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友人言辞凿凿,很是激愤。
狄昭昭看着看着,忽然明白在客栈里那种奇怪的感觉源于何处了。
那是当日现场种种细节汇聚于眼中,潜意识给出的提示,并不是虚妄的感觉。
狄昭昭眸色认真地说:“我记得那日房间,被褥折得整齐,表面褶皱都被抚平,衣服也一件件妥帖的放好……桩桩件件,皆细整有理。”
小孩顿了顿,又道:“而师父给我讲过,吸食乌香的人,性情会暴躁,容易发脾气,消沉多疑,若长期吸食,甚至面貌可憎,一眼就能认出。”
若真染上了乌香,哪里还能把屋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这可是连正常人,都需要一些耐心才能做好的事。
狄松实自然知道他的意思,但他看着狄昭昭,只说:“这些都只是推测,不能当证据。”
这种推测,是不作数的。
若案子都能这样判,那就不需要审案子了,请几个说书先生,什么故事编不出来?
亲朋好友带有情感的主观性言论,也是不能当证据的。
在孩子眼里,也许他的杀人犯父亲,真的是一个善良体贴的好父亲。
在山匪口中,也许他们那个砍杀抢劫了无数路人的大当家的,是武功不俗的英雄豪杰。
狄昭昭小眉头皱起。
他把卷宗仔仔细细翻看了一遍。
现场足迹太浅淡,不起作用,也没有血迹。
指印在这种案子里,倒是有用,但是作用不大。
因为不像是找到了凶器,有了指印可以锁死嫌犯,甚至可以直接定罪。
这个案子现场的指印,和纵火案的指印有点像。
若能把进入过这间房的客栈小二、同窗全部排除,还有陌生指印,那这个陌生指印可能是这个还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嫌疑人留下的。
狄昭昭翻看着卷宗,嘀咕:“那也有可能是之前住店的客人留下的。”
而且现在什么都没有,又怎么敢说排除全部小二、同窗友人的嫌疑?又或者反过来说,他们都曾来过,留下指印很正常,又凭什么怀疑是他们呢?
所以指印也基本没用,起码没有关键性作用。
说到底,狄少卿和游寺丞还是相信狄昭昭。
若是这案子落在旁人手里,怕是早就结案了。
狄昭昭把卷宗看完,叹了口气,他也没在现场看到蘑菇字条,小孩昂着头问祖父:“那有人跟奚诚有仇吗?”
在技术没法发挥作用的时候,耗时耗力的老办法,也就成为中坚力量。
老办法之所以能成为老办法,也是有它的优点的。
人际关系的摸排,永远是凶杀案绕不开的重中之重。
没仇没怨的,干嘛杀人?真随便挑个人就杀的穷凶极恶之徒,终究是极少数。
狄松实也眉头微皱:“也无,友人大都说他好,同客栈住的举子,赞其学识,即使听闻乌香一事,也只是避之唯恐不及,害怕无意中染上,骂了几句,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小摩擦。”
连矛盾和摩擦都没有。
狄昭昭有点不自信了。
会不会是感觉错了?
或者奚诚就是这么一个表象很好,让所有人都觉得他很好的人,但私下就是吸食乌香。
狄昭昭小手不自觉地抓了抓领口软乎乎的白绒绣球,微昂着脑袋看祖父,无措的问:“那还有没有办法?”
他能想到的办法,都没用了。
“祖父还派了人在外查问,”狄松实轻拍他的背,安抚道,“昭哥儿要知道,这世上什么案子都有,不是每一件都能勘破的,或许真相也并不如我们预料。”
狄昭昭抿唇。
爹爹也说过这个话。
可小孩不乐意,就跟吃不到糖葫芦一样,很不开心。
狄松实看着狄昭昭黑白分明的澄澈眼眸,建议道:“不如再看看?”
狄昭昭小脸疑惑。
狄松实摸摸孙儿的脑袋:“昭哥儿最为敏锐,所有抓到凶手的方法,也脱不开这双眼睛。”
祖父稳重且务实地给出建议:“若还想有进展,要么找个天气晴朗,日光明媚的时候,再仔仔细细看一遍现场,要么……”
他停滞住。
狄昭昭连忙看向祖父:“要么什么?”
