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会儿,窗间一缕清风穿堂而过,吹动少年的墨发和衣摆,他只站在那儿,便如画中人。
常齐昀忍不住皱眉看去,随后便不由得怔了怔:
好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
“可是常同窗?”
徐韶华抬眼看去,虽然他并未见过常齐昀,可却一眼从人群中认出了他,那双眼,带着与卫知徵如出一辙的矜贵傲慢。
哪怕这会儿有些怔神,可等他反应过来后,下意识的审视总是无法作假的。
“你如何进来的?”
常齐昀身旁的青衣男子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徐韶华扬了扬眉:
“自然是走进来的。”
那人哑口无言,常齐昀看着徐韶华,眸色一深,随后面上突然带上了几分笑意:
“徐同窗既然来了,便快坐下吧,正好今个百花楼一月只开一坛的蜜酒上了,你可要好好尝尝——”
徐韶华闻言并未多言,他上前几步,此刻常齐昀身边的位置都被占满了,只余末席,徐韶华只是淡淡道:
“这,便是常同窗来请我赴的宴?”
常齐昀闻言,眯了眯眼,片刻后,他随意踹了身旁的那青衣男子一脚,斥道:
“说话就说话,凑这么近做什么?还占了徐同窗的位置!”
那青衣男子被当着众人的面这般对待,只赔笑道:
“这不是方才徐同窗一直不来,世子忧心,我这才劝了两句……说起来,徐同窗来迟,可是要罚酒三杯的啊!”
那人直接拍了拍衣裳的土,坐在了末席,徐韶华看了他一眼,在客座落坐,这才笑道:
“竟是如此?可我一无请帖,二不知具体时间,本还想睡个回笼觉再来凑这个热闹的,没想到诸位倒是来得早。”
徐韶华这话一出,众人默了默,这可是常世子的宴,你还敢睡一觉再来?!
“哦?那徐同窗是何时到的?”
“刚到。”
“什么?这么久你去做什么了?!”
“京中馄饨铺的馄饨个大味美,国子监中却久不见,故而离监后前去品尝了一顿,是以今日这酒席,我便只能一饱眼福了。”
徐韶华这话一出,青衣男子面色一下子难看起来,徐韶华亦是饶有兴致的看着他:
“怎么这位同窗脸色这么难看?”
“他跑肚。”
常齐昀冷不丁说了一句,那青衣男子反应了一下,随后起身:
“啊对,我跑肚,我,我先出去一趟。”
等那青衣男子离开后,其余人面面相觑一番,一时有些不敢开口,常齐昀这时只用一双似醉非醉的眼睛看了徐韶华:
“赴宴还要先填饱肚子,徐同窗这是看不起我了。”
“哪里,常同窗的请帖来的突然,但我早有打算,这世间诸事,总要有个先来后到不是?”
“先来后到?”
常齐昀咀嚼了一下这个词,随后玩味的笑了笑:
“在我这里,可没有什么先来后到,只有能者居之,既然徐同窗不好吃食,那我另有准备。”
随后,常齐昀看向对面的一人,那人立刻起身搬来了一个一臂长的箱子,常齐昀随意道:
“打开给徐同窗瞧瞧。”
只听那锁扣“吧嗒”一声,下一刻,只见眼前一缕金光散开,那箱子里一半是金元宝,一半是拇指大的珍珠,常齐昀这才悠悠道:
“黄金百两,南珠百粒,请徐同窗赏玩一二。”
那人将箱子放在徐韶华的面前,黄金珍珠的宝气将少年的脸映的更加光亮几分,徐韶华捏起一粒珍珠,笑了笑:
“常同窗好大的手笔,可我如今不过一个穷秀才,哪里当得起?”
徐韶华随手将那珍珠丢回去,常齐昀见状,表情一凝,遂道:
“徐同窗少年英才,既是一府的小三元,又是我大周独一份的点贡生,这点儿东西自然当得起。
再说,徐同窗科举做官,不就是为了富贵荣华吗?现在这些,徐同窗只是提前享受了罢了。”
常齐昀的声音带着几分蛊惑,若是心智不坚之人听了他的话,只怕这会儿已经开始动摇了。
徐韶华闻言,只是淡淡道:
“是吗?今日我受了常同窗的黄金珍珠,他日,常同窗怕是要让我以此物价值百倍之物相偿吧?”
