜镜中看到了周围女使们见鬼似的眼神。
“不好看?”
女使们面面相觑,不敢妄下点评。
唯有方才那个在楼外拦住山魈的女使出声:
“好看是好看,可小姐……要是让仙都玉京的那些人知道您如此装扮,来日就算回到仙都玉京,也一定会被他们讥讽的……”
琉玉看向女使捧来的黑漆蝶纹匣子。
“燕雀嘲哳,安入鸿鹄之耳?”
少女挑开锁扣,从满匣的玉质剑簪中挑了一只捏在指尖,灵巧地转了一圈。
“想让他们闭嘴,靠的不是几件衣裳,得看我来日以何种方式重回仙都玉京。”
捧匣子的女使忽然抬眸,正迎上琉玉噙着浅笑的眸子。
“方才在楼外,那句‘你们九幽人都这么没有教养吗’,是你说的?”
笑望着她的眼眸盈盈如春水,女使错开视线,将头低得更深。
“是。”
“看你有些眼生,是临行前父亲安排来的五名女使之一?”
“正是,奴婢名唤绿珠。”
顿了顿,绿珠开口道:
“小姐深居,不知九幽这些妖鬼粗鄙无知,夜宴上更是言语无状,说什么……昔日在无色城凌驾于他们之上的无色城城主,恐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视若珍宝的女儿会跟他手底下的奴隶睡在同一张……”
窗棂处的方向有出鞘声。
不知何时蹲在窗边的玄衣少女拇指推剑出鞘,乌瞳漆黑:
“名字,剁了。”
琉玉将朝鸢的剑柄推了回去。
“不至于。”
朝暝打量着琉玉的表情,神色古怪地问:“小姐真不生气?”
前世阴山氏覆灭后,她见识过了太多的人性幽微之处。
这些妖鬼从前在无色城内备受欺凌,如今好不容易翻了身,可不得拿她这个无色城城主之女撒气?
“人性而已,何苦生气?”琉玉瞥了捧匣女使一眼,笑意幽深,“就如她说的那样,他们又没什么教养,对吧?”
妖鬼是从娘胎里就带着枷锁的罪人。
照夜元年后,他们逃亡,求生,最后被转入无色城作为权贵取乐之物。
就算他们自己想有点教养,谁又会教养他们?
不知回忆起什么,琉玉眸光漾开,微微有些出神。
与此同时,离内室还有一重门的山魈停下了脚步。
他耳力极佳,偏偏到的时机不太好,前面所言一概没听清,只听见琉玉那一句“没教养”。
跟随在他身后的妖鬼悠悠出声:
“怎么不走了?山魈,尊主可是让你去给大小姐道歉呢。”
又有一人低低发笑:“咽不下这口气是吧?”
“不是我说,”红发如火的妖鬼双手抱臂,嗤笑道,“真跟仙都玉京的人动手了又如何?这可是在九幽,难不成还要长他人气焰?玉面蜘蛛一派在暗中闹得越来越凶,尊主还要如此抬举这个阴山琉玉,未免也太……”
山魈回过头盯着他:“太什么?”
听闻今日山魈在楼外差点同仙都玉京的人打起来,平日率领各部的十二傩神难得齐聚在此。
十二傩神,是当初火烧无色城一战中跟随墨麟杀出重围的十二名强者。
九幽建立后,包括山魈在内的这十二妖鬼组成了墨麟的直属队伍,与妖鬼之主共同统率万千妖鬼。
和大晁注重血统尊卑的人族不同,这些奴隶出身的妖鬼不在乎血脉,只在乎强弱。
他们臣服于墨麟,只因为他是率领妖鬼杀出大晁的强者,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能同时掌握鬼炁与妖炁的最强妖鬼。
可若有一日,他不再是妖鬼们心悦臣服的强者,而是成了仙都玉京的走狗……
红发妖鬼不说话了,只是眸色幽深地迎上山魈的视线。
静默良久。
山魈撤回了朝内室迈出的脚步。
风吹花簌簌。
淡粉色的山樱花花瓣从枝头坠落,在朱漆耳杯中漾开层层涟漪,又在眨眼间化作一枚翠绿叶片。
——九幽百花不生,这些幻术变幻的花一经触碰,便会变回本来的模样。
托着酒盏的墨麟垂眸瞧着那片翠叶,神思还沉浸在方才内室的一幕幕场景中。
那句“做了我阴山琉玉的夫君”。
少女说这话时细眉轻挑,眼尾含笑,黑曜石般的眼珠剔透轻盈,漂亮得不像话。
他曾在她脸上见过许多次这样的眼神。
但从没有一次,是落在他的身上。
回过神来,墨麟撑着额角,抬眼看向折返的山魈一行人。
这一眼冷冷淡淡,却又好似能看穿人心。
他在等他们的解释。
“……尊主。”
顶着压迫感十足的视线,山魈咬了咬牙。
“尊主,这歉非道不可吗?属下今日与仙都玉京的人起冲突,是不忍见尊主如此忍辱负重,阴山琉玉身在九幽夜弥天都能如此骄纵跋扈,可想见内心对九幽,对尊主是何等轻视!要不是九幽初建,需修养生息,必须与大晁谈和,她真以为——”
“知道必须忍耐,却又如此忍不下来,到底是因为她骄纵跋扈,还是因为她是阴山琉玉,是阴山泽的女儿?”
