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芸香青柠  发于:2024年09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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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观岳看着朱雀大街上,缓缓行着的车队,他一字一句道:“勤威,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选了太后,而不是圣人。”
他斟了一杯酒,对着车队的方向,缓缓洒下,纵然他明明知晓,车队箱笼之中,装的只是一个假头颅。
他最后说道:“还有你最看重的崔望舒,我马上,送他下去陪你。”

第91章
蓬莱殿中, 宫灯摇曳,熏香袅袅,珠帘后, 太后倚在榻上,听着黄门侍郎禀报, 说郭勤威的头颅已经到了长安。
她缓缓闭眼:“知道了。”
黄门侍郎试探问道:“头颅如今正置于大理寺中, 太后需要让卢淮呈上看看么?”
谁都知道, 郭勤威乃是太后一手提拔的将领, 没有太后支持, 郭勤威组建不了天威军, 更无法做到安西都护府副都护的位置,可以说, 郭勤威是大周赫赫有名的一面旗帜,也是证明太后功绩的一面旗帜。
郭勤威镇守关内道的时候,太后对其极其信任,要钱给钱,要兵给兵,如今郭勤威惨死, 身首分离六年,所以黄门侍郎自然认为, 太后心中感伤, 或许,会念起旧情, 想看看郭勤威的头颅。
但太后连眼睛都没有睁开,她只是漠然道:“无能之辈, 有何好看?”
黄门侍郎悚然一惊,他突然想起, 郭勤威除了是太后爱将外,还是太后被迫还政的罪魁祸首,若非六年前的落雁岭一战,如今朝堂之上,还是太后一手遮天,哪有卢裕民他们的立足之地?他这着实是揣摩错了太后心意,黄门侍郎战战兢兢道:“臣不该提起郭勤威这个败军之将,臣有罪。”
他这句话,又无端惹恼了太后,太后冷声道:“你是不是以为,吾很厌恶郭勤威?”
黄门侍郎懵了,他小声道:“难道不是吗?”
否则,怎么会斥郭勤威是无能之辈。
太后已然不耐与他解释,她闭目不语,自从那日从佛堂回来后,她脾气愈发差了,黄门侍郎见太后不悦,心中更是害怕,他忽想起郭勤威头颅入了长安,代表崔珣叛国一案很快就要开审了,而数日前太后一个脔宠煽风点火,希望太后杀了崔珣,结果反而被震怒的太后杖杀,黄门侍郎心想,太后或许是在惦记崔珣,所以这段时日才格外心情不好,他于是道:“太后,崔少卿还被囚于家中,卢党这是想置他于死地,请太后准许臣前去崔相公府邸,商讨解救之法。”
“解救?”太后却嗤了一声:“如果他自己都不能救自己,那这种废物,要来何用?”
黄门侍郎听着,又是一懵,太后看起来并不是很想救崔珣,但,不是说崔珣是太后最喜爱的脔宠么?这是怎么回事?
仿佛是看出他心中疑问,太后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看着珠帘外年轻忠厚的黄门侍郎,忽叹了口气:“梁平,你做事稳妥,谨慎仔细,但揣摩上意,并非你所擅长,这黄门侍郎,不适合你,你去户部任职吧,那里才合适你。”
梁平愣了愣,然后便热泪盈眶起来,他的确不会揣摩上意,这黄门侍郎,虽然是他辛辛苦苦得来的官职,但当上后真是痛苦万分,而户部不像黄门侍郎可以时时靠近天颜,可着实比较适合他,他激动道:“谢太后。”
太后恩威并施,让梁平对她感恩戴德,梁平谢恩之后,太后却又说了句:“崔珣叛国一案,如何过堂?”
