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轻吸了口气,眉目压沉:
“都散了。”
妖鬼散去,琉玉却似乎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事,歪头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她忽而从宽袖下伸出手来,捏着他的手道: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后方跟着的朝暝及女使纷纷抬眼。
原本已经走远了的妖鬼们齐刷刷回头。
迎上墨麟那双森冷警戒的绿眸,他们又将头立刻转回去,一个个跑得仿佛身后有鬼在追。
琉玉看着他僵硬的脖颈和紧绷的唇线,仿佛发现了新玩具的小孩子,原本困倦的眉眼都忍不住染上了几分调笑,似觉得不可思议般:
“随便牵牵而已,你怎么这么古……”
“古板”二字还没说出口,琉玉被他骤然停下的脚步牵得一阵踉跄。
朝暝和后方的女使耳朵都快竖起来了,正听得专注时,只见前面的绿衣妖鬼投来冷如寒潭的视线:
“今晚用不到你们,不必跟着。”
朝暝还未答话,就见那位妖鬼之主牵着他家小姐推开了房门,转身便阖上门,降下一道势将整个房间围得密不透风。
朝暝与女使面面相觑。
朝暝眉头紧皱:
“……不会吵架吧?”
其实他想说的是,不会打起来吧。
女使们回想起方才两位主人握得紧紧的手,和那位妖鬼之主看似冰冷实则微红的耳尖,纷纷掩唇轻笑了起来。
打不打的不知道。
但应该不会是朝暝大人想的那种打架。
隔着一层门板的琉玉几乎能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与对话声,但此刻将她手腕压过头顶的妖鬼却不见方才外人在场时的古板克制。
他宽阔的肩膀几乎将她整个人都拢在身下。
气息交缠。
一遍又一遍不知疲惫似的,追索着,啃咬着她的唇。
本来只是因她方才的促狭而微恼,但当他撬开她的嘴,舌尖相勾,他顿时感觉金尊玉贵的大小姐像一滩春水般,酥软地在他怀中化开。
圈住她腰肢的手臂顿时不自觉的蓄了力道,越箍越紧,越陷越深。
不知过了多久。
紧紧贴合的两人再分开时,皆仿佛从水中捞出来一般狼狈。
“随便牵牵?”
妖鬼之主难得气息不稳,双眸紧锁在怀中鬓发凌乱,双颊绯红的少女身上。
“你还像这样,随便牵过多少人?”
琉玉看着此刻容色妖异如艳鬼的青年,有些措手不及地眨眨眼。
这人……
怎么……
关个门跟换了个人似的?
“我牵过的人……那可多了。”
被吻得七荤八素的琉玉逐渐调整好呼吸, 慢悠悠地念出了一堆名字,以朝暝开始,以她五岁那年说长大后要来娶她的玩伴结束, 她调笑道:
“你反应这么大,该不会是第一次被人牵吧?”
琉玉说这话原本只是开玩笑。
怎么可能有人长这么大,没跟人牵过手呢?朋友之间偶尔也会拉一把吧。
但在眼前妖鬼的沉默之中, 琉玉缓缓闭上了嘴。
他好像真是第一次跟人牵手。
有点点可怜呢。
墨麟并不知道琉玉此刻所想,他脑子里还在回放刚才琉玉念过的那些名字。
没有九方彰华,很好。
但有她身边那对双生子。
大小姐选身边侍奉的近卫及女使,似乎有什么容貌上的硬性标准, 女使们不仅五官清秀, 而且因为是修者,行动仪态都极挺拔利落, 气质与那等奴颜婢膝的寻常仆役截然不同。
而那对双生子的容色就更好了,姐姐清冷飒爽, 弟弟风神秀致, 若不说是亲卫,说是世族公子也是有人信的。
算起来, 也是同她青梅竹马长大,既是亲卫,自然也是形影不离。
墨麟唇线紧抿。
“……我为什么要和那些无关紧要的人牵手?”
琉玉没听出他阴阳怪气的意味,她从他的覆压下灵巧地转了出去,边打量房间边道:
“为什么不?不管是牵手还是拥抱, 你不觉得很让人放松吗?”
