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妖鬼夫君为我战死前by松庭
松庭  发于:2024年09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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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妖鬼好不容易挣脱了仙家世族的压迫,一翻身,自己竟又成了另一个仙家世族,耀武扬威地将弱者踩在脚下。
如此荒诞。
微凉的手指落在了琉玉的眼睑上。
紧随其后的,是一个一触即离的吻。
琉玉失笑:
“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在听,”乌黑如墨的发将琉玉的视野笼罩,“你自己看不到,你说这些的时候,眼睛很好看。”
墨麟想,如果是那些满腹诗书的世族公子,或许能用更加华美的辞藻来描述。
但他看着此刻的琉玉,只能想到庙宇中的玄女仙子。
忽明忽灭的月色落在她眼中。
仿佛笼着一层悲悯柔和的神性。
吻在她眼睫上的时候,他脑海中并无任何情欲,只是想要像任何一个神女座下的信徒,虔诚地匍匐在她足下。
“你母亲会这样想并不奇怪,她出身寒门,必定见过不少人间疾苦——但你为何会有这样的感慨?你从前,就连妖鬼的粗鄙都无法忍受。”
她生来顺风顺水,吃过最大的苦,大抵就是嫁给了他。
虽然她这样理解妖鬼让他很高兴——不能说是高兴,他能感觉到自己听完她说的这些话后,身体里的所有触肢都想要触碰她,渴求她,简直到了一种痴迷的程度。
但他仍有理智。
这样的理解不会平白而来。
很多痛苦,没有经历过就永远不可能感同身受。
墨麟的指腹在她额角摩挲,眸中凝着深思。
——他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是经历过什么,才会有这样的感悟?
琉玉对上他仿佛能窥探人心的眸光,有些讶异于他的敏锐。
错开视线,琉玉反唇相讥:
“我还想问你为什么对我娘这么了解呢,不是没听过说过我们家的事吗?怎么连我娘出身寒门都知道?”
南宫氏好歹也是世族,如今沾了阴山氏的光,更是混入了次等世族之列。
寒门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对面的视线稍显底气不足地挪开。
墨麟:“……听说而已。”
琉玉:“哦,那我也是随便感慨一下而已。”
两个揣着一肚子秘密的人面面相觑,最后还是决定放弃追问。
明日还有许多事要做,也差不多该睡了。
琉玉吹熄了烛火。
毫不意外地,琉玉很快就感觉到逐渐得寸进尺的触肢已经缠住了她的脚踝,顺势而上。
不过今夜赶路,墨麟并不打算做什么,只是这样紧紧贴着她,就已经能让他浑身每一寸都在发出舒服的喟叹。
“问你一个问题啊。”
琉玉还是忍不住开口:
“我一直都想问来着……你以前,是不是早就见过我啊?”
黑暗中,暗如磷火的眸子微微睁开。
一时间,有玉京的春花、无色城的灯火、花枝上的簌簌吹响的诗笺从他脑海中掠过,最后定格在纷然坠落的山樱花下。
——除了我以外,绝不能输给世间任何一人,这样的男子,方才配得上我阴山琉玉。
那时说出这番话的少女明媚又骄傲。
是灵雍第一的天才,是世代公卿之家的贵女。
而他是寂寂无名。
是人人皆可践踏的奴隶。
“……没有。”
他嗓音带着莫名的闷,动作粗鲁地拽了一下被子,重重掖在她后颈处。
“当奴隶也很忙,没空关注大小姐呢。”

姑获鸟鬼车驶在凄清夜色中。
离开妖鬼群居的城池后, 周遭迅速陷入崎岖难行的黑暗丛林,护卫在两侧的玉京女使与十二傩神轮班警戒,以防止林深处暗藏的疫鬼伏击。
遥遥望见琉玉他们的鬼车熄了烛火, 刚与朝鸢换班的朝暝坐在车顶上出神。
又罩着一层势隔绝外界。
也不知道小姐和那个泥腿子妖鬼独处时,能有什么话题可聊,自从到了九幽后, 小姐陪他和朝鸢的时间都少了许多呢。
朝暝颇有些吃味地想着,耳畔却捕捉到身后鬼车内传来一声很低的轻呼。
是阿绛所乘的鬼车。
“出什么事了吗——”
落在车门边的朝暝本想挑帘,指尖却顿了一下,并未入内。
“只是方才车轮被什么东西震了一下。”
车内的阿绛声线放缓, 温声答:
“妾身没事, 朝暝大人不必担心。”
朝暝松了口气。
正欲离开时,忽见一只手轻搭在车帘上, 淡粉色的指甲,指尖修得圆润, 她轻撩车帘, 让朝暝能看清昏黄烛光下只着一件单薄里衣的身影。
“朝暝大人……要进来吗?”
