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女使们摆放筷子和筷枕,有妖鬼问:
“这是什么?”
女使微笑答:“是放筷子的呢。”
“不是,”那妖鬼满脸茫然地举起触肢道,“可我吃饭都用这个啊。”
女使:“……”
恰在此时,门外走来琉玉与墨麟两人,抱着托盘的女使可怜兮兮地小跑到琉玉面前,无比震撼地告状:
“——小姐!他们吃饭不用筷子!”
若非平日的修养,女使简直都想尖叫。
墨麟脚步顿了一下。
那名还在晃悠着触肢的妖鬼骤然感觉到一道冷冽视线,柔软触肢忽而一僵,随即鬼鬼祟祟地缩回了身体里。
琉玉没注意到那边的动静,眼尾掠过身旁的妖鬼之主,唇角笑意有些冷:
“习惯就好,泥腿子是这样的。”
墨麟知道她这是在指桑骂槐,所以只是略有心虚地偏过头去,并未反驳。
方才在水榭边,说完他的“真心话”之后,琉玉的表情肉眼可见地从期待变得无语。
他到底!
懂不懂!
什么叫真心话!
虽然这个确实有可能也是他的真心话……但青天白日的,她想听的是这个吗?
“久吗?我不觉得诶。”
说这话时,怀中少女下颌抵着他胸口,笑眯眯道:
“我觉得还可以再久一点呢。”
回想起少女那时眼中阴阳怪气的恶劣意味,墨麟于心底轻叹。
其实他想说的并不是那个。
但不知为何,话到嘴边,舌尖仿佛并不听他使唤。
他想起之前琉玉对他的那些直白的、坦然的夸赞,还有那些简直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剖开的探问,有些难以理解。
她好像总是能干脆利落地表达自己的想法。
无论是对人的喜恶,还是对自己想得到的答案。
在墨麟眼中,这是比掌握无量鬼火和呼名治鬼术,还要困难千百倍的事。
两人在长桌上首落座。
刚一坐定,就见山魈与朝暝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左一右,斗志昂扬地开始报菜名。
朝暝:“今日给小姐预备的昼食有蜜炙鹌子、虾橙脍、石首鳌、蟹生、金玉羹——”
山魈:“今日我让膳夫备了五十个红烧狮子头,十只烤羊腿,一大盆红烧肉,还有一锅炖肘子,尊后若还有什么想吃的,灶还热着,还能现做!”
墨麟抬眸瞥了山魈一眼。
他觉得山魈大概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到底是谁的下属。
“有猪吗?”
听墨麟如此询问,山魈愣了一下,指着那道肘子道:
“这不就是猪肘子……”
“我是说,你觉得这张桌上有谁是猪吗?”
墨麟眼带告诫地瞥了山魈一眼:
“下次再把这种喂猪的分量端上桌,我会让你一个人吃光。”
山魈:“……”
这怎么能叫喂猪!这叫排场!
但他哪里敢还嘴,只得垂下眼让人将多余的菜分出去。
“还有你们。”
墨麟指尖缓缓轻叩桌面,目光扫过长桌下方那些狼吞虎咽的妖鬼。
“禁止用触肢抓菜,也禁止用口器舔盘子——人怎么吃饭,你们就怎么吃饭。”
说这话时,墨麟的视线落在了坐在妖鬼中的方伏藏和月娘身上。
一时万众瞩目,方伏藏和月娘的筷子悬在了半空中。
月娘额头不住冒汗。
好多好多的妖鬼……有的额头生角,有的长了六只眼睛,模样千奇百怪。
他们会吃人吗?
从小爹爹和哥都说,妖鬼和疫鬼没有区别,都是给人间带来灾祸的、吃人的怪物,她在太平城长大,从小就知道,妖鬼每年都会来太平城劫掠百姓——且只劫掠百姓,不会去招惹那些有身份的贵人。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身旁妖鬼的触肢戳了戳月娘的手臂。
“小女孩。”
月娘紧紧贴着右边的方伏藏,牙齿都在打颤。
“筷子……怎么拿?”
月娘有些意外,一转头正对上那妖鬼脸上同时瞧着她的眼,月娘浑身汗毛倒竖,闭着眼哆哆嗦嗦地举起了自己的手。
妖鬼们的目光汇聚在她手上。
他们模仿着她的动作,努力捉住这两根细细的木头。
有的用力过度不小心折断筷子,也有的半天夹不住一块肉。
虽然很不熟练,但好歹的确有个人样了。
月娘紧闭的眼眯开一条缝。
……真不吃人?
