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不行!”狄昭昭声音瞬间抬高,又忍不住小脸期待,小声,“祖父你帮我也欺负爹爹一下好不好?把他欺负得脸红红的,然后我喊娘来看。”
狄松实朗笑出声。
他一下就猜透了小孩如何被欺负逗弄。
确实是二郎能做出来的事。
自爆糗事而不知的小昭昭,并没有实现这个小小的心愿。
父子俩同病相怜。
狄先裕信心满满的“快乐咸鱼人设打造计划”,似乎也出了些问题。
他刚一开始快乐搞事。
就有人惊叹他竟然能掐会算,人在家中坐,料敌于千里外。
他又闹腾一个活动,主打吃吃喝喝。
马蹄铁就有了巨大的新进展。
他好不容易费劲儿捣鼓出一批可爱的周边,绝对和正事不沾边!
竟然有武将当众夸他,还文笔不错地写了一首诗,流传度极广。
老天啊,你一个武将,文采这么好干什么!!!
在咸鱼一阵脚踩西瓜皮的吱哇乱叫中。
悄然冬至。
这天,一批批身着宫装的人,从宫门鱼贯而出,喜报声、爆竹声在京城各处响起。
而最隆重的队伍,也在吉时前,到达了狄府。
一座城池巍然屹立, 石墙斑驳,染着发黑的血渍和岁月的沧桑。
城头上,旌旗猎猎, 一排身着甲胄的士兵,持枪站在城墙上,神情肃穆。
而城墙下,放眼望去,入眼只有简单大气,厚重质朴,穿着粗布衣服的百姓,在城内来往。
既没有京城的热闹繁华, 雕梁画栋, 茶馆戏曲之乐,也没有鱼米之乡的精巧别致,锦衣华服。
只有寒风呼啸, 威声阵阵, 血与火中淬炼出的磅礴气势涤荡整座城池。
“杀——”
“咚!咚咚!!咚——”
“唰!”
将士们在训练战阵, 熟记鼓声代表的意义,整齐划一的按照口令挥动着手中的武器。
在重槌擂鼓声、兵刃破空声中, 还奇异地夹杂着许多金属锵击声。
铁锤与金属碰撞的声音,在城中四处响起, 似乎蕴含着某种振奋人心的旋律。
引得武将们心潮澎湃。
“将军, 下轮该到我们营装马蹄铁了吧?”一个被络腮胡遮了半脸的大汉嚷。
他这一出声, 旁人就不乐意了。
“凭什么就到你了,我们营都还没装, 当我们先来!”
“我们彪武营才立大功, 要论也该是我们。”
“那要不把手下人马拉出来, 比试一场?谁输了谁后头去,不敢应战的是怂驴。”
几个武将看着新钉了马蹄铁,要出去巡边的队伍,眼睛都快转不动了。
云将军被吵得脑壳疼,指着他们一个二个,呵斥:“看看你们一个二个跟土匪似的,像什么话?”
正好此时。
一批整装待发的骑兵,全副武装,背负战旗,骑着马儿朝军营外疾驰而去,扬起一地灰土。
只听马蹄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哒哒哒”的声响。
惹来军营周围将士一阵眼热。
马蹄铁事关重大,谁也不敢轻易用在边关。
起初是小范围试用,修改。
而后逐渐扩大,朝廷最终让驿站来试验马蹄铁的作用和功效,同时也试试隐患和不足。
驿站马儿逐渐钉上了马蹄铁,并按照原来的规律,继续奔驰送信,足足验证了三月有余。
起先,边关众人:是该好好试试,马匹金贵,可不能直接听一个京城贵公子的瞎折腾。
没多久,边关将士:真有这么好?
再过两月,随着捷报不断传来,边关将士:“……”
能不能快点搞!
磨磨唧唧地做什么呢?
等到秋收过后,将士们已经开始着急了,尤其是骑兵,有马的将士,纷纷担忧地看着自家爱马马蹄受损程度。
一边听着这玩意有多保护马蹄,一边看着自己爱马的蹄子日渐磨损,怎一个心痛了得?
于是纷纷催促起来。
当马蹄终于确认无忧,被允许进入军营,看到马蹄铁效果后,各个营房都开始争抢起来。
他们争得是装备吗?
他们争的是马!
天知道马有多难得,这小小一个铁片,竟然能让马多驰骋战场好几年!!