梁平道:“听说,是准备镣铐加身,押进囚车,前往大理寺过堂,不过,卢淮不太同意,说是嫌犯,还没定罪,不能这样。”
太后轻笑:“卢淮,倒是个直臣。”
梁平道:“卢淮确实性情耿直,公私分明,但他一个人,也拗不过卢党。”
他还有句话,没敢说。
卢淮一个人,更拗不过圣人。
太后又闭上眼睛,她久久未语,良久,才缓缓道:“泄愤泄了一个月,也够了,还想把人往死里羞辱么?”
太后此话,又倒是有为崔珣出头的含义,不过她话中寻崔珣泄愤的人,到底指的是何人,梁平连想不敢想。
他已经恨不得现在就去户部任职了。
太后掌心握着的镂空金香囊香味幽幽沁入鼻尖,太后沉默片刻,终于说道:“梁平,你去传吾旨意,让崔珣着官服过堂,案情查明之前,任何人不准再折辱他。”
梁平有些惊诧,太后不救崔珣,又不准人折辱他,他实在猜不透上意,于是只能道:“诺。”
梁平走后,香囊中的草药清香与大殿中的檀香香味交织在一起,芬芳馥郁,让太后心神也慢慢安定了下来,梁平以为她厌恶郭勤威,其实不然,她只是惋惜他。
惋惜他信错了人,才导致这种结局。
天威军覆没,有冤,她何尝不知,崔珣这三年明里暗里想替天威军翻案,她也知晓,但事情已成定局,关内道六州尚在突厥之手,她不可能冒着百姓的怒火,去替天威军翻案。
除了她,号称白衣卿相的崔颂清,也选择漠视这五万人的名节和生命,而将有限的精力放在更有意义的理想上面。
没有人会停留在过去。
只有崔珣。
虽然她不喜崔珣,不喜他博陵崔氏的身份,不喜他毫无气节,不喜他谄媚逢迎,不喜他工于心计,但有时候,她也不得不承认,此人倒不失一腔孤勇。
到底算对得起郭勤威。
宣阳坊的崔府,大理寺狱卒正为崔珣解开折磨他一个月的手足镣铐,狱卒道:“太后有旨,让崔少卿着官服过堂。”
崔珣默然点了点头,他心中其实有些疑惑,他知道圣人因为他与太后的流言蜚语十分憎恶他,这一个月的镣铐加身,应是圣人的意思,那前去过堂,自然也是囚车押送,颜面扫地,但他在众人眼中,向来没什么颜面可存,就连太后也是这般想的,却不知此次太后又为何发了慈悲,宁愿与圣人不睦,也要全了他的脸面。
他虽这三年来,惯会揣摩上意,太后的心思,他总能猜个七七八八,但是唯独太后对他的态度上,他实在猜不明白。
既然猜不明白,那便不猜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他除去白麻囚衣,换上干净的深绯官服,系上蹀躞带,便准备出府,前去大理寺过堂。
但他脚步却忽顿住了,因为李楹已穿过紧闭的木门,正静静站在他面前。
李楹面上看起来满是忧色,但仍然尽力让自己保持平静,她说道:“还是这官服适合你。”
崔珣不由莞尔,李楹又道:“囚衣我等会拿去烧掉,不想再看见了。”
崔珣“嗯”了一声,他手足腕间并没有镣铐留下的伤痕,刚开始狱卒送来的馊饭馊菜也都被李楹倒掉,换成可口的素食点心,所以他除了行动不便外,并未受多少磋磨,他说道:“这一个月,多谢公主照顾。”
李楹叹了口气:“我倒宁愿,没有照顾你的机会。”
她这话,坦率的可爱,崔珣心中一暖,他看着她的明媚面容,甚至恍惚想着,他到底何德何能,能得到她的青睐?
质疑之后,他又是惭愧,她是那般美好,她不应该做孤魂野鬼,他怎么可以因为贪恋她的温柔,引诱她留在人间?
崔珣抿了抿唇,迟疑了下,还是说道:“这次过堂之后,我会设法从金祢处,探得公主身亡真相的。”
李楹听罢,却蹙起眉头:“我不想查,你不必费心了。”
崔珣微微愣住,李楹道:“查了,就要转世,我不想转世。”
至于她为何不想转世,她不说,崔珣也知道。
崔珣喉咙动了下,他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化为一句叹息:“何必?”
