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见琉玉似有兴趣的模样,眼尾褶皱更深,他将琉玉引向门口右侧的萤射摊位。
那里正有一对男女正挽弓而射,围观人群还不少。
琉玉他们凑近一看,这才发现这和普通的萤射确有不同之处。
正如琉玉方才所言,普通的萤射不过是作为靶子的萤虫移动速度忽快忽慢,捕捉起来要麻烦些,可若遇上真正射艺高超之人,也并不难射中。
但这一家,却在箭矢与萤虫中间,设置了一道炁阵。
穿过炁阵的箭矢将不再以直线射出,而会被炁阵转移到圆阵的对角方向。
也就是说,想要射左侧的萤虫,就必须对准右侧放箭。
如此解释倒也不算复杂,只是萤虫骤停骤行,速度飞快,实际瞄准起来绝没有那么容易。
山魈生出几分兴趣,对着那层炁阵前后打量:
“这炁阵倒还挺有意思,其他地方还真没见过,掌柜的手艺不错啊。”
掌柜的看了眼摊位旁抱着箭矢的小姑娘,捻须笑道:
“过奖过奖,都是小女在家无事琢磨出来的小玩意儿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
话虽如此,但掌柜眉宇间透着自豪,一看就是替女儿骄傲的老父亲。
跃跃欲试的山魈取了银钱,正要交给抱着箭筒的小姑娘,那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却眨眨眼,嗓音甜甜道:
“三十文一支箭,买十支送一支哦,一口气多买几支玩得更过瘾呢。”
一旁的琉玉忍不住多瞧了几眼这孩子。
年纪小小,倒是挺会做生意的。
山魈看了眼身后的琉玉与墨麟。
猜字谜这个,他不得不承认,确实不是他们九幽妖鬼所擅长的事。
但射这个什么小虫子,看起来也没那么困难,这次总轮到他们九幽妖鬼在尊后面前露一手了吧?
“用不着那么多,说不定几支就够用了。”
山魈自信满满。
琉玉略觉意外:“没想到山魈竟还擅长射艺。”
“他连弓都没摸过,”墨麟语调平静地拆穿,“正因为没使过弓,所以才如此自信而已。”
要学射艺,需要合适的场地,弓与箭更是消耗品,而妖鬼战斗全凭本能,哪怕用武器也都是一些刀剑斧钺之类的利器,不会使用弓箭。
只有仙家世族长大的孩子,会将射艺作为必修课。
仿佛是为了印证墨麟的话,只听倏然几声离弦之音,众人定睛一看,只见那名自信满满的蓝衣少年连放的两支箭连炁阵都没碰到,全都脱靶飞了出去。
抱着箭筒的小姑娘:
“买十支送一支,买三十送五支哦。”
山魈在周遭围观群众的哄笑声中臊得脸热。
琉玉也抿唇轻笑,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山魈那边时,她眼尾扫过一旁的掌柜,道:
“您女儿倒是很可爱,小小年纪能造出这样的炁阵,天资不会差,可有想过送去仙道院进修?我这里有一桩活计,若掌柜能接下,我有些人脉,或可以帮上你们。”
父母之爱子,为子计深远,若能将这小姑娘送去阴山氏的仙道院修行,父亲对阴山氏的忠诚也会多几分可信度。
琉玉也能放心将伪造谱牒的事交给他。
然而那掌柜却叹息道:
“实不相瞒,家中已有一子在灵雍学宫修行,玉京繁华,衣食住行皆需花钱,家中负担颇重,若月娘也入仙道院,家中如何负担得起?”
这等小事,在琉玉面前当然不是问题。
可不只怎么,电光火石间,琉玉瞧着这掌柜与这小姑娘的脸,忽而脱口而出:
“掌柜贵姓?”
掌柜笑应:“免贵姓燕,名良义。”
琉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把嘴闭上了。
见琉玉沉默,身旁的墨麟低声问:
“有问题?”
琉玉侧过脸贴着他耳畔:“上次同你说的那个燕无恕,你还记得吗?”
离得太近了。
墨麟几乎能感觉到她的唇似有若无擦过他耳廓的触感。
长睫垂落,他淡声答:
“记得。”
就是琉玉说的那个差点杀了她的人。
燕无恕……燕良义。
他垂眸对上琉玉的眼:
“一家人?”