狄松实犹豫片刻,还是迎着他的目光答道:“要么去看尸体。”
仵作有的是经验,但没有这双堪称神锐的双眼。
祖父分析:“咱们假设奚诚真的是被谋害,而不是自己吸食乌香神志不清,那他猛地踉跄后退,必然是凶手做了什么,这个过程中,肯定会留下痕迹。”
而实打实的痕迹,才是能写入卷宗的线索和证据。
狄昭昭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和那日一样近黄昏,光线并不算明亮,他握紧小拳头:“走!咱们去看尸体!”
他还是觉得不对,这么好的人,友人口中也是极好的,生活也是井井有条的,还心怀大志,清正有节。怎么会去吸食乌香呢?
要是真被奚诚外表骗了,他也算是长见识了!
狄昭昭紧张兮兮的拉着祖父的衣摆,装作很大胆,很有勇气的样子,朝停放尸体的屋子走去。
他都远远看过了,仔细看也不怕!对,没错,不怕!
相比案子这边疑似受挫。
狄昭昭的上交的答卷,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当那份答卷被第一位批改的夫子拿起来时,这位夫子就忍不住当场好奇地询问道:“这是你们谁的学生?这诗做得,可当真逸趣横生,灵气逼人。”
学堂的夫子们也想早日毕堂, 回家歇息,故而考完后,就马不停蹄地开始批改试卷。
批改试卷是个辛苦活。
对学识渊博的夫子们来说, 这个年岁的学子,学问还浅薄。
学生都是他们教的,能看到的答案也大多千篇一律,甚至还各有各的疏漏,各有各的离谱错误,优秀的学子终究是少数。
看一份,烦闷增加一分。
看到一处自己讲过的点被曲解,恼火都不知该往哪儿烧。
若不是糊了名, 真恨不得把这厮拎出来, 好生训斥一番才解气。
明明是冬日。
批着批着,心窝里就跟钻入了小蚁虫一样,烦躁得慌, 也像是闷热漫长的夏日被暑气笼罩, 闷得浑身发燥, 恨不得出去吹吹冬日寒风。
陡然听见带着惊叹的赞誉声。
一屋子夫子都意外地抬起头来。
“这群小子里头,竟然有人能写出让张兄你都叫好的诗?”
“批改了这么多次考卷, 可算是有点新鲜了。”
“我教的学生里倒是有两个诗词不错的,我看看。”
说着, 陆续有人搁下笔, 站起来活动舒展一下筋骨, 顺便走过来瞧瞧,也算是歇口气。
唯有一名鬓生白发的老夫子若有所思, 他姓傅, 正是监考狄昭昭那间考舍的夫子。
傅夫子也不疾不徐地踱步过来, 探头一看,好像还真是那小娃娃的字迹。
其他人也都看到了答卷上的小诗。
只粗粗读一遍,就忍不住眯起眼。只感觉似有一股山涧清泉叮咚而过,清爽地带走了闷热盛夏的暑气,通体闷燥一扫而空,浑身每一根毛孔都松散张开了。
心情一舒畅,连屋外呼啸的寒风都觉得顺眼了。
灵气这东西很玄妙。
有些诗人随手写出,就有轻灵飘逸之感,有些诗人苦练一辈子,文辞间也有挥之不去的匠气。
狄昭昭的诗,好像每个字都在往外溢出鲜活的喜意,好像句句都在惊喜地喊:“哇!”“哇——”“哇~”
无论是冬日撕扯脸颊的劲风,还是扰人湿烦的泥泞落雨,在他笔下全都变成世间难得的美好,变成独一无二的快乐,变成喷薄而出的灿烂阳光。
傅老夫子细细品咂完,眼中浮现诧异之色,点评道:“字里行间跃动着生机,活泼俏皮,确实难得。”
“看完真是浑身舒坦。”
“我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无意中看了那本收缴上来的《家有小豆丁》,现在的幼童,可当真不得了。”
看完诗词。
意犹未尽的夫子们又忍不住去看经义,策论。
这一看,不仅破题极为敏锐犀利,行文更是旁征博引,谈古论今,洋洋洒洒一气呵成。
即使想法还有些青涩稚嫩,但角度之新奇,行文之磅礴大气,再严苛的夫子都说不出半句批评的话来。
一众夫子都觉得震撼,甚至把文章拿到手上,仔细读了两遍。
“幼童而已,为何能写出这般海立云垂之感的文章?”