琉玉见这些妖鬼费力地学着用筷子,笨拙得像刚出生的婴儿,忍不住发笑:
“其实抓着吃也没关系,我不介意。”
前世她四处躲藏,也曾有过要用不算干净的手抓着饼吃的时候。
“你不介意也要改,”墨麟垂眸夹菜,淡声道,“总不能自己半点不努力,只空等着世人的偏见自行消失,别人凭什么?”
琉玉微讶。
少女咬着筷子瞧了他好一会儿,问:
“你居然会这么想?”
墨麟本来不欲解释,可又想到了方才琉玉的话。
他不说,她就不会知道。
“……既然你我二人已经站在同一阵线,总不能来日同你回到仙都玉京,让他们瞧见你的同盟尽是连筷子都不会使的野人。”
他语气平淡,好似公事公办,琉玉眼珠微转,替他翻译:
“哦,就是不想给我丢脸的意思咯。”
墨麟沉默了一下。
虽然他确实是这么想的,但是由她如此直白地说出来,连他自己都觉得肉麻。
“……你觉得是就是。”
正说着,他又抬起头,蹙眉盯着一妖鬼道:
“吃饭别发出声音。”
将猪蹄盖在饭上正吸溜吸溜往喉咙里倒的妖鬼顿时一僵。
不出声……吃饭不出声咋吃啊!
眼看着那名不知道该怎么吃饭的妖鬼快要把自己噎死,琉玉忍笑道:
“有一点点声音也没关系——其实吃饭吃得太斯文,瞧着也没什么胃口,还是大口吃饭看着更香呢。”
那妖鬼眼前一亮。
这话他爱听!
怎么他们家尊主比人家大小姐还讲究,怪事。
底下的方伏藏忍不住打量起琉玉。
见这位阴山氏的大小姐真的一边吃饭,一边瞧着那些吃相粗鲁的妖鬼,眼角眉梢还颇得乐趣的模样,方伏藏这才确定她并不是在作秀。
有许多自矜身份的世族,哪怕是让妖鬼奴隶做车架前踏脚的人凳,都嫌脏了自己的鞋。
更别提同桌而食。
更别提——
她还是从前那个无色城的城主之女。
整个大晁,若说有谁最有厌恶妖鬼的理由,那恐怕就是这位大小姐了。
如今却能与妖鬼打成一片。
假如这是她装出来的,方伏藏只会觉得正常。
可假如她是真的能够摈弃两族旧怨,放下自己生而高贵的架子,拉拢这些实力强悍的妖鬼——
方伏藏不禁朝玉山的方向投去一眼。
玉山那位靠着蛊惑人心,才能在九幽站稳脚跟的玉面蜘蛛,还能坐得住吗?
在旁边一桌与女使们安静吃饭的朝暝有些心不在焉。
“——为什么不高兴?”
刚与某个妖鬼比试完饭量的朝鸢在他旁边坐下。
朝暝看了看她的肚子,忍不住道:“你跟他们比饭量?疯了吗?”
虽然朝鸢在仙都玉京时就是出了名的能吃,但那也是和人比。
这些妖鬼或许因为比人族多长了一些躯干,饭量也是寻常人的好几倍,吃起饭来格外吓人。
“他们,很厉害。”
吃得太多,朝鸢双手托着脸,两眼发直地瞧着琉玉的方向,开口却是:
“你不喜欢他们。”
朝暝拧起眉头。
“……没有。”
“小姐和他们关系好,你不开心。”
朝暝望着那边吃了一整个狮子头的少女,眉头拧得直打结。
他眸色复杂道:
“小姐成婚后……与妖鬼走得太近了些,我不是厌恶这些妖鬼,我只是想到仙都玉京那些人会如何看待小姐……就心里发堵。”
他与朝鸢自幼同琉玉一起长大。
他们看着琉玉顺风顺水,璀璨耀眼的长大,也一直坚信,自家小姐永远都会是真正的天之骄子。
可现在呢?
