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单论容色皮囊,谁敢说这位英俊的妖鬼之主不算九幽第一美人?
“选拔十二傩神的演武台在玉山山脚,傩舞巡游的起点在邺都极夜宫。”
墨麟拾起她一缕发丝,捏在指间摩挲。
低头时,一对山鬼铜钱悬着红穗的耳坠垂在他宽阔肩上。
“自邺都出发,乘神轿穿过九幽,抵达玉山山脚,差不多需要一天一夜,如果时机够好,你我二人或可一道杀上玉山。”
琉玉眨眨眼,轻笑:
“那你可务必要等我。”
一旁的山魈还以为两人还要说几句体己话,想着要不要避一避。
没想到话音落下后,两人只对视一眼,便一同踏出了内室,朝两个方向各自行去。
穿过吊着朝暝的槐树,琉玉坐上了前往极夜宫的鬼车。
她的手掌贴在胸口的位置。
那里放着她亲手从阿绛身上剪下一缕发丝。
阿绛会亲眼见证这一切的。
轻装出发的鬼车穿过咸池城,穿过城池外的密林,很快便能看到邺都城中的景象。
和琉玉离开时的风平浪静不同。
这一次,悬挂着尊后标识的鬼车驶入邺都,守在琉玉身侧的女使们能很明显地感觉到街上气氛的肃杀。
“她还敢参加鬼戏仙游祭。”
“或许觉得杀了个妖鬼不是什么大事,他们这些仙家世族的人,不都这么认为的吗?”
“简直不将我们九幽放在眼里。”
“亏我之前在十方街见她在世族面前维护咱们妖鬼,还觉得她和别的世族不一样,没想到都是装出来的!”
“都一样!仙家世族都没一个好东西!更何况是恶贯满盈的阴山氏!”
两侧人群里混杂着这样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多。
还有人试图朝琉玉所在的鬼车丢石头,手刚一举起,就被墨麟提前安排在街道上的巡逻的妖鬼一把摁住,迅速拖下去审问。
鬼车内的琉玉抿紧了唇。
“小姐莫怕,我等绝不会让任何人近身。”
车窗外传来女使镇定的嗓音。
“小姐也无需担心我们,从前我们或许不理解小姐为何要亲近妖鬼,但现在我们很清楚小姐在做什么,又是为什么而做,不管遇见什么危险,我等都会与小姐共同面对。”
在到九幽之前,她们和仙都玉京的其他人一样,以为妖鬼是残暴、邪恶、不通人性。
但真正与这些妖鬼朝夕相处后,她们才发现,这世间有为了一己私利残害同族的残暴妖鬼,也有喜好诗词柔弱美丽的善良妖鬼。
她们看着死去的阿绛,就好像看见了大晁那些被仙家世族残害的寻常百姓。
妖鬼与人族的界限并不分明,善与恶,岂能用种族来衡量?
邺都城内这样的景象,并不是孤例。
离玉山越近,九幽百姓的民心就越是倒向玉面蜘蛛为首的降魔派。
玉山演武台附近,围坐一周的十六城城主神态各异。
这其中,倒戈向玉面蜘蛛一方的气定神闲,中立者局促不安,坚定站在妖鬼之主一方的则隐含怒容。
“待十二傩神的位置都被玉山妖鬼收入囊中,妖鬼之主的位置恐怕也就坐不稳了,诸位真的不为自己的前程考虑一番吗?”
说话的人饮了一口酽茶,徐徐道。
旁边的城主不停擦汗:“要没有尊主带我们杀出无色城,哪有我们今日的好日子?天气热,大家火气别那么大……诶,尊主怎么突然想起来要重选十二傩神了?”
要是不选不就没这事儿了?
