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甚至还有点不自觉的挺直了腰杆:“来,我先做给你看看,然后你再来。”
然后甲板上就开始传出十分有节奏的歘歘歘的磨刀声,听着就觉得磨刀的人有干劲。
仲岳很有耐心地给狄昭昭演示了一遍,又告诉他刀怎么磨更锋利。
狄昭昭见过不少武器,但还真是第一次见磨刀,让刀刃更锋利。
他乌眸晶亮:“那可以磨到头发丝放上去,没碰到刀就断掉吗?”
仲岳顿了顿:“那是话本里的。”
狄昭昭“哦”了一声,又目不转睛地看仲岳的动作,看得很认真、很专注。
他又问:“石头在磨刀,刀应该也在磨石头,为什么石头看起来没什么变化呢?”
仲岳磨刀的动作又一顿。
还没等他回答,已经在脑子里画好了简单的受力分析图的狄昭昭:“如果把刀再倾斜一点,你说会不会让这个方向的摩擦力更大?”
“什么摩擦力?要是力气不够的话,可以往前坐一点,借一点身体的力道往下压,磨起来也省力一些。”仲岳讲着一点小技巧。
狄昭昭小脑袋直点:“这也是增加摩擦力的一个方法,压力越大,摩擦力肯定也是越大的。”
等会儿他也要借一点自己身体的重量!
一个说着经验,一个说着理论。
诡异又和谐的鸡同鸭讲。
仲岳低头看自己手下的刀,他按照狄世子说的稍微改了一下姿势,竟然感觉真的更轻松了?
“你会磨刀?”仲岳忍不住怀疑。
“我不会啊。”狄昭昭脆声,他眼睛都黏在这把锃亮的刀上动不了了。
感觉好好玩的样子!
仲岳一向感觉自己还挺聪明的,低头看看手里的刀,又有点狐疑地看向狄昭昭。
怎么感觉狄昭昭比他还会磨刀?
见仲岳疑惑的表情,就差额头上写着“你别骗我”了,狄昭昭顿时骄傲得不得了:“真的!我爹爹教我的哦!”
“你爹?”
颖悟伯还会这些?
想到回去之后,要登门拜访,看能不能请颖悟伯帮帮忙,仲岳就好奇的打听起来。
小孩超级骄傲:“我爹爹可聪明了,超级超级聪明,什么都会玩,什么都懂,是全天下最好、最厉害的爹爹!”
小孩掰着指头数,从天虹显微灯开始,到爹爹带他在家里稀泥潭找脚印规律,还有爹爹特地挖了小池塘带他玩……
他越数越得意,越数越骄傲,笑得眼睛都弯成月牙,浑身都冒出快活的气息:“你说我爹爹是不是超厉害?”
仲岳听得都惊呆了。
世上竟然有人可以这么聪明灵巧?还涉猎天地自然中的细微规律,怎么这样的大才,从前没有听说过他的事迹?
按理说,应当早早扬名才对,怎么最近几年才突然名声鹊起?
仲岳想不通,但这并不影响他感觉有血液在身体里燃烧。
既然狄世子是他爹教的,那当爹的水平应当会更高吧?
甲板上,狄昭昭嘿咻嘿咻地卖力玩着磨刀石。
一会儿正着磨,一会儿反着磨,一会儿又来回在石头上片刀,一副要打磨出神兵利刃的架势。
最后他舀了一瓢水,往刀上一倒水。
刀刃亮得发出森森寒光,有一团亮得人睁不开眼强光凝聚在刀锋,狄昭昭高兴地举起来:“你看!刀刃里好像藏着一团金光。”
“我想拿去给祖父看!”狄昭昭兴奋地昂着头,询问着仲捕头的意见。
仲岳自无不应,他只是吹吹江风磨刀打发时间,倒是收获了许多小欣喜,磨刀石、桶里的水,舀水的瓢,甚至刀上的一个小缺口……
好像什么事在狄世子眼里都是有趣的。
连带着他也回忆起童年来。
他儿时也会为地上的蚂蚁高兴,也会高兴地把堆得厚实的落叶踩的哗哗作响,甚至去踩水玩都能高兴许久。
只是越长大,就越少去关注生活中这些小的细节了。
今儿倒不像是他陪着狄世子玩,更像是被倒灌过来一阵欢快的能量,充盈身体,滋养灵魂。
仲岳看着两岸的山峦和奔腾的江水,心情开阔疏朗,依稀还能听到耳边传来清脆又兴奋声音:“祖父!!”
