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事,你继续吧。”沈黛末道。
冷山雁一圈圈解着纱布,一直到最后一层,纱布被混着鲜血的药粉浸染,甚至有一部分和干了的血沾粘在一起,撕开时会将血痂撕烂,仿佛在撕脸皮,血糊糊的血洞露了出来。
冷山雁打了一个寒战,背脊深深发凉,苍凉的麻痹感从指尖蔓延到全身。
他仰了仰头,憋回眼底的泪水,颤抖地手指飞快地换药,将伤口包扎好,将衣裳轻轻地披在她的身上。
“好了吗?”沈黛末问。
“好了。”冷山雁从背后拥着她,清瘦的脊背微微佝偻着,颤抖着,仿佛在大雪里瑟瑟发抖的人。
“对不起黛娘,我没用,我不能再帮你什么,只会给你拖后腿,让你在前朝还要因为我的事情而烦心。”
沈黛末能感受到贴在自己后背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尽是汹涌滂沱的不安和愧疚。
什么叫他不能再帮她了?她还要雁子怎么帮她?和她一起骑马打天下吗?可是天下已经被她打完了啊。
而且,为了她,冷山雁自断后路,身体、母家统统舍弃了,三番四次经历鬼门关。
若这些都还不够,雁子就真的只能把心掏出来了。
“雁郎,如果我不是皇帝,如果我还是寒山县那个欠了赌债,连房子都没有的穷鬼,你还愿意跟我吗?”沈黛末轻轻蹭了蹭他紧缩泛白的指尖,问道。
冷山雁怔了一下,不明白沈黛末为何这么问,但他的回答很坚定:“愿意。”
“我也是啊,我爱你,并不是因为你有用才爱你。”沈黛末轻笑了一声,转过身,在他修长挺拔的脖颈侧落下缠绵的一吻,温柔而干净。
“你别担心,我是你的妻主,天塌下来,自有我担着。”
冷山雁呼吸一滞,喉结不停上下滚动,干涩发痒,好像有什么东西急切地想要冲出来,这种酥麻的不沾染情欲的亲吻,莫名地比任何激烈的情事都更他迷乱,耳膜轰隆隆地狂响,好似天崩地裂。沈黛末侧眸看了眼雁子,他的眼神已经乱了,好像跌进了一场清醒不过来的美梦里。
她轻笑着,夫妻这么多年,她已经摸清了雁子的性格。
雁子呀,最喜欢听她说甜言蜜语,什么奇珍异宝,都不如她说两句情话好使。
有时她随口一句烂大街的情话,或是画个饼,雁子能一个人开心好几天。
有时候沈黛末都怀疑,假如她是一个不负责任,花心滥情的女人,只要多说说情话,什么好处都不用付出,不但能白睡雁子,还能把他的嫁妆家产都卷跑。
然后等她把钱都败光了,只要再回头说说软话,哪怕雁子之前再生气,再怎么下决心要断情绝爱,还是会被她哄得团团转,再次连人带钱巴巴奉上,并且还会欢天喜地地安慰自己,她这次一定会改的。
唉、谁能相信,大反派的底色是喜欢听甜言蜜语的恋爱脑呢。
周金戈被押进了大牢之后,无数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递了进来,沈黛末都没看。
事态发展到现在,已经不只是证明雁子清白这么简单了,端容皇子之死已经成为了各方势力的角斗场,她们就抓住案发现场只有两个人的理由,一口咬死雁子。
冷家全诛,丰家的小辈们都还没成气候,唯一一个有点用的丰襄还远在北境,鞭长莫及。
如今,冷山雁除了沈黛末就再也没有任何依靠。只要她稍微软弱一些,冷山雁就会被这群人疯狂反扑,立他人为后。
沈黛末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疲惫不堪地叹气:“灵徽,你说,是不是我素日立的名声太过仁厚了,才让这些人骑到我的头上来?”
