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家在给两位小主子相看之事,彻天府卫自然也清楚,一开始都以为老爷子是疼爱这两个孙辈,可是特意让越之恒回去,便有些深意了。
越之恒收起鬼鹤,眸色平静冷淡,已经猜到老爷子找自己做什么。
他回到越府时,家中还未开宴。
天上明月高照,堂前灯火通明。老爷子出关令所有人受宠若惊,他面色和蔼,在考校越无咎和越怀乐的修行。
和祖父六年不见,祖父威望却在。两人面对这位当年举世无双的炼器大能,磕磕巴巴,答得很紧张。
更紧张的还是坐在一旁,惴惴不安的哑女。
虽然她今日已经换上了最好的衣裙,却还是连抬头看越老爷子都不敢。
眼见老爷子问到越无咎淬器韧性灵材,越无咎答不上来。
老爷子头也没回:“阿恒,你说。”
越之恒站在门口,顿了顿开口:“倒海璃、蛊水、冰蚕毒、金乌羽、太乙砂。”
“不错。”老爷子声音不辩喜怒,又对越无咎道,“身为越氏子孙,不可连刻在骨子里的东西都忘,记住了?”
越无咎满头虚汗,点了点头。
越之恒抬眸,一言不发。
见越之恒回来,仆从将晚膳陆陆续续端上来,老爷子对越之恒说:“来坐。”
桌上只余最上方一个空位,那是家主的位子。越无咎茫然了一下午,这时候忍不住看了眼大堂兄。
要是他遇到这种事,恐怕早就诚惶诚恐。
越之恒看向老爷子:“您当居首席。”
“你如今才是家主。”
越之恒沉默片刻,在那位子上坐下了。哑女不明所以,却也感觉到了不对劲,揪紧衣角,坐立不安。
好在老爷子并未在饭桌上发难,严格说起来,这是越之恒上位以来,第一次和越家吃“团圆饭”。
饭后,待到仆从撤走,老爷子才进入正题。
“阿恒,你也看看你二婶这些日子觅的姑娘。”
仆从将册子递到越之恒手中,他翻了几页,回道:“都不错。”
越老爷子说:“哪个最好。”
越之恒不语。
“不清楚就再看仔细些。”越老爷子闭了闭眼,“看上谁,让你二婶也去为你提亲。”
哑女抖了抖,忍不住看向阿弟。
二夫人这时候回过味来,若有所思。
越之恒放下册子:“我成过婚了。”
老爷子睁开眼,道:“都出去。”
其余所有人陆陆续续离开厅堂,最后只剩下越之恒和越老爷子。
老爷子说:“六年前,你于风雪中关押当街辱骂你的葛先生,第二日他举着‘麒麟子’之匾,喋血于长街。世人皆说你心狠手辣,可唯独这件事,却与你无关。”
“你没杀他,却心知肚明他为你而死。葛先生死后,灵帝才对你生出几分信任。因大义,他用他的命,为你铺路,自愿割舌游街。”
“这么多年,你一直做得很好,老夫亦退居器阁,再不过问。越之恒,湛家那小丫头确然貌美,你也早到了娶妻慕艾之年,若你只是爱她美色,我虽斥你肤浅,却知你分寸,不至于干涉。总归如今桥归桥路归路,她也已离开。”
老爷子看向他:“可你都做了什么,短短数月,你的长明灯,黯淡了两次。你可还记得答应过我什么,还有分寸可言吗?”
夜风起,院中高大的乔木纷纷落叶。
越之恒说:“我记得自己发过的誓,亦不会违背诺言,该做的我都会做。唯独这件事,只要有她一分回应,我便会试试。”
“你有这个命与人长相守?”