常齐昀听到这里,看了一眼一旁的几位陪客,使了一个眼色,等几人退出去后,常齐昀这才低低道:
“此事,对于徐同窗来说,并不难。”
随后,常齐昀耳语道:
“今上与徐同窗年岁相当,若是他日入朝,只怕会对徐同窗亲近几分,届时……还望徐同窗能行个方便。”
常齐昀这话一出,徐韶华面色不由一变,这种话常齐昀也敢说的这样直白?
“这事呢,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徐同窗你就安心收下吧。”
常齐昀说着,随后拉起徐韶华的手,放在了箱子上,含笑看着徐韶华:
“否则,本世子可要生气了。”
第102章
常齐昀的笑容还未扬起, 只眨眼功夫,徐韶华便翻手按着常齐昀的手背,顺带将那箱子推至他面前, 这才淡淡道:
“常同窗的意思我明白了, 不过。”
徐韶华笑了笑,笑容带着一丝冷意,可却在粉帐微光之下, 更多几分与众不同的味道, 只听少年语气平静而疏离:
“如此大事, 常同窗在这样的地界与我商议, 是看不起我, 还是看不起……”
徐韶华语未尽意已尽,而常齐昀听到这里, 也是一愣, 随后这才大笑:
“我当是什么事儿呢,今个是我思虑不周了。这不是这地界都是我等平日聚会之所,我想着,你我年岁都相差不大,只要尽兴即可。
倒是……没成想徐同窗性若端荷, 冷冷清清, 竟是半点儿人间烟火也不沾。”
常齐昀玩笑的看着徐韶华,对于徐韶华的拒绝并未放在心上, 这样的大事儿,寻常人自然不敢直接应下。
“常同窗此言差矣, 这做人做事, 总要讲个态度不是?若是谁都能态度轻慢,便使我做事儿, 常同窗想必也不敢用我不是?”
徐韶华眉眼含霜带雪,连常齐昀一时都不由得一愣,片刻后这才点了点头,下意识道:
“徐同窗说的对。”
徐韶华笑了笑,缓缓垂下眼眸,常齐昀说的好听,可若是他的手段只这一点,哪里不能说呢?
忽而,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常齐昀陡然回神,扬声道:
“进。”
随后,便见一群袅袅婷婷的女娘自门外走了进来,她们或持美酒,或盛佳肴,端的是秀色可餐,令人食指大动。
常齐昀也不由一乐,可还不待他说什么,便见徐韶华那目光淡淡的看过来,他一下子便清醒了,只让女娘们将东西放下,退了出去。
等门关上,常齐昀面上带着几分热情的笑容,亲自执起那白玉壶:
“徐同窗,今日是我之过,不过这百花楼的蜜酒乃是世间一绝,此酒取九九八十一种花露凝练而成,清冽甘甜,我在你这年岁,也是要多贪两杯的。”
言下之意,这酒我与你一般大都喝过,你若不喝就是不给面子了。
随后,常齐昀殷勤的斟了两杯蜜酒,笑着看向徐韶华:
“徐同窗,请——”
徐韶华端起酒杯,不出意料,这杯酒便是常齐昀的后手了,徐韶华淡淡一笑,看着常齐昀,想着什么灌酒的姿势更好看一些。
正在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喧闹之声,随后门被擂的咣当作响,常齐昀面色一沉,直接走了过去,呵斥道:
“吵什么吵,不知道今日本世子在这儿宴请贵客吗?!”
“世子,世子救救奴啊……”
一个女娘抬起苍白却不失艳色的小脸,泪水涟涟若梨花带雨:
“世子别不要奴,奴会好好治病的!”
常齐昀闻言,面上一厉:
“来人!来人!月娘呢!谁把她放出来了!还不带走?!”
常齐昀这么说着,可是其他几个学子却没人敢上去,显然是那女娘得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病。
过了一会儿,鸨母这才匆匆赶了过来,两个龟公立刻将那女娘拖了下去,月娘这才歉然道:
“世子爷,对不住了,这死丫头病着也不安分,把送饭的婆子打晕了跑了出来,奴回去便好好收拾她!”
常齐昀眼神阴翳的看了一眼月娘:
“还不去办!”