“你看这些用典和论证,从战将白起的布阵细节、到前朝联攻野围商的典故……用典又精又巧,绝不是强说硬赋,许多贫寒书生,家中书少的,考中了举子,都不一定有这般广袤学识。”
外头寒风呼啸,屋内燃烧着炭火。
夫子们你一言我一语,忍不住为手中考卷咋舌。
聊着聊着,一干夫子都忍不住生起了浓郁的好奇心——这到底是哪位学生答的考卷?
若不是言语和笔触都尚且稚嫩,诗词更满荡童趣,他们都要怀疑,这根本不是孩童所写。
已经有夫子提议,要不他们偷偷把糊名除去看看?
“这是不是不合规矩?”有性子谨慎的夫子言。
眼看一众夫子真要先拆去糊名看看。
傅夫子轻咳两声:“莫要拆了,此子并非我学堂的学子。”
夫子们齐刷刷地扭头看向傅老夫子,连声问:“不是我们学堂的学子,怎会参加毕堂考?”“傅老,你知道这学子是何人?”“我就说此前从未见过这般灵气四溢的诗词,傅老可为我等解惑?”
傅老夫子被盯着,苦笑:“诸位可知这两年声名鹊起的颖悟伯?这便是他的嫡长子狄昭,亦是萧放之萧大人之爱徒。”
说起颖悟伯,学堂中几位年岁稍长一些的夫子,表情尤为复杂。
要问这两年狄先裕名扬京城,被人人称赞聪慧奇巧,谁心情最复杂?当属曾经教过他的夫子。
而年纪没那么大的夫子,则捋着胡须感慨:“原来是颖悟伯之子,此子不凡。”
“我还记得一件事,当年狄家这位小郎君开蒙,狄大人万般挑剔,挑拣了好些夫子,当年这事还在咱们夫子中流传了好几日。”
曾经被打听过,心中曾有点不舒服的李夫子点点头,显然也有印象,释怀道:“若是此般天赋,挑拣些也是应当的。我自认教不出这般学生来。”
傅夫子回忆起那日通身欢喜雀跃的孩童,尤其是那双乌黑晶亮的双眼,心中默道,他们学堂的夫子,怕是没有谁能教导出那般孩童。
夫子们惊叹一番,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批改答卷,倒是不心烦了,也不闷燥了。
带着点心底沾染上的轻快与欢喜,一批一个乙等,一批一个丙等,一批一个末等。
有了对比,给甲等都不知不觉吝啬了不少。
连傅老夫子这种有经验的夫子,都难以免俗。
毕竟珠玉在前,再看其他,实在品咂不出多少滋味。
意识到自己这点变化,傅老夫子微微皱眉,他虽冷面吓人,但年纪大了,终究对小孩有些慈爱之心,把前面批过的拿出来翻了翻,补了几个甲等。
他环视周围的夫子一圈。
心中叹了口气,这个年,有些学子怕是要被那看着可爱无害的小家伙坑惨了。
他回忆起那日考舍中孩子们的对话。
不由失笑,摇摇头,又继续批改起来。
狄松实见身侧孙儿模样,摸摸他的头,问道:“昭哥儿真的要去看吗?”
亲赴多个现场,甚至还自学了许多仵作验尸技巧的狄松实,自己不惧尸体,但此刻仍然有些怜惜幼子。
“你毕竟还小。”
狄昭昭本来还有点紧张兮兮的,被祖父宽厚的手掌抚了抚头顶,心忽然安定下来。
他昂着头看狄松实,乌亮的眼眸里都是信任:“有祖父在啊。”
小孩挺起胸膛:“我才不怕呢!”又美滋滋地说,“我可是最勇敢的小孩,该是坏人怕我才对。”
狄松实低头,看紧紧攥住他衣摆的小手,眸光含笑。
做好了所有准备流程后。
狄昭昭走进了这间停尸房。
不大不小的一间屋子,地处偏僻,屋内摆着几张窄小的单人木床。
没有烧炭的屋内很凉,偶尔有一缕风从窗户缝钻进来,呼呼地吹。
乍一看,阴森森的。
狄昭昭咽了咽口水:“祖父。”
狄松实弯腰把小孩抱起来:“就是一间普通的冬日屋子而已。”又捏捏小孩被吹红的脸颊,“是不是听你爹给你讲鬼故事了?”
他语气轻松自若,好似根本不把这屋子放在眼里。
情绪是会感染的。
狄昭昭抱住祖父,又抬起眼眸再看屋子里,好像真的就是一间平平无奇的屋子。
他小脸红扑扑的,很是不好意思,小声强调:“我才没有怕鬼!”