“呵。”一名额生漆黑魔角的女子冷笑,“尊主下令重新遴选,一是为了给底下的妖鬼一个往上爬的机会,不学那些世族只用自己人的臭毛病,二是有些爱耍阴谋诡计的人,渗透了十二傩神,这次正好将他们踢出去,也算干干净净。”
品茶的城主微笑:
“要真是像你说的那样,九幽百姓也不至于这么大怨气,怕只怕咱们尊主是被美色冲昏了头,早就忘了我们与仙家世族的深仇大恨了。”
那女子面色微沉,正欲继续争辩,忽听有人开口:
“尊主与十二傩神来了!”
在座的城主有人起身,有人稳坐如山。
也有人眯着眼瞧了好一会儿,终于确认不是自己眼花,指着十二傩神道:
“他们这是……穿的什么玩意儿?”
众人循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位列十二傩神之首的妖鬼揽诸,在场众多妖鬼,几乎没有不识得他那一头红发。
当初火烧无色城一战,他靠着一己之力鏖战百余修者,紧随墨麟之后,替第一批闯出无色城的妖鬼杀出一条血路。
不少人还记得他手起刀落的身影,可今日的揽诸,身上却穿着一套略显不合身的白袍,就连那头乱蓬蓬支棱在头上的红发,都用发冠束了起来。
这打扮——
这打扮,俨然是一副仙都玉京的人族会有的打扮。
再看他身后。
一贯挂着一身叮当银饰的妖鬼山魈,今日不仅摘了那些银饰,还穿了一身月白衣袍,头上只余玉冠,乍一看,哪里还认得出他是那个神出鬼没以弯刀夺下无数人头的恶鬼少年?
至于后面的鬼女与白萍汀二人,同样也穿着仙都玉京的褒衣博带。
鬼女一改往日用鬼蛊的诡谲神秘,多了几分翩然欲仙的灵巧可爱,白萍汀身披如雾薄纱,更显气质出尘。
揽诸满意地瞧着这些人的震撼神色,讥笑一声:
“今日穿了这身衣服,咱们代表的就是尊后的面子,待会儿站在演武台上守擂,你们可不许穿着这身衣服给尊后丢人。”
鬼女吐吐舌头:“这话说给你才是,今非昔比了,你这十二傩神之首的位置,我觉得我也能坐坐呢。”
山魈略觉嫌弃地看着揽诸:
“你那发冠都没戴正,我看就属你最丢人。”
白萍汀露出一个娴静的笑容。
她看了一眼日晷的方向,这个时间,鬼戏仙游的队伍也该动身出发了。
从另一个方向而来的玉面蜘蛛与墨麟一行人几乎是同时抵达演武台。
他远远就瞧见了揽诸他们那身仙都玉京的打扮。
不过哗众取宠,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今日,服下了无量海的玉山妖鬼必将血洗十二傩神,待他斩断了墨麟的左膀右臂,妖鬼之主的位置,他便已坐上了一半。
肩舆下沉。
玉面蜘蛛落地的同时,腰间玉简闪烁。
玉面蜘蛛凝眸。
这消息,是从邺都传回的。
阴山琉玉那边应该才刚刚动身出发,会有什么事需要传讯于他?
玉面蜘蛛的眼眸里映着玉简闪烁的光,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以手划过玉简,看到了那则消息的内容——
【巡游开始,阴山琉玉以魔语吟诵傩戏,邺都俱震】
原本算得上云淡风轻的面色,在看到中间二字时骤然一变。
她用什么吟诵傩戏?
魔语??
她一个人族女子,她怎么可能会魔语!?
那是天外邪魔所用的语言,是妖鬼之父才会的语言,这世间唯有他作为魔主的直系血脉,才生来便能读懂魔语,阴山琉玉怎么可能——
玉面蜘蛛猛然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朝演武台走来的妖鬼之主。
那人动了动唇:
“天道亡——”
属于妖鬼之主的磅礴之势随着他的步步靠近覆压而下,千妖万鬼伏拜在地,人群中响起附和声:
“天道亡!鬼道兴!万仙俱灭!”