从前在玉京, 琉玉闲来无事时会在院子里的紫藤花架下给朝鸢染指甲。
两人都修剑道, 指腹有薄薄的茧,和女孩子的手仍比男子软许多, 总是没什么表情的少女剑客会在这种时候露出放松的神色。
她告诉琉玉,她很喜欢小姐给她染指甲时牵着她手的感觉,让她想起她已经记不清模样的娘亲。
墨麟于黑暗中沉默不语。
他不觉得。
因为没有人敢牵他的手,也不会有人拥抱他。
内室亮起一盏烛火。
琉玉拆了束发的玉簪,倚坐在通铺上,将她刚进监室时朝暝交给她的几页纸展开细看。
上面是朝暝对方伏藏的调查卷宗。
来时琉玉没有空细看,只略略扫了一眼,直到此刻才有空坐下来翻阅。
其实方伏藏的身份并不低,方家是九方家的家臣,所谓宰相门前三品官,身为方家公子,他和那些次等世族的子弟也差不了多少。
更何况他还是八境修者。
虽说九方家这样的大世族,八境修者至少有百余之众,但正常情况下也不会这样暴殄天物,送去给一个旁系公子做属官。
在朝暝的盘问中,方伏藏倒是自己交代了缘由。
——因为他是庶出。
“你们九幽选才用人,也会看出身吗?”
墨麟将褪下来的外袍搭在屏风上,有点无语地答:
“出身?我们这儿的人,你觉得还能看什么出身?”
天外邪魔借人族女子孕育后代,是将邪魔精气灌于一池,再将人族女子投入池中三日受孕。
这种情形下孕育而生的妖鬼,在墨麟眼中与配种无异,只觉得残忍,不能理解要如何像玉面蜘蛛他们那样,再从这些配种而生的妖鬼中分出个高低贵贱。
“不是这种出身啦,”琉玉尾音柔软,“据我所知,九幽也有很多人族生活,若是那些人族颇有才干,你们九幽会允许他们身居要职吗?”
墨麟沉默了一会儿,淡声道:
“怎么可能会不允许?”
“会跟着我们在九幽生活的,除了一些原本就生活在九幽的部族,就是那些孕育过妖鬼的女子,她们是妖鬼们的母亲,在九幽,再受尊敬不过,九幽的鬼戏仙游祭更是由人族女子主持的祭祀——”
说到此处,墨麟蓦然一顿。
鬼戏仙游祭是九幽人族部族的传统。
妖鬼迁徙至九幽,与当地部族融合,也将鬼戏仙游祭视作盛会,其规模不亚于大晁的花灯节。
往年因为没有尊后,所以祭祀都由女祭司暂代。
而今年——
她会愿意以尊后的身份主持祭祀吗?
九幽的鬼戏仙游,没有漂亮的花灯焰火,没有珠翠琳琅的行人。
只有戴着傩面,在红月下起舞酬神的妖鬼,
样貌奇异……令她又厌又惧的妖鬼。
听到墨麟提及鬼戏仙游祭,琉玉也不免联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的回忆。
前世她得知身为尊后,需主持祭祀,原本琉玉也曾打算履行职责,让祭司入集灵台教她祭祀傩舞。
然后她就得知祭祀傩舞需要扮神驱魔,要与假扮成天外邪魔的妖鬼触肢纠缠。
琉玉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她怕她到时候手一抖,真在祭台上把人家触肢斩下来。
此事传扬出去,琉玉在九幽的名声更跌三分,都说她是瞧不起九幽,所以连如此重要的祭祀都不愿露面出席。
那时琉玉尚且年幼任性,身边又有玉面蜘蛛安插的奸细挑拨,正好激起她一身反骨。
——本来没有瞧不起,非说她瞧不起,那她还就真瞧不起了。
此后百年,琉玉一次都没有参与过鬼戏仙游祭。
现在回想起来,前世的她完全被人操控于股掌之间,最终落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
这一世自然不能再重蹈覆撤,让背后谋划之人得逞。
“还没问你——”琉玉掌心撑着床榻,探身靠近他,“傩舞要穿的服饰备好了吗?怎么都没叫人来量我的尺寸,我可不穿别人穿过的衣裳。”
凝滞的心绪被她这一句话消解。
墨麟能感觉到自己心跳乱了节拍,在她灼灼目光的注视下,他不自觉挪开了视线:
“明日叫人来量就是。”
“那就好。”
琉玉这才复而又看向手中卷宗:
“方伏藏不过三十出头,就有八境水准,且还是最能打的兵道修者,鬼戏仙游祭那日不是要重排十二傩神序列吗?那我也让他去试试好了——可以吗?”