听祖父轻笑,还有笑气在耳边拂过。
狄昭昭微鼓脸颊,提高了声音,凶巴巴地说:“要怕的话,也是鬼怕我!”
恰好这时,仵作从侧边小门进来,一身大理寺仵作白服,进入狄昭昭视野余光的范围。
“哇——”狄昭昭眼睛一闭,昂头大哭。
把小脑袋埋到祖父怀里,小孩还蹬着腿,慌忙嚎道:“祖父,快跑啊啊!!”
有鬼!!
白白的,还忽然从角落冒出来。
和鬼故事里讲的,一模一样!
仵作:“……”
大理寺的小神探,好像被他吓哭了?
等一切解释清楚。
狄昭昭臊得脸和脖子都感觉烫烫的,不好意思地小声道歉:“对不起。”
他居然把人认成鬼了!
仵作也不在意,这行做久了,也只有被人嫌弃才会觉得有些酸涩,这种吓到小娃娃的事,说出去还能当笑谈呢。
狄昭昭却很不好意思。
他才刚刚放话说不怕鬼的,呜呜,小孩觉得自己脸都被丢光了。
他羞恼地低着头看尸体,一点也不想跟祖父还有赵仵作对视。
时人有死者为大的观念,在非必要的情况下,不会将尸体解剖,仵作在做过勘察后,也不会任由尸体赤身裸体地躺在那里,而是会穿上衣服,尽量保护住死前的模样。
狄昭昭在单人木床边,看到的是穿好衣服,平直躺着的死者奚诚。
赵仵作又燃了一炷香,特质的,味道有点奇怪,但据说能祛除尸气,避免阴邪入骨。
点完,赵仵作就退到一边去了,静静地看着狄昭昭。
狄昭昭看了一圈,架起了大号的天虹显微灯。
熟练地调整好角度、一束七彩的光,就打在尸体上。
将冰凉凉的书生尸体,染上了几分奇怪的色彩,看起来好像都没那么吓人了。
“很多淤青、红肿的痕迹,在天虹显微灯下会变色。”赵仵作提醒道。
狄昭昭摇摇头:“我先看看外表,头发、领口、手掌、指甲、鞋子这些。”他解释自己打灯的理由说,“不同材料、颜色的东西,在不同颜色的光下,看起来会很不一样。”
他和爹爹都试过了,比如琉璃上的指印,红光就表现得很好,一照就看得清清楚楚,但是换到沉木桌上的细节,红光效果就不太好了。
狄昭昭打着光,从奚诚头发处开始一寸寸仔细看。
几种不同颜色光轮流扫过,许多小细节,前一秒还不太起眼,下一秒就很突兀的出现在眼前,很是惹人注目。
效果不是一般的好。
狄昭昭眼神很专注,小脸认真。
此刻,似乎看不到一丝紧张和慌乱。
当真的专注地去拨开迷雾,寻找线索和真相时,狄昭昭反而心无旁骛了起来。
小脑瓜里很单纯,很执着,不会去权衡利弊,也不会去反复思量。
也许对小孩来说。
若是奚诚真是吸食乌香而亡,他不过是多花了些时间和力气,犯了一次错而已。
从小沐浴在爱中的长大的狄昭昭,并不觉得犯错是很可怕的事,也并不惧怕走错误的路。
若是奚诚真是含冤而死,却被断定是吸食乌香坠楼而亡,也许那才是真正的错误。
他坚持一生的清正,会毁于一旦。
遭来骂名,族中会以他为耻,连带家中父母妻儿都将蒙羞,后半生痛苦潦倒,为人所耻。
也许那些巴结不成的富贾,还会嗤笑,还以为有多清高,不过如此矣。
亲者痛,而仇者快。
世间之不公,至黑至暗也。
而落在蒙冤者身上一辈子难以挣脱的沉重大山,不过是执法者的一次轻忽,一次怕犯错。
所以当发现有疑点时。
狄松实顶着外面渐大的压力,也依旧坚持排查,不轻易定案。
狄昭昭黑溜溜的眸子,注视着死者身上每一寸痕迹。
发现狄昭昭哒哒哒来回跑动,不断调整天虹显微灯光芒向下,狄松实走到天虹显微灯旁,帮狄昭昭调整七彩光。
目光同时落在狄昭昭的小脸上,观察着他的脸色和状态。
赵仵作看了一会儿,很快就觉得无趣起来。
相比昔日只在关键时刻起作用的指印,没那么有用的足迹,还有几乎是空白的血迹复原现场,仵作验尸,在大理寺是绝对强势的存在。
赵仵作当年也是打败了许多天南海北的竞争者,才成功争取到了大理寺仵作这个位置。
从此定居京城,旱涝保收,过上了不错的小日子。
赵仵作看来,尸体能提供的线索,他已经全部写到了仵作报告里。
仵作这门手艺,可是要代代经验相传,师傅手把手教的,血瘀代表什么?指甲发黑代表什么?三日后才显现的尸斑又代表什么?不同颜色的红肿又分别是什么情况?