她的语气带着试探,由于她口吻寻常, 朝暝乍一听还以为是她有什么话想说。
直到他瞧见阿绛的手指已经落在衣带上,他才慌里慌张地将车帘扯下,动作飞快地关上了外面的小门。
“——我没那个意思!”
朝暝咬着后槽牙挤出了这么一句。
周围有妖鬼好奇朝这边打量,被恼羞成怒的朝暝瞪了回去。
“我真不是来——”隔着镂花小门,面色尴尬的朝暝尽量向她解释, “我替你向月娘借书也不是为了这个, 你……你不用这样。”
阿绛看着小门上倒映的身影。
少年扎着高马尾, 身型清瘦,靠近她的时候, 没有那些酒肉妖鬼带来的浊气。
干燥又清爽,和那个长得与他很像的姐姐,还有琉玉小姐身边的那些女使一样。
阿绛袖中紧绷的手指松了几分,软软垂落在膝上。
“那妾身没有办法感谢您了。”
除了这个,她再没有别的价值。
“不用你谢,”朝暝挠了挠脸颊,轻声道,“我就是看你喜欢,想给送你,也不为别的,你要是觉得喜欢,就算是最好的感谢了。”
阿绛认真答:“我喜欢的。”
“那就好。”
朝暝还想说些什么,却怕再说几句,她又要叫他进去。
“那你早些睡。”
镂花小门上的倒影消失了。
阿绛挑开车帘朝外探看。
竹林风声婆娑,月华如练,穿过竹影洒落在鬼车车顶的玄衣少年身上。
车轮碾过颠簸不平的小路,队伍中隐约有姑获鸟的鸣叫。
阿绛倚着车窗,不知为何瞧了他许久。
直到右眼处再度传来刺痛。
她咬住舌头,以免再度发出声响引来旁人的关注。
是生病了吗?
是什么时候开始痛的?
记不起来了。
……还是不要给大家添麻烦吧。
抵达咸池鬼道院时天光大亮,掌管此间鬼道院的院长带着十多名妖鬼于门外相迎。
“……昨日我们收到尊主尊后的消息,马不停蹄地就将招贤令发往整个咸池城,今日一早,便有二十余人族女子前来鬼道院,想了解到鬼道院授课的事……”
琉玉很难不多瞧几眼这位院长额角上的肉须。
还好,除了这一对像虫子的触须,院长看起来就像个寻常老者,比时常甩着八爪鱼似的触肢的揽诸要好许多。
她敛去打量神色,问:
“可有了解过她们水准如何?”
院长笑容慈祥:“在尊后眼中,可能不值一提,不过我等粗略了解了一番,能识字断句,这就很不错了,还有一位年纪最大的老太太通晓诗文,能解经书,更是绰绰有余。”
琉玉略觉意外。
“应该是最早被送去献祭邪魔的女子之一。”
墨麟向她解释:
“据说当时大晁帝室送去的,都是宗室女子,受孕魔胎后,她们的体质被妖鬼之炁影响,即便未开炁海,寿数也不同于寻常凡人了。”
琉玉偏头看他:
“所以即便她们是人族,也会被修者察觉出身份。”
“没错。”
琉玉穿过遮蔽天光的槐树,在这一片绿意深深中有些出神。
很快,院长带着他们见到了那些人族女子。
如他所言,这些人族女子并未开炁海,是没有踏入仙道的寻常凡人。
但从她们面容的沟壑,和眼中沉积的世故来看,她们的年纪显然远比在场所有人和妖鬼都大。
“我与山魈他们要去检查城池的疫鬼防御部署,你在这边,有事可随时遣人来唤我。”
琉玉理好衣摆坐下,闻言不禁抬头笑了一下:
“能有什么事?你去吧。”
待墨麟离开后,对面有一位老者忽而开口:
“尊后是阴山氏的后代?”