因为嫁给一个妖鬼,小姐被姬氏名士称作“世族之耻辱”,从前那些对小姐围追堵截的世族公子,如今口中再不提她的名字,那些小姐的手下败将,更是趁机讥讽,拿小姐做闲暇无事的谈资。
他们算什么东西。
这些都是本家的同僚告诉他的,他并没有让小姐知道。
他还知道,即便鬼道院内的这些妖鬼对小姐似有改观,但在外面,在九幽,还有更多的人对小姐满怀成见。
“为了融入他们,小姐连猪蹄都吃了,他们竟然还对小姐有那么大的敌意……”
朝鸢看向那边的琉玉,实话实说:
“我觉得,小姐本来就爱吃。”
朝暝嗤之以鼻。
“而且——”朝鸢对弟弟道,“他们有他们的立场。”
想到无色城,朝暝眸色微闪,但还是道:
“那我也有我的立场,小姐真心相待,他们却在背后非议小姐,我就是不高兴。”
朝鸢眨眨眼,一针见血:
“你觉得他们低人一等。”
“我没有。”
“你有。”
所以才觉得小姐已经纡尊降贵,他们却还不识好歹。
朝暝有点恼羞成怒,不想再和姐姐说话,起身快步朝外走。
他心事重重,刚跨出门就撞上一道白影。
“唔。”
被撞了一下的朝暝连晃都没晃一下,倒是被他撞到的人,一下子身型不稳,仰面朝后方倒去。
朝暝及时拉住了她。
“没事……吧。”
月辉流泻般的长发在风中微扬。
雪白的裙袍,雪白的长睫,仿佛霜雪凝成的女子,踉跄一下后在朝暝的拉拽下勉强站稳。
风中有一丝幽微的梅香。
朝暝神色微怔。
“我没事,”女子抬眸,抿出一个笑容,“多谢贵人。”
刚吃过饭,琉玉就听说为鬼戏仙游祭裁衣的人来了。
阴山岐对别的兴趣淡淡,但对吃喝玩乐倒是很感兴趣,听说琉玉不仅要参加祭礼,还要筹备傩舞,连忙来凑热闹。
“唔……这布料虽然与仙都玉京的风尚不同,但倒也别致。”
内室中,阴山岐瞧着送来给琉玉试看的布料,指腹摩挲,一摸便至这傩舞要穿的裙裳价值不菲。
孔雀蓝的缎子,外纱也不知是用什么纱做的,在阳光下竟如浮光跃金,奢丽惊人。
若是堆堆叠叠拢在身上,随行动而漾开,不知是怎样波光粼粼的美。
阴山岐瞥了眼窗边坐着的妖鬼。
虽然确实是个泥腿子,但还挺会养他们家这朵娇花的。
屏风后的琉玉展开手臂,由对方替她量体。
“……你是方相家的人?”
方相氏在九幽的原住民中是个大姓,鬼戏仙游祭也多从方相家选出女祭司主持,前世来替琉玉量体裁衣的便是方相氏操持祭祀的族人。
但这次来的,却并不是琉玉记忆中的那人。
一头银发的女子徐徐抬头,瞳色很浅,有种奇异的非人之美。
她摇摇头:
“妾身是妖鬼,身无所长,幸得方相家收留,如今做些杂事。”
细雪一样柔软的声音。
哪怕琉玉是个女子,见到这样温驯乖巧的美人,也不自觉地生出几分保护欲。
“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手绕过琉玉的腰,身上有清冽梅香传来。
“妾身名阿绛。”
绛为红色,这样一个仿佛用雪捏成的女子,竟然叫这个名字。
阿绛给琉玉量过尺寸后,让一旁同僚记了下来。
随后她从屏风后走出,俯跪在窗边的妖鬼之主面前,道:
“除了量体裁衣,妾身还需将傩舞传授于尊后,不知可否留宿于极夜宫,以待尊后空余时传唤?”
墨麟的视线从窗外挪向俯跪在地的女子身上。
晴光映在她散开的裙摆上,腰间一枚玉佩折射出光晕。
那玉佩质地通透如水。
几乎与琉玉平日所戴的玉簪相差无几。
沉默中,墨麟的视线与立在屏风旁的琉玉对上。
琉玉也注意到了她那枚玉佩。
九幽之中,何处有美玉?
“允。”
听到这个字,阿绛缓缓抬起了头,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绿眸。
这位初次谋面的妖鬼之主,有阴郁妖异的容貌,也有诡谲森冷的气场。
他扯开唇角道:
“不过,傩舞有了裙裳,也该有些配饰才对。”
“不知夺下玉山,是否能寻到合适的美玉作配?”