玄色衣袍在玉面蜘蛛的面前停下。
“——诸神拜我。”
幽沉轻远的嗓音在玉面蜘蛛耳畔回荡。
乌黑浓密的长发一半在肩上微翘,一半垂落在他玄绿相间的衣袍上,望向他的那双眼阴冷而深邃,浮着鬼气森森的昳丽。
墨麟唇角很浅地翘了翘:
“看你的表情,我的尊后应该给了你一个很大的惊喜。”
傍晚的彤云如火焰, 烧遍九幽的苍穹。
霞光被西边的重峦叠嶂逐渐收束,红纱灯从繁华城池一路蔓延至鬼气森森的幽暗深林,琉玉站在十六名妖鬼所抬的神轿上, 恍惚有种堕魔而去的错觉。
不过,此时此刻,在周遭这些妖鬼看来, 恐怕她已经是邪魔化生的存在了。
“天玄地黄——”
“日昃月食——”
“罚过酬功——”
“恩泽无穷——”
簌、簌、簌。
缀满铜铃的乌木祭杖随着琉玉的挥动而发出细碎空灵的响声。
街头巷尾都因琉玉吟诵的魔语而沉寂下来,向她投去迷惘又震撼的目光。
少女的声线清冽如珠玉,发出含混如野兽低喝的语言。
是魔语。
这位仙都玉京的人族贵女口中吟诵的……是本该只有继承了魔主直系血脉的妖鬼才会的魔语。
九幽妖鬼们或多或少都能听懂部分魔语,但却无法如眼前神轿上的少女一样, 清晰而规律地吟诵出完整的句子。
可她是个人族。
一个人族, 为什么会邪魔与妖鬼的语言?
火星翻飞,大鼓震魂。
方相氏的伶鬼吹响唢呐, 将九幽百姓从震惊中唤醒。
青龙穿行于狻猊吞吐的云雾中。
伤魂鸟在上空哀啼。
黑衣蓑帽的鬼侍手举赤色招魂幡。
身型健硕的九尾狐带着青色傩面起舞。
巫傩怒喝,夜叉开道。
妖鬼们扮做魑魅魍魉, 祭天祭地, 唱鬼祝神。
夜雾升腾中,众妖鬼望着那神轿上舞姿诡谲的傩面少女。
那身浮光跃金的孔雀蓝傩服在夜色中如水流淌, 乌发间的赤红发带鲜艳如血,她立在九幽万千妖鬼瞩目之下,整个人与这场盛大祭祀融为一体。
仿佛她并非仙家世族的贵女,生来就该是统御九幽妖鬼的神祇。
魔语吟诵间,望向琉玉的无数目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咸池鬼道院的高楼上。
名为慕苍水的老者在晚风中眺望着灯火通明的城池。
“至少到今夜子时, 鬼戏仙游的队伍才能到咸池城, 也不知尊后那边是否顺利。”
慕苍水身后的年轻妇人面含忧色。
但慕苍水仿佛已经望到了此刻巡游队伍的景象, 气定神闲地眺望远方。
“筹谋多年,岂有不顺之理。”
慕苍水想起那夜, 少女叩开她门扉。
地位尊崇的少女以晚辈之姿向她见礼,陈述了当日一个名叫阿绛的姬妾被玉面蜘蛛利用,惨死咸池街头的经过。
“前辈在九幽深耕已久,既有为万世开太平之心,必知应对玉面蜘蛛之策,何如告之,晚辈定全力以赴,替九幽除此祸患。”
慕苍水凝视她的低垂的头颅。
“你是为那名姬妾之死所求,还是为身陷非议的你自己所求?”