月娘心里浮起一丝诧异,没想到今日常世子竟然收敛了暴戾性子,并未拳脚相加,看来今日那位小郎君对他来说还是很看重的。
“是。”
月娘屈膝一礼,她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希望那位小郎君能聪明些吧。
常齐昀随后啪的一下,关上了门,走了回去,看着桌上纹丝未动的蜜酒,他这才露出了一个笑模样:
“方才被那贱皮子扰了兴致,这两杯酒也是不吉了。”
说完,常齐昀直接将那两杯酒倒倒一旁的茶碗里,又重新斟了两杯,笑着道:
“徐同窗,请吧。”
徐韶华只捏着酒杯未动,他看向常齐昀,常齐昀眨了眨眼,打趣道:
“徐同窗怎么不喝?不会以为我在这酒里下药了吧?”
“嗯。”
徐韶华淡淡应了一声,常齐昀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顺着话音道:
“我就知道,徐同窗与我分外投缘两不疑……什么?徐同窗,你,你疑心我?!”
常齐昀面色微微一变,徐韶华迎着他的目光,意有所指道:
“常同窗方才所为,很难让人不疑心吧?”
常齐昀听到这里,面上露出一丝伤心:
“好,既然徐同窗不信,那我就喝给徐同窗看!”
随后,常齐昀一仰头,模样悲壮的将两杯酒接二连三的灌了下去,这才看着徐韶华:
“现在,徐同窗疑心可消?”
常齐昀的笑容泛着苦涩,随后他径直将旁边的一杯水酒又灌了下去,颇有几分醉酒浇愁的意思。
酒入腹中,不过须臾,常齐昀终于面色大变:
“你……”
徐韶华此时也终于抬起头,将旁边的一盅梨花白捏在掌中,似笑非笑的看着常齐昀:
“常同窗是在找这个吗?”
常齐昀终于面色大变,这会儿他面色涨的通红,随后整个人直接从椅子上跌了下去,眼睛却死死的盯着徐韶华手中的酒盅:
“给,给我……”
徐韶华对上常齐昀那双燃烧着欲望的双眼,长眉一挑,随后捏起酒盅,冲着常齐昀递去,还不等常齐昀接过,那酒盅便微微倾斜,晶莹的酒液滑过一抹短暂的弧线,便尽数落在地板之上。
“你,你大胆……”
常齐昀这会儿已经有些有气无力了,那双发红的眼看着徐韶华,生生被逼出几滴泪水:
“你,你怎么,怎么知道……”
“打开酒壶看一眼又不难,况且,我可不认为常同窗前来请我赴宴,只是单纯想要拉拢我。”
徐韶华笑了笑,居高临下的看着已经在撕扯自己衣服的常齐昀,淡声道:
“不知常同窗以为,自食恶果的滋味如何?”
“你,你……”
常齐昀都快要被气哭了,谁家好人不换酒看酒壶?
徐韶华这时却好整以暇的坐在原位,随后看也不看,直接将一根筷子朝身后甩去!
下一刻,那屏风轰然落地,屏风后是一个消瘦如骨,苍白无比的男子,他这会儿正捏着笔,一脸惊惶的看着徐韶华。
“原来做了什么,现在照做。”
徐韶华语气平淡,可却带着几分杀意,果然,他察觉到的那道呼吸没有错。
那男子闻言,一时不愿意提笔,徐韶华只是静静的看着他,然后拿起另一支筷子,面无表情的将那筷子“轻轻”穿过结实华贵的红木桌。
“做。”
少年一字毕,那男子立刻哆哆嗦嗦的提起笔,时不时看一眼已经衣衫不整的常齐昀,画了起来。
常齐昀这会儿早就已经意识迷离,不过片刻,便已经□□,那男子也一直笔耕不辍,徐韶华则是坐在原位,一脸淡漠的看着窗外。
曾经,常齐昀便是用这一手,让那些不愿意屈就的学子屈就吧?
读书人重名,科举更重,手握他们自渎的春宫图,寻常人只想遮掩,哪里敢得罪常齐昀,只能忍气吞声的将苦果咽下。
少年在那桌边坐着,一动不动,却如一把悬而未落的大刀,横在那作画男子的头顶,他本想拖延一二,可一看到那还定在桌子上的筷子,便不敢外耽搁。
不过半个时辰,那男子便颤抖着身子,站了起来,将那画呈了过来。
“其他的呢?”