说话的老者头发花白,布满沟壑的面庞有层层叠叠的褐斑,望向琉玉的眼是灰白的浊色,琉玉不太确定她是否能够看清自己的模样。
但她衣着十分整洁,腕上素银首饰,面貌并不颓唐,反而比这鬼道院里大半不讲究的妖鬼要有精气神。
她身后那些或年轻或年长的女子,也似乎隐隐以她为首。
“没错。”
琉玉回答道:
“敢为尊驾籍贯何处。”
面见尊后的场合,这位老者并未有半分怯场,手中甚至还握着缝到一半的鞋垫。
“中州天虞,从前也是个很繁华的地方呢,如今王畿败落,天虞恐怕也成了乡下地方了吧?”
她说得没错,自世族崛起之后,王畿周遭诸城皆渐渐落败,南陆仙都成了大晁实际意义上的王朝都城,仙家世族皆汇聚于此。
琉玉笑了笑:
“玉京在尊驾眼中,不也是乡下地方吗?就连阴山氏,在尊驾从前的年岁,应该也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养马户而已。”
对面的众妇人打量琉玉的神色似有微妙的变化。
方才这位贵女进入鬼道院的排场可不小。
修者之身的玉京女使侍奉在她身侧,执掌九幽的妖鬼之主对她似乎颇为礼遇,她身披流光溢彩的华服,乌发间珠玉琳琅,神玉制成的剑簪在日光下通透如水。
然而一开口,却不像那些眼高于顶的世族子弟,对她们这些孕育了妖鬼的人族女子怀有成见。
“阴山家如今虽无神州玉玺,但实力深厚,为大晁之首,怎可再和昔日相提并论。”
老者凝视着眼前的华服贵女。
“只是老身不解,以尊后的立场,应该不会希望九幽实力增强,为何还会下这样的招贤令,要让九幽妖鬼识文断句,教他们礼仪廉耻?”
琉玉歪着身子,倚着身后凭几,似笑非笑道:
“我的立场?我也很想知道诸位的立场呢。”
老者静静迎上琉玉审视的目光。
琉玉道:“妖鬼之主与降魔派的矛盾与日俱增,将昔日同生死的九幽妖鬼撕裂成水火不容的两半,诸位虽是人族,但身在九幽,不可能置身事外。”
老者徐徐轻笑:
“尊后是想彻底拔除降魔派在九幽的根基?”
琉玉没有回答,那老者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论武力,论钱财,咱们这位尊主都能毫无疑问地碾压玉面蜘蛛,但却容忍他至今,无非是因为他们的根基不在玉山,而在人心。”
对大晁人族的仇恨,才是真正滋养着玉面蜘蛛的助力。
这些被奴役百年的妖鬼没有那么多远见。
他们只知道墨麟有替他们复仇的实力,却与大晁那些人面兽心的仙家世族和谈。
而玉面蜘蛛却承诺,若他能掌控九幽,必定会替他们杀光大晁人族,报仇雪恨。
被仇恨所蒙蔽的妖鬼自然知道如何选择。
琉玉看向老者的眸光闪动。
真是人不可貌相。
一个缝鞋垫的老者,竟能将时局看得如此通透。
“尊后若问我们的立场,我们的立场只有一个——”
老者浑浊的灰白眼眸忽而有一线光流淌而过。
“天下动荡已久,这个乱世,应该迎来终结,而不是再开启一个新的乱世。”
窗外风摇绿影,槐树飒飒作响。
像有一场瓢泼大雨落在琉玉耳中,她避无可避,被这雨势浇透。
墨麟正指着墙上的布防图,向鬼道院的院长示意易被疫鬼突破的位置。
鬼女听得直打哈欠,脑袋都快砸进墨麟面前的沙盘里。
倒是咸池鬼道院内的妖鬼,俱是听得无比认真。
九幽地势辽阔,被崇山障岭里外环绕,天然地分割成了十座城池。
每个城池之间,都有大片的深林作为屏障,其中藏匿着大大小小的疫鬼,疫鬼灵智未开,是一种以人与妖鬼为食的魔物,还会四处传遍疫病,在大晁各地都能见到它们的踪迹。
仿大晁的仙道院而建的鬼道院,既是妖鬼修行之所,同时也是都城抵御疫鬼的一道防线。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墨麟执兵棋的手顿住,抬眸看向跨过门槛的少女。
“谈完了?”
这么快?
琉玉朝墨麟走去,围在墨麟身边的妖鬼自觉替她让出了一条道。
拿起墨麟手边的朱漆耳杯,琉玉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谈完了。”
缓了缓,琉玉才将耳杯放回他手中。
众妖鬼盯着那只杯子,虽一言不发,但场上已是眼风乱飞。
这位便是尊后,那位阴山氏的贵女?