李楹定定看着他:“你先别管我转不转世,你是不是要去过堂?”
“是。”
“谁主审?”
“卢淮。”
“卢淮是个刚正不阿的人,可是,他背后是他的叔父,他真的能做到秉公办理吗?”李楹不太相信。
如果能做到的话,那指使顽童闯入崔珣府邸的人,卢淮为何不处理?
鱼扶危已经全部和她说了,他说何十三告诉他,曾向卢淮供认过了唆使之人,可至今都没有下文,想必是卢淮顾及叔父,不了了之。
所以李楹不敢相信卢淮。
崔珣却道:“没事的。”
李楹仍是担心,虽然他做了准备,可是此行仍然凶险异常,若败,他便再也回不来了。
她咬了咬唇,忽取下自己腰上挂着的五色锦荷囊,塞到崔珣手中:“这里面,装着我做的结发,你带去过堂吧。”
她道:“虽然,你一直拒绝我,方才还希望我去转世,但是,我还是不会改变我的心意,我说过,我会一直陪着你的,你这次去过堂,我没办法陪你,只能用这结发来代表我,结发在,就如同我在。”
崔珣怔怔看着掌心的牡丹五色锦荷囊,荷囊针脚细密,花纹精美,李楹又故作轻松的一笑:“这结发是我的心爱之物,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还给我,不然,我会很难过的。”
崔珣抬眸,少女眼中盛满深深的牵挂,那是对他安危的牵挂,崔珣慢慢握紧荷囊,轻声说了句:“好。”
崔珣出了府邸,坐上马车,前往大理寺。
大理寺与察事厅一样,位于长安义宁坊,马车驶的很快,驾车的是大理寺的狱卒,车驾旁也都是骑着马的大理寺狱卒,名为护送,其实是顾全他脸面的押送罢了。
掌心的荷囊似乎还残留着李楹的温度,崔珣一路上,都握着这只荷囊,神情之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直到马车到了大理寺,他才垂眸,将荷囊放入自己的袖中。
下马车后,他便跟着狱卒来到大堂,刚一进大堂,他却有些愣住。
因为堂上除了主审的卢淮,还有太后,以及隆兴帝。

重臣群集,简直就是一个公审大会。
崔珣垂眸,公堂上还跪着一身重镣的金祢, 崔珣瞥了他一眼,然后向隆兴帝以及太后行了稽首礼, 太后唤其起身后, 他便直起身子, 站在跪着的金祢身旁, 身穿深绯官服的脊背挺直如修竹。
隆兴帝面上有了不悦神色, 裴观岳惯会察言观色, 于是斥道:“囚犯来到公堂,为何不跪?”
崔珣不卑不亢说了句:“我尚未定罪, 为何要跪?”
裴观岳一噎,主审卢淮却道:“崔珣官职在身,按照大周律令,未定罪前,是没有跪的道理。”
他说完这句话后,裴观岳是又气又怒, 卢裕民则神情肃穆,裴观岳心中暗骂了声, 既然卢裕民自己都不管束他的侄
儿, 他也不再多言。
卢淮对太后和隆兴帝拱了拱手,便开始审讯。
他首先问金祢:“金祢, 你指控崔珣杀了郭勤威,可是事实?”
金祢自信满满道:“是事实, 隆兴十四年,突厥尼都可汗围困天威军于落雁岭, 崔珣彼时为郭勤威近卫,他贪生畏死,于是趁郭勤威不备,用弓弦将他头颅割下,之后,便提着头颅去投降尼都可汗了。”
“兹事体大,你有何证据?”