这些可不是光靠眼睛看就能看出来的。
赵仵作靠着墙,看着认真掌镜的狄少卿,只觉得唏嘘,若他当年在家乡,也有一位这样的父母官,他也不会远走他乡了。
正因如此。
即使赵仵作觉得狄昭昭再看一遍尸体,也看不出什么来,也依旧准备好一切,在旁边耐心的等待着。
站在旁边,脑海里思索着今晚上回去,要不要给孩子买点好吃的,狄大人都这么疼孙儿,闹得他也有点想家中还年幼的小闺女了。
在他的思索中,狄昭昭口中的“可以往下了”的声音,已经有一会儿没响起。
赵仵作正感觉耳边好像缺了点什么,狄昭昭忽然说了一句:“别动!”
赵仵作就跟看到了在水中泡成巨人观的尸体一样,瞬间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屏气凝神,精神紧绷起来。
他下意识扭头看狄昭昭,眼里还带着点没散去的迷茫。
“换个颜色看看。”
狄昭昭小手指了死者腹部偏上的一小块:“就照这里!”
所有人都知道,若两人对峙,发生冲突,想要在对方背后留下痕迹是很难的,除非一方转身逃跑,否则打斗痕迹,大多都是留在正面的。
脸、胸膛、手臂是伤痕的高发区。
而狄昭昭手指着的位置,恰好就在胸膛偏下处。
狄松实和赵仵作的表情,瞬间都变得郑重起来。
无论是从狄松实的经验出发,还是赵仵作勘验过的尸体来说,这个地方,确实是很容易在冲突中对对方下手的高度和位置。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遇到朋友了,高兴地抬手和对方碰个拳,就是差不多是这个高度!
赵仵作连忙疾步上前,伸着脑袋看狄昭昭手指的地方。
他只看到一件平平无奇,洗得有点微白的衣袍。
还是他给穿上去的。
“再换下一种光。”狄昭昭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一小片,嘴里要求着。
“回来一点点。”
狄松实小心的调整,来回几次。
当黄绿色的光,斜斜的打在清浅的衣袍上时,衣服上似乎有条比头发丝还细的线,在周围一圈亮莹莹的光中,暗淡得有点突兀。
就像是一条凭空出现的黑线,直直地闯入赵仵作眼中。
赵仵作:?
狄昭昭顿时不再犹豫,抬头喊道:“祖父你过来看!”
狄松实神色肃穆走过来,问道:“找到什么了?”
狄昭昭郑重道:“这有条小划痕,我觉得可能是被锋利的东西划过的。”
赵仵作看向那条肉眼几乎不可见的小划痕,若不是被指出来,再盯着看,恐怕谁也注意不到。
他迟疑的问:“这也许就是平日不注意,在哪里刮了一下。”
衣服也是会有正常使用痕迹的。
狄昭昭摇了摇头:“我觉得不像。”
在折腾衣服方面,狄昭昭经验还是很多的,所以说起话来,语气也比较有底气。
他从小爱到处爬上爬下的玩,除了这里脏一块,那里染了东西洗不出来之外,衣服第二大的损耗,就是划破了。
今儿手脚并用的爬假山,高兴得嗷嗷叫,然后衣服被划破了一条口子。
明儿高兴的玩游戏,动作太大,摔了一跤,跌破膝盖,裤子就烂了。
或者干脆就是在一处斜坡上兴奋的往下滑,来来回回高兴地玩一下午,从裤腿到屁股一整片,就都被磨花不能看了。
许许多多,数也数不清。
要是遇上他喜欢的衣服,小孩还会哭哭啼啼的望着爹娘,抱着衣服委屈地告状:“它破了。”
在狄昭昭孩童时的记忆里,布料被磨破、被粗糙的石子挂破,被勾住扯破……
痕迹都是不一样的。
狄昭昭连说带比划,把这些说完,还道:“要是你们不信,可以拿布料试试,很快的!”