仲岳总是沉稳的脸上,都不自觉多带了几分笑意。
而狄昭昭吃力的抱着大刀,兴奋跑回房间:“祖父!!我有个超好玩的东西给你看!”
狄松实看完一卷,干脆也放下书。
他也有些好奇孙儿又玩了什么,配合地问道:“什么东西?”
狄昭昭拉着祖父到窗户边,昂着有点脏的小脸,神秘兮兮的把刀从刀鞘里取出来。
迎着光,小昭昭兴奋:“祖父你看,我打磨的哦!”
看到刀刃上又出现一团特别亮眼的金光,狄昭昭脸都激动得发红。
“祖父你说这里头会不会藏着一颗小太阳?被天上的太阳召唤,然后它才会钻出来打招呼?”
不等祖父回答,小孩又嘀嘀咕咕念叨:“但是它和大铜镜被照的时候也有点像诶,会不会是反射的光?但是整个刀刃都平平的,也没有角度,怎么……”
狄松实目光落在这把刀上,又落在小脏脸的孙儿身上,让人去备水,又拿了水袋递给狄昭昭。
狄昭昭惊喜:“祖父你怎么知道我渴了?”
他一下忘记了纠结,昂着小脑袋咕噜咕噜的喝起水来。
喝饱了水,狄昭昭满足的长叹了一口气。
晚上,洗干净的狄昭昭,换上轻薄绢衣,美美地睡在竹席上。
吹着从江面上涌上来,又钻进窗户的夏夜清风,舒服得不得了。
透过窗户往外看,能看见夏日夜晚的满天繁星,点缀在漆黑的夜里,格外晶亮。
浪花声伴随着风声环抱而来,似乎被清凉的水汽环抱,白日的闷热一扫而空,两岸草泥与花木的气息也偶尔调皮的往鼻里钻。
这样夏日的清凉夜里,最适合与家人、朋友呆在一起,听着浪花声,静静地陪伴。
狄松实的手掌,有一搭没一搭的拍着小昭昭背,力道轻柔,就好像是浪花轻轻的拍上来,将身体里的疲惫和脑海里的沉痛杂乱都尽数带走。
小孩看星星的亮眼睛逐渐泛出困意,打着哈欠,慢吞吞的转身搂住祖父的胳膊。
就这么逐渐陷入夏夜梦乡,所有疲惫都好像被释放出来。
一觉睡到晨日初升,天光大亮。
下船时,狄昭昭精气神都满满的,感觉自己睡了一个超级舒服的饱觉。
看到祖父也面色红润,神清气爽的模样,狄昭昭就更开心了。
下了船,远远看到来接他们的狄先裕。
小孩眼睛唰得一下就亮了,立刻朝狄先裕哒哒哒飞跑过去,兴奋喊:“爹爹!!你有没有想我啊?”
“我可想你啦!”狄昭昭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兴奋,特别热情地抱住爹爹。
狄先裕感动得稀里哗啦的,然后一低头,就看到了小孩脸上因为睡得香甜,被竹席压出的红印。
他当即揉了一把小昭昭的脸:“小骗子。”
然后一抬头,就对上了仲岳热切又炯亮的目光,好像在看什么珍稀大熊猫一样。
咸鱼:???
咸鱼又瞬间低头,看着抱着自己的昭哥儿,捏住他的脸,警惕道:“你小子又在外头干什么了?”
“唔!”狄昭昭含糊不清,“捏坏人啊!”
解决了困扰南山府已久的浮尸案, 狄松实便要动身回云梦了。
咸鱼赶紧凑过去,特别亲热:“爹!”
狄松实睨了他一眼:“你那点小九九就不必说了,明哥儿和昭哥儿备考, 你难不成让两个小孩单独待在府城?”
自打他吩咐下人收拾行李起,这不靠谱的就动了要跟他回乡的心。
咸鱼顿时脸色一垮:“那怎么办?”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态度那么客气的过来请他,陪吃陪喝陪玩,显然是把他的喜好都打听得一清二楚了!
他都不好意思拒绝!
狄松实不打算掺和,二郎最不可信的就是这副天都要塌了的表情。
往前数数,有七成的东西,全是在他哭天抢地, 哭爹喊娘之后, 冷不丁一下就出现了。
几乎每一次,都在获得了他的信任和心疼后,猝不及防的就呼啸着扑面而来。
在发现他爹铁石心肠, 根本不为所动后, 咸鱼一秒收起了哭天抢地脸。
狄先裕眼神幽怨, 暗搓搓:“爹你也不管管,就让昭哥儿在外头胡说八道!”