越之恒骤然捏紧茶盏。
老爷子道:“灵域中人,寿数大多五百年,长命者,八百一千亦有之。可你不同,洗去邪气,纳化莲纹,你本就顶多百年寿命。连同这几月,杀东方既白上位,三度开莲纹。再想想你之后要做的事,越之恒,若是败了,今日月圆你所见之人,下场如何不必我说。”
越家所有人,连同越清落,只会陪他共赴黄泉。
越之恒盯着那漾开一圈又一圈的茶水,久久不语。
老爷子想到那个十六岁,跳进洗髓伐骨灵池的少年,叹了口气。
越无咎先前被抓走,在里面一个时辰,便仿佛要了命。而越之恒十六岁在里面,不声不响待了足足二十七日。
何等可怕的心性,何等顽强的命数。
这么多年,想到他最初启蒙的君子道,看着这孩子长大,守着他的长明灯,越老爷子对他并非没有半分怜惜。
“你好好想想,就算不为你自己,亦为那女娃想想。御灵师在这乱世,本就不易。你若败了,难不成要她也和越家一起死?”老爷子沉默半晌,说道,“你二婶那里,我会去说,无咎和怀乐相看之事再等几年。”
乌云将至,自己衣衫尚有打湿的风险,何苦将旁人也拉来风雨之中。
老仆从院子走来,要推着老爷子回器阁。
落叶已在瑟瑟秋风中铺就了厚厚一层,良久,老爷子才听身后那人开口。
“当年你令奸佞之辈教导我,便知今日的我,并非仙门培养出来的裴玉京。”
老爷子顿住,回头看他。
那玄衣银纹袍的男子,在堂前显得从容又轻狂。
“你这套在我这里行不通,我没法保证将来如何,但我若成,她便是我道侣。我若不成,我是结界下的枯骨,她照旧是世间锦绣。”
越之恒对上老人的视线。
“护不住本心,谈什么护众生。”他抬眸,眸色冷静,“此路迢迢,九死不悔。但若她还愿来,我必不惜万里相迎。”
“若风雨倾覆,我命数将至,那亦是我无能,与任何人无关。历来无用懦弱之人,才会将成败归于旁人。”
总归,她只有半魂,爱恨皆淡。世间良人何其多,多年后他顶多是湛云葳年少时的过客而已。
他从未要求她情浓,亦不求长相守。
当他十六岁于尘埃中匍匐在那少女脚下,他便从没指望过什么。
越老爷子远远望着他,仿佛看见年少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自己。
良久,他叹了口气,这样的后辈,若真是他越家子孙,那该多好。
湛云葳和湛殊镜出秘境后,便收到了万青蕴姑姑的灵鸟,信中说,二婶和湛雪吟等人,已经平安与他们汇合。
随信而来的,还有一枚灵玉。
湛殊镜见那灵玉眼熟,神色怔然:“这是裴玉京的命玉?你竟真的……”决意不再和裴玉京在一起了?
仙门传统,世家子女及笄及冠那日,会由家中长辈刻下命玉,再在定亲之时交换,称作“命定之人”。交换过命玉的婚约,才会被认可。
“阿兄,你可愿和我最后去一趟玉楼小筑,做个见证,从裴夫人那里取回我的命玉?”
湛殊镜太过震惊,以至于都来不及计较湛云葳又叫他阿兄之事。
如果说先前,湛殊镜以为湛云葳还存着几分与裴玉京赌气,怨他不去救她之意,现在湛殊镜知道她是来真的了。
命玉一旦取回,两人再无瓜葛。
湛殊镜是看着她长大的,也知道曾经裴玉京在湛云葳心中份量不轻。
他明白湛云葳的性子,她鲜少接纳谁,但一旦愿意接纳了,便是真心真意待人好,亦不会轻易放弃。
仙门战败后,裴玉京的表现令人失望,虽然湛殊镜幸灾乐祸,却也明白,大多是裴夫人和蓬莱造成的。
他还在想若湛云葳过段时日若念起旧情,该如何劝阻。
没想到湛云葳连放在万姑姑那里的命玉都取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断个干净。
湛云葳见他神色,问道:“你不愿去吗?”
湛殊镜回过神来,不由乐极:“你想好就别后悔,走,今日就去!”
湛云葳觉得好笑:“不后悔,你几时见过我为自己的决定后悔的。”
不过天色已晚,她自然没有听湛殊镜的说走就走。
第二日,湛云葳和湛殊镜来到玉楼小筑。
她到达时,恰逢裴夫人在受罚。
裴玉京将母亲调换牵缘铃的事上报了蓬莱尊者,戕害后辈的罪过,裴夫人自然不认。
被她买通的弟子口风也紧,蓬莱不可能对裴夫人用刑,裴夫人被暂且禁足。
得知湛云葳来访,裴夫人在房内几乎咬碎了牙。
又是这个祸害她儿的臭丫头,若非她,裴玉京如今还对自己恭恭敬敬,哪有要求师门审讯母亲的道理!