明明都已经决定了,最后倒是故作客套地问他一句,墨麟瞥了她一眼:
“只要他愿入九幽户牒就可以,不过你就这么信任他?他可是九方家的家臣。”
“没办法,谁让他小有本事,我们可不能做那种因为出身就放着人才不用的愚蠢世族。”
琉玉翻过卷宗朝向墨麟,笑眯眯地给他瞧:
“而且,你看这里。”
绿眸扫过卷宗上的字迹。
“他有个女儿?他夫人还出自你们阴山氏的家臣?”
“没错!我猜应该是九方家与我们家关系紧张之后,底下的家臣嗅到风向不对,为了规避风险才和离的,不过到底是他们自愿和离,还是被强行拆散,这就不得而知了……咦?你识字啊?”
说到一半琉玉才突然反应过来。
墨麟眼帘半垂,似乎对她这个惊讶的语气有些一言难尽。
“你觉得呢。”
他只是不通诗文而已。
琉玉听着他没好气地应答,忍着笑道:
“也对,堂堂九幽妖鬼之主,大字不识几个也挺说不过去的……我们尊主真厉害呀,是到九幽之后学会的?谁教你的呀?”
少女趴在榻上轻撑下颌,尾音和她翘起的脚尖一样,晃晃悠悠,像是勾在他心尖上。
“是你认识的人。”
吹熄烛火的时候,他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琉玉一怔。
她认识的人?
还想追问,刚发出的音节便被他吞进齿间,辗转撕咬入腹。
琉玉突然觉得自己开了个了不得的口子。
哪怕是前世,她也没有承受过这样激烈的吻。
像是落入野兽巢穴,整个人都要被他拆骨吸髓。
但前世的墨麟已经让琉玉觉得他太过重欲,所以新婚之后才会定下一月一次的规矩,每一次琉玉也基本只顾自己感受,差不多了就会喊停,也不管他是不是被不上不下地吊着。
琉玉迷迷糊糊地生出一个念头——
前世,这人该不会从来没有尽兴过吧?
正这么想的时候,他停了下来。
琉玉睁开水润的眸子,看他骨骼分明的手指替她重新系上扯开的衣带。
“……睡吧。”
琉玉歪头瞧着他。
墨麟瞥她一眼,解释道:
“这里不便你沐浴,而且……”
也没到一个月。
琉玉猜到了他的未尽之语,一想到他刚才恨不得把她整个人都嚼碎,却因想到还没到一个月,又不得不意犹未尽地闭上嘴,她就忍不住心头发笑。
这个人……
这个人啊……
琉玉很轻地嗯了一声。
倒不是因为没到一个月的问题,她确实困了,明日还有一堆事要办,的确不能再熬夜。
“不用着急藏起来。”
琉玉闭着眼,在黑暗中向墨麟摊开手道:
“给我摸一下。”
墨麟:“……”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奇异,琉玉立刻强调:
“我说的是你的触肢,或是蛇尾蛇鳞什么的,都可以。”
漆黑夜色中,夜视能力极佳的墨麟望着她颤动如蝶翼的长睫。
“你想做什么?”
“不是要我主持鬼戏仙游祭吗?”琉玉把眼闭得很紧,“扮神驱魔,要和妖鬼缠斗,我不提前克服,怎么能完成傩舞?”
这可是九幽最大的祭祀之礼。
以前赌气不参加就算了,既然要做,她就要做得完美,比以前的每一任主祭司都要好。
墨麟有些迟疑。
但看着她一副视死如归的决然,他最终还是将一条蛇尾很轻的放在了少女白净的掌中。
滑腻的,冰冷的,鳞片紧贴着柔软触肢,缓慢地缠住她手掌——
“嘶——”
墨麟闷声道:
“别攥得那么紧。”
背脊出了一片薄汗的琉玉佯作镇定地哦了一声。
实际上她感觉自己的尖叫声已经在嗓子眼了。
但她不会喊出来,那太丢人了,她只会装得若无其事,假装自己没有被吓得直接捏断缠住她的蛇尾。
“好了好了,今晚就这样,你不要动,就这样握着睡。”
琉玉制止了继续往手臂上移动的蛇尾,她几乎能感觉到蛇鳞刮过她肌肤的那种冰冷坚硬的触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墨麟松了口气。
他也很担心琉玉那只握剑的手倘若动起真格。
就算不捏断,恐怕也会骨折。
两人不再说话,准备入睡。
琉玉这趟太平城之行过于疲累,就算握着蛇尾,也很快就睡了过去。
睡不着的另有其人。
他垂眸看着她握着蛇尾的那只手,小巧的虎口掐在妖鬼敏感的触肢上,这份敏锐本是作为战斗而使用,但被她这样轻轻捏着,却有种难以克制的痉挛。
……还不如用点力气呢。
长夜难捱。
他闭上眼,长长吐出一口气。
鸟雀嘲哳,房门外隐约传来人声喧闹。
琉玉醒来时身边已不见墨麟的身影,她却没有半点感觉,足矣证明她昨夜睡得有多沉。
召来女使洗漱更衣后,琉玉起身出了寮舍。
也不知是没到鬼道院早课的时辰,还是已经过了早课,妖鬼们都聚集在外面的广场上。
琉玉放眼一瞧,左边是朝暝在与一名妖鬼切磋,对方不弱,朝暝只勉强占了上风,手里的符咒都要搓出火来,围观的妖鬼都在给自家人打气叫好。
“别泄劲别泄劲!他炁海虽广却无杀招,耗着他找机会!”