提前一批钉马蹄铁,就能让马蹄少受些磨损。
才安分了一会儿,就又争抢起来。
“谁再争,就排最后去。”云将军睨了这几个混不吝的兵痞一眼,见他们陡然跟被掐住了喉咙一样失了声,便挥挥手:“别在我跟前碍眼,没轮岗,就都回去陪陪家人。”
他踱步回营房。
几个家伙却不走,而是跟在他身后,也往营房走。
进了将军营房,撕扯脸颊的寒风被阻隔,一下暖和了不少。
几个武将你瞅瞅我,我瞅瞅你。
最后络腮胡咳嗽一声,有点别扭的站出来,笑着讨好说:“将军,听说云参将大老远从京城,特地给您寄了一份生辰礼?”
云将军笑骂:“你们消息倒是灵通。”
对于生辰礼这种东西,云将军其实是不在意的,往年还有生辰的时候,依旧在打仗。
但这次小儿子送来的生辰礼,云将军生平头一回生出了期待的念头。
按照铁匠打的模具,灌入水,冻出清透的冰片,竟然能有传言中的奇效?
都坐下后。
“我已派人准备了。”云将军没有透露千里眼的具体制法,只是问手下这几名武将,“说说吧,你们都怎么想的?”
武将们你一言我一语说自己的想法:“云将军,能护马蹄的马掌也就罢了,千里眼这种神通之物,都能想着法儿做出来,狄二郎绝对是军备的天才。”
“若不是云参将给您送了一只千里眼,我都不敢相信,竟然有人能做出这种神物。”
“云将军,我可听说狄二郎捣鼓了好些玩意,这不是糟蹋天赋吗,您说咱把他拉到咱们这边来怎么样?”
这一屋子武将土匪行……见猎心喜,都觉得这法子好!
还有模有样地商量起来。
陆续又有领兵的武将,声音先后在帐外响起:“末将有军务禀报将军。”
凛冬将至,马上大雪封路。
能有什么军务必须当面汇报给他?
云将军干脆敞开门,让手下诸将都来一同看看这份奇异的生辰礼。
他亲自将密闭的、可旋转的两节黑铁筒,从大块冰的凹槽中取出来。
放到眼前。
猛然看到被放大到眼前的城墙,还有从远处拉近的景物。
云将军瞳孔猛地放大。
而后,其余诸将争着想试试这个据说是千里眼的黝黑铁筒。
“艹,这黑铁筒里是施了什么法?我都能看到对面的长戟上有个缺口!”
“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有了这个,我们岂不是可以料敌于先?有了先机,还怕他个锤子变阵突袭。”
云将军……云将军忽然也有点想当个土匪了。
这般才学,弄那些吃喝玩乐的东西,简直暴殄天物!
当天,对这份生辰礼很满意的云将军,给儿子去了一封信。
还是加急的。
一曰,伤养好了也暂时先留京,别过来了,督促工部赶紧研制出清透无瑕的琉璃片。
二曰,狄先裕这般军备天才,且照看着些,若能拉到我们武将这边来,多多琢磨军备,便再好不过了。
父子连心。
云安皓其实也有此意。
不过他看中的对象,不止狄先裕一个,还有狄昭昭。
父子俩,装在一口锅里,连锅端走!
狄先裕还不知有人看中了他这条咸鱼,馋得想把鱼装锅里端走。
他乐滋滋地跟着他爹,送走了传圣旨的队伍,留下了圣旨,各种赏赐的宝贝、契书。
然后猛地一转身,兴奋地把身后的儿子一把举起来,高兴地转圈圈:“昭哥儿!!咱有爵位啦!!”
狄昭昭也兴奋抱着爹爹欢呼:“好耶——”
爹爹好快乐啊!
浑身都亮闪闪的。
狄昭昭笑得露出小白牙。
狄先裕兴奋地抱着小孩甩了两圈,又去兴奋地去一把抱住媳妇、他爹娘,高呼:“我有爵位啦~~~”
他有退休金啦!!!
以后可以无忧无虑,快乐躺平了!!
屁事不干,月入三万的美好生活!!
他来啦!
被当众猛亲了一口脸蛋的顾筠:“……”
被抱起来当着一屋子下人面,转了两圈的徐氏:“……”
被一个虎扑熊抱,差点撞倒的狄松实:“……”
看着兴奋得直蹦,乐得跟没长大小孩似的咸鱼,狄松实额头冒出几根黑线。
若是旁人,这会儿高兴也是内敛的,彬彬有礼地说些谦虚的话,或是笑着明志说再接再厉。
哪有这样恨不得嚷嚷得全天下都知道,还一副完成毕生夙愿,再也不需要努力的傻乐呵模样?