琉玉颔首。
之前柳娘给她的据点资料中,这个名字就与燕无恕的名字挨在一起。
……未免也太巧了吧。
不过仔细想想,似乎也合情理。
燕无恕本就是阴山氏推举入灵雍学宫的自家人,她现在又要在太平城内的自家据点里寻合适的谱匠,范围一缩小,撞上也的确不奇怪。
只是可惜,既然是燕无恕的家人,她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用了。
“——什么仙道院?”
回过神来,琉玉低头一看,发现抱着箭筒的小姑娘昂着脸正望向她。
“姐姐,我爹会的我也会,你有什么活需要人干,说来听听呢。”
墨麟居高临下地扫了她一眼,冷声答:
“没你的事。”
名为月娘的小女孩瞧了眼墨麟。
墨麟的体型对成年人而言都略显高大,更何况是对一个十岁的小女孩。
他方才冷脸一瞥,那样阴郁冰冷的压迫感,简直就和大人说的鬼故事里的怪物一模一样。
月娘缩了缩脖子,朝琉玉的方向小小挪动半步。
“我听见了。”
她揪住琉玉的衣袖,黑葡萄一般的眼睛睁得老大,声音却压得很低:
“是要造谱牒吗?那个我也会的……我的嘴会闭得很紧,不会让其他人知道……可以吗?”
琉玉望着她闪烁着希冀的双眼。
月娘也望着这个看上去漂亮又心软的姐姐。
“不可以呢。”
前世阴山氏送燕无恕入仙道院,又替他写了名帖,让他一介白衣能够入灵雍学宫求学。
结果竟成了他转投别家的跳板。
这一世琉玉没把他全家都连根拔起,赶出阴山家的土地,已经实属仁慈,还想让她再培养燕无恕的妹妹?
做梦去吧。
望着小姑娘可怜兮兮的脸,琉玉熟视无睹地挪开视线。
“——掌柜,我们不玩了。”
方才在旁边的那对男女从琉玉的身旁经过,将弓交还给了燕掌柜。
除了弓之外,他们还将没用完的箭一并还了回来,燕掌柜见状道:
“还剩这么多呢,这就不玩了吗……”
琉玉原本并未关注这两人,他们却在此时用一种怪异的目光掠过琉玉和墨麟的脸,下颌微抬道:
“家族有训,不与妖鬼共用一物。”
墨麟眉头微动,缓缓抬起眼帘。
对面那紫冠少年似乎还嫌不够,下一句便当着琉玉的面道:
“在下并无冒犯之意,只是观小姐也是世族出身,许是家中败落?但再如何败落,也实在不应自降格调,令妖鬼为仆,堕了世族门楣啊……”
“——什么叫不与妖鬼共用一物!我都没碰你的弓,你矫情什么!”
若非鬼女拽着,山魈差点就要扑上来撕烂这紫冠少年的嘴。
“同处一家店,与同用一物何异?”
紫冠少年眉头紧锁,一抬头对上琉玉的目光,他道:
“在下确无冒犯之意,只是实话实说,还望小姐莫要见怪。”
少年模样瞧着还尚且稚气,操着一口世族官话,言语间状似斯文,可细细听他所说的内容,每一个字眼里都是将自己与旁人划得泾渭分明的优越感。
琉玉定定看了他一会儿,笑道:
“无冒犯之意,也冒犯得挺彻底的呢。”
他身旁的黄衣少女蹙了蹙秀眉,上下打量起琉玉。
她身上没什么家徽标志,瞧不出具体是哪家,但那种气度却伪装不来,她必定是世族出身的人。
昨夜妖鬼袭城,阴山岐身亡的消息,已经在妖鬼长城附近的几个城池传开。
乱世之中,城池无主,远在仙都玉京的阴山氏又鞭长莫及,临近的几个世族,都想吞下这块肥肉。
但也不愿太过冒头,只敢先各自遣人前来太平城探探虚实。
他们两人便是被家族派来太平城的一对兄妹。
这个人,难道也和他们一样,是来打太平城主意的世族?
但哪家世族子弟身边会有妖鬼随侍?
而且离她最近的那个,气势颇为惊人,瞧着也不像是寻常仆从。
“我哥说话就这样,你别往心里去,我叫申屠世英,他叫申屠世彦,不知妹妹是哪家贵女?”