徐韶华扫了一眼,确实画的纤毫毕现,连常齐昀屁股上的一颗痣都画的清清楚楚。
徐韶华将其收了起来,随意一语,却听的那男子一愣,摇了摇头。
“不愿交?还是你觉得你硬的过那张桌子,那不妨我们试试?常齐昀做这种事儿,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应当是如今唯二的知情者吧?你画其他人的画册何在?”
男子不语,徐韶华也不急着逼他,只道:
“你如今连此物都交到我手里,与背叛何异?倒不如干干脆脆背叛个彻底,他日此事宣扬出去,你也能得一个大义之名。
你这一手字,细看也有几分风骨,如今这般一直助纣为虐,也非你所愿吧?”
徐韶华此言非虚,甭管这男子做了什么,可方才他随意挥毫的几句点评诗词,嗯……也可见其功底。
那男子听到这里,眸底不由得涌起一抹微光,但随后又沉寂下来,徐韶华见状,思索片刻,遂不紧不慢道:
“你是有旁的顾虑?你的家人?”
男子终于点了点头,冲着徐韶华“啊啊”两下,露出他被割去的舌根,徐韶华面色这才微微一变。
难怪常齐昀让此人作画,他这般模样绝无提醒旁人的可能。
徐韶华看着那男子,缓声道:
“我与乐阳侯府卫世子有几分交情,他素来与常齐昀不合,你可愿投奔他?”
男子闻言一喜,连连点头,便是他也知道,这二人不对付,卫世子定能全力助他。
随后,男子冲着徐韶华做了一个跟他走的动作,带着徐韶华走到一旁的博古架旁,轻轻一推,里面赫然是一间密室。
男子指着那案上放着的一沓写着名字的画纸,匆匆用笔在一旁的纸上写下:
‘都在这里了’
“有备份吗?”
徐韶华这话一出,男子有些迷茫,徐韶华解释道:
“仅此一份?”
男子连连点头,继续写道:
‘他说这些可以赎走’
徐韶华看了,笑了:
“若是我没有猜错,至今为止,无人赎回。”
男子点了点头,徐韶华将那一沓画纸点了点,赫然有百余张!
也就是说,这里面最起码有百余人被其威胁过!
徐韶华深吸一口气,直接将那画纸抱了起来,道:
“随我来。”
男子跟着徐韶华走了出去,随后小心的将博古架关好,随后又给徐韶华写了几个字:
‘我可以留下周旋’
“你不怕他杀了你吗?”
‘不会,他舍不得我的记忆,我能过目不忘’
男子写完最后一个字,这才有些惊惶的看着徐韶华:
“救出我姐姐,我不怕死”
徐韶华看到这里,一时面色复杂,过目不忘的本事竟然被常齐昀用在此处!
“跟我走,否则更救不出你的姐姐。”
徐韶华看着男子,解释道:
“你留下来,他才会想办法逼迫你,或刑罚加身,或以令姐性命威胁,但你离开,他只会想办法诱你回来。
届时,不管他将你姐姐藏在哪里,都会留下蛛丝马迹,我们寻踪而去即是。”
男子听了徐韶华这话,认真的思索起来,半晌,他才终于点了点头:
‘我跟你走’
随后,男子将其他写过的纸收起来,留下短短一句:
‘给姐姐给画’
短短五个字,并未将徐韶华牵扯进来,徐韶华有些讶异的看了那男子一眼,男子挺了挺背脊,颇有种一人做事一人当的味道。
徐韶华笑了笑,直接抓着那男子的腰带,二人跳了窗,百花楼的后巷人迹罕至,二人落地并未有丝毫动静。
“我先安置你住在旁处,待谈妥了再请你与卫世子一见。”
男子点了点头,随后徐韶华直接带着男子去了胡家的一处空院子,里面有些荒凉,可是男子却开心的在里面走来走去,徐韶华购置了一些必需品留给他,这才离去。
徐韶华并不怕男子离开,他交了这些东西出来,一旦他回去,常齐昀会要了他的命,更不必提他所说的家人。
徐韶华刚走出胡家院子,天空便下起了瓢泼大雨,而他的伞被忘在了百花楼中,可此地距离宅子还有好长一段距离,用真气实在浪费,所以徐韶华索性直接在路边重新买了一把油纸伞。
大雨倾盆而下,伞外的世界仿佛落了一片小瀑布,徐韶华缓步徐行在雨中,约莫走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到了东边。
可不过一个拐弯的功夫,一个人影忽而与徐韶华撞了一个满怀,那是一个与徐韶华年岁相当的少年,撑着一把半新不旧的伞,徐韶华还稳得住,倒是那少年的伞脱手而出,少年面上被溅了几滴雨珠,配上那愁苦的表情,看上去好不可怜。
“抱歉。”
“对不住。”
二人几乎同时出声,随后,徐韶华不由会心一笑:
“这般大雨,郎君这是要做什么去?”
