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之恒没有半点生还的可能,越家亦将倾。
“当年东方既白带走的主杀菉,在渡厄城出现了。”越之恒收回视线道,“灵帝命我取回来。”
很少有人知道,东方既白当年有那样的下场,不仅是因为日益嚣张的态度,还因拿到了主杀菉。
总归没有比十二重灵脉更坏的消息了,越老爷子神色还算平静,他问:“什么时候动身?”
越之恒沉默了片刻,道:“后日。”
“老夫可以替你送她离开。”
“不必。”越之恒抬眸,声音平静,“我自己来。”
越老爷子摇了摇头:“你可以送她离开,却无法令她死心。她早就对越家动机有所怀疑,你不在这两日,你猜她做了什么。”
越之恒没接话。
苍老的脸笑了笑,有几分无奈:“她趁你不在溜出府,查曲揽月去了。若非我早派人通知了一声,曲揽月说不准还真会露馅。御灵师,竟也能如此厉害。”
若非是老爷子的器魂跟踪,也说不准会被湛云葳察觉。
“少年可叹,人才辈出啊。”老爷子说,“你若割舍不下,她还会查,还会回来。”
良久,越之恒道:“不会的,我不会让她再回来。”
他走入风雪之中:“下次再见,她只会对我执剑。”
若是以前,越之恒说这话,越老爷子不会信,可今日他信。
湛云葳再留下,必定会死在灵帝手中。那女娃的命,越之恒比谁都在意。
十年来,越之恒冷下心肠去做的事,没有一件不成功。
雪花洋洋洒洒,越府亭子里却十分热闹。
四处燃着炭火,桌上温着酒,府中梅花开了,映衬着灯光,温馨又好看。
越无咎已经醉趴在桌上,他酒量最差,口中还喃喃道:“我将来一定是最厉害的剑仙。”
越怀乐撑着下巴,也快要人事不醒,闻言口齿不清嘲笑道:“阿兄,你还差得远呢。”
哑女坐在一旁,安静地微笑,这是她和家中弟弟妹妹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寒酿节。
管事送来了许多好酒,没有越老爷子在一旁,少年少女们的年纪本就不大,氛围很是和乐。
大家都喝了不少酒,越无咎几乎把少时的糗事都抖了个干净。
最后连湛云葳都撑着下巴,眼神迷离。
只有哑女始终端坐。
——她体质特殊,不会醉。
越清落怜惜地替枕着胳膊的湛云葳掖了掖身上的披风,刚发愁怎么将这几个醉鬼带回去,就看见梅花树下,一人远远走来。
越之恒扫了眼醉得不省人事的几人,视线最后落在湛云葳身上。
他也是第一次见湛云葳醉成这样。
以往她在越府很是警觉,可不知不觉间,交付的信任越来越多。
越清落替湛云葳解释:葳葳一开始没喝这么多,大家都打算等你回来。可今年寒酿节的酒极好,分外醉人。
越之恒叫人来把越怀乐和越无咎带走,自己俯身抱起湛云葳。
越清落想跟上,越之恒却道:“阿姊,我晚些再送她回来。”
越清落只好停下脚步。
今夜还是没有月亮,梅花丛中却一路亮着灯。
寒酿节的酒本就是温身之意,湛云葳只觉得全身暖洋洋的,有人背着她,缓步行走在落雪和花香之间。
越之恒走得很平稳很慢,几乎她一动,他就觉察到她醒过来了。
湛云葳两辈子都没机会喝得这样畅快淋漓,醒了,却没彻底清醒。
越之恒听见她言辞含糊地说:“越大人,你回来了啊。”
他低声应:“嗯,你等了我很久吗?”
“不久。”她将下巴放在他肩上,“欸,天怎么黑了?”