“也不知稳重些。”祖父嘴里说着嫌弃的话,眼底却带着欣慰的笑。
大人的高兴都带着些许矜持。
唯有小昭昭没什么面子可言,兴奋地和爹爹一起又蹦又跳,放声欢呼。
像是两颗快乐的跳跳糖。
小嗓音超兴奋:“爹爹你太厉害啦!!”
狄先裕仰头长笑,嘚瑟道:“那可不,也不看看你爹是谁?”
狄昭昭也配合地扬起小下巴,得意洋洋道:“没错,也不看看我爹是谁?”
他爹爹可是全天下最棒、最厉害的爹爹啊!
小孩兴奋地唱歌。
狄先裕也撒欢地放声歌唱。
你一句,我一句。
最后不知为什么,变成了兴奋的嗷嗷狼叫:“嗷→嗷↑嗷嗷↓啊~嗷嗷↑嗷——”
等父子俩兴奋地嚎完。
嗓子都有点哑了。
狄昭昭小脸惊奇又好笑:“爹爹,你的声音好像鸭子哦~”
狄先裕咧嘴笑,搓搓儿子的脸:“你还不是一样?咱半斤八两,还好意思笑话我?”
狄昭昭眼睛瞪圆:“我也变了?”听到自己声音也变得有点像是小鸭子之后,小孩好奇地学鸭子嘎嘎叫了两声。
小表情又惊讶,又好奇,又有点发现新玩意的兴奋,带着这样的表情,学着小鸭子叫两声,不知道有多可爱,多招人。
狄先裕笑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乐不可支道:“傻不傻!”
“我才不傻!”小昭昭很是肯定,他美滋滋地窝在爹爹怀里,“我可是爹爹的小孩,怎么会傻呢?”
“爹爹那么厉害,那么聪明,还有超厉害的爵位诶!”他小嗓音可美了,“而且爹爹都说了,我以后会变成超厉害的大人,坏人都怕的。”
小孩一副“你可骗不到我”的得意小表情。
狄先裕只觉得一颗心都软软的,他揉了揉儿子的脑袋道:“昭哥儿也是有爵位可以继承的人了。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喜欢就干,不喜欢了就回家,还有爹爹呢。”
即使这条路再难走,再遥不可及,总归还有他在。
小屁孩要是哭了,他会心疼的。
狄昭昭压根没听懂,但那种被爱意包围的感觉做不了假,他底气特别足,小脸期盼地看狄先裕:“那我想听爹爹也学鸭子叫。”
“我是小鸭子。”
“爹爹是大鸭子。”
小孩还兴奋地狮子大开口:“让娘也来,咱们是可爱小鸭一家人。”
狄先裕:“……”
早知道就不给小屁孩弄什么快乐小黄鸭玩具了,搞得现在还要学鸭叫。
“你想得美。”狄先裕点点他白嫩的额头。
“爹爹~爹爹爹爹!”小孩摇着他的袖口,软声哀求。
“你说说你,就会撒娇。”
招数虽老,但狄先裕就是顶不住。
无奈依着小孩学了两声,对上小孩忽然亮晶晶的小脸,警惕道,“我可不负责去忽悠你娘。”
“可你刚刚还说……”小孩不甘心地嘀咕。
狄先裕立马反悔:“我可什么也没说!”
狄昭昭小小地叹了口气,一副自己吃亏了的小模样:“那好吧,今天是爹爹你的好日子,高兴最重要,我听你的好了。”
唉,他只能假装刚刚没听到爹爹说的,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行就找爹爹的话了。
小孩美滋滋的想,他可真是懂事又体贴的厉害大人啊!
咸鱼:?
你还有理了!
算了,他大度,不跟一个听不懂大人话的小屁孩计较!
狄先裕高兴地张罗起一桌子热腾腾的锅子,把大家都喊来一起庆祝。
边吃边盘点这个爵位带来的田地、宅子等福利。
还嘀咕,大哥再不到家,在外头就要冻坏了。
人还是禁不住念叨。
一列马车队,缓缓停在了狄府门口。
青衣素袍的俊朗男子弯腰,从马车中缓缓走出来,即使是面容染着风尘仆仆的倦意,也掩盖不了那股清风朗月的雅韵。
君子皎皎如玉,犹如日月入之怀。
正是要参加明年开春会试的狄先青。
而皇宫中。
终于忙完这阵的景泰帝,又下意识拿小豆丁的话本解乏,才想起来,他早先好像吩咐人复刻了狄昭昭那小孩的玩具?