狄松实瞅他:“我怎么管?”想到昭哥儿幼时那些事, 狄松实就好笑,“你自己忽悠的, 现在知道后悔了?”而且依他看, 昭哥儿倒也没说几分假话。
咸·大忽悠·鱼有点抓狂:“我现在忽悠不回来了啊!!”
小时候的昭哥儿多好忽悠?说什么就是什么。
又好逗又好玩, 他不忽悠一下多吃亏?
结果现在他跟昭哥儿说,他没那么厉害, 居然不信了!不信了!
他按照老方法, 又用相反的话术, 忽悠了一下午,又忽悠了一晚上。
然后只得到一双锃亮的大眼睛:“爹爹你就不要谦虚了,跟我还谦虚什么呀?”
狄先裕捂住胸口,只感觉有一口血要喷出来。
狄松实无奈看着他,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你还想忽悠回来?”
怎么会有人,能生出这么天真的想法?
狄先裕见他表情,震声提醒:“不是忽悠,是实情!我有几斤几两,爹你还不知道吗?”
狄松实推推茶盏喝了口茶,抬头定眼看他,悠悠地说:“我还真不知道。”
咸鱼爆哭!
这个世界没有爱了!
在祖父回乡之前,狄昭昭拿着一枚玉佩,去找了祖父一趟。
“苏不迟?”狄松实疑惑的低头看玉佩。
狄昭昭有点不好意思:“是啊,祖父帮我把这个还给他吧。”
这枚玉佩,就是提供矿山线索的那个物证。
因为上面有蘑菇碎画,所以他就把这枚玉佩从一堆灰扑扑、黑黢黢的物证里拿了出来。
后来徐响带人来取走几个物证盒子的时候,遗漏了这枚玉佩。
狄昭昭解释道:“我也是到了府城这边才发现的。”
狄松实应下了这事,但还是提醒了几句以后对待物证要慎重些。
狄昭昭赶紧用力点头。
狄松实摸摸他小脑袋:“祖父不在,也要照顾好自己。要是再遇到了害怕的事,就给祖父写信。”
小孩一听,瞬间红了脸,有点不自在的搓搓脚:“我才不是怕鬼。”
狄松实压住唇角的笑意道:“那昭哥儿好生温书,往后日头炎热,莫要中了暑气。”
狄昭昭乖巧:“好。”
狄松实又去找到狄明,好生关切一番,又留了几个人帮衬着。
等一切安排妥当,这才放心离去。
咸鱼站在家门口,含着泪望着远去的狄松实,几乎要变成咸鱼牌望爹石。
爹啊,怎么就不带我走啊……
随着日头渐高,一天天炎热起来,院试的日子也逐渐临近。
案子结束,狄昭昭再没了别的牵挂。
他跟着明哥哥一起开始温书复习。
这段时间里。
狄昭昭心无旁骛的念书。
经历了种种事后,他笔下的文章,似乎也犹如新酒,逐渐酝酿出更浓郁丰富的滋味。
倒是狄先裕,每天生活刺激得嗷嗷直叫,在躺平咸鱼,和虎皮咸鱼中反复横跳。
不会硬核破案技能,怎么办?
只能侃大山了!
俗称,东扯西拉。
翻译,顾左右而言他。
又名,咸鱼的终极大忽悠术。
狄先裕紧张着,绷着脸,表面看起来十分镇定,其实心里呜呜嚎叫着选择老办法——薅祖国妈妈的羊毛,一根,一根,又一根。
今天聊聊社区网格员、明天又聊聊人口普查,后天再聊聊建立指纹库的好处,外后天又谈谈教育和普法对降低犯罪率的好处……
□□嘛、经历过疫情的老百姓还是有点感触的。
降低犯罪率这事,规规矩矩念过书,并且根本不敢做一点出格事的曾经大学生牌咸鱼也很有感触。
接受过义务教育、还上过曾经吐槽无用的什么马列,毛概等大学思政四件套的好处,这个时候就体现出来了。
即使狄先裕是个理科生,也多少能扯几句。
他绷着脸,显得面容肃穆。又人高腿长,有股子慵懒气,加之谈吐中展露出来的自信和政策,一时间,竟然让他看上去非常有大儒气度。
因为他够自信,表情也够唬人,再加上狄昭昭土匪式安营扎寨,提前披上的强悍滤镜。
一时间,就连咸鱼不想看案子说的那句“杜绝祸患于微末,不可悔之于已成。”都被奉为圭臬。
颖悟伯就不想费时费力地去破旧案,没看他一见到卷宗就皱眉、就面色难看吗?他早就想到前头去了,要防微杜渐,减少百姓作案!