“郭勤威的头颅,便是证据。”金祢道:“头颅已经到了长安,只要拿脖颈切痕与崔珣铁胎弓弓弦对比,便知真假。”
卢淮点头,正准备让小吏送上头颅,本一直沉默的崔珣忽道:“慢着,我有一言,想问金祢。”
众人都面露惊愕神色,唯独太后颇有兴趣的看着崔珣。
卢淮沉吟片刻,说道:“你问。”
崔珣道:“金祢,我与你有何仇?”
金祢呆了呆,他张口结舌,崔珣于他,并未结仇,事实上,崔珣在突厥自顾不暇,哪里有本事和他结仇呢?
反而是他,撺掇阿史那兀朵毁崔珣名声,又数次放出夜枭帮阿史那兀朵抓回崔珣,他于崔珣,才是大仇。
金祢一时之间,张口结舌,崔珣又咄咄逼人问道:“我在突厥两年,是害过你,还是得罪过你?”
金祢更是说不上来,他是可以捏造谎言,但一个谎言,要用一万个谎言去找补,何况六部尚书和太后圣人数十双眼睛齐刷刷盯着他,这些人都是人精中的人精,稍微说错一句,就能被抓住破绽,所以就算他再怎么急智,此时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见状,崔珣冷笑了声:“既然我未得罪过你,那你到底以何动机,指控我?”
堂上的卢淮也皱起了眉头,金祢惊惶片刻,但很快他便反应过来,道:“你是天威军覆没的罪魁祸首,人人得以诛之,我为何不能指控你?”
崔珣弯起嘴角:“我倒不知,投降突厥二十六年,领兵攻打大周四次的‘突厥左贤王’,居然这般有正义感,还为大周诛起奸佞来了。”
崔珣将突厥左贤王几个字咬字咬的很重,金祢脸唰的一白,在座的重臣也面露嘲笑神色,金祢换了个理由道:“反正我横竖都是死,临死前拉个垫背的,有何不可?”
崔珣嗤道:“左贤王若真这么甘心受死,又何必在长安东躲西藏?按照左贤王求生的渴望,用我之把柄,要挟我救左贤王,这才符合左贤王的个性,而不是拉我垫背。”
他一字一句,都让金祢无力反驳,金祢额上不由渗出冷汗,他胆颤抬头望向崔珣,这位察事厅少卿一身绯红官袍,灼灼如火,但眼神却寒峭如冰,他的身影,渐渐和六年前,那个伤痕累累,咬牙熬过无数严刑和屈辱的少年重叠在一起,金祢恍然惊觉,原来他从一开始,就看低了这个对手了。
而这个失误,将会让他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
金祢战栗间,裴观岳已经抢先道:“东拉西扯什么,还不快呈证据?”
卢淮微微皱了皱眉,但也没有反驳,他道:“来人,呈证据。”
当木匣打开的那一刻,在场众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是一个已成白骨的头颅,形状恐怖,还带了一点颈椎骨,众人想到郭勤威身经百战,曾一箭射死突厥叶护,在西域诸国威名赫赫,没想到死后落的个身首异处的下场,头颅在突厥六年不得归,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唯独裴观岳盯着白骨,神色平静。
只有他知道,这根本不是郭勤威的头颅,只是他寻了个与郭勤威身材相仿的囚犯,用铁胎弓将其头颅割下,又令仵作将其做成白骨模样,放入车队箱笼之中,这招偷天换日,就是为了置崔珣于死地。
所以他并未感伤,只是眯着眼睛,看着大理寺最有经验的仵作检验,反正仵作他事先也买通了,只等仵作说出早已安排好的话,那崔珣就在劫难逃了。
但是仵作检验的时候,脸色却陡然变了,他望着裴观岳方向,连嘴唇都在哆嗦,裴观岳心道不好,难道这仵作验出头颅主人并非死于六年前,又见到太后和圣人亲临,惊惧之下,想临阵变卦吗?
但此时此刻,焉能变卦?