今日负责极夜宫巡逻的鬼女被唤来了邺都鬼道院。
鬼女推门而入时, 随阿绛来的两名方相氏的随从已经被墨麟打晕,由山魈关在了另一间房间内,她目光逡巡一周, 只见到尊主尊后还有阴山岐,还有一个跪坐在屏风前、手腕被炁流缠绕的银发女子。
鬼女见到阿绛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发丝是银白色的。
肌肤是雪白色的。
就连抬眸时颤动的长睫也是白色。
真是个像雪花一样晶莹剔透的美人。
“很漂亮是吧?”
与鬼女并肩而立的琉玉,和她一起歪头打量阿绛。
鬼女认真点点头, 又看向一旁的琉玉。
她忍不住捧起脸笑眯眯地想:
真幸福啊,一天就能看到这么多美人呢。
“漂亮漂亮——对了,尊后唤我来有何事?”
琉玉指了指那边被乖巧拷住的雪美人,眼尾弯弯:
“当然是因为她, 这个玉面蜘蛛派来的奸细啦。”
鬼女眼中笑意倏然冻住。
……诶?
“世间玉石, 分神玉、王玉、凡玉三等。”
手持刀扇的阴山岐指间勾着玉坠的绳子,透过日光把玩。
“她自称身无所长, 做些杂事为生,随身却佩这样品质不俗的神玉, 要么就是她偷窃而来, 要么就是这神玉对她而言并不算什么稀罕物件,她才会疏忽至此, 戴着它出现在我们面前。”
九幽之内,唯玉山出产玉石。
而如今执掌玉山者,正是玉面蜘蛛,渊天。
墨麟眸色沉沉,凝视着那道雪色身影:
“又或者, 这本身也是陷阱之一。”
阴山岐颔首, 这倒也有可能。
“所以就要由鬼女来审啦, ”琉玉绕至鬼女身后,拍了拍她肩膀, “听说十二傩神之中,你擅长刑名之学,审讯她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鬼女苦着脸,在阿绛面前抱膝蹲下。
“你真是奸细?”
阿绛抿了抿绯红的唇,似有些歉意道:
“抱歉,给诸位添麻烦了。”
鬼女:“……尊主尊后!哪有这么礼貌的奸细啦!”
这也是琉玉不想自己审的原因。
被墨麟拆穿的时候,阿绛的脸上并无太多的慌乱,只是空白了一瞬,随后便没有任何挣扎地接受了身份败露的结果,垂目等待死亡降临。
这不是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蝼蚁尚有求生之志,哪怕力量微弱,岂可这样毫无挣扎的赴死。
最后鬼女选择了一种最温和的刑名之术。
取十枚红线般细长的鬼蛊,刺入阿绛的十指指尖。
鬼蛊融于血中,在鬼女的操纵下流入心脏,而另一头延伸出的血线被鬼女十指所缚,如医师悬丝诊脉。
“接下来我要问的问题,你如实回答,便不会有任何痛苦,但若你说出违心之语,缚心蛊便会啃噬你的心脏,令你生不如死——小姐姐,可要想清楚再回答。”
浅色瞳仁微微张大,并非因为害怕,只是单纯为鬼女的缚心蛊而惊讶。
“你是玉面蜘蛛派来的奸细吗?”
“是。”
“他派你来的计划是什么?”
阿绛漂亮的眼珠落在墨麟身上。
“渊天大人希望我得到妖鬼墨麟的青睐,离间他与阴山琉玉的感情。”
顿了顿,她望着琉玉道:
“抱歉。”
琉玉并未生气,反而被她这声抱歉逗起了兴趣。
“你要引诱我夫君,说句抱歉就完了?”
负手而立的琉玉弯下腰,偏头打量她那双浅淡的瞳仁,忍不住道:
“再怎么,也得赔一双眼睛才有诚意吧。”
阿绛细眉很轻的蹙了一下,但还是垂目温声道:
“好的,抱歉。”
琉玉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她指着阿绛回头对墨麟道:
“她居然说好,真可……”
“可爱”两个字还没说出口,就对上墨麟那双森冷沉郁的眼。
你夸她可爱?
琉玉眼珠一转,假装没瞧见他眼中不满,回过身道:
“除此以外呢?他应该对墨麟有所了解,如果美人计好用的话他不会等到现在,总该有个备用方案吧?”