“这件事雁郎君确实无辜,但百姓非议,恐怕后世对他的评价也会受影响……只能委屈雁郎君了。”孟灵徽跪坐在她的身侧,手中拿着一把象牙雕花鸟山水折扇,轻轻替她扇着清风。
“什么委屈?”沈黛末垂着眸冷冷笑了起来。
她才不玩爱他就冷落他,把他打入冷宫,任由别人欺凌他的戏码。
“别说这件事雁郎无辜,就算真是他杀了楚艳章又如何,王室我都杀得,楚艳章杀不得?我就是要让他做皇后!”沈黛末拍了一下桌案,理直气壮道。
孟灵徽握紧了扇柄,勉强笑了一下:“您马上就要登基,天下之主,谁做皇后自然由您说了算。那些说雁郎君不配的非议,不必理会。”
沈黛末神情猛然一变,如刀尖般钉在她的身上:“皇后之位雁郎不配坐,谁配坐?你?”
孟灵徽如遭雷劈,丢下扇子,慌忙跪下俯首帖耳。
“微臣惶恐,请王上恕罪,微臣并无此意。”
沈黛末容色冷凝,沉顿片刻,才笑着将她扶起,语气温和:“是我失态了,你是最早跟随我的功臣,待我登基封后之后,燕回就算无子女,也是皇贵君,地位仅次于皇后。”
孟灵徽苍白纤美的脸上露出笑容:“多谢王上垂爱。”
禅让大典。
沈黛末天不亮就起床,宫侍们站成一排,手捧着帝王冕服,玄衣、纁裳、白罗大带、黄蔽膝、素纱中单、赤舄,腰佩玉钩、玉佩与金钩,层层堆叠,玄黑的冕服上绣着日、月、星辰、宗彝、黼、黻十二章纹。
宫侍们井井有条,大气都不敢出,再伺候她穿戴好冕服之后,再将沈黛末浓发束好,戴上大裘冕,十二旒白玉串珠,每旒垂珠十二,系好朱缨,插上玉簪。
齐人高的铜镜里,一袭帝王冕服的她,一改平日里的温润,整个人华贵而沉肃。
冷山雁全程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狭长的狐狸眼中情绪涌动。
“我走了。”沈黛末从宫侍手中接过一尺二寸的玉圭,轻声对他说道。
冷山雁如梦初醒,这就是他一辈子仰望渴求的妻主,自今日起,她就是真正的天下之主。
沈黛末在宫侍们的簇拥之下,走出了宫殿,外面天光大亮,她身着冕服一步步走进了光中,含元殿,宫廷正殿,群臣身着正式官服跪在御阶之下,以官职高低由近及远地铺开,匈奴,柔然,高车,大月氏、贵霜等国派来的庆贺使臣跪在最末尾,乌泱泱的人群,几乎沾满了整个大殿广场,但场内寂静无声,只有宫殿左右钟楼奏响钟鼓之声。
直到沈黛末身着冕服出现,鼓乐之声顷刻安静,宫殿内寂静无声,威严宏大之势倾轧而来。
沈黛末按照礼部安排的仪式下,宣表、行礼,接过禅让行事官从楚慧娆手里拿来的传国玉玺,祭拜完天地之后,一步步走上帝位,正式宣布改朝换代,国号为姜,大赦天下。
群臣三叩九拜,高呼万岁,声音山呼海啸般洪大。
沈黛末坐在龙椅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群人,看着她们臣服在自己的脚下,眼神中尽是志得意满地风发义气。
整个仪式漫长而繁琐,回到含凉殿后,沈黛末整个人都快没了,雁子却还带着姝儿他们要给她跪拜行礼。
她直接拦下他们,并屏退众人,进入内殿趴在床上,解自己脖子上的朱缨。
冷山雁上前动作轻柔地拔下她的玉簪,取下冕冠小心地放在一旁,修长指骨轻按着她的太阳穴,声线温和:“陛下。”