然而听闻湛殊镜前来取命玉,裴夫人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山主不在,湛殊镜作为兄长,便代表了长玡山的态度。
见到湛殊镜将裴玉京的命玉归还,裴夫人愣了许久。她第一反应却不是高兴,而是不可置信。
她一生骄傲,但最令她满意的,便是拥有一个人中龙凤的儿子。
裴玉京有多优秀,整个仙门有目共睹,她虽然知道自己儿子痴迷湛云葳,却也认定是因为湛云葳心思不纯,刻意引诱。
湛殊镜不耐催促道:“还望夫人将泱泱的命玉归还给在下。”
裴夫人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日主动退婚的竟然是湛云葳。
明明如愿以偿,心里却竟然堵得慌。但理智尚在,她沉着脸找出湛云葳的命玉,换了过来。
湛殊镜小心接住掌中浅粉桃花色的剔透命玉,只觉得哪哪儿都舒坦了。
裴夫人出不了屋子,湛殊镜便去将命玉带给湛云葳。
湛云葳握着自己的命玉,松了口气。
前尘尽断,她再也不会走那样的路了。
这事瞒不过裴玉京,她和湛殊镜走到玉楼小筑山下时,裴玉京已经追了出来。
湛云葳回头,第一次看见这样狼狈的剑仙。
他来得匆匆,神色怆然,想来方才还在由师尊们传授神剑剑谱。
两人之间,隔着半山的花,一切仿佛如从前,却什么都变了。
裴玉京觉得胸腔泛着痛,连半个温雅的笑容都挤不出来,然而有今日,他亦知谁也怪不了。
“泱泱,对不起。”一路走来,令你委屈良多,没能做到少时承诺。
风吹起裴玉京的衣袍,良久,他低声问:“还会回来吗?”
她站在山下,笑着摇了摇头。
裴夫人对罪行供认不讳。
本来她没打算认,也知道没人奈何得了她,可架不住裴玉京冷冷替她发魂誓。
裴玉京在堂前说,若是裴夫人做的,便让他一生无法证道,身消剑陨。
不等他发完魂誓,裴夫人脸色苍白打断,出声认下。场内一时安静,蓬莱尊者浅浅叹息一声,摇了摇头。
“按仙律处理,处以杖刑,再以冰刑关押。”裴玉京闭了闭眼,“为人子,杖刑我替母亲受。”
但裴夫人得在冰洞中关一年。
湛云葳知道,裴玉京在兑现最后对她的承诺,让他母亲受到应有的惩罚。
湛殊镜心里觉得快意,又怕湛云葳会被裴玉京此举打动回心转意,见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才松了口气。
看来这几日并非在做梦。
他不由去看湛云葳腰间的命玉,她的命玉是长玡山主亲自雕刻锻造。
山主是符修,并不擅长炼器或者锻玉,然而湛云葳的命玉却十分用心漂亮,一眼就能看出父亲对女儿的疼爱。
腰间配了命玉,在仙门便是未有婚约的意思。
眼见意缠绵也解了,湛殊镜道:“我们去找万长老他们,然后等山主出关,什么王朝灵帝,日后再商榷。”
若是在进入坤元秘境前,他这样提议,湛云葳或许会答应。
然而现在,她有了新的考量。
如今命玉拿回来,虽然很多事已经改变,但算算时间,要不了多久,渡厄城会出现一秘宝,引来众人争抢。
前世裴玉京还不待救回她,便被勒令去渡厄城夺宝,湛云葳记得当时越之恒也奉灵帝之命去了一趟渡厄城。
她只知那样东西十分重要,裴玉京没拿到,越之恒也没拿到。
两败俱伤不说,最后那秘宝也被毁在暗河之下。
因着这个结果,越之恒回来以后,还受了很重的刑罚,长达快半年百虫噬心之痛。
前世湛云葳并不知道那到底是何物,如今倒是有了眉目。
如果那样东西是消失了数年的主杀菉,就说得过去了。这比神剑还可怕的东西,仙门想要翻盘也在朝夕之间,而王朝灵帝绝不容许裴玉京拿到主杀菉。
湛云葳回忆起越之恒受罚那段时日,当时她并不怜惜,只觉他罪有应得。
为王朝办事,便是这个下场。
许是她的幸灾乐祸太过,被本来住在彻天府的越之恒回来撞见,冷冷打量了她半晌,咬牙笑了笑。
旋即他下了个令,每逢他百虫噬心那一日,便不许湛云葳吃饭。
湛云葳觉得不痛不痒。
一日不吃东西对修士来说也算刑罚么,可他的痛苦确是实打实的。
然而如今回忆起来,她却觉得隐约有几分难受。
湛云葳不知道那痛有多痛,大多时候越之恒发作之时,都是在彻天府度过。
唯一一次在府中发作的,他在书房关了一日,第二日除了脸上有些苍白,几乎没什么异样。
遇见她出门,两人也只是错身而过。
湛云葳知灵帝残忍,若如今的发展和前世差不多。待到冬日来临,秘宝一出,越之恒又会受前世之刑。
于是面对湛殊镜询问的目光,湛云葳说:“我得回王朝一趟。”
湛殊镜骇然道:“你疯了?”