徐韶华将伞让了让,他与那少年几乎一般高,少年绷着脸道了一句谢,随后这才轻轻道:
“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只是,原先有人要买我的画,可今日我上门后,他们却,却说是与我玩笑。”
少年说着,低眸看着自己胸口处的补丁,不再言语,徐韶华轻轻一叹,眼神复杂的看了少年一眼:
“此处离我的宅子不远,郎君可愿去避避雨?”
“可以吗?”
“自无不可。”
随后,徐韶华撑着伞,二人一道去捡起那把旧伞,可忽而狂风大肆,少年几乎有些握不住。
下一刻,徐韶华的伞笼在他的头顶:
“我替郎君撑伞即是。”
“也好。”
少年微微一笑,收起旧伞,二人并肩而行,盏茶功夫,这便到了宅子里。
大用看到徐韶华回来,别提多高兴了:
“郎君回来了?这是……客人?我去烧水!”
大用说着,就要接过徐韶华手里的伞,却发现徐韶华手里的伞不知何时变成的新伞,他的心里咯噔一下,若不是有客人在,定要好好打探的。
徐韶华也不由得心里松了一口气,若是大用真的问起,他还真不知自己怎么解释百花楼的一切。
总不好说自己不但算计了敌人,还反手拐了敌人的人,直接跳窗却忘了伞吧?
那以后自己出去,只怕大用要一直提心吊胆了。
主仆二人只一个对视,徐韶华便率先别过了脸,引着那少年朝明堂走去,不多时,大用也送上了茶水,少年喝了一口,表情抽搐了一下,便只端在手里暖手,不再取用。
徐韶华眼中飞快闪过一抹笑意,这才正式道:
“我姓徐,名韶华,不知小郎君贵姓?”
“我……我姓王,名君长。”
徐韶华闻言,差点呛住,他轻咳一声:
“原来如此,见过王郎君。”
“多谢徐郎君今日收留,否则我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哪里,出门在外靠朋友,相遇即是缘分,我顺手为之,来日郎君若有能力,也不妨顺手助人便是。”
徐韶华含笑说着,王君长听了这话,也不由一笑:
“徐郎君这话倒是有趣,与天下大同有异曲同工之妙,若是我大周之人皆能如此,当传万万世。”
“王郎君此言,愧不敢当。”
徐韶华摆了摆手,随后这才看向王君长放在一旁画卷:
“左右坐着也是无趣,这可是王郎君墨宝,不知可否一观?”
王君长点了点头:
“自然可以,不过徐郎君也身怀墨宝,不若你我互换?”
王君长这是看到了徐韶华手中那一沓画纸了,只不过徐韶华一进屋便直接倒扣而下,却让人不由更好奇了。
徐韶华闻言却摇摇头:
“非是我不愿,只是此物原不应存世,稍后便要烧毁了。若是王郎君有意,不妨我们去书房坐坐?”
徐韶华去国子监前,便发现大用抱着一些文房四宝回来为他装点书房,这会儿二人倒是可以同去一坐。
王君长也是识趣的,当下并未多问,只道:
“那再好不过了。”
随后,徐韶华又抱起了那沓画纸,引着王君长去了书房,王君长只隐隐在那画纸被抱起时,看到一角名字,似是……
程声余。
王君长觉得这个名字有些熟悉,可一时又不知缘由,这会儿不由得挠了挠头,将这个名字记在心间,这才跟上徐韶华的步子。
二人进了书房,徐韶华便直接点了火盆,也不看那上面的名字,直接便将一张丢入火盆,烧完一张丢一张。
不过百张,很快便被烧的干干净净。
若不是顾忌那作画人的家人,这些画原在百花楼中,便要被尽数烧毁了。
但总要给常齐昀一丝希望,让其不至于狗急跳墙。
王君长有些不解徐韶华这一手是什么意思,但他如今不过是个客人,当下也只不过静静看着。
随后,他这才趁着徐韶华净手的时候,将自己的画作拿了出来。
徐韶华认真的擦了擦手,这才俯身去看,王君长画的是小鸡吃虫图,画上的鸡崽很是瘦弱,连绒毛都有凋零之处,反观地上的虫子却个个养的饱满肥美,弯曲出形态各异的模样。
徐韶华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可以将一幅画画的抽象与鲜活兼备,极具辛辣的讽刺之意。
随后,徐韶华斟酌了一下言语,这才道:
“时人好工笔,以求形态精美,神态鲜活,王郎君这幅画虽栩栩如生,可却是有些特立独行了。”
王君长听了徐韶华这话,只是摆了摆手,笑着道:
“徐郎君这话倒也中肯,不过,鸡仔本就是吃着虫子才能一点一点长大不是?