越之恒笑了笑:“因为很晚了啊湛小姐。”
“哦。”她轻轻应了一声,“越大人,你上次这样背我,还是很多年前。”
“你记错了。”
湛云葳慢慢阖上眼,没有记错。很多年前,越之恒背着她一起走在月光下,两人相看两相厌,他冷冷淡淡道:“你且忍忍,我活不了多久。”
而今想起来,却有几分令人难过。
越之恒感觉她脸颊贴着自己,声音越来越低:“越大人,你这辈子,一定要活久一点。”
他望着前方,没有应她,大雪落了他们一身,此刻仿佛白头。
湛云葳声音越来越轻,含糊道:“你、你离开王朝吧越大人,留下没有好下场的。”
越之恒知道她现在是个醉鬼,于是说什么都应。
“好。”
她说:“我不想与你为敌。”
越之恒手臂托了托,令她更安稳一些:“我知道。”
她朦胧间,只觉得他好说话极了,最后语调近乎呢喃:“我、我在努力了,清落姐的药,我就快找到。”
这句话令越之恒停下脚步,那日在寒潭洞中,少女亮晶晶的眼,仿佛历历在目。
他终于知道湛云葳这段时日,到底做什么去了。
她吃了多少苦,才匆匆在他生辰前,来到越府。从他们初见,到如今已有十二载。
漫长的十二年里,越之恒从没有过一刻,觉得这一生能和她有交集,然而她已经做了比他想像还要多的事。
她闭上眼,彻底睡过去:“越大人,三分若不够,你什么时候,才能十分……”
越之恒闭了闭眼,低声道:“现在。”
今日风很大,吹得玄乌车帘幕翻飞。
他掌中有一个尘封多年的盒子,里面装着两块玉,一块已经有些年头了,能看出来是孩童启蒙识字用的玉牌,另一枚则是已经雕刻了一半、初初有了雏形的成年男子命玉。
时辰尚早,汾河旁没有百姓,只有冻死的尸骨。
良久,那盒子被扔出来,一路砸碎冰面,很快沉入深不见底的河水中。
越之恒一眼都没回头。
玄乌车一路向前驶去,最后在一户朱门绿瓦的人家停下来。
曲逐星面色苍白孱弱,坐在轮椅上,笑着唤了声越掌司,越之恒颔首。
曲揽月撑着伞,揉了揉弟弟的脑袋,随越之恒一齐走出门去。
两人漫步在结了冰的河畔,越之恒这个点来找她,今日也不是饲养她镇压着的那些东西的日子,曲揽月知道,恐怕没好事。
“这次要去哪里?”
越之恒说:“渡厄城,百杀菉现世了。”
曲揽月骤然抬眸。
她眼中染上凝重的冷意,袖中拳头握紧。
二十六年前,边境结界的镇守兵将,死伤无数,大多姓曲。
那年结界破碎,第一批被邪气袭击侵染的,几乎都是镇守边境的灵修士兵。
她父亲死守边境,护卫着王朝和百姓,不让邪祟迈过去一步,最后亦邪气入体。母亲收到家书,知道陛下不可能同意指派王朝的御灵师去边境,于是自发带了家族中的御灵师、同其他善良的御灵师一起去救人。
曲揽月记得那一日也像今日这样冷。
她才七岁,抱着刚出生最小的弟弟,希望母亲能把父亲和叔叔伯伯平安带回来,接连等来的,却是一个又一个噩耗。
起初是勇敢救人的御灵师们,大半被抓入渡厄城,少数被邪祟残忍杀害,她的母亲便死在这场战役中。
灵帝下令所有城门关闭,设立法阵,入邪者不得入。最后大半将士被困在城外,她父亲忍痛在士兵们变异前,关押了所有注定无法得到救治的将士。
异变前一刻,曲将军含泪点火,大火带走了将士们的性命。
第二年春,仙门有志之士去救御灵师。八岁的曲揽月站在城楼,盼星盼月希望父亲归来。
一月后,曲将军自戕在边境。
说来可笑,一名战功赫赫,深受百姓爱戴的将军,没有战死沙场,却死于一颗慈父之心,死在传闻中的百杀菉上。
泓元道君带着百杀菉消失前,曲将军是世上最后一个见到百杀菉的人。
多年后,曲揽月才明白父亲为何这样做。
只有死在结界下后,保留残魂记忆交付王朝,灵帝才不会怀疑他勾结仙门,私藏百杀菉,意图弑君。
他成功了,曲揽月和曲逐星活了下来。
老管家牵着她的手:“以后小姐就是家主了,王朝就是一只吃人的猛兽,小姐要快一点长大。”
她望着城楼外的百姓,城中纸醉金迷的权贵,擦干脸上的泪。
曲家败落得很快,曲揽月日日苦修阵法,却只敢藏拙。
关于曲家有秘宝的传闻,经久不散,曲揽月拒绝了承袭灵帝给父亲追封的爵位,带着弟弟四处避祸。
最后连远亲也开始垂涎那传闻中生杀予夺的至宝。被人追杀到汾河郡那年,也是她最狼狈的时候。
越老爷子救了她,叹息着拍拍她的肩。
那亦是曲揽月第一次见到越之恒,十六岁的少年跟在老人身后,像一柄锐利没有感情的利剑。
所过之处,追杀她的人尽数倒下。
越老爷子望着那少年,对曲揽月说:“女娃娃,老夫知道你恨什么,你等等他成长起来,一起碾碎这份残忍不仁。”
曲揽月记得自己那时候问:“你保证能成功?”