裴观岳抬眸,目光森冷,瞪了眼那仵作,仵作一个激灵,也明白裴观岳的意思,他战战兢兢道:“禀太后,禀圣人,这头颅,的确是六年前的,颈椎切口,也与崔少卿铁胎弓弓弦,对比一致。”
此话一出,堂上的崔颂清勃然大怒,看向崔珣的眼神也多了几分厌恶,卢淮神情也变的鄙夷起来:“崔珣,郭勤威的头颅,在突厥,而铁胎弓,在长安,如若不是你六年前用弓弦杀死郭勤威,那这远在突厥的头颅切口,如何和你弓弦对比一致?事到如今,你认不认罪?”
崔珣很简单说了两个字:“不认。”
“证据确凿,你还不认罪?”
崔珣只是瞥了眼放在条桌上的白骨,说道:“这头颅,不是郭帅的。”
卢淮愣了愣:“你从哪看出这不是郭勤威的头颅?”
“这是一个女子的头颅。”崔珣笑了声:“仵作,没看出来吗?”
他说道:“男子颅骨骨板厚重,女子轻薄,男子额骨呈倾斜状,女子呈陡直状,这种最基础的学问,仵作,看不出来吗?”
众人眼神都看向大理寺仵作,卢淮更是惊怒:“林三!他说的是真是假?”
仵作害怕到双腿颤抖,他扑通一声跪下,哀求道:“少卿饶命,少卿饶命……”
卢淮咬牙:“叫张二郎过来,验!”
验的结果,这的确是一个女子的头颅。
所以,这白骨,无论切口如何,都根本不可能是郭勤威的头颅。
裴观岳已经面如死灰,他完全想不通,他明明是将一个弓弦割下的男子头颅放入箱笼之中,为何会变成女子头颅?
但如今形势,由不得他再细想这个问题。
他马上道:“郭勤威的头颅,怎么会变成女子头颅?崔珣,定然是你着人换了。”
崔珣望着他,眸中讥嘲神色让裴观岳心惊肉跳,他徐徐道:“裴尚书,你是不是忘了?我这一个月都被囚于府中,由大理寺看管,试问,我如何命人更换?倒不如说,是有人想陷害于我,途中调换,但他却百密一疏,换了一个女子头颅。”
裴观岳咬牙:“你崔珣本领通天,手下暗探上千,你想换头颅,还不是轻而易举?”
崔珣轻笑一声:“我手下暗探,的确挂心我的安危,他们怕有人害我,于是在押运队伍从突厥出发的时候,就一路跟踪,行至飞云驿的时候,倒真让他们发现一桩谋划。”
他看着裴观岳惨白面色,一字一句道:“四月二十日夜,寅时,飞云驿驿丞欧阳彦,怀抱木盒,进入摆放头颅的库房之中,而负责看守的冯虎、韩林二人,却并未阻止,试问欧阳彦怀中木盒,到底是何物?而冯虎韩林二人,又为何视若无睹?飞云驿后,来到长安的头颅,如何又变成一个女子头颅?”
他对太后和圣人从容不迫行礼道:“臣恳请太后与圣人,缉拿欧阳彦、冯虎、韩林,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裴观岳已然瞠目结舌,他终于发现,他好像落入了一个陷阱,落入了一个崔珣早已布置好的陷阱。
他以为他是螳螂捕蝉,其实,早已有黄雀在后。
一股巨大的寒意向他袭来,裴观岳知晓,若真的缉拿欧阳彦三人,那他必定会被牵连其中,他最后垂死挣扎喝道:“崔珣,你手下的暗探能监视押运队伍,那定然也能更换头颅,这头颅,就是你换的!”
卢淮已然愠怒:“裴尚书,你并非主审,还请勿要多言。”
崔珣只是弯起嘴角:“
我根本就没有更换头颅的动机。”
裴观岳一句“为何”,已经脱口而出,崔珣道:“因为我从一开始便知道,突厥人送来的,是一个假头颅。”
他此话一出,众人又都一惊,崔珣手放入袖中,握住五色锦荷囊,他慢慢道:“郭帅的头颅,如今正藏于突厥叶护罗葛的府中,此事连苏泰可汗都不知晓,所以苏泰可汗送来的,必然是一个假头颅,既是假头颅,自与我弓弦不一致,那试问,我为何要换?”