“对!耗空他炁海,肯定能抓到他破绽!”
……这倒也还能理解。
但另一头,同样是与妖鬼切磋的朝鸢,待遇则完全不一样。
“鸢姐干他——!!”
“杀杀杀!”
“鸢姐好帅!!”
围在朝鸢这边的男男女女,似乎全都在给朝鸢鼓劲,颇有种全员拜倒在朝鸢长刀之下的劲头。
“这是在干什么?”
琉玉看向站在台阶上看戏的阴山岐。
广场上空青赤色的两只比翼鸟盘旋,他一边从口袋里抓出几颗花蜜搓成的蜜丸投喂,一边悠然道:
“你又不是不知道咱们家的小朝鸢耍刀厉害,这些只会甩触肢的泥腿子被震慑住很奇怪吗?至于朝暝那边……嘿嘿,他被鬼道院这些妖鬼当成是你的夫侍了,替他们家尊主出气呢。”
琉玉看着底下被喝倒彩的朝暝。
玄衣少年气得咬了咬后槽牙,符箓如雨簌簌落下。
这个……好像前世他也老被人这么误解。
谁让他跟她姐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他主内的活儿干得还特别好,让琉玉想换人都找不到替补。
琉玉又张望了一圈,没见到墨麟的身影。
“找你夫君是吧。”
红衣灿然的青年眼尾扫了琉玉一眼,哼哼道:
“没想到啊没想到,你这小孩从前还跟檀宁为了彰华,整天斗得跟乌眼鸡似的,结果到九幽这才几天,就被人家迷得找不着北了,睁开眼就开始找人是吧?”
琉玉毫无羞赧之色,道:
“呵呵,总比有的人一把年纪还娶不到夫人强。”
阴山岐顿时变色:“死小孩,你说谁一把年纪,一百多岁很老吗?很老吗?那些小年轻有几个像你三爷这么风华绝代气质出众——”
琉玉懒得理他。
阴山岐也不想和这个没有眼光的侄女说话了,没好气地指了指后面的屋舍。
“别急着找你夫君了,通讯阵还开着呢,你爹让我等你醒了之后叫你过去,你的妖鬼夫君也在里面,估计聊得正热闹呢……”
爹爹和墨麟?
琉玉蹙了蹙眉。
他俩能聊什么?
与此同时。
连通仙都玉京的通讯阵内。
庭内山樱花簌簌落在白衣青年的衣袍上,他阖目卧于矮榻,有宫廷雅乐声悠悠回响于庭中,传到了远在万里之外的鬼道院室内,衬得房间内愈发安静。
对方显然没睡着。
墨麟见他不愿搭理,也并没有说话,只是随手翻了翻这屋子里的典籍。
还没翻几页,就听阵内响起悠悠嗓音:
“你就不爱看书,装什么装,看得懂吗?”