不是有些官员那样空谈,只是喊口号,颖悟伯是真的仔细想过,考虑过要怎么做。
甚至狄先裕因为记不太清上辈子细节,说得有些磕绊,说一会儿停一会儿,都被认为是当场思考,才思敏捷过人。
这样的思考和政策,竟然能现场思考,脱口而来。
而且每一处,听着好像浮于浅表,但仔细想想,又觉得藏着许多深意。
若狄先裕知道,他多半会嘚瑟。能不好吗?不好能成为大众政策,通用普及到他这种普通人都知道吗?
只是可惜他并不知道,还在为下次要怎么忽悠过去而有些烦恼,烦恼得多了,就挠头“嗷呜”狼叫一声,然后跑去欺负崽乐呵一下。
“颖悟一称,当之无愧。”荀知府在折子末尾写,他几乎要把狄先裕奉为知己,在隔三差五与咸鱼吃茶论政后,当晚回去都思索再三,然后将其整理出来。
荀知府偶尔看向狄先裕,都有些心痛,如此大才,竟然没有科举入仕,最大喜好竟然是吃喝玩乐,享受人生。
咸鱼:忐忑.jpg
他说真话没人听。
怎么忽悠扯淡,效果这么好?
咸鱼不解,咸鱼纳闷,咸鱼感觉打开了人生新大门。
咸鱼一边盛情难却地嗷嗷叫,一边回家逗逗小昭昭乐呵一下。
倒是有点别样的新鲜刺激。
日子这么一天天过,一晃就到了八月。
八月初七,院试开考当天。
即使是夜半四更天,也都有股燥意,人稍稍动弹几分,身上都会冒出一层薄汗。
狄昭昭倒还好,他自幼爱玩爱跑,即使是盛夏酷暑的天气,都挡不住他想要跑出去玩的心。
有时候玩得尽兴了,根本感觉不到天气到底热不热。
狄明和狄先裕就有点难捱了,都是平日喜静,不爱动弹,屋里摆冰盆的主。
狄先裕扇着风:“走吧,早点出发去贡院,免得等会儿太阳出来了,动起来更热了。”
两个小孩深以为然,趁着现在还算凉快去贡院,等真热起来才动,出一身汗,又要搜查夹带,怕是会着凉。
院试还是在南山府贡院进行,但主考官不是荀刚了,而是由朝廷派来的学政。
考试之前,倒是有长辈来信,与他们兄弟二人讲这名学政的性格,文风、喜好。
狄明和狄昭读过,也商量过,随后达成了一致:心中记得破题时稍微有些偏向,不至于写到主考官厌恶的方向就好。
至于改变文风,迎合主考官,那是不会的。
朝廷公布这次主考学政后,不少考生都急忙打听主考官喜好,却忘记了自己擅长的,才是最优秀的。
一旦贸然改变,也许本身八九分的水平,可能也就只能发挥个四五分了,再迎合又如何?
倒不如用自己最擅长的文风上。
从马车上下来。
按照流程排队进入贡院,狄昭昭感觉和县试府试流程并没有太大的差别,就是搜查夹带又严格了许多。
排队点验身份,又走到贡院里头与互保作保之人一起唱保。
狄明和狄昭进入贡院,准备院试时,京城也发生了一件震动朝野的事情。
头一天才传来云州小旱,发现蝗虫的消息。
第二天皇宫中一棵古树,就被雷劈了个正着,整棵树被劈成了黑焦炭。
消息遮掩不住,一夜间就传遍京城,并飞快向四处流散。
民间很快有了流言,蝗虫乃天罚,根在帝王,天欲罪之。
利阳府, 塞东县。
“啪!”的一声闷响,妇人举着粗硬的芦苇杆大扫帚朝田埂上狠狠砸去,面色凶狠, 带着几乎要拼命的架势。
动静非常大。
惊得周围满是愁容的村民齐齐抬头,朝有动静的方向看过来。
“又发现一只?”村民惊恐的声音传来。
“怎么还有?”也有的发愁。
“这可怎么办?咱们可怎么活呦!”也有人一拍大腿,哭天抢地。
村民们脸上大多带着焦虑和愁容,又都忐忑的朝着妇人这边围过来。
妇人也皱紧眉头,她把扫帚拿开,露出底下被拍死的蝗虫尸体。
围过来的人顿时轰的一下炸开了锅。
“真是蝗虫!”