越老爷子笑着摇头:“保证不了,甚至连你们的命,兴许都会搭上去。灵域动荡,世间邪祟横行,将士埋骨,忠良可叹。然而有的事,总得有人去做,就算最后会失败。”
而今,多年过去,曲揽月终于再一次听到百杀菉的消息。
就是这样一个东西,混杂着灵帝的残暴和猜疑,葬送了她父亲的性命。
越之恒却不等她消化仇恨,将灵帝快要十二重灵脉之事告知于她,冷冰冰道:“抽个时间,杀了你弟弟罢,你若下不了手,那便我来。”
他将弑亲说得像吃饭喝水一般平静,曲揽月连感怀过去的难受都散去了,抽了抽嘴角:“非得如此?”
越之恒说:“随你,你动手收其残魂,越家的长生菉还能保他一命。”
他踩在雪上:“若我们败了,曲逐星落在灵帝手中,做个凡人的机会都没了。”
曲揽月也知道他说得没错,良久,她点头:“我会处理好,你阿姊怎么办?”
比起一举一动处境艰难的越家人,曲揽月知道自己已算幸运。他们不可能将百杀菉带回给灵帝,越清落必然活不下去。
这场局里,从一开始,就注定牺牲无数条性命。
与曲逐星不同,越清落身上定下了王朝的契约,人死魂散,根本没有再来一次的可能。
甚至走不了多远。
越之恒还记得十六岁从祠堂出来后,越老爷子说:“我答应你救她,让她尽可能活得久一点,但你也得答应我,他朝不可为她背叛天下人。越之恒,你阿姊的命是命,天下百姓的命却也是命。如有必要,我、越家,皆会为此铺路,死而无憾。”
他沉默良久,颔首。
曲揽月想到哑女,不免叹惋。
越之恒望着结冰的河面,想到昨夜他将湛云葳送回去后,同哑女的对话。
他问她,在王朝活半年,还是愿意自由地活一天。
哑女怔了半晌,最后在纸上坚定地写:阿恒,我宁愿快活地活一天。
越之恒看着那行歪歪扭扭,却分外认真的字,良久道:“好。”
风越来越大。
曲揽月半晌道:“湛小姐呢,你如何同她说?”
“不必说。”
曲揽月抬头看他,见他神色淡漠冷静:“她会离开,并且永远不会再回来。”
只要让她明白,这条路,她谁也救不了。
湛云葳一早醒来,看见哑女坐在窗前,外面没有下雪,她在看飘落的雪花,脸上带着轻快的笑意。
湛云葳说:“清落姐,我昨晚好像看见越大人了。”
越清落点头,告诉她没看错:阿恒抱你回来的。
原来不是梦境,湛云葳隐约还记得自己和他说过好多话,风雪里都觉得温暖:“越大人还在府上吗?”
越清落告诉她:他一早就离开了,明日要出发去渡厄城。
这样啊,湛云葳皱了皱眉,越之恒竟然这么快就要去渡厄城,那就意味着她今日就得送越清落离开了。
越清落指指自己收好的包袱,将她拉起来。
我们走吧葳葳。
湛云葳问她:“你确定不同他道别吗?”