之前分明听说她对九幽妖鬼多有轻蔑之举。
今日亲眼瞧见,虽说的确排场很大,气势够足,样貌也生得出尘绝俗不似凡人,但她却与尊主同杯而饮……好像也没有那么拿腔拿调,高不可攀嘛。
墨麟也觉察到了众妖鬼的打量。
视线扫过,众妖鬼后知后觉地收回过于露骨的眼神,纷纷退至一旁。
墨麟垂眸摩挲了一下琉玉喝过的位置,开口问:
“如何?”
“书读得很多,”琉玉道,“就是有点太多了,你当初是怎么想的,竟将她们也一并带到了九幽?”
“如果不入九幽,她们除了死,没有别的下场。”
将妖鬼带到这个世间的女子们,世间已无多少人记得她们献祭邪魔的功绩。
留在大晁,她们的下场可想而知。
墨麟瞧着她仿佛受了极大冲击的表情,有些不解:
“不是谈让她们入鬼道院给妖鬼授课的事?你跟她们说了什么了?”
“你应该问她们跟我说了什么。”
琉玉木着脸对墨麟道:
“她们不只想给妖鬼上课,还想给我上课——简单来说,她们试图说服我,将所有的仙家世族统统干掉。”
就连复述这番话的时候,琉玉都觉得不可思议。
她们说的是所有。
琉玉以为自己想向那些位高权重的世族掌权者复仇就已经很狂妄了,却没想到这些老得牙齿都快掉了的妇人们比她更有野心。
可真是……老当益壮。
之后,琉玉甚至没听完她们在九幽的计划,只匆匆交代了她们在鬼道院授课的月俸,便忙不迭地跑了出来。
“听上去,是很离经叛道。”
墨麟盯着琉玉头上有些歪了的玉簪。
“她们的想法,你不必强加在自己身上。”
“那是自然,”琉玉偏头看了眼他身后,“你们还有很多事要忙?”
“大约还有一个时辰结束。”
玉簪斜斜垂下流苏,随她的动作而轻轻摇晃,看上去随时都会落下。
琉玉并无察觉,只点点头:
“那我先在这附近随便转转,来时我见城中都在为鬼戏仙游祭做准备,正好出去四处逛逛……”
还没说完,琉玉就忽然见他抬手抚上她的鬓发。
将落未落的玉簪被插回了她发间。
“多带些人,在外小心。”
昏昏欲睡的鬼女瞌睡都散了,捂着半张脸从指缝里笑眼弯弯地瞧:
“尊主真是粘人呀——”
替她扶正玉簪的动作,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依依不舍的丈夫在轻抚妻子的发顶。
意识到周围的妖鬼都在明里暗里看着,墨麟迅速撤回手,冷眼朝鬼女扫了过去。
“这么爱说话,接下来就你来说。”
鬼女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
在外人面前稍微碰到一下,就好像要了他的命一样……
想到晚上他缠得她连气都快喘不过来的样子,琉玉微妙地翘了翘唇角。
没逗留太久,琉玉很快便与朝暝一道上街。
咸池城繁华不逊于邺都,如今还有四日便是鬼戏仙游祭,街头巷尾已经开始为即将到来的祭典筹备。
鬼戏仙游祭与大晁的花灯节截然不同,在街头矮凳上坐着的匠人,手中正在雕刻着青面獠牙的傩面,演练大鼓的妖鬼们抡圆了胳膊,敲得震天响。
赤色的灯笼,青色的驱鬼服,绿松石穿成护身符垂挂在小摊上,雷击木雕刻成辟邪法器堆成小山。
四处都透着诡谲靡丽的色彩,神与鬼的界限并不分明。
琉玉随手拿起一只獠鬼面具戴上,透过面具上的孔洞打量心不在焉的朝暝。
“——怎么突然和朝鸢换班,不是让你看着阿绛吗?”
朝暝答:“就她那点修为,谁看着都行……这九幽还真是个不开化的乡下地方,转了一圈,连个卖文房四宝的铺子也没有。”
铺子自然是有的,只是不多而已。
琉玉笑意微妙地问:“文房四宝,我那儿多得是,你为何要在外面买?”