阿绛摇摇头。
琉玉:“要用说的。”
阿绛老实回答:“没有备用方案。”
缚心蛊没有反应,她说的是实话。
阴山岐还以为能听到什么精妙计划,颇为失望地摇了摇手中刀扇:
“那不就是随手打发你来送死吗……”
阿绛轻抿了一下唇。
“妾身,身份卑贱,乃玉山姬妾,对渊天大人而言,无足轻重。”
听到这句,阴山岐倒是将她仔细打量一番,意味不明地感叹:
“原来你是玉面蜘蛛的女人啊。”
阿绛却咬字缓慢地重复了一遍:
“妾身,乃玉山姬妾。”
她说的是玉山。
而非玉面蜘蛛一人。
琉玉与鬼女面上笑意微敛。
“……如果我没记错,九幽应该明令禁止宿娼。”
琉玉看向身后的墨麟。
九幽初创至今,许多律法政规都有略显潦草之处,但唯有一条前世时就让琉玉印象深刻。
——九幽禁止任何形式的青楼楚馆,暗娼嫖宿。
即便是在自诩知文识礼的大晁,风月场所也只多不少,琉玉长于世族,见过太多以宿娼为风雅趣事的所谓名士。
但九幽,却对这群只知依本能行事的妖鬼定下这样的禁令,施行难度可想而知。
“禁令虽下,执行却要看底下办事的人是否尽心——”
墨麟轻抬眼帘,冷沉如寒铁的眸光落在阿绛身上。
“十二傩神已被玉面蜘蛛渗透,所以,必得有一场自上而下的清洗,才能瓦解他们的势力。”
“你早就察觉到了?”琉玉问。
墨麟嗯了一声:
“除掉玉面蜘蛛容易,但如果不斩断那些在大晁支援他的后盾,也只是斩草不除根。”
只言片语间,琉玉回过味来。
那日她在众目睽睽之下除掉伪装成绿珠的傀儡人面蛛后,墨麟随即提出重排十二傩神序列。
所以……那个时候,墨麟便确定在背后支援玉面蜘蛛的人不是她。
并且决定开始清理十二傩神的队伍。
琉玉仔细回忆了一下。
其实前世也有十二傩神内部更替的消息传到她耳中。
但朝鸢在外调查,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只以为是正常的人员调动。
琉玉看向墨麟的眸光微漾。
“——说实话,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玉面蜘蛛的背后有我三叔的手笔?”
阴山岐摇晃刀扇的手一顿。
他睁大眼珠,不敢置信地盯着突然出卖他的亲侄女。
你这么说!
他就算以前不知道!现在也知道了啊!
鬼女同样愕然看向阴山岐。
——好你个浓眉大眼的美人叔叔,结果你也是个奸细呀!
没料到琉玉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墨麟缓缓看向琉玉,提醒她:
“……如今你三叔借九幽藏身,有些事你不该让我知道。”
他一直都清楚。
所以前世他肃清十二傩神,才会如此谨慎低调。
一步步拔除玉面蜘蛛的势力时,他恐怕也在小心谨慎地绕开她在九幽的那些眼睛。
他以为她想做什么?
琉玉忖度着前世墨麟的所思所想,心口罅隙中,有细小的喟叹回响。
一边觉得她想要他的命,对她严防死守。
一边又愿意散尽修为替她报仇。
这人沉默寡言的表皮底下,心思都快拧成麻花了吧?
敛去这些遐思,琉玉抬眸朝阴山岐投去一道凉薄目光:
“这种只会坑自家人的傻子,就得离开家族的庇佑,被这残酷世道毒打一顿才行——正好,我一直觉得鬼道院缺一个传授四书五经六艺的先生,三叔,就交给你了。”
因为不喜欢妖鬼,阴山岐当初就几乎没怎么在无色城露过面,妖鬼不会认出他的身份。
阴山岐手里的刀扇都吓掉了。
“我不干!”
一想到那些三头六臂的妖鬼,阴山岐果断否决。
“你娘就算了,你这个小丫头片子想指挥你三叔还嫩点——”
琉玉笑眼弯弯地打断:
“你在太平城的财产,乌止统领都挪到我的财库中了。”
阴山岐一下子跟被人掐住喉咙似的安静了下来。
“还有,鉴于你吃里扒外、里通外敌的行为,爹爹说要断了你的月俸,让你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
阴山岐再也绷不住翩翩公子的表象,暴跳如雷:
“开什么玩笑!我从生下来,能分得的家产再花十辈子也花不完,这辈子就不知道缺钱是什么滋味!”