少女沉思良久,抬起头。
“为我自己,也为九幽每一个可能会成为阿绛的妖鬼。”
这不是个足够让慕苍水满意的答案。
她还不够纯粹,不够无私。
但当慕苍水望入少女那双本该天真不知世事艰辛的眼中时,却在其中看到了与她身份不符的悲悯沉痛。
鬼使神差的,慕苍水盯着她答:
“好。”
众所周知,在墨麟率领妖鬼闯出无色城之前,身为魔主直系血脉的玉面蜘蛛渊天,才是更受妖鬼们认可的妖鬼之主。
“妖鬼身上流淌着人与魔的血脉,一个妖鬼,要么认可自己为人,要么认同自己为魔,两种身份认同,天然便分割成了两派。”
孱弱苍老的手握着剪子,拨弄灯花,慕苍水的脸在烛火下半明半暗。
“玉面蜘蛛如今的地位,大半依赖于他的血脉,妖鬼们拥护他,实则拥护的是有朝一日邪魔重临于世,率领他们驰骋神州的美梦,想击败降魔派,最根本的办法就是击碎他们的血脉认同——”
“玉面蜘蛛用高贵的魔语将自己武装成天命,那么,谁能使用魔语,谁就能从他手中夺走他的天命。”
慕苍水微微笑着,点了点额角。
“我们这些曾被送往魔窟献祭的女子,早已在百年的囚禁中习得了天外邪魔的魔语——什么只有魔主直系血脉才懂的高贵语言,只要你够聪明,不出一月,你也能有这样高贵的血脉。”
但琉玉显然比她想象得要更聪明。
三日时间已经足够她掌握大部分的魔语,让她能在鬼戏仙游祭上,唱完大段大段的傩戏唱词。
巡游路上,前来观看傩舞的妖鬼越来越多。
“——你不是阴山琉玉!你是谁!”
神轿下,有降魔派的妖鬼不肯相信,指着琉玉高呼。
“卑鄙的人族,肯定是让略懂魔语的妖鬼代替你登台!阴山琉玉不可能懂我们的语言!”
他的同伴振臂附和,有护卫琉玉的妖鬼上前要将他们拖走,两方竟争执起来。
傩舞停了下来。
万众瞩目之下,琉玉缓缓摘掉了脸上傩面。
鬼灯摇曳,狰狞傩面与少女瑰姿艳质的容色对比鲜明。
她山樱色的唇动了动,发出带着浊音的一串语句。
【我是阴山氏之女,是妖鬼墨麟的妻子,是你们的尊后,我比你们在场的任何人都更清楚你们的语言,因为我是被天魔所选中,注定要统率九幽的命定之人】
说完之后,琉玉又以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众妖鬼只能听懂她这一长串魔语中的破碎词语,被琉玉解释之后,他们才完整地理解了她的话。
就连跳出来质疑琉玉的降魔派妖鬼都神色大震。
她不是照本宣科,也不是旁人代替,她是真的通晓魔语。
一个才嫁到九幽两个月的人族,竟然学会了几乎连妖鬼都不能完整理解的魔语。
如何解释?
唯有天魔所授,天命所归,方能解释。
降魔派被这无法理解的状况震慑当场,而当他们回过神来时,周围已经有大片大片的妖鬼俯跪在琉玉的神轿之下。
“恳请天魔——”
近处的,远处的,年幼的,年长的。
这些不久前还对琉玉愤恨怒目的妖鬼,此刻热泪盈眶地伏拜在地。
“恳请天魔,渡妖鬼于苦难。”
降魔派的妖鬼惶惶然环顾周遭,渐渐发现那些本该信奉他们的人,竟眨眼之间就倒向了敌人。
一个人族。
她可是人族!
街道一侧的小楼内。
赤红的宽袍大袖在红木地板上铺开,阴山岐一边瞧着底下的惊变,一边抚摸着比翼鸟的羽翼,轻声感叹:
“果然是未经开化的妖鬼啊……”
若是在大晁,他这个小侄女这一套可行不通。
可在九幽,在这些迷茫不知自己究竟该以何种身份生存的妖鬼面前,再没有比这种神神鬼鬼的手段更立竿见影的计策了。
琉玉俯视着这街上的妖鬼。
她看着这些真将她视作救命稻草的妖鬼,眼中并无喜色。
有什么东西压在她心头,沉甸甸的发闷。
但她很快抬起头来,手中乌木祭杖直指那些伫立在人群中的降魔派,以魔语道:
【臣服,或是继续与我作对?】
这次那些降魔派的妖鬼听懂了琉玉的话。
“……我们不臣服,你又当如何!未必你敢当街取我等性命吗!”