墨麟一针见血,戳穿了山魈的心思。
山魈不说话了。
他厌恶阴山琉玉,三成因她本人,而七成,的确是因为她的家族。
“如他所想的,还有几人?”
绿衣妖鬼眸光冰冷又凛冽,掠过堂内众多身影。
“有不满之处,就趁今日机会,按九幽的规矩解决——从谁开始?”
依照九幽鬼律所定,下位者尽可向上位者宣战。
下位者胜,则取代上位者,下位者败,则当场绝命。
虽然有血腥残酷之处,但也正是这样的铁腕,才使得墨麟能在千万妖鬼中迅速确立妖鬼之主的地位,令九幽成为一股仙家世族们不敢小觑的力量。
十二妖鬼皆屏息垂首,堂内一片死寂。
良久,山魈缓缓向前跨了一步。
队伍中,个头娇小的鬼女很轻地哎呀一声。
红发妖鬼掀起眼帘瞧了瞧,又神色淡漠地垂下眼眸。
山魈这个蠢蛋,果然一撺掇就当出头鸟了。
“若尊主执意如此,山魈愿以死谏——”
一阵琉璃珠帘碰撞的声响打断了山魈的慷慨陈词。
众妖鬼齐齐回首。
未见其人,先嗅到一脉淡雅熏香。
香道是专属于世族华宗的消遣,大大小小的世族都各有自家独一无二的香料配方。
据说阴山氏的族人惯用一种名为群仙髓的香方,造价昂贵,阴山氏却日耗数车,每日燃之,如焚金银。
九幽妖鬼皆是奴隶出身,刚吃饱饭没几年,对此等风雅之物嗤之以鼻。
但当帘后身影显露人前时,众妖鬼又突然觉得——
那个什么香,贵点就贵点吧。
这样的瑰姿艳质,有什么是配不上的?
“还懂死谏,也不是半点墨水都没有嘛。”
少女清音婉转,犹如玉振,声线很是动人。
就是这话说得……不太好听。
随琉玉一同而入的,还有乌泱泱的一众女使。
有人手持熏笼,有人手捧软垫,琉玉离落座还有几丈的距离,女使便已撤了桌上之前备的东西,换上了更为精致新鲜的瓜果点心,顺带再铺上她们自己的软垫。
行走无声,做事条理分明,整个九幽也找不出几个有这般素养的妖仆鬼侍。
简直将他们衬成了草台班子。
琉玉在墨麟身旁的位置坐定,放眼一看,眉梢微动。
九幽的十二傩神竟然全都在场。
虽然站出来的只有山魈一人,但看这气氛,这看她的目光,堂内余下的其他妖鬼,恐怕或多或少都有与他同样的怨气。
前世的此时,琉玉根本没有在极夜宫久留,一大早就带着女使回集灵台安置了,所以完全不知道还有这件事。
她安插在极夜宫的眼线只说山魈办事不力,被墨麟远派去妖鬼长城附近,镇守九幽边陲,此后一直没有再回都城,但具体因为什么,却不清楚。
而墨麟……
琉玉瞥了一眼身旁的绿衣妖鬼。
他从头到尾也没跟她提过这件事。
无论是十二傩神对她的不满,还是让她放下架子与九幽妖鬼和平相处之类的要求。
他都未有过只言片语。
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前世的琉玉是不会察觉到的。
也不能说是迟钝,她生来皱个眉头,就有无数人忖度她的心思,替她排忧解难,她要做什么,就会有人提前替她扫清障碍,绝不会让路上冒出的几粒石子硌了她的脚。
直到后来,顺风顺水的大小姐失去了替她遮风挡雨的家族,才意识到这世间路有多崎岖难行。
也意识到,原来护着她的,还有一个她从没正眼瞧过的妖鬼。
琉玉收回视线,托着腮,望向堂下道:
“要死谏什么,继续说啊。”
十二名妖鬼朝她投来复杂眸光,山魈更是一副要用眼神杀了她的模样。
而那名红发如火的妖鬼只冷眼扫过琉玉,向上首的墨麟道:
“山魈乃十二傩神之一,尊主就算要惩处,也还请给他几分体面,莫要当着无关的外人动刑。”
真有意思。
她愿不愿意当这个尊后是一回事,这些人承不承认她的身份,又是另一回事。
琉玉笑了笑,以眼神示意朝鸢朝暝二人稍安勿躁。
“若我没记错……你是叫揽诸?”