“那你很快就会知道咯。”
琉玉无所谓道。
“那个——”
鬼女突然出声打断,指了指这边同她一起看热闹的银发女子,提醒道:
“尊主,尊后,还没说这位小姐姐要怎么处置呢。”
阿绛从那句“四书五经六艺”中回过神来。
那偶然泛起涟漪的神思,被人重新拉回现实,迅速地回归了平静。
她垂下长睫,等待着上首的两位贵人宣告她这一生的终结。
“处置嘛……”
阿绛看着这位瑰姿艳质的贵女在她面前蹲下,如玉的指尖点了点面颊。
忽而,她扬起一个灿然如日轮的笑容。
“傩舞还没教会,可不能让你就这么死了呢。”
琉玉将监管阿绛的任务交给了朝暝。
“……她犯了九幽禁令,放她回玉山是不可能的,不过也罪不至死,毕竟她真的很笨,坏事都还没来得及做,要是将她送走,玉面蜘蛛再换个聪明的就得不偿失了,所以,就由你监管她的一举一动,直至鬼戏仙游祭之后。”
朝暝的眼风掠过银发女子温驯的面容。
许久,他才收敛起方才听到她是玉山姬妾时的惊愕,问琉玉:
“为何是直至鬼戏仙游祭之后?”
“当然是因为玉面蜘蛛活不过鬼戏仙游祭啊。”
琉玉单手将沉重的祭杖翻转于股掌之间,乌木祭杖上缠绕的数十枚铃铛震动,发出轻灵窸窣的响动。
“前……咳咳,以前都是因为我三叔这个搅屎棍在中间掺和,平白让这个玉面蜘蛛多活了这么多年,也算他够本了,这次鬼戏仙游祭同时选拔十二傩神,他必会露面,若不趁机做掉他,还要再拖到什么时候?”
想到死于玉面蜘蛛之手的绿珠,朝暝点点头。
不过什么叫“让这个玉面蜘蛛多活了这么多年”?
他们来九幽不也才不到两个月吗?
朝暝虽有疑虑,但也没有太过在意,视线不由自主地往阿绛的方向看。
这一看才发现,方才还在教导琉玉傩舞动作的女子已经不在原地。
“——做什么呢?”
听到身后传来的少年嗓音,贴在学舍窗棂边的女子回过头。
朝暝原本是在警告她不要乱跑,但对上他凛然双目,阿绛却只是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学舍内,阴山岐颇有几分消极怠工的嗓音传来: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待听清阴山岐所吟诗句后,朝暝无语地翻了个白眼。
“三爷果然不靠谱,让他教妖鬼识文断句,一上来不教千字文,竟就教他们吟诵这些情情爱爱的诗……”
“真美呀。”
阿绛发自内心地轻叹。
有着非人美丽的妖鬼昂着头,雪色长睫下,那双浅瞳宛如玉石剔透。
她真挚地望着朝暝道:
“你们人族的诗词,真的很美。”
朝暝愣了一下。
窗内飘来妖鬼们吟诵诗词的声音。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朝暝错开与阿绛对视的目光,轻咳一声才道:
“……不是‘你们人族’,小姐说了,妖鬼与人族身上流有一半相同的血脉,人族的诗词,也是妖鬼的诗词。”
阿绛看向庭院中的少女。
无论是极夜宫的妖鬼,还是来自仙家世族的贵女……与她之前想象的,似乎都不一样。
忽然,一道身影从屋檐上倒挂而落。
“——不是最讨厌妖鬼了吗?”
朝暝被神出鬼没的朝鸢吓了一跳。
“都跟你说了我不讨厌妖鬼!”
“你脸好红。”
“倒挂太久你眼花了!”
“嗯嗯。”
“……不准嗯嗯!你这是敷衍!”
“哦哦。”
“烦死了!今天我不会跟你说话了!”
阿绛的目光在两人身上逡巡。
……他们长得好像!
祭杖簌簌轻响。
练习完傩舞已是傍晚。
女使们知道琉玉这几日忙于鬼道院的事务,将沐浴所需的一应物品都带了过来,让琉玉舒舒服服地泡了半个时辰。
沐浴后的琉玉被阴山岐拦在了回房的半路上。
“名士阴山岐,一堂课可价值千金,掏钱掏钱。”
琉玉撇嘴:“当叔叔的居然好意思找侄女要钱?”
红衣青年矜贵地抬了抬下颌。
“我自是不需要这等俗物的——但我的小鸟可不能吃那些便宜的鸟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