说这话的妖鬼看似凶狠,实则已经开始牙齿打颤。
因为那少女乌沉沉的眼眸中浮现几分笑意,她歪歪头,仿佛在说——
我乃天命所归,为何不敢?
玉山山脚下。
纷至迭来的消息令玉面蜘蛛的脸色一阵差似一阵。
阴山琉玉绝不能留。
归顺于他的降魔派是他立足于九幽的根基,是他扎根玉山,能与妖鬼墨麟斡旋的根本。
若是连这一点都被动摇,他拿什么跟拥有无量鬼火的墨麟作对?
没了利用价值,大晁的仙家世族又岂会再向他源源不断的输送物资?
此时此刻,聚集在此的九幽城主们也收到了鬼戏仙游祭上的消息。
有人扬唇轻笑,有人松了口气,方才还悠然品茶的城主,此刻盯着玉简如鲠在喉,朝玉面蜘蛛投去不满的视线。
倒向玉面蜘蛛的城主皆为利所聚。
若是他们发现局面对自己不再有利,随时都会与玉面蜘蛛撇清干系,重新效忠墨麟。
触肢捏着的麈尾腰扇微微上移,挡住了玉面蜘蛛过于惨淡的神色,他毫不犹豫地以玉简向蛰伏在暗处的玉山妖鬼下令——
不计一切代价。
阻拦阴山琉玉的巡游。
绝不能让她在九幽的影响力继续扩大下去了。
夜色如墨,寒鸦掠过子夜时分的天幕。
鬼戏仙游祭的路线贯穿四个城池,每个城池之间都有大片无人密林,收到命令的玉山妖鬼快速穿梭于黑暗之中。
月光洒在他们身后,照亮一根根银线。
那是在玉山妖鬼脑后爬动的子蛛,所吐出的一股一股的蛛丝。
编织着,编织着。
倾巢而出的蜘蛛将整片深林化作巨大的蛛网,只待猎物扑入。
“全都给我停手——!”
山间幽幽的风吹动肩舆上的轻纱,脸色阴沉的九方星澜闻讯赶来,将为首的玉山妖鬼拦在半途。
他认得这张脸。
此妖鬼是玉面蜘蛛的亲信之一。
这些该死的蜘蛛,竟然绕过他擅自行动!
虽然如今阴山琉玉的立场不明,但她绝不能死在自己主持的计划中,因为如果阴山氏真的追究下来,九方家很有可能将他推出去平息阴山氏的怒火。
“阴山琉玉不能死,都给我滚回你们的老巢。”
为首的玉山妖鬼沉声解释:
“阴山琉玉不死,渊天大人在九幽将无处立足。”
“那又如何?”
九方星澜纯澈的脸上浮现出残忍冷意。
九方星澜身边的修者上前一步:
“还不退下!难道要为了区区一个卑贱妖鬼,让我们公子在九方家的前程受阻吗?都滚——”
蛛丝瞬间绷紧。
隐于黑暗的无形蛛网霎时银光一闪,下一刻,那名七境修者尚未反应过来,就见寒光一现,直到他头颅落地,都未反应过来对方究竟是如何闪至他身前。
【玉山蛛丝牢三之式移形换影】
头颅咕噜噜地滚至九方星澜的肩舆下。
杀人者却又在一瞬间消失无踪。
“九方公子放心,我们无意取你性命,”玉山妖鬼看向面色如雪的少年,“但你想踩着我们玉山妖鬼的尸骸邀功上位,休想。”
他盯着九方星澜,一贯低眉顺眼的妖鬼怒喝道:
“滚开!”