“……那不一样。”
朝暝被琉玉瞧得有些脸热,绷着脸道:
“小姐的东西,就算赐给我,也要好好珍藏使用,若是送人,自然得用自己买的才有诚意……”
阿绛喜欢大晁的诗文,也喜欢大晁的书法。
他想送她一支羊毫湖笔,作为她习字的第一支笔。
“找到了!”
朝暝朝前面不远处的店铺快步而去。
琉玉瞧着他三步并做两步的背影忍不住想笑。
才认识阿绛几日啊。
比起朝暝,她看阿绛对鬼道院,对阴山岐都要更感兴趣一些。
这趟路途带着阿绛,本来是想让她自己选一处鬼道院修习,但见朝暝这副模样,或许还是问问阿绛自己的意思,愿不愿意跟着他们回邺都……
街道上的喧嚣中,忽然夹杂了一丝不和谐的杂音。
原本噙着笑的琉玉面色一变。
“小姐——!!”
朝暝转过头来,看向琉玉的瞳仁骤然紧缩。
琉玉自然也察觉到了身后有混杂着杀意的鬼炁靠近。
那道藏匿于人群中的身影动作并不矫健,甚至可以算得上拙劣。
但正是因为拙劣,除了琉玉与朝暝,在这火光电石的一刻竟没有任何一人被来者惊动。
她没有立刻出手。
寒芒倒映在琉玉眼底,纷乱的思绪在她脑海中如风暴盘旋,在即将被刺中的一瞬突然清晰。
“朝暝!住手!她是——”
朝暝的剑从琉玉身后飞驰而出,纵然在听到琉玉呼声的那一刻踟蹰,但也已至对方身前。
而就在这一刻。
刺杀者没有躲避,反而迎上了朝暝的剑尖。
兜帽落下,朝暝看到对方右眼之中有一只指甲盖大小的蜘蛛倏然爬过。
紧接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逐渐分崩离析。
月辉流泻般的长发。
雪白的长睫,极浅的瞳仁。
被他刺中的人,分明是本该在鬼道院内等他的阿绛。
……怎么会这样?
阿绛的眼中倒映出少年瞬间空白的神色。
她想起来了。
原本的计划,在那只蜘蛛从她脑子里爬出来的时候,她全都想起来了。
让她去引诱妖鬼墨麟不过是一个幌子。
那位主宰她命运的大人用触肢托起她的下颌端详:
“不够……远远不够……以你的姿容,还不足以让拥有阴山琉玉的墨麟对你倾心。”
“阿绛,你是个无用的废物,是个除了出卖身体外别无用处的废物,但你的废物之处,偶尔也是你最惹人怜爱的地方——发挥你的长处,在她身边留下来吧。”
“若是能替我办成这一件事,你卑贱如蚁的性命,也算有了一丝丝的价值。”
吞心蛛吞掉了她的记忆,让她能够通过法家的审讯手段。
且吞心蛛没有丝毫攻击性,只会让被寄生者自爆,所以即便旁人探查,也无法觉察到潜伏在她大脑深处的吞心蛛。
如渊天大人预料的那样,阴山琉玉和那些视人命如草芥的世族不同,并没有杀掉她这个敌人。
没有人会防备一个蹩脚的奸细。
她虽被看管着,却反而与阴山琉玉身边的人走得越来越近。
她在鬼道院旁听诗文。
她收到了朝暝所赠的书。
金尊玉贵的贵女握着她污浊的手,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还赠她新衣。
这是第一次有人送她衣裳,却并不图脱下它。
但一无所知的她,却在吞心蛛的操控下改变了容貌,从鬼道院内脱身,追随他们至此。
只为在众目睽睽之下自爆,完成这场玉京人族当街斩杀妖鬼的大戏。
“……琉玉小姐……”
剑尖贯穿她的心脏,阿绛倒在朝暝怀里的同时,一贯轻声细语的女子突然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握住了琉玉伸来的掌心。
她是百无一用的废物,是卑贱的姬妾。
她的主人用她熬成一副毒药,要她亲自喂她的恩人服下。
但哪怕被人煎熬成药渣,她也要让那位高高在上的主人,尝一尝这穿肠毒药的滋味。
阿绛从胸腔中爆发出一阵几乎像是怒吼般的声响:
“相里慎……将……给了渊天大人……玉山的妖鬼都……”
“无量海!那个东西叫……无量海!”