只是这段时日太忙,便一直抽不出空闲,只能暂时搁在一旁了。
见皇上问。
梁公公躬身说:“前些日子都复刻好了,安置在洗齐殿了,您可要现在去瞧瞧?”
景泰帝不解地看他一眼:“用箱子装好抬来就是,何须专程打扫一个宫殿来存放?”
梁才解释:“回皇上的话,颖悟伯为其子做的玩具品类繁多,数量庞大,箱子实在是放不下。”
景泰帝:?
但他知梁才不是冒失夸大之人。
他起身:“那朕亲去看看,不过是些给小儿的玩具,还能怎么个放不下法?”
梁才给他披上厚实的大氅,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出发。
洗齐殿不远。
没一会儿,人到了。
宫人缓缓推开宫殿的门,又打开存放玩具库房的门。
当看到眼前的场景。
景泰帝顿足不前,他震撼问道:“这么多?”
只见满满一个院子、屋子的玩具,大到滑滑梯,秋千架,小到竹蜻蜓、不倒翁。
满目琳琅,竟摆满了一整个院子,又塞满了一整个库房。
玩具山海,很是震撼。
一个几岁的小孩,竟然会有这么多玩具?都能拿去开铺子市卖了。
景泰帝往里走,甚至还看到了自己没见过,没玩过,甚至连名字都说不出的玩具。
他问:“颖悟伯竟然如此疼宠小儿?不怕狄昭昭耽于玩乐,误了学业?”
提起这遭,梁才面色犹豫,硬着头皮说道:“臣有一事启奏皇上,暗探这次前往狄家,复刻狄昭昭的玩具,才发现当年您派人暗中查探颖悟伯的情况,有所疏漏。”
景泰帝没太当回事,随口问:“是何疏漏?”
颖悟伯连马蹄铁和千里眼都做出来了,又能有何疏漏?
梁才禀报说,当初暗探中的能将,都被派去查探私铸铜钱案,隐蔽前往淮南王驻地。余下探子经验不足,只着重查了狄先裕,因狄昭昭年岁太小,便轻忽了。
然后又道:“这次前往狄府,暗探发现,狄昭昭此子敏锐过人,在大理寺还有小神探之名。”
“小神探?”
景泰帝手中把玩木质玩具的动作一顿, 诧异的抬起眼眸瞧梁才,“若朕没记错,他那会儿应当才四五岁?”
回忆了一下那日在桃园看到的小家伙, 尤其是身高。
还有踮着脚去看巨大冰块的模样。
这还是不久前。
那此前……
景泰帝语气有些不确定:“或许三四岁?”
梁才心道,暗探确实不冤。
甭管这事到底好不好查,谁能把那些事,和一个幼童想到一块去?
梁才瞅了一眼景泰帝神色,委婉道:“那时,应当是五岁。”
景泰帝还是没法说服自己。
五岁孩童,即使是聪慧些,哪里当得起小神探之名?
他也曾因为一些案子焦头烂额, 给臣子施压。
自己更是琢磨过, 譬如那酒楼纵火案,他当太子时,便想过要逮出这人来。
结果亦是无功而返, 毫无头绪。
景泰帝琢磨了一圈, 又看着眼前的玩具山海, 分明是幼儿所喜,沉吟片刻:“把暗探行录取来。”
梁才闻言就吩咐人去取, 然后呈到景泰帝面前。
暗探行录,乃暗探办差经过, 所用之法、所遇之人、所探之事, 皆据实陈述于案。
景泰帝看到行录, 眼角抽了抽。
前头指宽的厚页里,全写的是暗探调查来的、狄先裕给小孩做这些玩具时所言所想, 还有这些玩具的妙用。
譬如记录一段制木翼玄鸟的工匠所述, 暗探伪作百姓为孩儿筹办生辰礼, 与工匠细述其意,工匠回忆……
工匠说他那时费解地问:“公子费这些劲儿做什么?这可当真难做,不仅费木料,还很有可能制不成。”
狄先裕:“你只管做就是了,不成也不怪你。要是成了,自有你一份赏银。”
工匠疑惑:“这东西费工费料,做出来真只要求在空中滑翔一段?”
“对,就这一个要求!”狄先裕嘿嘿一笑,“你是不知道,我家小不点有多可爱,要是看到这个玩具,肯定屁颠屁颠追在我后头,一个劲儿软声喊我爹爹。”
诸如此类还有许多。
“这还不是没办法,昨天把他给逗哭了,这不得想办法做点玩具哄哄?”