红发妖鬼显然意外于琉玉竟知道他的名字。
“是。”
“十二傩神之中,你位居首位,极夜宫的守卫,皆由你负责?”
揽诸眯了眯眼,扯开唇角:
“没错,阴山小姐有何指教?”
如此和颜悦色,难不成这个难伺候的大小姐转性了?现在想着要缓和两方的关系了?
也不想想自己是谁的女儿,简直痴人说梦——
琉玉偏过头,对墨麟道:
“撤了他吧。”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令堂内的十二傩神齐齐抬头,就连身旁的朝鸢朝暝二人都有些意外。
回过神来,揽诸脸色骤变,高喝一声:
“撤我?凭什么!”
她算什么东西!她怎么敢!
被绿衣妖鬼三指捏住的朱漆耳杯悬于半空。
半晌,耳杯置于桌案,轻碰出一声闷响。
“给我一个理由。”
琉玉本可直接明言,却在解释的前一刻止住了话头。
她道:“若我不给这个理由呢?”
她在九幽的一举一动,都不代表她自己,而是代表了大晁世族与九幽妖鬼之间的博弈。
新婚第一日她就突然撤了揽诸的职,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仙都玉京在立威。
她若是墨麟,不管是不是有正经理由,都不会在这一天让自己的人塌台。
四目相对,墨麟盯着她许久,长眉如乌云压沉。
“……你是九幽尊后,有裁撤十二傩神之权。”
那张苍白而沉郁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墨麟从琉玉身上收回视线,语调冷淡道:
“但若他们要以下犯上,向你发起挑战,你也要承担这个后果,自己想清楚,为了这么点事死在九幽值不值得。”
公事公办的口吻,仿佛只是在尽自己的告知义务,不带半点私人感情。
然而朝暝的余光却瞧见自家小姐弯起唇角,不知在笑什么。
朝暝若有所思。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他们不知道的事?
成婚之后,小姐似乎有了些……微妙的变化。
见墨麟竟默认了琉玉的尊后实权,揽诸终于忍无可忍,杀意伴着汹涌妖炁腾起:
“刚嫁来九幽就敢插手我九幽内务,阴山琉玉,你真当全天下都是捧你们那帮世族子弟臭脚的——”
剑簪出乌发,如寒霜出剑匣。
未等揽诸的话说完,凝着金色灵光的剑簪眨眼便化作了一把通体冰透的长剑,轰然击碎了揽诸周身防护的妖炁,直直朝他面门扑去!
铮——!
揽诸看着那距离他瞳仁只有一寸的剑尖,浑身僵硬,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
旁观的众妖鬼皆心中暗叹。
不愧是灵雍仙魁,阴山氏予以重望的后继者,释炁化形只在眨眼,就连十二傩神之首的揽诸一时都未招架得住。
“阴山琉玉……你……”
“你叫我什么?”
剑尖又进半寸,少女笑盈盈的,满脸纯然。
揽诸在瞎眼和尊严面前迟疑了一息,咬着后槽牙挤出两个字:
“……尊后。”
杀意如春水漾开,归于和缓。
少女若有所思道:
“既然你叫我一声尊后,不送点见面礼也说不过去。”
见面礼?
众妖鬼还未转过弯来,就见剑簪倏然如流光掠过,下一刻,伴随着头骨碎裂的响声,站在女使中的绿珠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倒地绝命。
一切发生在倏然之间。
满堂死寂,几乎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愕然。
直到十二傩神中的鬼女呀了一声,指着地上道:
“——看,是傀儡人面蛛。”
碎裂的颅骨中,一只通体漆黑的八爪蜘蛛从血肉里爬了出来,而绿珠的那副皮囊也随之发生了变化——
那人哪里是仙都玉京的女使,分明是一个陌生男子!
可极夜宫重地,结界牢固,进出之人都要接受盘查,这东西怎么混进来的!?
剑簪内炁流耗尽,发出碎裂声响。
朝暝不知从哪儿又变出一个匣子,从里面取了一根新的玉质剑簪,别在少女流云般的乌发之间。
全然没顾忌红发妖鬼涨成猪肝色的难堪脸色,琉玉轻叹一声,悠悠道:
“你们极夜宫都漏成筛子了,还好意思问我凭什么撤你?有你这样的蠢材戍守极夜宫,叫我今后怎么住得安心……”
一抬头,却见身旁的绿衣妖鬼神色晦暗地瞧着她。
琉玉眨眨眼。
怎么,觉得她太不给他的属下留脸面了?