妇人举着扫帚说:“我在这边拔草,起身喝口水,就看到有东西在田里头蹦。”
“咱不是都把村子周围清理过了吗?这虫是从外头跑过来的?”村民声音愤恨, “哪个村干的, 还要不要命了!”
“这玩意生得多,指不定就是原来哪里藏着的小的钻出来了。”
“狗屁!官府还想骗我们,我都知道了, 是天罚!”
“外头都说是上头皇帝, 老天爷降下天罚, 凭什么荣华富贵他们享了,罪要我们来受?”一个村民红着眼眶, 悲极地将锄头狠狠砸在地上。
“雷都劈到皇宫里了,不下那什么罪己诏, 就知道让我们抓, 抓抓抓, 白天夜里不合眼地抓,怎么抓得完!”有村民不知哪里听了一嘴罪己诏, 愤恨的咒骂着, 狠狠的发泄般揣了一脚土块。
忽然又冒出来的一只幼虫, 成了崩断紧绷神经的最后一击。
还有蝗虫,抓不完的蝗虫。
不知道根在哪里,也不知道别处到底是什么情况。
不知什么时候会从角落里冒出来一只,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成群结队乌泱泱的从天边飞过来。
像是死神的镰刀悬在头顶,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落下,让人内心煎熬,身心俱疲。
整个村里,像是将开未开的滚水,又像是即将要爆发的火山岩浆,表面还能勉强维持平静,内里早如烈火烹油。
各种各样的消息激荡。
皇帝天罚,老人说蝗虫铺天盖地赤地千里,有人回忆老一辈曾描述幼童不慎栽进蝗虫堆,被啃食的尸骨无存……
人心惶惶,怨气滋生。
夜里,总能传出噩梦惊醒后嘶哑脱力的吼声:“蝗虫来了!”
不久后,周边就都传出低低的啜泣声,咒骂声。骂天不公,骂官府无能,骂那害自己陷入如此境地的皇帝。
贡院里。
狄明和狄昭并不知道远在千里之外的云州,发生了这么多事,他们通过了点检、唱保的环节,进入了贡院。
院试难度远超县试、府试。
单从参考的学子数量来说,就是积累了几十年的童生。少至孩童,老至耳顺,每个人都摩拳擦掌,想要在院试中拿下功名。
更有“邑聚千数百童生,擢十数人为生员”的录取率,其难度远非县试府试可比拟。
这会儿,狄昭昭平心静气,专心致志的作答,希望在正午日头升起来之前,尽力把更多的题目答完。
院试与县试府试又不同,取得生员少,又由朝堂派遣的学政做主考官,只考一场,一场两天,分别考两张卷。
头天考经论,题量精简为2-4题,以主考官为准,考察四书五经中内容,再并诗赋两首,为头天考察内容。
第二天,则考察策论,此题多与主考官官职、任地有关。
而眼下,这场院试的主考官,只出了两道。
其一,题曰“知止”。
其二,题曰“物格”。
看到只有两道题,狄昭昭并没有欣喜,而是暗暗打起精神来。
院试正场的经义,给主考官2-4题的尺度,同时也衍生出一些评卷的规则,譬如出4题的考官,就更注重考察学识是否扎实全面,避免有童生试过后,少温习四书五经,恰好遇到两道熟悉的。
而只出两道题的考官,则是更注重学子才思敏捷,当一轮答卷阅完,若有水平相当者,则优先交卷的名次在前,这也是考生中流传出“快卷”作答技巧的原因之一。
别说只考两道本就少见,竟然还全都出自《大学》。
剑走偏锋,无惧世人言。
足以窥见主考官性格。
狄昭昭打起精神,研磨的工夫,脑海中就把这两题都粗粗的过了一遍。
第一道题目“知止”,源自《大学》中的“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指的是明确自己的目标和界限,知道何时何地应该停止,从而能够保持内心的平静和坚定,进而有所得。
第二道题目“物格”,出自《大学》中“八条目”,即“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其中,“格物”作为第一条,说的是观察研究事物本质、原理和规律,从而获得知识。
出的题都不难,并非刁钻隐蔽的题目。
自然是要考察考生能不能在短时间内,写出足够出彩的文章。
狄昭昭看着这两道题,心有所感,无论是“知止”还是“物格”,他都有别样的体会。