沈黛末抿了抿嘴,扯过被子,将脸埋了进去。
冷山雁轻轻扯了扯被角,声音柔软又好听:“陛下,侍身拜见陛下。”
蒙着被子的沈黛末忍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为了保持帝王的严肃,她今天板了一天脸,直到雁子一声陛下,她彻底绷不住了。
“雁子你别逗我了。”她一把抱住冷山雁亲了又亲,两个人一起倒在了床上,衣袍发丝交缠在一起,不分彼此。
“陛下如今是帝王,应该自称朕。”冷山雁的眸光幽邃,温柔地捧着她的脸,深情而迷醉地喃喃低语。
沈黛末仰头在他的唇上亲了一下,水眸光泽细碎:“我只是你的妻主。”
自沈黛末登基之后,按照历代开国帝王的流程,她应该开始论功行赏了,就连当初劝进的那些人也该一律升官。
但沈黛末一直没有下令封赏,而是下令封冷山雁为后,举行盛大的册封礼,并要求文武百官上贺表,花式夸赞皇后冷氏的德行。
战火已经烧到了台面上。
有些官员直白激烈,有些言辞委婉,还有些保持缄默,但中心思想都是一样的。冷山雁卷入了杀人案,不清白。
然后她们又搬出着祖宗儒法,说他有污点,有损夫仪,母家不清白,封后一事应该暂缓,并且应该免了周金戈的死罪。
当然,有人支持诋毁冷山雁,就有人支持。
巧的是,她们同样也搬出了祖宗儒法,说雁子是沈黛末的原配正室,皇女皇子的生父,册封为皇后天经地义。
就在双方较劲之时,刑部大牢内传出周金戈死谏的消息,虽然被霍又琴救了下来,但周金戈还是在牢房的墙壁上,以血为笔,罗列出了冷山雁的四条大罪。
不孝。冷山雁曾写下与冷家父母的断绝书。
善妒。沈黛末总共一夫两侍,一通房。除孟燕回之外,皆死于非命,孟燕回还曾断过腿。
忤逆岳父。在塘州和璧城时,席氏并未与冷氏同住,邻居时常看见席氏因思念孙女而哭泣。
最后一条,才是谋杀楚艳章。
死谏是言官的荣耀,虽然周金戈没死成,但此刻她已经成为了许多臣子和孺子们的偶像,大家纷纷进言劝谏,甚至还有人跑进孔庙哭。
然而即便顶着这样的压力,沈黛末依旧没有松口,或是暂缓封后的时间,仪式照旧。
第218章 一代妖后
恭贺冷山雁封后的贺表一封封呈上来,因为全国官员众多,而且幅员辽阔,有些地方山高水远等消息传到,再回来时封后大礼都结束了,因此沈黛末并未太深究,只是命中官将洪州城周边以及沿运河的州府的大小官员,谁写折子庆贺了,谁没庆贺一一记录在案。
直至月上梢头,中官才整理完,恭恭敬敬地呈上案:“陛下,这是未呈贺表的官员名单。”
沈黛末接过就着烛光细细扫了一遍,精挑细选了几个人,随即用朱笔将名单中勾了出来。
“凤州司录参军事,秦勉,革去一切军功。光禄寺少卿、太常寺丞,鸿胪寺卿,国子监祭酒及司业,不敬国父,杖三十,流放岭南。”
中官微微神情无比震惊。
沈黛末素有仁爱之名,哪怕从前四处征战时,都未胡乱杀伐过,甚至连已故仇家师英的夫郎卢氏都未充为奴籍,而是为其保留了部分财产,让其留在洪州城内安度余生。
这样仁厚的开国帝王极为少见,没想到还是被臣子惹怒。
不过看沈黛末轻描淡写的模样,仿佛这还没有开始动真格。
而且这个名单上还有鸿胪寺卿甄泓的名字,封后大典正需要鸿胪寺主持,陛下这是要换自己人?