越清落点头。
事实上,昨夜也算道别了。她本就不是蠢笨之人,越之恒既然那样问了,便是给过她选择。
如果是以前,哑女还不能明白越之恒在说什么。现在却明白了,她注定活不下去。
这也是她第一次明白阿弟要做的事。
百杀菉不能给灵帝,否则天下有志之士,将来能兴复灵域的人,都活不下去。
哑女能多活这么多年,已经非常感激。
昨晚,越之恒迈步走入风雪前,哑女只担心一件事:这会让葳葳愧疚。
越之恒顿住脚步。
他冷冷道:“也能让她永远不再回来。”
良久,哑女点头,她已经知道湛云葳就是当年赠她玉牌救她一命、让阿弟念书识字的人。
越清落感激她,比起希望她和越之恒在一起,哑女更愿她能长久安乐地活下去。
希望、未来,灿烂的生命,每一样都比注定没有结果的情爱珍贵。
湛云葳见哑女准备好了,越之恒也恰好不在府上。
师兄的人偶昨日就已经送到,一切准备就绪,她也没什么好犹豫的,回头对哑女说:“走吧。”
只希望越大人发现哑女不见以后,不要太过生气。
她自然知道对亲人的担忧,离开前,不忘去一趟越大人的房间,给他留了一点暗示,让他明白越清落没事。
越清落默默看着她做这些事,眼中带着浅浅的爱怜之意。
后院燃起大火,湛云葳带着哑女离开越家。
直到坐上玄乌车,吃下改颜丹,离越府越来越远,越清落脸上的笑意也越发生动。
她掀开帘子,看着玄乌车走过市集,又一路走上林间小道,太阳出来了,鸟儿跃上枝头,苍山浩浩,尖端缀着雪,很是好看。
湛云葳第一次见她这么高兴。
路途并不算急,当哑女问她,是否可以亲自去买一些东西的时候,湛云葳点头。
“当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必问任何人。”
哑女用身上的钱,买了许多糕点,只留下两块给自己和湛云葳,其余都分给了街上衣衫破旧的孩子。
孩子们一阵欢呼,麻木的眼睛中,多了几分生气,捧着糕点往家跑,想要和家人们分享。
哑女又在折子戏旁停下脚步,像个孩子一般天真,入迷地听了许久的戏。
湛云葳没有催促她,最后还是哑女恋恋不舍地拉着她离开。
天色愈晚,离汾河郡也愈远。
哑女已经感觉到心口的钝痛,但她没有吭声,仍旧坚持着一路前行,离开那个禁锢了她一生的地方。
这是她第一次可以花自己的钱买东西,和孩子们玩耍,行走在任何一条道路上。
湛云葳不禁想,越大人发现哑女不见了吗,有没有看见自己给他留下的信号?
她时不时就担心天上出现一只青面鬼鹤,鬼鹤上是暴怒的越大人,可是眼见天黑,还没人追出来。
她抬眸一看,发现越清落脸色苍白,心里不知为何,有几分不安。
前方不远处是一个村落,依稀能看见零星人家亮着烛火。
抱着孩子的女子身影倒映在窗前,显得十分温柔。没一会儿,冬日打猎的猎户也回家了。
越清落的视线落在那温馨的场面上,脸色愈发苍白,唇角却带着笑意。
书里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这原本是她少时逃出渡厄城后,最想过的生活。她不求越家富贵,只愿能和娘团聚,可这样的愿望,早就埋在了记忆里。
湛云葳问:“清落姐,你可有身子不适?”
她触到越清落的手,冷得像冰,几乎没有温度。
玄乌车的帘子一直不曾放下,冬日本来就冷,一时也分不清是越清落不舒服还是吹了太久的风。
越清落强忍着心口悸痛,笑着摇摇头。
湛云葳却仍旧不放心:“我们将帘幕放下,我去给你找些吃的和热水。”
她们走得匆忙,只带了一些重要的东西。哑女怕她担心,只得任由湛云葳放下帘子,但湛云葳要下玄乌车时,她却拉住了湛云葳。
她摇了摇头,在湛云葳掌中写:不必,我没有不舒服,葳葳,你明日也要去渡厄城吗?
湛云葳点头。
百杀菉的消息一出,她必定得前往渡厄城,不能让这样的东西落在灵帝手中。如果自己这辈子能拿到,说不定就可以结束纷争,带着族人重新回到长玡山。
湛云葳说:“你放心,我早已给叶师兄修书,让他前往此处接应我们,他会带你去我二婶那里。不论是叶师兄还是我的家人,都会好好待你。”
叶师兄便是先前赠湛云葳人偶,帮越清落离开的人,也是和湛云葳一起长大的长玡山弟子,为人忠厚可靠。
越清落却并不是担心自己的去处。
她写道:渡厄城危险,你要好好保全自己,那样东西,你一定要拿到,别让它落在阿恒手中。
湛云葳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看一眼哑女,正色说:“我会的。”
这次她再下玄乌车,哑女没有拦着。
湛云葳布置好结界,朝村落里走去,越清落透过玄乌车,远远看着她的背影。
少女行走在暗夜,桃粉罗裙翻飞,像雪中盛开的一抹艳色。
哑女知道,下一次湛云葳和越之恒相见,便是真正的敌人了,再不会是府中大雪那夜,几个少年人喝得酩酊大醉,谈起未来一脸傻笑。
越清落忍住肺腑中灼烧般的痛意,不敢咳出声引湛云葳回来。她摊开手,掌心一片鲜血。
湛云葳还没有到达村落,前方山径小路上就出现了一个青衣男子,男子头戴玉冠,风尘仆仆,看见他的时候,湛云葳很惊喜:“叶师兄!”