琉玉对上申屠世英带着三分客套笑意的面庞,却挪开视线看向不远处喘着粗气的山魈。
她勾勾手,示意鬼女将山魈手里的弓拿过来。
鬼女一把夺过,小跑着送到琉玉面前。
弓身在琉玉手中翻转,少女垂眸试了试弓弦。
“如公子所言,不过是说出来都无人听过的破落户罢了,在坐拥边境六城的申屠家面前,不值一提。”
申屠世英仔细瞧着少女的面孔。
这的确是一张极其陌生的脸。
可观她不卑不亢的姿态,让人极难相信这名世族少女真的只是落魄门户出身。
“阁下抬举,和仙都玉京那些大族比起来,我们申屠家也不过是无名之辈。”
口中说着谦词,但申屠世英的眉宇间也藏着几分居高临下的自矜。
这妖鬼长城以南的边境,的确数他们申屠家雄踞一方,势力最大。
“今日是我哥冒犯在先,还好你不计较,既然如此,那我们就先走——”
“别急呀。”
琉玉面上徐徐绽开一个笑意。
“申屠公子如此好心提点我世族的规矩,在下感激不尽,欲赠回礼,还望申屠公子不要嫌弃。”
申屠世英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申屠世彦还没察觉到琉玉的阴阳怪气,肃然道:
“小姐客气,在下不过是实在看不过眼——”
“方才见二位射了百余支箭也未能射中一支,不如就将我们射下来的萤虫赠给申屠公子吧。”
此话一处,哪怕是最迟钝的申屠世彦也觉察到了琉玉的恶意。
申屠氏驻扎妖鬼长城,家主担的是作为抵御妖鬼的第一道关卡的重任,自然满门皆是兵道修者。
兵道修者,最忌讳的莫过于武道上输给别人。
所以他们方才路过此处,才会在这家铺子耽搁许久,无非是起了胜负欲,一心想要做第一个射中萤虫的人。
只可惜耽搁这么久也没射中。
可眼前这个少女却大言不惭,要与兵道世族的人一较高下?
申屠世英面上浮现一个讥笑:
“这可真是一份厚礼,不过,可不是那么容易能送出手的,阁下就这么有把握?”
琉玉笑眼弯弯:“申屠小姐说笑了,这种小事,还用不着我出手。”
说着,她就将弓塞到了墨麟的手中。
墨麟缓缓对上琉玉的双眼,平淡的眸光中略带两分不解。
她以为她如此胸有成竹,是要自己上呢。
琉玉更加不解。
他们妖鬼的面子,当然要靠自己找回来,难不成靠她?
“……你觉得我会吗?”
琉玉偏头不敢置信地瞪着他。
你怎么可能不会?
前世他闯入仙都玉京,独身硬战仙都十二将的时候,她亲眼看到他随手拾起落在地上的弓弩挽弓而射。
可她又转念一想。
也对哦。
他有无量鬼火,也有呼名治鬼的鬼律,的确不需要会射艺啊。
琉玉面上云淡风轻,心底却生出几分苦恼。
她自己上……倒也不是不行,只不过她的射艺跟这对申屠兄妹也就半斤八两,着实没有必胜的把握。
正当琉玉准备硬着头皮上的时候,墨麟忽而开口:
“教我试试。”
……你开玩笑吧?
申屠兄妹闻言也眸含讶异之色。
现在现学?
什么水平,这么大的口气?
两人都颇觉荒谬,然而当那妖鬼挽弓瞄准之时,他们仍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他真的会。
倏然离弦的箭矢飞驰如流星,竟比那些萤虫速度更快,众人视线紧追着那道流光,穿过萤群时呼吸一滞。
琉玉倒没觉得太失望,反而因墨麟的射艺而惊异。
“你这不是会吗?什么时候学的?你学这个做什么?”
墨麟垂眸搭弦。
掠过脑海的画面是花灯下的一众少年少女。
金裳华服的少女懒懒倚在一旁,指着其中的某一件法器随口道:
——我要这个,彰华,替我射下来。
如玉如璋的少年温然一笑,仿佛对她的所有要求都无有不从。
“会,但不够准。”
墨麟抬眸凝视前方,平日冷淡散漫的目光在此时锐利如刀。
“看出方才我偏在何处了吗?”