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没错吧。
“没有。”湛云葳说,“我想弄清楚真相,以前没来得及做的事,我亦想试试。”
前世从认识越之恒到他死去,她都只是冷眼旁观,什么都不曾为他做过,这次她却想试试改变所有人的命运。
越之恒在寒潭洞中,说她只有三分情意,若要他离开王朝,那便十分再说。
湛云葳不知道十分有多少,但只要越之恒没有一口回绝,没有坚决为王朝效命,就意味着有转圜余地。
她不希望越家一百五十八条人命被屠戮,也不希望越之恒落得前世的下场。
就算越之恒对她情意不深,不足以令他脱离王朝,但大势所趋,加上灵帝的毒辣残忍,越之恒总会重新考量。
更何况,这次她也想去渡厄城,如果能拿到主杀菉结束纷争再好不过。
湛云葳还惦记着一件事,便是解决越清落的药引。
她本就想救越清落,也希望越之恒不再因此被灵帝掣肘。
“你知道世间哪里还有佛衣珈蓝吗?”
湛殊镜皱了皱眉:“你是说灵帝手中的灵草?”
湛云葳点头。
“你问这个做什么,据我所知,只有灵帝手中有。”
湛云葳不意外,因此也不失望。
他不清楚,消息最灵通的知秋阁却可能知道。但要知秋阁办事,灵石少不了。
湛云葳再一次感叹自己的穷,要是离开越府之前,将自己的报酬带走就好了。
湛殊镜自然也没钱。
湛云葳不可能去动长玡山留存的财物,不能将自己的命玉卖了,也不舍得卖洞世之镜。
思来想去,她只能回长玡山一趟,将自己幼时天真埋在凤凰木下的生辰贺礼挖出来。
怕惊动王朝之人,她一路上有意用控灵术隐匿了自己和湛殊镜的气息。
湛云葳发现,自从上次在地宫中吸纳了那些残魂,自己识海几乎充盈了一倍。
原本她的灵力又细又密,如今更多了一层韧性,以前只能操控活物,如今连死物都能操控了。
最后竟然真的在重重驻守兵丁之中,如履平地,拿回了自己的东西。
湛云葳卖了法器,向知秋阁打听消息,好在这次有了眉目,知秋阁说,传闻有人在渡厄城北部见过佛衣珈蓝。
看来去渡厄城势在必行。
湛殊镜见她为这么几个破珠子回来一趟,几乎气笑了。而佛衣珈蓝,很少有人会用到这样的东西。他想起自己听到的传闻,咬牙道:“你就为了这些?你难不成真的对那狗贼动了心。”
下月主杀菉的事不便提前和他说。但策反一事,湛云葳无意瞒他。她想起地灵坍塌那一刻自己的感受,半晌,点了点头。
不管越之恒信不信她的真心,她这次的确希望他好好活着。
湛殊镜有时候恨死了她的坦诚。
“却也不全是为此,”湛云葳解释道,“我总觉得越家投诚王朝另有隐情,我想查清楚,也想试试能不能令越家脱离王朝。”
就算无关情爱,九重灵脉的灵修欸,你不替仙门馋吗?
湛殊镜面无表情,一点都不馋,越之恒最好一辈子烂在王朝。
“别折腾了,不可能的。”湛殊镜说,“连你爹都说过,此子薄情寡性。”
湛殊镜这几日可谓经历大喜大悲。
他不遗余力对湛云葳道:“他不可能多喜欢你,就算他在秘境中救了你,也不意味着对你真心,你问过他了吧,你看他愿意离开、舍得如今的滔天权势吗?”