“是,奴才这就去传旨。”中官缓缓退下,连夜传旨。
朝野震惊,光禄寺少卿从四品,国子监祭酒从三品,这些可都是朝廷重臣,沈黛末竟然说流放就流放,并且丝毫没有转圜的余地,凡求情之人,都被她一撸到底,跟着光禄寺少卿她们一块去岭南流浪了。
将这些人处置了之后,沈黛末很快就将自己的亲信安排了进去,丰凌霜为从三品鸿胪寺卿,连查芝都混成了正四品的官员。
这还没有到这些开国功臣们正式论功行赏的时候,沈黛末就出手这么大方,这下那些反对的人慌了。
当初跟随沈黛末打天下的人那么多,其中不乏手无缚鸡之力的儒生,这些人可就眼巴巴地盯着这些职位,她们这样一闹,正好给人家腾位置。
有些胆子小的不再闹了,安安分分地写贺表,而以周金戈,周晗光为首的人还在跟沈黛末硬刚,毕竟发展到现在,退则满盘皆输,还要承受帝王的报复。
但好在此刻,贺表上的人数已经从前多了一大半,面子上过得去了。
封后大典在丰凌霜的主持之下,如火如荼地准备着,务必尽善尽美。
延英殿内,孟灵徽跪在沈黛末脚下,说道:“陛下,光禄寺少卿,在流放的路上自尽了。”
沈黛末表情淡淡,连细眉都未皱一下:“你这是何意?让朕愧疚吗?她们忤逆朕,污蔑皇后之时,就没想过今天?当朝政是儿戏吗?”
孟灵徽薄背伏得更深,焦急磕头道:“陛下,微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陛下。”
沈黛末倏尔一笑,她半蹲下身,将孟灵徽扶了起来。
孟灵徽已经急得眼含泪光,鬓边的流苏发钗也跟着滑坠,沈黛末顺势伸手将她的流苏发钗扶正,摇摇晃晃的流苏轻轻拍打着孟灵徽苍白的脸颊,拂过她怔然的眉眼。
“……陛下。”孟灵徽抿住唇,难为情地垂下眼帘。沈黛末笑着松开手,站到窗台边,窗外的菡萏池内的莲花已经谢了,留下满地枯杆。
“灵徽,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朕自然明白你并非替她们说情,朕只是一时情急。罢了,近来凌霜因为筹备封后大典一事累病了,她随她母亲,身体不好,但大典还要继续,所以朕准备让你接替凌霜。”
孟灵徽的复杂心事还未来得及消化,就被沈黛末这一席话震得僵在原地。
“陛下,微臣才疏学浅,礼仪不精,无法筹备如此郑重的封后大典。”她急忙拒绝。
可沈黛末却一下扶住了她的双肩,笑容十分温柔,眸光中映着她的倒影:“灵徽,这些人里面,我只信任你了。”
“微臣……微臣领命。”
孟灵徽咬着颤抖地嘴唇,硬挤出来的笑容,比哭还要破碎。
如果说丰凌霜体弱,那孟灵徽更是病西施,风一吹便倒了。
封后大典的仪式繁琐又复杂,极为耗费心力,累得孟灵徽走两步便开始咳嗽,人比从前更加憔悴。
“灵徽,怎么身子还是这么差?朕前些日子差人给你送的补品,你没服用?”
孟灵徽手拿绢帕捂着嘴,虚弱一笑,道:“那些补品太珍贵,微臣舍不得用。”
沈黛末无奈摇头,温声道:“一会儿朕让太医来给你诊治诊治。”
“谢陛下。”孟灵徽微微颔首福身,身上淡淡的清香拂过沈黛末的鼻尖。
“你我之间,客气什么,坐。”沈黛末亲自扶着她坐下。
孟灵徽受宠若惊,被她握住的手腕僵硬地像块木头,脸颊上更泛着淡淡的红潮,眸子潮湿如积水。
“这次来找我何事?”沈黛末在她对面坐下,问道。
“封后大典的流程和具体安排已经准备好了,微臣额拿给陛下过目,皇后须在册封前三日斋戒沐浴,册封当日,皇后从清宁殿出发……”
沈黛末一边饮茶一边听着她安排。
说完,孟灵徽问道:“陛下可觉得哪里有不足之处,微臣好改进。”
沈黛末淡笑着:“你做的很好,无需改进。即刻着人誊抄一份,拿去含凉殿给皇后过目。”
孟灵徽充盈的水眸溢出些诧异之色:“皇后现住含凉殿?”