琉玉回过神来:
“你的肩膀和手臂太紧了,力道太大,反而会让箭矢不够准。”
“好。”
又一支箭矢倏然而出。
而这一次,几乎是擦着萤虫的尾巴过去的。
申屠兄妹两人的脸色变了。
第三支。
第四支。
站在铺子前的两人一个指点,一个挽弓,每一箭都射得兄妹二人心惊肉跳。
完蛋了。
就不该跟他们起冲突的。
若真是被一个妖鬼在大庭广众之下胜过,他们申屠家简直颜面扫地。
这少女——究竟是从哪家冒出来的?
第二十箭发出了与之前全然不同的声响。
守在摊边的月娘张圆了嘴,第一个喊:
“射中了!他射中萤虫了!”
围观群众也是一片喧哗。
“真中了。”
“申屠家的人都没射中的萤虫,被一个妖鬼射中了。”
“这可真是……”
“嘘——别被申屠小姐听见!”
山魈和鬼女才不管旁边申屠兄妹是什么脸色,两人蹦蹦跳跳,只差敲锣打鼓在申屠兄妹面前炫耀。
还嫌他们碰过的弓脏。
水平不怎么样,事倒挺多!
琉玉拔下了那只箭矢,那一箭其实并没有射穿萤虫,只不过射中了它一边的翅膀。
但就连摊主也承认射中了,他们自然赢得货真价实。
琉玉将那支箭矢在指尖嚣张地转了一圈,笑眼弯弯道:
“里面的天阶法器,申屠公子自己随意挑选一样就行,我只带走这支箭就够了。”
这可是让申屠家颜面扫地的一箭呢。
“——站住。”
申屠世英叫住了欲离开此地的琉玉,脸色难看。
“阁下赠了如此大礼,却不肯留个姓名?”
琉玉等的就是她这一句。
她回过身,灿如朝霞的裙摆回旋一圈。
“我叫——即墨瑰。”
申屠世英凝视着她的背影。
即墨瑰。
很好,她记住了。
走出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头顶弦月当空。
花灯节正值热闹之时,墨麟看着脚步轻快的少女,唇边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
“还想去哪儿?”
琉玉忽而停下脚步。
她回眸,瞧着已经离得有段距离的申屠兄妹的方向,身后的山魈与鬼女凑在一起叽叽咕咕,不用听也知道,说的肯定是申屠兄妹的坏话。
“花灯节……好像也不过如此,鬼女,山魈,你们玩够了吗?”
两人点点头。
花灯点了,风头出了,还买了许多东西。
比之前他们见过的,想象过的任何一次花灯节,都要有意思。
琉玉转了转手里的箭矢。
“那就回九幽吧。”
听到某个字眼,墨麟眸色微动。
姑获鸟鬼车载着一行人缓缓驶过妖鬼长城。
来太平城不过两日,但这两日大起大落,折腾了不少事,着实累人。
上了车的琉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一些琐碎的事。
燕家人不能用,他们还要再另外寻谱匠;太平城无主的状态不会维持太久,需要赶在周围几个世族行动之前,将即墨氏这个假世族立起来……
墨麟在一旁安静听着,视线却落在她边说边往下滑的脑袋上。
有些话在嘴边打转。
“你……”
刚开口,就见实在支撑不住的少女趴在两人之间的矮几上,阖上眼就这么睡了过去。
烛火昏黄。
远处极夜宫的轮廓依稀可见。
鬼女和山魈的对话声隔着一道车门,听得朦朦胧胧,墨麟在夜色中安静端详着少女的睡颜,伸手替她拨开黏在唇边的发丝。
指腹不经意掠过她的唇。
他却并没有及时收手。
“……上次你来时,我没能够亲自来接你。”
他轻声将那时未能说出口的话道出:
“琉玉,欢迎来到……妖鬼的世界。”
九方彰华长目微敛, 于窗外焰火绽开声中,静默聆听着对面少年的所说的内容。
“……十七的尸首已经运回梅岑安葬,我隔着通讯阵仔细瞧过, 血肉里都是石子的齑粉,对方善炼炁之术,但如此擅长炼石中炁, 应该不是世族出身的人。”
就算是买不起玉石翡翠的寒门子弟,也会用些廉价的玛瑙岫玉。
玉质越纯粹,炼炁的难度就越低,炁的纯度也会越高。
对方连这些都用不起, 只能以随处可见的汉白玉甚至碎石为媒介, 多半是比寒门还要低一等的平民百姓。
若真的只是寻常平民,即便是天赋异禀的八境修者也没什么好怕的。
仙家世族之力, 岂是一人能够与之抗衡?
“堂兄可是在怀疑什么?”