“听到有这么个玩具,晚上觉都不睡了,一个劲儿的喊我爹爹撒娇,你说谁顶得住?”
“嘿嘿,到时候故意当着昭哥儿的面玩,他肯定心痒痒,央求着我陪他玩。”
预料之中的“寓教于乐”“教育孩子”“灌输灵巧之理”等等,全都没有。
只有用玩具哄儿子,逗儿子,欺负儿子,甚至幼稚到和小儿一起玩玩具,自己比小儿子更开心。
本想要看看颖悟伯如何教孩子的景泰帝:“……”
带着后面可能会有传授的期盼,一直耐着性子看,直到翻完了册子前面的玩具部分。
完全没有。
景泰帝:?
他忍不住问:“暗探这次查实了?”正好往后再翻一页,就看到了狄昭昭在大理寺内流传的事迹。
梁才:“回皇上。暗探已知上次疏漏,自不敢有半分轻慢疏忽,想必是查实了的。”
景泰帝翻页的手指顿住。
从辨认指印,无人出其左右。
到通过足迹,能看出十年纵火悬案凶手异于常人。
甚至透过血迹,当场指出巡尉言辞中的种种破绽。
景泰帝自认将天下英才大半收入囊中,却也从未见过如此出彩的小儿。
思及此。
那日酒楼种种。
当日桃园种种。
尽数在脑海中浮现。
尤其是透过窗棂时初见时,那张笑得灿烂可爱,眼眸乌亮乌亮的小脸。
小孩脆声问:“你也喜欢小豆丁吗?”
小孩馋兮兮的说:“这家葱油鸡可好吃了,祖父你一定要点。”
小孩站在高台上,眉飞色舞的惊喜说:“爹爹,那是不是还可以作放大之用?”
更有最近传言,狄昭昭与云翎冉两个小孩跑去鱼石县,竟然真的抓到了当地县衙都没抓到的凶手。
景泰帝倒也没怀疑狄先裕的才学。
只是在这奇异的割裂之感中,对狄松实生起了一丝羡慕之感。
不仅有子聪慧奇巧,孙儿也天赋异禀,敏锐非常。
怎能让人不心中酸涩,犹如吃了未熟透的青桔。
景泰帝忽然问:“这狄昭昭学问如何?可有开始科举?”
学问如何,这就要问姜禄甫或者狄松实了。
梁才思索片刻,谨慎道:“未曾听闻狄昭昭参加科考。”
他知景泰帝最惜良才,还有狄先裕在前打底,连忙补充道:“但萧大人愿意收其为徒,想来学业应当不是问题。”
听到萧徽,景泰帝更头痛了:“他连朕赐婚都能醉酒以拒,收徒还能指望他循规蹈矩?”
指不定就是看着好玩顺眼,就收了呢?
梁才噎住,对萧大人,他也是从未揣摩透过的。
“罢了。”景泰帝揉了揉眉峰,吩咐道:“你派人看顾着些,若他参加科举,结果单送一份到朕这儿。”
梁才应是。
景泰帝又抬头看这堆玩具山海,不由笑笑。
走出这间库房,才恍然发现手中还握着个玩具。
“这便是那木翼玄鸟?可翱翔于天际,久而不坠?”
他举着手里的玩具比划了两下,抬头朝远方天空看了看,扬手扔了出去。
只见那头前尖尖,后张两翼的奇异玩具,竟轻盈得像是落叶,又如鸟儿般展翅滑翔,飞到最高处后,竟然也不往下落,而是悠悠的向前飘。
最后稳稳地飞出了宫墙。
竟然能飞!
“大伯!!”
狄昭昭先欢呼一声,小老虎一样飞快往前跑。
爹爹说啦,大伯好久没回家,要热情一点,这样大伯才不会难过,以为家里不要他了,偷偷躲在被子里哭。
冬日里,小孩裹得厚实。
像是一个圆滚滚、白生生的粢饭团。
这么欢呼雀跃地朝自己哒哒哒跑来,可爱得狄先青莞尔,温润的笑都生动起来。
他温声提醒:“昭哥儿慢点跑。”
发现大伯冲他笑,还笑得那么好看,狄昭昭顿时大受鼓舞,不仅没有跑慢点,还欢快得跑得更快了。
小孩欢实地往大伯身上一蹦,抱住大伯,超热情的喊:“大伯我们都可想你了!”