叶浮青笑道:“师妹,好久不见。”
他紧赶慢赶,总算赶上了。
叶浮青容貌端方,身上带着仙门正派弟子爽朗之气。灵修很少有长得不好看的,叶浮青样貌也很英俊。
山径中没有月光,视野也看不真切,叶浮青说:“咦,师妹,你信中说要我护送的那位姑娘呢。”
湛云葳说:“也在此处,一会儿我带你去见她。师兄,你身上有吃的吗?”
叶浮青好笑道:“我一收到你的信,便赶来了,至今也没吃过东西。”
他目光温和,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王朝仙门大战后,我担心了你许久,还好你没事。”
那只手从她发顶轻轻拂至发间,湛云葳忍不住抬眸看他。
叶师兄的确温柔没错,长玡山的同门之谊也深厚,叶浮青却很少对她做这样亲昵的动作。
叶浮青却很快收回了手,毫无异样地问她:“那姑娘是王朝越掌司的阿姊,你从越府带走她,越之恒不会追上来吗?”
仿佛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湛云葳定定看着他,半晌摇头:“不曾,我们离开的时候,他还没回府。”
“那就好。”
“师妹。”叶浮青陪着她一起走向村子,“听闻先前王朝赐婚,你被迫嫁与了那人,如今你帮他阿姊离开,可是对他有了些许情愫?”
“叶师兄何时也爱问这些琐事了?”
叶浮青看着前方漆黑的路:“难不成在师妹心中,我只关心和喜爱人偶?”
湛云葳回忆起,少时在长玡山,还常常有人调侃,叶师兄今后说不准要做一个最出色漂亮的人偶,然后娶了她,同她过一生。
少年叶浮青梗着脖子:“那又有何不可。”
同门指指廊下的湛云葳:“叶师兄先做一个比小师妹漂亮的出来。”
叶浮青当了真,此后每每做出人偶,总要端详湛云葳许久,随后叹气:“不够……还是不够……”
以至于有一段时日,湛云葳见了他就跑。
后来大家都懂事些了,湛云葳不再计较叶浮青的痴狂行为,灵修有人爱收集法器,有人喜剑,自然也有人喜爱旁的。
叶浮青也有几分赧然,觉得对不起她,吓坏了师妹,没再做过那样的比对。
许是想得太出神,湛云葳脚下一滑,叶浮青连忙接住她。湛云葳握住他的手臂,低声道谢。
不知何时下起了雪。
叶浮青正要松开手,却听见少女冷不丁问:“你的右手还没长回去吗?”
叶浮青心里一惊,瞬间退开数丈远,却晚了一步,一股灵力冲击而来,只击他的丹田。
他身形如雁,飞掠离开,心脏下两寸却被击中,闷痛出声。
同时,湛云葳脚下的阵法亮起。
“叶浮青”擦了擦唇角的血,道:“你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湛云葳不说话,冷冷看着他。
“叶浮青”扬眉,明白过来,是他忍不住触碰她的时候吧。叶浮青那个只喜欢人偶的蠢东西,自然对她没有渴望。
失策,他应该管住自己,再忍忍的。
“你把叶师兄怎么样了。”
“叶浮青”抬手,揭下脸上的人皮,露出东方澈那张黑夜里如艳鬼般浓丽的脸来。
湛云葳见他用的并非是改颜丹,就知道叶师兄恐怕已经遇害了。
难怪一开始她没有觉察出气息异样,因为这本来就是叶浮青的脸,想到从前叶师兄对东方澈很好,却死在这个“师弟”手中,她就怒不可遏。
东方澈站在大雪中,语调幽怨道:“你只问他,为何不问问我,手断了以后疼不疼。”
他目光凄切,似爱又似怨。
“你同越之恒联手算计我,令我这几月东躲西藏,如丧家之犬。”东方澈冷道,“若你因为不喜我是前任王朝掌司之子,才不顾旧情,为何偏偏你对他特殊。”
“为什么。”他眼尾通红,愈发冷怒,“他才是那个十恶不赦之人,你却愿意让赤蝶认他为主,同他做那苟且之事。你们欢好过几次,告诉我!”