墨麟被人如此直白的拆穿也没恼,神色自若答:
“幸得恩人教导,还算识字,不至于看不懂。”
肩披外袍的白衣青年缓缓睁开眼眸。
这一睁眼,顿时有千般风华自他眉眼间流淌而出,好似玉山横卧,兰玉初绽,无愧于当年“仙京风流,公子泽独占八斗”的盛誉。
阴山泽看着这个姿态难得谦卑的妖鬼。
他扯了扯唇角。
“还好意思说恩人,你报答恩人的方式,便是把恩人最重要的宝贝抢走吗?小王八蛋。”
第28章
阴山泽第一次见到墨麟时, 无论如何都想不到,未来这个瘦小嶙峋的妖鬼会娶走自己的掌上明珠。
那时,约莫十一二岁的小少年被人塞在特质的铁笼内, 铁笼尖刺朝内,空间逼仄得只能让他整个人蜷缩得紧紧的,但凡他想要直起身, 就会被尖刺扎得皮开肉绽。
这是相里氏带入无色城的“赠礼”之一,用来惩戒不服管教,有逃跑意图的妖鬼。
在笼外蹲下的阴山泽瞧着那小少年的下半张脸。
乌铁面具嵌在他的口鼻上,绕过脖颈和后脑, 未经打磨的边缘锋利, 在他脸颊割出数条血痕,浸出比杜鹃花还红的血珠, 啪嗒啪嗒落在他那身脏破的粗布衣袍上。
“城主。”
仿佛有所预料,看守这小少年的守卫为难道:
“这个真不能摘, 别看他人小, 昨日打伤了七八个守卫,还咬伤了九方家副城主的小公子, 要不是有城主您的禁杀令,这小子连戴这口枷的命都没有……”
沉默了好一会儿。
竹青衣袍的青年缓缓抿出一个笑,道:
“知道,不叫你们为难。”
“不过——”
他抬手轻唤,仆从提着一篮红鸾蛋而来。
“今日乃我女儿满月之日, 特赐满城妖鬼红鸾蛋, 替我女儿祈福, 少他一个,岂非折了我女儿的一分福气?”
守卫似有些进退两难, 阴山泽轻声笑:
“我竟不知,阴山家的无色城,倒是九方家的人说话更管用些了。”
守卫这才连声告罪,命人上前解开了口枷上的咒术。
揭开乌铁面具,阴山泽打量了一会儿,暗道这孩子会被关在这笼子里真不是没缘由的。
那样湿冷阴郁的一双眼,简直像把寒光逼人的青铜剑,对视一眼,就已直抵咽喉。
阴山泽取了一枚鲜红喜蛋,摊开手掌递到了囚笼外。
小少年盯着他。
唰地一声,似有什么虚影掠过。
红鸾蛋在泥地里砸得稀巴烂。
跟随阴山泽的仆役面露怒容,守卫更是心惊胆战,怒斥混账。
阴山泽却没恼。
他看着那枚被摔碎的红鸾蛋,余光瞥见墙角生了一蓬蓍草,时下玄学之说大盛,见此处竟生了蓍草,阴山泽袖中指尖微动,斩落五十,用其四十九根起卦。
瞧见卦象,阴山泽再抬眸看这小少年时,眸子有了几分不一样的神采。
“……想知道我卜出了什么?”
见那小少年也盯着他的卦象看,阴山泽捏着下颌,玩笑道:
“你完了,今日你折了我女儿的福气,日后,怕是要当牛做马来偿还这笔债呢。”
这话不过是调笑之语。
但谁也没想到,十九年之后,这话竟成了铁板钉钉的现实。
当然,在阴山泽看来,眼前有了翻天覆地变化的妖鬼之主,瞧着只有阴郁冷淡的压迫感,怎么看都不是会给他女儿当牛做马的乖巧后生。
墨麟也并不急着在阴山泽面前辩解什么。
朝天阙两域议和之日后,他就已经做过尝试,阴山泽的态度很明确:
拒绝婚约,他可以原谅墨麟对琉玉有企图这件事。
墨麟的态度也很明确:
可以不原谅,但琉玉他娶定了。
“……琉玉在九幽过得很好,还请岳父安心。”
“安心?”
操着一口玉京雅调的阴山泽语速缓缓,如吟诗般富有韵律。
“你二人如今形影不离,之前九方星澜至九幽,她还为了护着你的人,而当众下了九方星澜的面子,即便这其中,也有几分她对那些仙家世族试探她的不满,可你平心而论,这样的事再多出几次,大晁的人,会不会猜忌琉玉的立场?”
墨麟随意翻动书页的手指微顿。
“猜忌又如何?”他转而拿起一个橘子,一边剥一边平静答,“只要她在九幽,没有人能伤她。”
阴山泽微笑着指了指自己。
“我说过,阴山氏皆可一并入九幽。”
他失笑,摇了摇头。
纵然成了妖鬼之主,还会有这种小孩子脾气。
“你真以为自己已经强得无所不能了?墨麟,大晁的仙家世族或许愚昧、贪婪、勾心斗角,可他们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弱,你如今实力也不过是九境巅峰,大晁可有四位大宗师级别的人物。”
“这四人虽久不出山,但如若你我二人联手,有了颠覆仙家世族之力,你猜他们会不会仍然醉心问道不出,这天下会不会沦为权力倾轧的修罗场?”