实际他心里整个人都要炸开了。
已经入秋,他和湛云葳折腾一路,最后她连身上的首饰都卖了凑灵石,就为了买这样一个破消息。
作为御灵师,她鲜少这样狼狈。
浅色布裙,素白小脸上还有一道避开守卫不小心剐蹭的划伤。
这幅样子若是被越之恒知道,就算那狗贼只有一分真心,也顷刻变十分。
湛殊镜觉得,要是有人愿意为自己这样,别说脱离王朝,让他去杀灵帝都有动力。
他庆幸越之恒不知道,也愿越之恒永远不知道。
天气转凉,越府又到了做新一季衣裳的季节。
自湛云葳离开后,越清落到底还是拾起了识字的玉牌和账本。
她不愿辜负弟妹的苦心,和湛云葳好不容易经营得井井有条的一切。
起初这确然很难,近来总算磕磕巴巴能看懂一些。
快十月,这几日越之恒很少回府,自从走动多了,越清落得知的消息也多了。
她知道越之恒前两日又带人屠了一个入邪的村落,今早河中发现了咒杀越之恒之物。
汾河郡的百姓都在背后唾骂他,虽然越清落知道,越之恒兴许早就习惯了这些,她还是不免有些难过。
自小阿弟得到的关怀便不多,如今别说是关怀了,咒骂声倒四处都是。
湛云葳离开已有一段时日,越清落忍不住向沉晔打听,她如今会写字,便在纸上写。
——弟妹还会回来吗?
沉晔说:“属下不知道。”
——那阿恒找过她吗?
这个问题沉晔倒是知道:“不曾找过。”
以彻天府之能,想查探湛云葳的动向并不算难。沉晔都说没找过,那便是真的不清楚动向了,越清落难免有些低落。
可中秋那夜之事历历在目,越清落明白,越之恒为何不探听湛云葳的消息。他身处王朝,不能再有更多的软肋了,不闻不问对于湛云葳来说,才是安全的。
眼看秋色愈浓,湛云葳仍旧杳无音讯。越清落都开始忍不住想弟妹,她想,阿弟只会更甚。
最糟糕的是,据沉晔说,湛云葳当日是与仙门那个剑仙汇合,再离开秘境的。
越清落昨晚做梦,梦见弟妹嫁给那剑仙,再不回来了。醒来发现枯叶满地,秋日一片瑟瑟,她不禁叹了口气。
今夜刮起了风,越清落知道越之恒穿得单薄,便琢磨着给彻天府送些衣物过去。
旁人不敢贸然进他的屋子,越清落只好自己去找披风。
她来到前院,绕过屏风,远远地便见塌上露出一抹粉白。
看料子细腻,倒不似越之恒的衣物。
越清落正待上前细看,却听见身后的声音冷不丁道:“阿姊。”
越清落回头。
越之恒道:“你来此有事?”
越清落笑着摇头,比划着天冷,府里该做衣裳了。越之恒神色平静应下。
越清落见他回来,披风便不必送了,念及昨晚的噩梦,她心里惶惶,不知若真是如此,弟妹还是喜欢那个前未婚夫,阿恒该怎么办。
身份之别犹如天堑,她以往没念过书颇为天真,可如今发现,能和湛云葳在一起的可能太渺茫了。
她犹豫一瞬,迟疑地问:你是不是很想她?
越之恒抬起眼,眸色淡淡,他自然知道越清落说的是谁。
越之恒沉默片刻,回答道:“还好。”
越清落知道他是这样的性格,问不出什么,只得先回院子。
待她离开,越之恒神去沐浴换衣,回来后,才将目光落在床榻之上。
那是件粉白小衣,若方才越清落再走近些,就能认出来是什么。
入秋了,汾河郡再无萤火虫,也没有吵得人无法入睡的虫鸣声。仙玉床无人霸占,也没人再小心翼翼,做贼一样地悄悄沐浴。
明明只是回到了以前的生活,夜晚却静谧得如此漫长。
越清落不安的事,他亦清楚。
她是否还会回来,现在又在哪里,回去长玡山旧部身边了,还是与裴玉京在一起,破镜重圆重拾旧爱,这样的可笑戏码在王朝并不少见。
这些全被他以淡漠心绪压下,这是他自己选的、必须要走的路。
湛云葳在越府的东西本来就少,气息也一日比一日淡。
只掌中柔软的东西,伴着记忆,能压下思绪,带来平静。
他呼吸急促,良久微阖上眼,喉间轻滚。
十一月初,灵域下起第一场雪,湛云葳终于回到了汾河郡。
她和湛殊镜换上了冬日的袄子,吃过改颜丹,看上去并无特殊之处。
这两个月,他们从玉楼小筑再到长玡山,又从长玡山到知秋阁,湛殊镜感觉到了这个世界深深的恶意。
——他俩实在太穷。