“是啊。”
孟灵徽深深地阖了阖眼帘,仿佛受到了什么致命的冲击,脸上的笑容都快维持不住。
历朝历代,就连把皇帝迷得五迷三道,被称为祸国妖君的侍君,都没有一个能和皇帝同居一个寝宫的,何况还住了这么久。
“含凉殿乃陛下的寝宫,论理皇后应该住在清宁殿,纵然尚未行册封礼,不宜住进去,也应该另外找个宫殿入住才是……微臣并未指摘陛下,而是怕这个特殊时节,言官们又闹出事端,让、让皇后伤心。”
沈黛末毫不在意地笑着:“这些非议雁郎在寒山县时就没断过,自然受得住。我如今虽做了皇帝,但与他是结发夫妻,烟火气的日子过惯了,含凉殿和清宁殿隔得太远,实在不习惯,索性让他带着孩子都住在我的寝宫里。”
“那些言官们要骂就骂我好了,雁郎也是奉我之名,不该担这个骂名。”
孟灵徽握紧了拳头,暗暗深吸了一口气,病弱的笑容是自己都未意识到的扭曲:“陛下与皇后真是伉俪情深。”
“对呀!对呀!我们十几岁就成婚了,感情自然深厚。”沈黛末笑得眼睛都要没了。
“……”孟灵徽突然感觉头晕目眩:“陛下,微臣有些不舒服,先告退了。”
七日后,哪怕还有反对之声,甚至民间还有传言冷山雁是妖后。
但即便如此,封后大典依然如期举行。
冷山雁身着皇后的礼服,在含元殿上亲手接过沈黛末送上的后印,之后再命夫院内接受众命夫们的朝贺,正式成为皇后。
与此同时,一封弹劾鹤绥府府尹张齐芳强纳良民为侍的折子递到了御前。
沈黛末下令将张齐芳下狱,原本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就在张齐芳下狱之后,一名叫陈贺岭的官员弹劾张齐芳贪污。
她命人调查,却发现牵扯出来的人越来越多,利益勾连之众,甚至还有京官。
而最初弹劾张齐芳的陈贺岭也被人报复,举报她宠侍灭夫,逼死结发夫君。
开国之初,国本未定,沈黛末本想轻轻放下,革去张齐芳的职务,将陈贺岭发回原籍,这事儿就算完了。
但陈贺岭在返乡途中突然暴毙而亡,死相蹊跷,像是有人伺机灭口。
百官皆为陈贺岭鸣不平,沈黛末亦雷霆震怒,下令让孟灵徽去鹤绥府彻查。
半年之后,涉事官员、地主、乡绅八百多人,一律全诛。
第219章 反噬
鹤绥府府尹贪污一案,让臣子们第一次看到了沈黛末的铁血手腕。满朝官员除了极少数真正的清官,就没有人敢说自己是真正清白,一旦沈黛末有心搞事,即刻就能像处置鹤绥府府尹一样,将她们统统送到菜市口斩首示众。
于是另有一部分人偃旗息鼓,安安分分地当个老实人。
但她们是老实了,可从前给雁子造的那些谣言却并没有从民间消失,‘妖后’的屎盆子依然紧紧地扣在冷山雁的头上。
尽管沈黛末有意阻止,传言还是流进了后宫。
就连孟燕回都有些听不下去,冷山雁虽然称不上什么贤后,但也绝达不到妖后的标准,毕竟他可没祸乱朝纲,撺掇沈黛末滥杀忠良。
况且,说冷山雁是妖后,不间接在说沈黛末这个皇帝识人不清吗?