太后已然轻笑出声,她看向隆兴帝,说道:“圣人,这倒是有趣。”
隆兴帝神色未变,他点了点头,有些不甘的说道:“听起来,崔卿确实无辜。”
崔珣跪下叩首:“此事从金祢告发开始,就是有人想陷害于臣,此人居心叵测,故意在飞云驿换上被弓弦割断的头颅,若非他换的是个女子头颅,臣今日恐要冤死于大理寺,如此恶行,如若不查,恐让百官寒心,臣恳请太后、圣人,为臣做主。”
太后颔首道:“崔卿,言之有理。”
她问隆兴帝:“圣人以为如何?”
隆兴帝勉强道:“听凭太后做主。”
太后又问崔颂清和卢裕民等人:“诸位以为如何?”
崔颂清望了眼崔珣,神情复杂,他拱手道:“诬陷朝中重臣,的确应查个明白。”
卢裕民脸色则是难看到了极点,但如今形势,他无法再回护裴观岳和金祢了,只能跟着众人,说道:“听凭太后、圣人做主。”

第93章
既然群臣都听凭太后圣人做主, 太后自然便下了定论:“崔卿,你且莫寒心,吾与圣人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说要还他公道, 话中含义,便是崔珣无罪, 而是旁人冤屈了他。
眼见局面逆转, 崔珣却没有见好就好, 而是又叩首道:“臣旧弓被收缴于大理寺, 本应看守严实, 却被利用陷害臣, 况且,大理寺连仵作都被人买通, 硬将女子头颅诬成男子,桩桩件件,太后与圣人都眼见为实,假若此案仍由大理寺办理,如何能还臣公道?臣恳请,将此案交由察事厅办理, 臣必秉公执法,不偏不倚。”
金祢与裴观岳、卢裕民同时脱口而出:“不可!”
众人疑惑目光看向他三人, 卢裕民面色僵硬, 找补道:“假若崔少卿挟私报复,该如何?”
崔珣轻笑:“朝中百官, 尽可督察,若发现臣于此案有一丝挟私报复, 大可上疏,臣死而无怨。”
崔珣此言, 已然是用性命立下军令状了,崔颂清敛眸道:“太后,圣人,押运队伍由大理寺负责,铁胎弓由大理寺看守,仵作是大理寺隶属,三桩重任都出了问题,足以见得大理寺已不可信,倒不如交由察事厅处理。”
太后瞧向卢淮,卢淮已然是失魂落魄,这位上任数月的大理寺少卿此番颜面无存,声名俱败,太后徐徐问道:“卢卿,你可有异议?”
卢淮望了卢裕民一眼,面上尽是悲怆和羞愤神色,他道:“臣身负失职之罪,不敢有异议。”
太后点了点头,又问隆兴帝:“圣人,既然崔珣保证不会挟私报复,那此案与金祢,便都交由崔珣处理。”
隆兴帝心中自然万般不愿,姑且不说他憎恶崔珣,就说惠妃的身份,他也怕金祢攀咬出来,但此番大理寺出了个大丑,他也说不出理由去反驳太后,于是勉强答应道:“太后所言甚是,就交由崔卿处理吧。”
崔府门外,所有看守全部撤了,哑仆也回来了。
李楹见状,便知道崔珣安然度过了此关,她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只不过,崔珣并没有回崔府,而是鱼扶危来寻了她。
鱼扶危爬到墙上将她唤出后,便告诉她在大理寺公堂发生的一幕:“卢淮心气都没了,这般大辱,他一出大理寺就病倒了。”
李楹想了想,道:“这人本质不坏,性子又直,应该很难接受自己管辖的大理寺,居然早就形同裴观岳私狱的事实。”
“察事厅已经动身去抓欧阳彦、冯虎、韩林三人了,他们若到案,裴观岳也跑不掉。”