前者,他早早立下鸿鹄志,亦要平衡科举之道,还有世俗名利环绕在周身干扰,每每想要让他沉沦在追求名的路上,去争好名次,去求好名声。
若非“知止”,若非清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知道分寸和界限应该停在哪里,或许早就有一边被裹挟在人言和名利中抛甩无踪。
后者格物,自然更不必说。想到爹爹,小孩的眼睛都是微弯带笑的,里头闪着亮晶晶的光。
格物之产出,才是恒古不变的利国利民之器。无惧时光流逝、无惧朝代更替,不论阶级,无视贫富差距。
它就如同日升日落,让人心中安定,轻易就能福泽万民。
砚台里的墨已经浓淡正好。
狄昭昭将纷杂的思绪收回来,凝练万千思绪,又从观阅过的书中提取几个史实,佐了些典故,浑圆文章力撼论点,随后提笔在素纸上,洋洋洒洒写下两篇经论。
又斟酌了几分措辞,添了些细节,最后,将例如“我朝轻忽格物一道”的措辞修缮得浅淡几分,或者干脆暂时删去。
狄昭昭仔细打量这两篇文章。
与以往都是站在旁观角度,以史为鉴,古今为底来论述不同,这次的文章,多了几分真实沉淀的气息。
狄昭昭想了想,没再改动,将答卷取出,准备誊写到了答卷上。
夏日闷热,在贡院的考棚中,更如同蒸笼一般,让人浑身直冒汗。狄昭昭从题中收回注意力,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出了一身汗。
狄昭昭嗅嗅自己,顿时小脸嫌弃。
今天晚上不能出去洗澡,他都要变臭了!
爱干净的小昭昭很是不能接受这一点,虽然他到处玩,可娘总会把他拎去洗得又白又香。
“唉~”狄昭昭小大人似的叹口气。
想当厉害的的大人,果然还是有很多烦恼啊。
他探头翻翻考篮,爹爹说给他准备了薄荷叶等好几种材料,反复浸润过的帕子。
他翻出来,又往上倒了一点喝的水。
水打湿了帕子,一股淡淡的香气和凉意从面前的帕子上传来。
狄昭昭小脸唰的一下就亮了。
把脸埋进去,一股清凉之感笼罩全脸,整个脑袋都好像轻轻地覆盖上一层浸凉的霜雪,舒服得好像头皮都酥酥麻麻的。
“唔……”
狄昭昭幸福的发出一声呜咽,又小脸兴奋的拿帕子擦擦手,撸起袖子擦擦胳膊,擦擦脖子。
爹爹也太厉害了!
简单吃过一点,小昭昭就动力满满,神清气爽地誊写文章,又一鼓作气写完了两首诗。
检查过一遍,他就翻动考棚上的牌子,示意要交卷。
这牌子竖得很高,只要一翻动,立马就会有高台上的人记录,并且很快会有在这一排巡逻的人前来收走答卷,递上后糊名封存。
交卷时,狄昭昭还朝外张望了一下,他并不是第一个交卷,没有抢到头卷,但是已经交卷的人也不多,只有零星几个。
狄昭昭满意地窝回来,像是小仓鼠一样,快乐的研究爹爹给他准备的考篮。
油纸包住的猪肉脯,被压得特别薄,薄如蝉翼,可见内里,故而可以作为饭食带进来。
还有提神的酸梅子,先酸得人一激灵,眼睛都眯起来,再又缓缓浮出几丝甘甜,轻柔的安抚味蕾。
狄昭昭把身上的汗水擦干,又给自己扇风,感受着好像有凉风呼呼从皮肤上划过的惊奇感觉,很是清爽舒服地哼哧哼哧配着猪肉脯吃主食。
狄昭昭听着隐隐从四周传来的不停翻动答卷素纸,跺脚,擦汗,抱怨之音,乌亮的眼眸眨了眨,又低头看看自己小考篮。
小孩脑袋里并没有太多“因为太难”“抢时间又憋不出来太着急”“抢时间发现失了水准烦躁”“落笔写了诗词才发现主考官挖了坑”等原因才心烦意燥的想法。
他只觉得他爹爹果然是全天下最好的爹爹。
别人的爹爹,都没有给他们准备擦起来就很舒服的清凉帕子,都还在考棚里热得难受。
小孩幸福的鼓脸,那他就不计较爹爹最近老是欺负他的事了。
他可是大度的大人了!
狄昭昭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吃饱喝足,早早睡觉。第二天起来,依旧精神奕奕,很顺利地答完了题目,随着第一批交卷的考生,一同出了贡院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