听说冷山雁此刻正带着阿琉和姝儿她们在太液池游玩,便赶了过去。
在一群宫侍们的簇拥之下,冷山雁一袭玄衣织金的常服,宽大的袖袍几乎要垂到地面,垂落的衣袖露出半指宽的纯白中衣袖口,层层叠叠,如水墨逐渐晕染,宽大却不沉闷厚重。
他微微伸出手,折了两枝香味浓郁饱满的丹桂花,指间的玉蛇戒衬得他骨节修长而白皙,雕刻精致的玉蛇仿佛一下秒就要活过来,蜿蜒着细长身子攀上丹桂花。
他两枝丹桂花分给了姝儿和阿琉,温柔耐心地带她们玩。
孟燕回想走过去,立刻被几个宫侍拦了下来:“宸皇贵君,烦请您稍等,容下奴去禀告皇后。”
虽然沈黛末后宫只有两人,孟燕回又是侧室,但他的封号为宸。
宸字代表象征帝王的紫微星,沈黛末给他这个封号,可见其受宠尊荣,因此宫侍们丝毫不敢怠慢。
“去吧。”孟燕回叹了口气,他本就是急性子,被宫里的规矩弄得烦心,明明冷山雁距离他十步之遥,还要搞这么复杂。
宫侍上前禀告了一声,冷山雁正用叶子逗弄着阿琉的鼻尖,惹得阿琉打了个喷嚏。
他轻轻一笑,听到通报眼皮都未掀一下:“让他过来吧。”
孟燕回这才走了过去,开口便道:“郎君——”
“皇贵君这么久了,还没习惯宫里的规矩吗?”冷山雁清敛的眸光薄而锐利。
孟燕回在心里骂了一声自己就不应该多管闲事,冷山雁还是这个狗德行。
规矩?这皇宫还有规矩可言吗?
哪有皇后不住在清宁殿,而是与帝王长居含凉殿的?
就连本应该住在自己寝宫的姝儿和阿琉,都被冷山雁以孩子还小为由,养在含凉殿内,许多时候她们甚至与沈黛末冷山雁同床同住。
若不是冬儿大了,子大避母,说不定也要跟他们住在一起。
孟燕回极不服气地咬牙。这些压人的规矩,对冷山雁来说都不算数,却专门拿出来管束他,孟燕回心里都要恨死了!
“侍身给皇后请安。”他不情不愿地福了福身。
“平身。”冷山雁方才微微抬手,上挑的眼尾露出轻慢光泽:“都退下吧。”
宫侍们依次退下,站在远远地地方,等候冷山雁的差遣。
“皇贵君自从册封以后,还是第一次来找本宫,有何事?”他嗓音懒懒。
孟燕回:“皇后还真沉得住气,难道没听到民间的传言?看来你的耳目还不如我。”
冷山雁唇角噙着笑,笑意疏冷:“你是说妖后一事?”
“原来你知道?”孟燕回微微诧异,随即便问:“那为何你还这样沉得住气,任由那些人诋毁你。”
男子的声誉如同第二条生命,况且一国之后,若是被人这样诋毁,怕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事端来,气得能杀人。
但冷山雁的反应确实一反常态的平静,不恼也不气。
“诋毁?”冷山雁狭长的眼梢轻挑着反问,眸光中是分明的兴味。
“不然呢?”孟燕回震惊皱眉。不是,冷山雁你干嘛这幅表情啊,人家在骂你是坏男人啊!
冷山雁无声地勾唇轻笑,媚狭的狐狸眼眸黑得发亮,微微得意轻扬的下巴,仿佛被讨好的上位者般,倨傲得意。
“这不是桂冠吗。”他笑声低沉。
孟燕回不可思议地看向他:“桂冠?”冷山雁你疯了吗?