“墨麟,有些事是我与阿镜自己的选择,无论后果好坏,我们自己承担,却绝不能牵扯到下一代,尤其是作为未来阴山氏支柱的琉玉——你明白吗?”
墨麟同样清楚这点。
但有些事,就是即便清楚,也忍不住说出口。
“诶,真头疼啊……”
阴山泽半真半假地感慨:
“若非你这小子恩将仇报,我们琉玉就嫁给彰华有什么不好,至少离家近,也不必牵扯到这些麻烦中……”
“——你说我嫁给谁好?”
一道清脆如珠玉的嗓音,噙着几分微妙的不满响于内室。
原本都快阖上眼的阴山泽陡然清醒。
看着雀蓝鎏金的裙摆掠过乌木地板,与旁边的松绿衣袍并排,阴山泽眸光流转,最后颇有些吃味地挪开视线,徐徐答:
“仙都玉京的才俊青年随便挑一个,也比嫁到爹爹看不到的地方好呢。”
原本因听到九方彰华的名字而不太愉悦的情绪,在琉玉看清阴山泽的瞬间烟消云散。
和情绪内敛的南宫镜不同,阴山泽宠女儿这件事,在仙都玉京几乎无人不知。
琉玉五岁所作的拙劣画作,他用最贵的裱纸裱起来挂在书房最显眼的位置,所有来阴山氏宅邸的客人都能见到。
琉玉初入剑道,他遍寻大晁,重金购入一块质地上佳的和田玉,亲自给琉玉炼玉铸剑。
还有琉玉十三岁入灵雍学宫。
寻常世族学子皆由仆役驾车护送,唯有阴山泽,堂堂世族家主,却甘为女儿做车夫,就这样顶着世族的非议与百姓的张望招摇过市,全然不觉得有失身份。
那时琉玉年纪小,只觉得她爹爹模样生得招摇,一路掷果盈车,拖慢了车程,还不如让府中仆役送呢。
可到后来,回仙都玉京的路坎坷难行,却已无人相送。
见琉玉久未开口,阴山泽回眸一看,神色微讶。
“……上次跟你说,记得成婚第二日要将从玉京带去的红鸾蛋分下去,你定是又忘了,对不对?”
琉玉不知爹爹为何提起这个,点了点头。
别说这一世,前世她也没记住这些琐碎小事。
“这可不行,旧俗不可违,听墨麟说你们此刻在鬼道院内,让朝暝先分发给鬼道院里的妖鬼——那就劳烦尊主去通传一声了。”
墨麟听出了阴山泽赶客之意,也不欲打扰人家父女难得的独处,便准备安静地退出去。
“等等。”
阴山泽又忽而叫住墨麟,笑眯眯问:
“还有一件事——成婚前我备了一份礼让朝暝转交给你,那个小盒子,可有收到?”
容色冷淡的妖鬼之主神色微僵。
他知道阴山泽指的是什么,匣子里装的是一些药丸,据朝暝所说,都是做避孕之用的药丸,市面上并不多见,是阴山泽特意命人给墨麟准备的。
——琉玉年纪还小,不可胡来。
阴山泽还让朝暝转述了这句话给他。
墨麟别开眼,道:
“嗯。”
和稍显面薄的年轻人不同,阴山泽坦然微笑:
“记得按需使用,若是不够,随时知会我,我会命人再送去九幽。”
当然,他不太希望墨麟短时间内向他索要,因为那一盒按常理来说,至少可以用上三四年。
待墨麟离开,阴山泽面上的笑意顿时如潮水褪去,盯着琉玉泛着水光的眼道:
“在九幽受欺负了?”
琉玉忍下喉间微哽,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
“我能受什么欺负……倒是您,怎么今天穿得这么素净?”
这一身白衣没有半点纹饰,素得像是守丧穿的,琉玉知道他爹爹最爱打扮,每日光是挑衣裳傅粉,都要花去一个时辰,比她娘精致何止百倍。
阴山泽见她不肯说,也没追问,只是端着酒盏,笑意微妙道:
“家逢大丧,自然穿得素。”
大丧——
琉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家中有丧还能笑得如此开心,那“死”的就只能是她三叔了。
“玉京那些人反应如何?”
琉玉饶有兴致问。
“起初怀疑的声音不小,但灵柩回到玉京,咱们家又正儿八经发丧,连谱牒都添上了你三叔的卒年,外界的猜疑才偃旗息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