九方星澜仔细打量着九方彰华的神色,安慰道:
“莫说在外面, 就算在族中, 这孩子也是嚣张跋扈,树敌众多, 此次有人趁着太平城之乱下手,实属正常……也是他运气不好,撞上了鹿鸣山妖鬼与九幽妖鬼之间的冲突。”
鹿鸣山妖鬼是暗杀阴山岐的幌子——知道这个内情的人并不多。
在大部分的人看来,阴山岐和九方家的十七公子不过是被妖鬼之间的内斗牵连的倒霉蛋。
茶水升起的白雾浸染长睫,乌润的瞳仁中倒映着微微漾开的茶汤。
九方彰华道:“阴山岐的尸首, 并没有送回仙都玉京。”
“哪儿还有尸首啊, 据说那个纨绔被逼急了, 竟慌不择路,跳下了满是妖鬼的断崖, 他们阴山氏在太平城的部曲去收尸,只收回来几片衣角。”
少年啧啧感叹了几句,想向九方彰华八卦一下,阴山泽有没有为此和南宫镜吵架——毕竟阴山岐当初就是犯了错被南宫镜发配去太平城的,却突然瞥见了一截烟粉色的衣角。
九方星澜收了话风,眼尾勾出一个纯稚友善的笑容:
“啊,檀宁姐姐来了。”
很是识趣的少年随即起身,从檀宁身旁擦肩而过时,还冲她眨眨眼,夸赞她今日所戴的玉簪花很是别致好看。
檀宁用一种见了鬼似的表情与他对视。
她还没忘记几年前,九方星澜为讨好她姐而在灵雍学宫煽动众人孤立排挤她的事。
怎么他自己倒像是失忆了一样,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
“——暗杀我三叔的事,有你的一份吗?”
甫一落座,檀宁便单刀直入地撂下了这么一句。
九方彰华面含静气,并未因她这句话而掀起半分波澜,珪璋之姿的青年安静地凝视着檀宁的眼。
那样安之若素的恬淡眸色。
倒让檀宁的气势瞬间被消解了七分。
“若真是九方家策划暗杀阴山岐,”他嗓音清越悠远,温然若水,“于情,我与阴山家的师徒关系不足矣让父亲信任我不会泄密,于理,这样的大事,父亲一贯只会交给三弟或者四妹历练,轮不到我。”
听到他这番话,檀宁原本满是戒备的目光霎时怔住。
她一时怒火中烧,差点忘了。
九方彰华虽是九方家的长公子,但却因无法修行九方家的兵道而被边缘化,并不受九方家家主的重视。
所以当年,才会被阴山泽捡回阴山家,收为亲传弟子教导。
就算真是九方家的谋划,他应该……也是不知情的吧。
“你的手,怎么受的伤?”
檀宁回过神来,见九方彰华长睫低垂,目光落在她右手指节上。
“方才……”檀宁将手指缩回衣袖内,颇有些不忿地嘟囔,“与钟离灵沼比试射艺,没射中,还不小心弄伤了手。”
对面青年的唇齿间溢出低低笑声,似柔柔漾开的水波。
他从荷包里取了些随身所携的伤药,朝檀宁伸出手:
“介意我替你上药吗?”
檀宁的脸顿时烧了起来。
他微凉的指尖很轻地包裹着檀宁的手,丝绢一圈又一圈的缠绕住她的手指,就连心也随之微微收紧。
檀宁悄悄打量他的面容。
淡然秀致的眉目,喜怒都仿佛笼着一层雾。
他在九方家,应该也会被家人猜忌是否会与阴山氏的人来往过密吧。
夹在两个家族之间,他地位尴尬,无论在哪一方似乎都不能完全融入。
……就和身为阴山氏养女的自己一样。
“灵沼的射艺,哪怕整个灵雍也没几个人敢与之相较,你倒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他似是闲聊般随口一说,檀宁闻言,却不知联想到什么,心中滋味微妙。
“谁说的,你以前……为了琉玉想要的东西,不就胜过她一次吗。”
提起这个名字,檀宁果不其然地瞧见九方彰华手中动作一顿,两人之间那点微妙的暧昧气息也顿时烟消云散。
意料之中的反应。
檀宁心尖泛酸,于是偏头去看外面月旦评的台子,正对上钟离灵沼的视线。
冰雕玉砌的冷美人,立在人群里望着他们,那双冷淡的眸子瞧不出喜怒。
檀宁顿时神色一震。
“这只手好像也被擦红了……要不这边也上点药吧。”
九方彰华看着她皙白手腕上一点完全不明显的红痕,抬眸瞧了她一眼,并未多言,顺从地取了一小罐药膏替她擦上。
檀宁笑盈盈地隔窗与钟离灵沼对望。
然而下一刻,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看到钟离灵沼身旁的跟班写了一张纸条,团成一团,似乎准备扔向月旦评的台上。
月旦评,由姬氏主持,每月初一于玉京燕雀门旁,搭台品评褒贬当代人物或诗文字画的一项活动。
姬氏虽非复姓,却历代都出国师,深受帝室信任,这一代家主姬彧更是灵雍学宫的宫正。
能被名士家族品评,往往是无名者一夜成名,有名者身价百倍。
但此刻被钟离灵沼等人写在纸上的名字却是——
阴山琉玉。
檀宁豁然起身。
九方彰华有些意外,视线随她朝外看去。
“怎么了?”