然而那幽绿而深邃的眼眸望了她半晌,开口的第一句却是——
“你,要住在极夜宫?”
琉玉被他问得一怔。
旋即才想起,前世她早在新婚当夜,就已经跟墨麟说过以后要长居集灵台的事了。
她办事着实是有几分效率。
琉玉理直气壮地反问:“不行?”
墨麟盯着她,薄而色淡的唇扯了扯,吐字冰冷:
“是你自己嫌极夜宫不干净。”
极夜宫是当初妖鬼迁徙至九幽时,从当时的九幽域主手中抢下来的宫城。
九幽荒芜偏远,不算富裕,但这位前任域主却靠着盘剥九幽百姓过得奢靡无度,宫城更是修得华美无比。
大婚之前,为了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贵女,整个宫城上下还都彻底修缮了一番。
但即便如此,墨麟觉得,她对极夜宫上下也仍没有半分满意之处。
那副虎落平阳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模样,就好像嫁给他这件事,是她此生受过的最大挫败与委屈。
被那种寒潭浮冰的眼神望着,琉玉颇有些不自然。
那是百年前的阴山琉玉说的话。
跟现在洗心革面的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本来就……挺不讲究的啊。”
琉玉不动声色地偷换了一个词,随手一指,指向窗边摆着的一张紫檀木躺椅。
“比如那把椅子,我第一眼看到就觉得不顺眼,要是不换,以后每日一睁眼就看到这把丑椅子,真是叫人绝望——到时候我扔掉一些东西,腾出些位置来放我从仙都玉京带来的嫁妆,你不介意吧?”
墨麟眸色闪动了一下。
还未开口,倒是一旁的山魈不服气地出声:
“那椅子哪里丑了,那可是……”
“好了。”
墨麟打断他,视线冷淡扫过地上的尸首,抬了抬下颌:
“怎么回事,解释一下。”
从颅骨里爬出来的傀儡人面蛛,已被鬼女封入炁流凝成的气团中。
在场十二傩神的脸色都不算好看。
极夜宫大得很,混入一些魑魅魍魉也偶有发生,抓出来捏死也就罢了。
但这次却混到了主楼以内,就在尊主尊后的眼皮底下。
更重要的是,这件事竟是被刚来的尊后率先察觉,于众目睽睽之下揭穿。
琉玉扫过揽诸那张气急败坏的脸,笑了笑。
“今早她与山魈在外面起冲突时,我便发现她的语气有些不对,之后我在内室更衣,她又刻意将外界的一些风言风语递到我面前,加深我对九幽的厌恶,若她只是寻常女使倒也罢了,偏她还是爹爹为我出嫁特意挑选的人——”
“爹爹知道我脾气大,派人到我身边是来替我周旋人情世故,绝不会激化矛盾。”
此事前世也发生过。
但大约是因为前世的琉玉本就对九幽没什么好脸色,所以傀儡人面蛛并未挑唆得太明显。
它在集灵台潜伏了足足一年,在九幽以琉玉近身女使的身份,替琉玉拉了不少仇恨。
后来即便发现此事,琉玉在九幽的名声也是覆水难收,除非她自己花足心思扭转九幽对她的看法——
但想也知道,前世的琉玉哪里会在乎这个?
“虽说会用傀儡人面蛛的妖鬼有很多……但总觉得和玉面蜘蛛脱不了干系。”
鬼女拎着傀儡人面蛛的触肢将它拎了起来。
能咬碎人骨的人面蛛在她指尖颤抖不止。
她歪头,看向一旁阴沉着脸的揽诸,头顶的紫色蝴蝶结发带晃了晃。
“真丢人呀揽诸。”
被揽诸狠瞪了一眼,身形娇小的鬼女迅速躲到一位白衣女子的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窃笑。
“尊主——”
脸色又青又红的揽诸屈辱地低下头:
“属下只是一时疏忽,给属下三日时间,一定会查到玉面蜘蛛的罪证,给尊主一个交代……”
“只给你们尊主交代?”
琉玉似笑非笑地问。
“……属下会想办法,将那名被冒名顶替的女使带回来。”
琉玉眼里的笑意淡了几分。
她前世与玉面蜘蛛打过交道。
此人看着温润和善,有高出风尘之表,但实际上如他的妖蛛血脉一样,笑靥如花间有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阴冷狠厉。
真正的绿珠早在被他用傀儡人面蛛调换时,就已经死了。
揽诸戍守宫城不力有罪。
她身为主人却没有保护好自己人,同样该负罪责。
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琉玉不会露怯,反而必须在与十二傩神打照面的第一日,将这些对她心思各异的妖鬼敲打一番。
于是她环顾众人,语带笑意道:
“若这就是你们十二傩神的实力,不如就将戍守极夜宫的职位交给我的人?至少我在仙都玉京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家主身边的人都能被偷龙转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