李楹道:“裴观岳把事情做的太绝,若非他要害崔珣,崔珣也没法借此机会反将一军。”
“听说太后与圣人将崔珣招入大明宫,赏赐了不少钱帛,安抚他这一个月的冤屈,除此之外,还将他被污一案交由他全权负责,金祢也被转入察事厅监禁。”
李楹点了点头:“这是应该的。”
两人说话间,已经来到朱雀门外,只见一辆驷马马车从宫门缓缓驶出,马车形制豪奢,以紫檀木制成,车身镶嵌着贵重玉石,就连车轮都绘制着精致花纹,李楹和鱼扶危随着百姓,来到青石道旁驻足观看,李楹听到百姓窃窃私语道:“那是太后与圣人赏赐给崔珣的座驾,本来他是四品官员,只能用三马马车,但这次太后与圣人开恩,准许他用驷马马车。”
另有人啧啧叹道:“那他之后气焰恐怕更是嚣张了。”
宽大马车内,崔珣耳边不断传来流言蜚语,他都一概置若罔闻,只是指间用棕榈叶仔细编织着一只绿色草蚂蚱,手指翻飞间,一只草蚂蚱很快就编好了,他静静看着摊在掌心的草蚂蚱,然后,攥起,手指微挑,掀开了车窗帷幔。
本来正在议论崔珣的百姓只见马车帷幔慢慢挑起,帷幔后半遮半掩的郎君眉如墨画,肤如冷玉,一双桃花眼绮丽漪澜,往人群中定定瞥去,众人不由都畏惧到闭了嘴,也有小娘子第一次见到这位佞臣轩若朝霞的面容,心如鹿撞,红了脸,含羞再看时,却见绯衣郎君忽对着人群某个方向微微一笑,这一笑,更是艳杀春日百花,几个小娘子瞬间心跳快了数拍,但那郎君只是含笑看着一个方向,然后将手腕伸出侧窗,摊开掌心,任凭风过,将掌心碧色之物吹起。
那碧色之物被南风吹到空中,悠悠飘荡了好一会,等风停时,才落了下来。
鱼扶危正巧站在下方,他下意识就替李楹一把抓过那碧色之物,待展开手掌时,却发现那是一只用棕榈叶编成的草蚂蚱。
崔珣车驾已然远去,人群也散的七七八八,鱼扶危疑惑看向李楹:“草蚂蚱?”
李楹望着那只栩栩如生的草蚂蚱,也莞尔一笑,她看向车驾远去的方向:“他最近几日应该都不会回来了。”
“嗯?”
“他要办裴观岳和金祢的案子,此事不容有失,他肯定会直接住在察事厅了,所以,近日都不会回来了。”
鱼扶危替李楹鸣不平:“公主帮了他这么大忙,他不应该来谢谢公主吗?”
“谁说他没谢我?”李楹取过鱼扶危掌心的草蚂蚱,笑道:“这个,就是他的谢礼。”
崔珣直接从大明宫去了察事厅,他于肃州已经安排好了暗探抓捕欧阳彦、冯虎、韩林三人,他对刘九道:“裴观岳狗急跳墙,一定会着人去杀他们三人灭口,你亲自去一趟肃州,务必将他们安全押送回来。”
“诺。”
刘九拱手后便匆匆出门,崔珣又对其余武侯道:“那个仵作林三的家人,看好了,别让裴观岳有机会挟持他家人来威胁他。”
“诺。”
“看守金祢的狱卒都查清楚了,不准再出现王燃犀那次的事情,否则,我拿你们是问。”
“诺。”
大小诸事,崔珣都一一安排妥帖,最后有武侯问道:“少卿,金祢已经押在狱中,少卿要前去审问吗?”
崔珣道:“不急。”
“那等少卿得空,再去审问金祢?”
“也不需等我得空。”崔珣悠悠道:“察事厅九九八十一道酷刑,尽情往他身上招呼即可,只要留他一条命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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