随着他的愤怒,湛云葳脚下的阵法急速流转,越来越亮。
偏偏她越是不答,东方澈越生气。
不知这几个月他都做了些什么,身上竟然魔气横生,同时修为也暴涨。一旦控制不住情绪,他整个人犹如厉鬼。
昔日记忆里活泼的师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病入膏肓的魔修。
他几近疯魔喃喃道:“没关系,等我杀了他,一切就烟消云散。我们重来,待我拿到百杀菉,我就是灵域之主。”
湛云葳扬手,用灵力扇了他一个耳光。
做什么白日梦。
东方澈明明想躲,却发现躲不开。脑海一阵绞痛,连阵法都控制不了。
不可能!他是八重灵修,他还是修习了无上功法的灵修。湛云葳一个御灵师,怎么可能打得过他呢。
然而事实就是如此,他眼睁睁看着湛云葳从他引以为傲的阵法中走出来。
从先前被东方澈下意缠绵开始,湛云葳就想过今日。
偏偏东方澈地狱无门偏要闯,他瞧不起御灵师,却注定死在御灵师手中。
她每走一步,脚下似亮起星辰,最后无数灵力丝线,形成一个囚笼,将东方澈困在其中。
东方澈被迫跪下,仰头看她。
他还记得少时万念俱灰,被山主捡回长玡山,第一次看见湛云葳的场景。
她趴在廊下,指尖轻点,池中灵鱼随她灵力而动。
他第一次见御灵师修习控物,看得有些出神,连多日来的悲伤都忘了。
待他回过神,却收到了少女的礼物。
她说:“师弟,今后长玡山就是你的家。”
那时候东方澈觉得她可爱漂亮,连逗弄灵鱼,都比旁的御灵师生动。少时他觊觎她,幻想她,却从没将她当做过对手。
今日本想要活捉越清落来对付越之恒,却成了她掌下无法逃脱的鱼。
败局已定,他笑着:“湛云葳,我常常在想,那年我不下山,不假死就好了。若仙门败落,我在你身边同你一起作战,今日会不会不一样。”
湛云葳收紧灵力,东方澈吐出一口血来,他却毫不在意,继续说:“原本,死在你手上挺好的,但我不甘心越之恒过得那样舒坦。我杀不了他,对不起我东方家满门,但是拉一个越家的人陪葬还是能做到。”
湛云葳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东方澈笑了笑:“别了,小师姐。”
八重灵脉的灵修自爆灵丹是什么后果?
那一瞬,满世界的风雪寂静,山林晃动,灵力波纹漾开,无数大树倒下,山石裂开。
湛云葳原本能躲开,但她若躲开了,越清落必死无疑。她张开灵力网,护住山下百姓和远处玄乌车中的越清落。硬扛下这一击,她灵丹一痛,重重摔出老远,唇角溢出血来。
手上玉镯发亮,护着她的灵体,却还是在她脸上留下些许伤痕。
良久,山下百姓心惊肉跳从院子中出来,无法明白为何山林崩塌,而自己和家人安然无恙。
夜风吹来,那上面什么都看不清,只有雪花洋洋洒洒落下。
湛云葳吃力站起来,跌跌撞撞往玄乌车的方向走。
她耳朵一阵翁鸣,每走一步,灵丹扯着疼。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走到玄乌车前。
玄乌车完好无损,里面却没有一点儿声音。她登上玄乌车,看见哑女倒在角落,半身都是血。
风透过帘幕吹进来。
湛云葳跌倒在玄乌车中,几乎是爬过去将她抱在怀里,发现她已经没了气息。
雪花吹进玄乌车中,落了越清落满头。旁边有一行没写完的、歪歪扭扭的小字:不怪你,不要哭,葳葳。
不断有泪珠掉落在越清落脸上,如此滚烫,越清落却再也醒不过来。
越之恒和曲揽月坐在青面鬼鹤上。
曲揽月陪着他等,坊间百姓有时候骂他确实没骂错,越大人有时候真是铁石心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