九方星澜胸口起伏,皙白的面皮因受辱而红得滴血。
这些下贱的妖鬼,竟敢、竟敢对他如此无礼!!!
尽管如此,他仍然不得不让步,因为他有种预感,若他不让,下一刻便会如他的护卫一样人头落地。
“公、公子……他们真去杀阴山小姐了,怎么办?”
九方星澜望着那群玉山妖鬼消失的方向,咬紧牙关:
“开通讯阵!立刻告诉堂兄!”
九方彰华不会看着阴山琉玉赴死,定会替他想到解决办法!
喧嚣声越来越远,灯火璀璨的城池化作一个个昏黄光点,被夜色逐渐吞没。
他们已经进入易被伏击的地带,作为前锋探路的朝鸢在密林高处腾挪,时刻保持着对外界的警戒。
神轿上休息的琉玉一边转着指间的剑簪,一边揣测着玉山山脚下的进度。
按墨麟所说,他们会设置十二个擂台,由现在的十二傩神守擂。
所有妖鬼在挑战之前,先要进行一番混战,争夺每个擂台前的五个席位,以获得挑战十二傩神的机会。
待十二个擂台守擂结束之后,才是余下十二人的排序之战。
重要的是守擂战。
山魈他们必须耗足一个时辰,守住自己的擂台,才能让那些服下无量海的妖鬼在众目睽睽之下暴毙。
想必会是一场场苦战。
不过琉玉揣测,玉面蜘蛛得到她这边的消息后,也不会毫无动作,说不定伏击他们的妖鬼已经在暗处蠢蠢欲动了。
剑簪在五指间灵活翻飞,琉玉看向墨麟派来的妖鬼们。
“——我之前就想问了,你们在做什么?”
蹲在一颗颗树上的妖鬼们答:
“奉尊主之命,保护尊后的安全。”
“不是……”琉玉指了指他们手里的万华镜,“我是说,你们一直举着手里的这个,做什么?”
从他们出发的时候,这群妖鬼就在两边屋檐上腾挪。
一开始琉玉还以为这是他们九幽独有的阵势,后来才发现他们几个手里举着什么东西。
万华镜,能在一定距离内,将分镜映出的景象汇聚至主镜。
除此以外,没有任何作用。
其中一个妖鬼肃然答:
“这也是尊主的吩咐!”
“一定是尊主担心我们的护卫不够严密,所以让我们全方位照清尊后,以便随时指点我们查漏补缺!”
琉玉:“……”
真的吗?
她怎么觉得,那个妖鬼单纯就是想看她跳舞呢。
接下来便是十二傩神的守擂战。
只要降魔派将效命于妖鬼墨麟的十二傩神击杀, 让墨麟失去左膀右臂,今日的任务就算成功。
再等到相里慎的下一批无量海制造出来,玉山再造一批八境修者, 届时与大晁合力除掉墨麟,便如探囊取物。
只要赢下守擂战……
汗珠从额角滑落,玉面蜘蛛因过度紧张而发颤的瞳仁落在不远处的墨麟身上, 期待从他的脸上看到与自己同样的紧张不安。
数丈外的高台上。
单手撑着扶手的妖鬼之主姿态放松地倚在座内。
他的视线并未落向演武台,而是看着漂浮在他掌中的青铜镜。
那是倒映着其余几方万华镜的主镜。
即便玉面蜘蛛看不见镜中画面,也知道墨麟在这种情况下看的是什么。
很得意吧。
很痛快吧。
玉面蜘蛛曾以为墨麟是个不善于阴谋诡计的人,可他却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 让这位出身一流世族的大小姐心甘情愿替他穿上九幽的傩服, 在众目睽睽之下替他蛊惑民心。
阴山琉玉到底看上了他哪一点?