狄先青抱住有点敦实的狄昭昭。
他声音中的笑意愈发明显:“哦,那昭哥儿说说,谁最想我?”
狄昭昭正要喊爹爹。
就听大伯说:“大伯特地带了些好吃的,其中最大的一份,就送给昭哥儿说的这人好了。”
小孩刚要说出口的话,连忙在嘴里打了个弯,迫不及待地改成:“我!当然是我呀!”
狄昭昭小脸期待:“我最最想大伯和大伯母、还有明哥哥了!”
今儿一早得了信,到府门前等候的狄家人,都不由失笑。
狄先青轻抚小孩柔软的发顶,把他小脑袋上跑歪的毛绒小帽扶正戴好,笑道:“原来是昭哥儿。”
他命人取来特地给小孩准备的礼物。
不似予大人的礼物那般隆重装点,而是特意用绣有童趣图案的布料,包了一个糖果状地大包裹。
鼓鼓囊囊的,看起来尤为丰富饱满。
“哇——”
狄昭昭惊喜的小眉毛飞扬。
狄先青伸手从中取出一枚圆润可爱的冻柿,红里泛着橙黄,带着一层薄霜,闻着就有一股柿子独有的清香甜美。
狄昭昭用小手捧着,高兴得眼睛笑弯成月牙:“看起来就好甜好好吃呀。”
“谢谢大伯!”
狄先青把热情冲过来的小孩放下:“你明哥哥也很想你,路上跟大伯念叨了你一路。”
狄昭昭眼睛一亮。
欢欢喜喜的抱着香甜甜的冻柿,小跑到一个穿着灰毛大氅的俊朗少年面前,兴奋地喊:“明哥哥!”
少年沉稳持重,眉眼青涩,此时也不禁露出点笑意。
“昭哥儿。”
狄先青放下了小孩,缓步上前,两袖交叠,一丝不苟的向长辈行礼:“孩儿离家三载,未能常伴双亲膝下,今日得归,深感愧疚。”
狄松实将他托起。
徐氏也双眸含泪,甚为思念。
顾筠也笑着迎向妯娌。
寒暄两句,一家人便朝着府内走去。
狄先青缓步走在狄府,只觉得三年过去,变化不小。
但变化最大的……
清润的眸子落在胞弟身上,眸光含笑。
尽管从这几年来信看,他就隐隐察觉,但如今亲眼所见,才发现真的不一样。
通体敞亮,犹如竹节般昂扬向上。
犹如蒙尘的玉石,被细细地打磨、抛光,莹润晶亮。
心中的那块郁结,似乎被打开了。
他眼角带笑,看向狄松实。
父子俩对视一眼,都不由忆起狄先青离家前的一幕。
那时,是在书房。
狄先青特地去找狄松实,请求道:“爹,二郎既没有读书的天赋,不如放了他去,学堂已于他无益,反而让他不快活。”
狄松实眉头一拧,很不赞同。
狄先青解释:“爹难道没发现,二郎逐渐连玩乐,都有些倦怠,没什么兴趣了?”
做哥哥的,是第一个发现弟弟不对的。
弟弟自幼爱玩爱笑,可当逐渐大了,却连玩闹都慢慢提不起兴致。
其实狄先裕是玩厌倦了。
京城就这么大,好吃的好玩的就那么多,玩了这么多年,也就慢慢平淡了。
当最初的新鲜劲儿褪去,便觉得无趣起来。
他的灵魂,早就被磨去了棱角,在所有的奋斗和努力只换回死亡的那一刻,彻底失去了探索世界的干劲和勇气。
像是被彻底榨干后空空如也的干瘪橘皮。
他没法像小昭昭一样,憧憬着“我要成为厉害的大人,抓光所有坏人。”
也没法像是大哥一样,满腔壮志与豪情要“为社稷、为黎民”,即使三更灯火五更鸡,也乐此不疲。
他太平凡了。
平凡到好像怎么努力,也只如风中尘埃般微渺,不染光和热。
尝试读书、绘画、弹琴、骑马……好像样样都不成,也样样都不能让他有那种“就是你了”的灵魂般颤抖的热爱与宿命感。
全家好似最快乐的人,甚至能带给周围所有人快乐的狄先裕,其实内心是最贫瘠的。
好像做什么都行,又好像不做什么都行。
玩什么都可以很开心,但不玩了也不会想念。
甚至无聊到把小儿子接手过来教养,让顾筠放开手去追逐她的事业和梦想。
直到看到小孩连抓着他的手指头,都能高兴得直乐呵,玩树叶都能快乐一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