做了二十多年的仙门世家公子,湛殊镜第一次明白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好汉。
买不起玄乌车,又不敢在王朝大肆御剑,连路上吃的灵果,都是湛云葳用涤魂玉牌赚的。
众所周知剑修穷,湛殊镜从没这么深刻地体会到,剑修多么不好赚钱,他总不能去给人家耍一套剑。
湛云葳的涤魂玉牌倒是好卖,可仙门的玉牌从不卖给达官贵人,只以略低的价格卖给普通百姓,偶尔赠予穷人。
湛殊镜第一次发现没了师门,自己根本照顾不好一个御灵师。
他回头看湛云葳,总觉得近来她瓷白的小脸瘦了一圈。
想到她赶回汾河郡的理由,湛殊镜的脸色更黑:“别看了,这摊子上的破玩意做生辰贺礼,那狗贼能看得上么。”
湛云葳不理他,从摊贩手中拿过两个糖人,一个递给湛殊镜,一个自己咬了一口。
入口很甜,她望着下雪的汾河郡,还好赶上了。
湛殊镜没想到她是给自己的,他盯着手中糖人,小摊子上的东西也不是没有优点嘛,至少这糖人比其他的糖人眉清目秀。
直到两人坐在茶肆中躲避风雪,湛殊镜才将糖人吃掉。
“赵员外早早就在准备生辰贺礼了,也是舍得下血本,连祖传的血玛瑙都打算送过去。”
一个笑道:“这算什么,听闻盛老爷还打算将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送到彻天府去。”
湛殊镜看湛云葳一眼。
听见了罢,这人能是什么好东西?指不定早就将你忘光了。
湛云葳支着下巴,恍然又回到了前世越之恒赴死那一日。
那日也是漫天大雪,她听旁人议论越之恒。
可这次不一样,不论世人怎样看他,她更相信自己感觉到的。
因着越之恒在王朝的地位,整个王朝和汾河郡都知道,过两日是他的生辰。
越之恒一直挺有做佞臣的样子,就像他说的,既然好不容易得来这权势,便要做人上人。
湛云葳以前听说,每逢这一日,越府收到的贺礼都能堆满整个库房。
但她知道今年不会。
想到朝堂将会发生的事,她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果然,第二日,王朝发生了一件大事。
灵帝闭关已有数月,昨日苏醒,钦天监卜卦为“大凶”。灵帝冷怒不已,不仅迁怒了仙门自愿留在王朝那些御灵师,还在大殿内,怒斥打伤几个王朝官员。
越之恒和方淮亦在其列。
方家被惩处,因为无力修补结界。
而仙门尚存,裴玉京未伏诛,神剑被纳化,哪一个都是令灵帝看越之恒不顺眼的理由。
“废物!”
越之恒被砸伤额角,他没有躲,亦不能躲。
再抬眼时,鲜血顺着他额角流下,模糊了半张面容,殿中臣子噤若寒蝉。
这无异于传递了一个信号,所有人都不由揣测,越之恒是否已失圣心。
上一个失圣心的东方既白,白骨已经腐朽。
以往下朝,不少人与越之恒攀谈,阿谀讨好他,今日却空空荡荡,越之恒一人走在王朝的大雪中,其他人退避三舍。
侍从给大皇子撑着伞,大皇子勾了勾唇。
“他也有今日。”
大皇子清楚得很,灵帝能容忍奸佞之臣,但是不能容忍办事不力者。
裴玉京不死,越之恒很难翻身重获圣心。
这件事很快传开,越之恒生辰那日,连汾河郡都听闻了风声。
湛殊镜有些意外,这应该是六年来越之恒第一次失势。最直观的后果便是,许多原本准备贺礼的臣子和达官贵人,生辰贺礼没有送出去。
这些人最会审时度势,开始无声和越之恒撇清关系。还有人在背地里揣测,彻天府什么时候换新一任掌司。
湛云葳抬眸,看着眼前的越府大门,以往按理说越府会门庭若市,今日却门可罗雀。
管家面带愁容,带着人在清扫府前积雪,湛殊镜道:“别看了,局势有变,灵帝疯了,如今连御灵师也容不下,你再去见他,危险得多。”
那些当初自愿留在王朝的仙门御灵师,也在这两日尝到了苦果。
为了表明态度,这些贵胄不仅开始疏远当初呵护备至的道侣,还有贬为奴仆取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