冷山雁指尖摩挲着玉蛇戒指,眸光浓黑近乎诡谲冷艳。
妖后,多好听的称呼啊!比那些干瘪枯燥的贤后,不知道好听多少倍。
贤后只能代表皇后本人的品性,甚至皇帝并不喜爱这样无趣又劝谏她的皇后,只有尊重而没有爱。
可妖后便不同了,它是比皇后更荣耀的称呼,彰显着帝王的独宠。
因此,在冷山雁的眼中,‘妖后’一词,根本不是对他的抹黑,而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称赞。
他简直爱极了,每当听到宫侍们在背后议论他,提起‘妖后’二字时,他浑身的血液顷刻间烧灼起来,仿佛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虫子般,酥麻酸甜,极致难耐又兴奋。
甚至在此刻,他媚长的眼梢都因为兴奋而泛起淡淡的红晕,强忍着狂跳的心脏,冷淡如薄冰般的眸光浮起朦胧湿润的水雾。
“……莫名其妙,我真是枉做好人了。”孟燕回嘟囔着,屈了屈身,道:“既然皇后不觉得这个称呼屈辱,那侍身就先告退了,不打扰您和两位皇女游玩。”
“等等。”听到孟燕回的声音,冷山雁有些迷乱癫狂的眼神瞬间变得清明,他冷声喊道。
“皇后还有何吩咐?”孟燕回问。
“你姐姐从鹤绥府回来了,她这次的贪污案处理地很好,黛娘很高兴,特准许了你姐姐进宫探望。”
“姐姐能来看我?”孟燕回眼神惊喜。
冷山雁微微颔首:“不错,她明日进宫。”
“好,我这就回去准备!”孟燕回忙不迭得应道,连礼都没回,兴高采烈地走了。
不远处看到一切的宫侍们暗暗感叹,不愧是能被赐‘宸’字封号的皇贵君,真是太恃宠而骄,在皇后面前礼数都这般不周全。
皇贵君的姐姐如今又立了大功,特赐世袭罔替的一等王位,在所有的开国异性王中,可是独一无二的恩赐,不知道让多少人眼红。
难怪皇后都不敢责罚他,皇女年幼,他又无母家依仗,日子并不好过。
翌日,孟灵徽进宫与孟燕回想见。
她比从前更加憔悴,从前只是病西施,如今几乎连路都走不稳了,姣好的面容瘦削,满眼疲惫与沧桑,甚至连乌发中都出现了几根白发。
孟燕回惊讶又难过:“姐姐,你去一趟鹤绥府,怎么就憔悴成这样了?是不是因为政务劳累的?姐姐,你的身体本就不好,如今沈、陛下大业已成,不要再这样劳心劳累了,安心退出朝堂养病吧,好不好?”
孟灵徽重重地咳了好一会儿,无力地笑了笑,唇畔弧度悲凉:“我为陛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怎可轻易言退。”
“姐姐、”孟燕回还想继续劝。
“皇贵君别担心,我一切都好,只是这次去了鹤绥府,府中下人粗心,紫藤花感染了虫病,被我责罚了一番,那下人内疚跳井自尽了。”孟灵徽疲惫温和的眸光中泛着细碎的光泽。
孟燕回神色一怔,立刻对周围的宫侍道:“你们都下去,我与家姐叙旧。”
“是。”宫侍们退下,孟燕回才紧张无比道:“姐姐,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你都变成这样了,还不肯放权?你真的想累死自己吗?你都已经有了世袭罔替的爵位,往后孟家子子孙孙都会守你的荫蔽,你何苦这样呢?”
“傻弟弟。”孟灵徽哀伤一笑,几欲破碎:“我若辞官,那你和我就都活不成了。”
“什么?怎么可能?你是开国功臣,又揪出了贪腐大案,朝堂安稳,为何你要这样说?”孟燕回大惊失色。
“也只有你这个傻子会认为安稳。”孟灵徽急得咳出一滩血来,她已然连久站的力气都没有了,低喘着跪坐下。
“这次我明着是调查贪腐,可实际上,被诛杀的八百人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前朝的那些遗老遗少……我不过是陛下泄愤的刀子。”
“可、可你也只是奉命行事啊,而且他们污蔑皇后,确实该死。”孟燕回道。
“可她们是以贪腐的罪名被诛杀的,这就是冤案!”孟灵徽神情悲戚,柔弱的身子摇摇欲坠。
孟燕回呼吸一滞。
孟灵徽看向他:“陛下赐我的世袭罔替的殊荣,位列开国功勋之最,背后深意,你真的还不明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