“她写了琉玉的名字要丢上月旦评的评台!”
九方彰华闻言眉心拢起。
今夜花灯盛会,仙都玉京人满为患,姬氏名士若在台上说了什么,立刻就会传遍大晁。
两人很快赶了出去,檀宁伸手就要去抢那个纸团,却被对方躲开。
“钟离灵沼你是不是嫉妒琉玉嫉妒疯了啊!”
钟离灵沼凝眸瞧她,冷然轻笑:
“莫要以己度人,你我二人谁更嫉妒她,你自己不清楚吗?”
檀宁被噎了一下,竟一时说不出话。
九方彰华未对钟离灵沼说什么,而是看向跟在她身后的红衣女郎:
“——你可以将这纸团扔上月旦评的评台,但最好已做好了承受阴山氏怒火的准备。”
那红衣女郎顿时僵住,惴惴不安地看着钟离灵沼的背影。
钟离灵沼望着眼前青年,淡声道:
“让檀宁走远些,这纸团仍会在我手里。”
檀宁瞪大了眼:“你——”
“宁宁,”九方彰华温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她做出损害阴山氏名誉的事。”
“……”
檀宁狠狠剜了钟离灵沼一眼,最终还是走远了。
目送檀宁的身影离开,九方彰华屏蔽外界,对钟离灵沼道:
“这次太平城的行动,我们两家的人几乎都全军覆没,但钟离家,听说有个人全须全尾的回到了仙都玉京,关于太平城的消息,几乎都是他带回来的。”
他想要燕无恕。
钟离灵沼平视前方。
“想找我借人?你们九方家的人不中用,连点消息都带不回来,我凭什么把人借给你?”
“九方家与钟离家如今本就是合作关系。”
钟离灵沼把玩着手中纸团。
“若论合作关系,那恐怕得一层一层往上报给我祖母才行。”
九方彰华偏过头,乌润如玉珠的眼眸倒映着她的身影。
女子清冷眉目在花灯下难得显出几分柔和。
他眸色闪动,抬头平视前方。
“听闻中州王畿送了一套少帝亲自制作的机关傀儡人至钟离家,还未恭喜,下一任帝主便是流着钟离氏血脉的后裔了。”
钟离灵沼听出了他的暗示,唇边笑意冰冷。
“我嫁不嫁入王畿,与你一个注定继承不了九方家的人无关。”
她言辞冷冽如十二月霜雪,不留半分情面。
巍峨如玉山的青年面容难得掀起了几分动荡。
“你若还想找我借人——”
钟离灵沼用嘲弄的眼神望着他,下颌点了点对面的花灯。
“从前怎么将我看重的东西抢走送给阴山琉玉,今日,就怎么重新补偿给我。”
四目相对,两人一个锋芒毕露,一个杀意暗藏。
但最后,九方彰华只能妥协。
他玉容冰冷,抬脚朝着对街而去,然而刚走了几步,就听身后的月旦评台上传来一道声音——
“下一个品评的名士——仙都玉京,阴山琉玉。”
九方彰华猛然回身。
钟离灵沼也有些意外地看着仍在自己手中的纸团。
两人齐齐朝台上看去,从钟离灵沼的视角,一眼就注意到了台旁那株树上的乌衣身影。
燕无恕手中还捏着笔杆,见钟离灵沼望过来,隐没于枝叶间的青年眉梢轻挑,徐徐朝她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