这样一个出身低微的、毫无礼教可言的妖鬼——
琉玉一行人已经出城,然而墨麟望着镜中倒影的少女, 脑海中不断重复的仍然是她在神轿上吟诵着魔语起舞的场景。
原来这便是她的应对之策。
妖鬼们学不会魔语,是因为大多数妖鬼本身也只是天外邪魔制造出来的兵卒, 并未与邪魔本身有太多接触。
而那些被养在血池中不断孕育妖鬼的女子, 却真真切切的和那些非人的怪物朝夕相处。
她们大多有着良好的出身,能活下来的, 也有超乎常人的心智和勇气。
她们求生之心从未消亡,一遍又一遍地观察着那些邪魔,分析他们的思维,寻找他们的弱点,最后在绝境中摸索出魔语的规律, 将其化作能够传授他人的语言。
妖鬼之主眸光黏稠地紧贴在那面青铜镜上。
那双绿眸如湿冷苔藓, 阴恻恻地盯着其中倒影, 愉悦中漾着几分诡谲的狂热。
即便如此,能够在短时间内学会也并不容易, 墨麟试想了一下,如果是他,恐怕无法做到在三日内就掌握这样晦涩的语言。
但琉玉能做到。
她一直都如此聪慧。
不管是复杂的傩舞,还是晦涩的魔语,对她而言似乎都易如反掌。
在鬼灯摇曳下仍旧圣洁无暇的模样——
若他站在神轿之下,或许也会如那些妖鬼一般匍匐下去,将能亲吻到她的裙摆作为最高的奖赏。
良久,他依依不舍地收拢青铜镜。
墨麟抬眸望向不远处神色扭曲的玉面蜘蛛,忽而扬眉,抬手朝身旁鬼侍示意。
在十六城城主的注视下,两名鬼侍抬上来一尊青铜滴漏。
额角生魔角的女城主问:
“尊主,这是何意?”
墨麟望着十二傩神的擂台,眉目间有对这一切都颇不耐烦的恹恹之色,指尖轻叩着扶手道:
“四座城池,每座城池之间都是一次动手的机会,当埋伏者的名单呈到我面前时,就是他们效忠对象绝命之时。”
他轻描淡写地抛下这句话,如一道沉雷劈入众妖鬼耳中。
几乎是瞬间,不少城主顿时都攥紧了扶手。
“滴漏上的箭尺是鬼戏仙游祭结束的时刻,你们还有思考的时间,如若不然,你们余下的寿数,应该不会比这根箭尺更长了。”
他的语气冷淡得仿佛寻常闲聊,可熟知墨麟的妖鬼都清楚,他极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刻。
越是平静,越是狠厉。
和手段百出的玉面蜘蛛不同,他说要杀一个人,绝不威吓,而是陈述。
陈述利害之后,便是手起刀落,绝无转圜之地。
各城城主心思各异,不约而同地看向十二傩神的擂台,心底的焦急几乎要化作实质性的怒吼咆哮而出——
杀了他们!
除掉墨麟的左膀右臂!
守住擂台!
绝不可给降魔派可乘之机!
擂台上的山魈仿佛也感受到各种目光沉甸甸落在他们的身上,握住弯刀的手指收拢几分。
他能感觉到。
站在他眼前的,是服下无量海后炁海暴增,被强制提到八境实力的妖鬼。
“堂堂九幽妖鬼,竟然穿着大晁人族的服饰……叛徒!九幽的叛徒!渊天大人说得没错,十二傩神早已被阴山琉玉收买,忘了咱们妖鬼的血海深仇!”
对面双目赤红的妖鬼死死盯着山魈,皮肤因暴涨的炁海而泛着不正常的红。
山魈眉头紧锁:
“蠢货,你们的渊天大人才是甘心给大晁仙族当狗,分裂九幽妖鬼的叛徒,多读点书吧你!”
一旁的鬼女咯咯发笑:
“山魈竟然劝别人读书,他和揽诸才是最该读书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