做一片布料难,但是想祸祸一片布料,那还不简单?
拿着块粗石头往布料上使劲儿磨,有多少布料能顶得住?
狄昭昭还灵光一闪:“对了,我们还可以用冰做放大的片片,这样就可以把胸口这个小划痕,看得更清楚了!”
赵仵作闻言,观察那条小划痕的动作都停下来,微微低头看狄昭昭。
“什么放大片片?”
狄昭昭想了想,苦恼道:“说起来可复杂了,等会你看到就知道了!”
整整一组大理寺差役都忙起来。
从各处搜罗了有些穿旧的上等棉布布料。又取了菜刀、匕首、长刀、绣花针等锋利之物。
粗暴的破坏,大伙都清楚,肯定不一样。就像是磨破的衣服,和被刀破的衣服,大理寺差役谁没几件办差时损坏的衣服?
但若只是轻轻一勾,轻轻一滑呢?
那种小划痕,也不一样吗?
一群威武汉子,犹如张飞绣花,拿着各种武器,小心翼翼的对悬挂起来的布料使劲儿,场面一度有些滑稽。
但当真的发现,痕迹的边缘卷曲、布料中的纺线断裂处,会因为工具不同而大为不同后。
这下场面就滑稽不起来了,反而人人面色凝重。
“若死者胸口下那处,真的是被锋利刀刃划破的话,那岂不是就说明,当时现场,真的可能还有第二个人?”
牛捕头皱着眉头在自己胸口下一点的位置比划了一下:“常人活动的时候,手臂、腿倒是有可能不小心碰到锋利的东西,胸口这块,”他眉头拧紧,“当真少有。”
胸口正好在视线中心正下方。
若真有锋利之物,人是会下意识避开。
这个道理不需要总结说出来,形成文字落于纸上,但凡在脑子里想想胸口马上要碰上锋利之物,人人都会明白。
站在大理寺院子里,看着被挂起来的布料,狄松实眉头微皱:“若真有这样一把凶器,那死者踉跄后退也能解释得清了。”
这下麻烦了。
所有证据都指向是失足坠楼的案子,忽然冒出了截然不同的新线索。
该如何去找这个凶手?
方小石挠挠头道:“咱们是不是可以先去客栈找找,看能不能找到这个可能的‘凶器’?”
狄松实皱眉,看向游寺丞。
游寺丞也苦笑:“只封锁了那间屋子,给当时客栈里的住客全部留了户籍信息和指印。”
谁能想到一无伤痕,二无血迹的案子,竟然还有凶器?
“这也怪不得你。”狄松实有些遗憾道。
但该找的还是要去找,不过在游寺丞派差役出发前,狄昭昭吃力的抱着一个装满冰的木匣子,哒哒哒的跑进来:“先不急!”
把木匣子放下,他把盖子打开,露出里面一个晶莹剔透的有弧冰片,形状像是吃酥山的冰碗一样。
狄昭昭说:“我们先来看看,说不定能看出点这个锋利物件的特点。”
众人的眼皮子都忽地一跳。
这么点小划痕,细得跟头发丝一样,还能看出点什么?
他们下意识跟着狄昭昭走进停尸房。
然后就见狄昭昭,手带上毛茸茸的手套。
捧着冰碗,往那条细微的划痕上一放。
从一根比头发丝还细小的痕迹,变成了一道肉眼可见的豁口。
就跟院子里挂起来的那件衣服上千疮百孔的伤痕, 一样显眼又醒目!
“这、这是什么?”赵仵作感觉脑袋跟尸体一样,凉凉的,好像有点转不太动。
围过来的差役,也都探头探脑的看着。
然后看着这个冰碗咋舌道:“这是个好东西啊。”
“竟然能把小痕迹看得这么清晰。”
狄昭昭捧着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指着冰面上利落的断口,抬头眼眸亮晶晶的对狄松实说:“祖父你看,这个痕迹,不是被勾破的、或者在哪里磨了一下, 切口很干净圆润。”
狄松实目光落在略带弧度的清亮冰块上, 仔细看了每一处断口,片刻后,才道:“此为锋利之物的切口。”
狄昭昭又看向游寺丞。
游寺丞犹豫了一会儿, 点头:“确实不一样。”
狄昭昭满意的点点头。
又抱着冰碗, 钻过差役们围成的圈, 一溜烟小跑到外头那些破衣服跟前。
他一个个看,仔细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