这是她无意窥见的秘密,但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秘密是否有价值,是否能够反刺那些在背后操纵她的人。
琉玉瞳孔骤缩。
相里慎。
无量海。
这六个字如一道闪电在琉玉的脑海中劈开。
她怎么会不记得这个人,这个东西。
前世在西境虞渊,就是相里慎带着百余名八境修者,将琉玉和一众阴山氏家臣拦在了关山一带。
那一战,阴山氏的尸骸在关山堆成一片小山,琉玉炁海被毁,命悬一线。
朝鸢朝暝为了掩护琉玉脱身,被相里慎所生擒。
后来琉玉才知道,相里家是靠着一种名为“无量海”的仙药,以性命为代价,将一众三境四境的修者短时间内提升至八境。
而被他们生擒的朝鸢朝暝,也成了相里慎炼药的试验品,死后被草草扔进了乱葬岗。
相里慎的无量海,为什么会与玉山的玉面蜘蛛联系起来?
他们在谋划什么?
“……小姐,她在说什么?这是到底怎么回事……”
街道上的妖鬼纷然退去,只余下扶着阿绛的朝暝跪坐在血泊中。
玄衣少年昂着溅满鲜血的脸,茫然地望着琉玉。
“小姐,你救救她。”
周遭一片混乱的喧嚣中,琉玉听到浑身血液翻涌的声音。
琉玉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尸骸遍地的关山。
朝鸢和朝暝背着她,翻过那座看不到尽头的山,将让她交给前来接应的老仆。
琉玉想救他们,但到最后,却连替他们敛尸都办不到。
咸池城的街道上,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
“玉京人族杀了九幽的妖鬼!”
“我认识他!他是阴山琉玉身边的亲信!”
“地上那个是渊天大人的姬妾,他色欲熏心!强抢不成便当街残杀!”
琉玉猛然回过头。
说话的那道身影如一尾鱼没入人群中,如一滴水落入大海,了无踪迹。
但被他煽动的人潮却一浪接一浪,朝着琉玉和朝暝的方向拍打而来。
“这里是九幽!我们妖鬼在九幽岂能还被这些人族欺凌!”
“将他带去见渊天大人!还有渊天大人姬妾的尸首,绝不能留在他们手里!”
“杀了他!杀了他!”
愚昧的、未经开化的、充满仇恨的妖鬼们。
他们无法分辨方才那人所说的是真是假,只能看到眼前死于朝暝之手的阿绛,只能联想到那些曾经奴役他们残杀他们的人族修者。
非人的肢体从他们的体内钻出,片刻前还与人无异的行人,纷纷展露出他们的妖鬼之姿。
这便是玉面蜘蛛扎根九幽的根基。
他的蛛丝潜伏在每一个九幽妖鬼的心底。
只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稍加挑拨,这些看似平和如寻常百姓的妖鬼,便会在一瞬间变成他的拥趗。
“交出凶手!”
有妖鬼在怒吼。
“就算是尊后,也不能包庇随意屠杀妖鬼的凶手!”
有妖鬼在咆哮。
“玉京人滚出九幽!”
一层一层的妖鬼围在周围虎视眈眈,仿佛下一刻就要扑上来撕碎他们。
“我跟他们走!”身后传来朝暝带着愤怒与悲恸的嗓音,“让他们带我去见玉面蜘蛛!我要亲手杀了他!”
玉面蜘蛛等的就是这一刻。
他要他们当街手刃妖鬼,要琉玉和她身边的人成为众矢之的,从而墨麟也失去九幽的民心。
在这沸腾的喧嚣中,琉玉的心却奇异地冷静下来。
她绝不能动手伤人。
不知是谁的触肢缠住朝暝的脚踝,拖拽着他没入人群,要从他怀里将阿绛夺走。
符箓就在他腰间,朝暝却似乎完全放弃了抵抗。
布满血丝的双眸紧盯着玉山的方向。
阴山氏的人不会怕死。
他只怕拖累小姐,只怕毫无价值的死。
即便是死,他也要拖着玉面蜘蛛一起死!
温润流光自琉玉周身释出,纯澈炁流化作莹白灵光冲开人潮,将朝暝夺回来的同时,也用炁流将他暂时束缚起来。
“——你们说得没错,即便是九幽尊后,也不能包庇随意屠杀妖鬼的凶手。”
少女面上的波澜一点点平复,语调也是前所未有的柔和。
然而她此时此刻释出的势,却也前所未有的强大。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
阴山氏传承的【势】就如同此句。
周遭杀意越强,越能激发修者炁海共振,释出更强的【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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