只有虫子吃的多,才能长的快,而待他长大之时,才方有雄鸡一唱天下白之威!”
王君长最后这句话,说的铿锵有力,他一错不错的看着徐韶华,外头是风吹雨打的惨烈,屋内却一片寂静。
徐韶华默了默,随后赞同的点了点头:
“如此说来,王郎君这画只是时间不同,说不得日后还要再出个续画了。”
“续画?”
王君长一愣,随后不由抚掌大笑:
“妙妙妙,徐郎君这话,倒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如今这鸡崽尚且幼小,自然神态不丰,无人喜欢,可待他日,这续画一出,今日之心境方可得以升华,连并眼前这画,只怕也要……”
王君长唇角带上了几分笑意,显然已经畅想起了之后此画来的影响。
随后,王君长又与徐韶华说起那画上的鸡崽,王君长指着那鸡崽,笑道:
“说起来,这鸡崽还是这两日,家中下人见我不甚欢悦,这才特意以此物博我一笑,我一时来了兴致,以其入画,倒不曾想,徐郎君竟也又这般独特的想法,你我倒是极有默契。”
王君长此言一出,徐韶华笑了笑:
“我只是思王郎君所思,想王郎君所想,这才有此猜测罢了。”
“哦?”
王君长动作一顿,对于徐韶华这话有些不解,随后,便见徐韶华起身,冲着他行了一礼:
“学生徐韶华,见过圣上。”
王君长,不,景帝听了这话,直接愣了,他觉得自己演的还挺好啊!
景帝与徐韶华相携着坐在一旁, 徐韶华闻言笑了笑,指了指景帝的衣裳道:
“从学生看到圣上这身衣服开始。”
“这么早?亏的朕特意让太傅准备一身旧衣,朕这衣裳到底如何露出破绽, 你且说来听听!”
景帝这话一出, 徐韶华也并未含糊,只道:
“疑处有二,其一, 圣上方才自称是卖画维生, 可这补丁何故在胸口处?往往这样的补丁, 大多是需要做一些胸前受力之事, 比如酒坊里需要经常搬运酒坛的伙计。”
景帝心里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太傅生平好酒,他让太傅寻旧衣而来, 还要与民相通, 只怕太傅直接便顺手取材了。
“那朕,咳,就不能如民间兄弟姐妹众者的百姓一般,穿长兄长姐传下来的衣裳?”
景帝面上不动声色的说着,徐韶华勾了勾唇, 道:
“这便是学生所言的疑点其二了, 若如圣上所言,圣上身上的衣服便不会这般柔软。
凡浆洗之衣, 日久而坚,色愈淡而衣愈粗, 不必多言, 一触即知。”
景帝听了徐韶华这话,眼中闪过了深思:
“原来如此, 不过一衣,便有如此多的学问,倒是朕浅薄。”
可还不待徐韶华说话,景帝便直接转了话锋:
“可即便朕衣着不对,那也无法轻易得知朕,便是朕。”
“这,学生实不知这京城之中,除了圣上您,还有何人需要这样遮掩身份来见学生。
况且,圣上自报家门之时,亦露了端倪。”
谁家好人连自己姓什么都要想一想?
景帝像是看穿了徐韶华心底的吐槽,不由抽了抽嘴角:
“妄议君上,乃大不敬之罪!”
“心里想,也不成。”
景帝飞快的描补一句,可徐韶华着实没有看出景帝有生气的意思,但还是准备起身:
“学生不敢……”
徐韶华随即就要起身,可却被景帝压了下来,景帝看着少年那张惊世动人的侧脸,微微一笑:
“好了,朕与你玩笑罢了。徐郎,那你既聪慧,不妨且来猜一猜朕今日缘何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