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珣一如既往的拒绝了,他说:“这不是一个大周公主该干的事。”
李楹道:“那你觉得什么才是大周公主应该干的呢?难道身为大周公主,就必须保持骄傲,等着所爱之人走近,而不是主动靠近自己所爱之人么?”
她顿了顿,又道:“大周公主,也有主动追求爱的权利。”
她说的坦然又炙热,崔珣无法拒绝,也不敢拒绝,他怕拒绝后,她又能说出更多他无法招架,也无法回答的话。
铜镜前,李楹轻轻取下玉簪,墨发顿时如瀑般披散而下,李楹拿着银梳轻轻梳着,然后仔仔细细用玉簪盘起,鬓边再无乱发,她为他梳头的时候,崔珣一直安安静静在铜镜中看着,身侧的少女容颜秀美,神情温柔,她怕扯痛了他,动作放的很慢很轻,她是真的很在意他,就如她所说,不想他受到一点伤害。
这情景太美好,美好到他甚至有些不真实的感觉,这真的不是一场梦吗?
但他很快又想到那日她抱住自己时,仰头问他:“崔珣,我是一场梦吗?”
身体似乎还残留着那日她的温度,他忽有些如释重负,这,不是一场梦。
是真实的。
她是真实存在的。
李楹用玉簪将崔珣盘髻固定好时,见他怔怔望着铜镜出神,她不由道:“在想些什么?”
崔珣看着铜镜中的她,苦笑:“我想,若先帝和太后知道你为我束发,恐怕会杀了我吧。”
李楹不由莞尔:“我阿耶和阿娘就那么可怕么?”
崔珣也笑了笑:“或许只有公主觉得,他们并不可怕。”
天下人都畏惧如虎的帝后,只有在李楹面前才会化为绕指柔。
李楹笑道:“不,你是我喜欢的人,若阿耶阿娘知道,他们也会对你好的。”
崔珣不置可否,先帝和太后为李楹选的人,是如郑筠那般家世清白、性情温和、清风朗月般的人,只是他们没有想到还有个王燃犀罢了。
他们不会喜欢他的。
而且,太后分明还很讨厌他。
天下人说他是太后的脔宠,这着实冤枉,只有崔珣自己心中清楚,太后对他,就是对一个普通臣子的态度,或者,比普通臣子还要不如。
太后心中,其实一直很是厌恶他。
那种厌恶,倒不是对他本人有什么意见,单纯是厌乌及乌的厌恶,因为太后厌恶他伯父崔颂清,所以连带着也厌恶上了他,之所以重用他为察事厅少卿,也只是因为他确实是个好用的工具罢了。
就如先帝对金祢那般,金祢为人卑劣,先帝想必也是不喜此人的,但帝王用人,又岂能全凭个人喜恶?只要用的趁手,就能用便用,仅凭喜好,哪能当得稳天下之主?
只是,太后憎恨崔颂清,以致于崔珣作为天威军唯一存活的人,自突厥归来后便入大理寺狱,整整一年,太后都不闻不问,又为何突然在一年后前去大理寺狱,无视御史一封又一封的奏疏,无视百姓的窃窃私语,力排众议,将他救出?
若只因为他是个好用的工具,那这天下好用的工具太多了,也不至于。
此事崔珣一直百思不得其解。
他在想这个事的时候,李楹却看到银梳梳齿上绕着几根他的墨发,李楹将墨发从梳齿中取出,然后低头看了看,没有丢弃,却悄悄放入了自己的袖中。
是夜,崔珣断定不会喜欢他的太后,正斜靠在榻上,一个少年则跪坐一旁,为她轻捏着肩。
少年长相并不是如崔珣一般的昳丽,反而颇有英武之气,他手法熟练,捏的颇为舒适,少年见太后撑着头,神情不像平日冷淡,于是大着胆子道:“太后,那个崔珣,弑杀故帅,人神共愤,百姓都对他恨的咬牙切齿呢。”
太后没有说话,良久,才扬起嘴角,似笑非笑:“听起来,你很想让吾杀了他?”
少年吓了一跳,恭顺道:“不是行之想让太后杀他,是百姓想让太后杀他,太后将崔珣囚于府邸,不让他下狱,百姓都觉得太后偏袒崔珣呢,行之也是为了太后声誉着想。”
太后嗤笑了一声:“吾怎么觉得,你是想和他争宠呢?”
听过争宠二字,少年张口结舌,然后才柔声道:“行之一切都是为了太后。”
“说什么是为了吾,还不是为了你自己。”太后悠悠道:“你想挑唆吾杀崔珣,你也配?”
最后那三个字,已是冷如冰刀,饶是少年再怎么愚笨,也听出了太后语中怒意,他吓得连滚带爬落了榻,跪下道:“太后饶命。”
他求饶之后,又觉得不太甘心,凭什么崔珣能当四品察事厅少卿,他却什么官职都没有?他鼓了鼓勇气,又仰头看着面容不见衰老,仍然十分妍丽的太后:“太后,行之只是觉得有些不忿,崔珣给太后惹了太多麻烦了,这种人,何必再留呢?崔珣能为太后做的,行之都能做到,行之比他更年轻,更英俊,比他更能让太后开心。”
太后缓缓睁开眼睛,漠然看着跪着的少年,如同看着一只最愚蠢的蝼蚁:“你不会以为,崔珣是靠容貌获得吾的重用吧?”
少年目瞪口呆:“难……难道不是吗?”
太后寡居二十年,流言蜚语不断,但身边之人,只有崔珣能获得如此高位,那他不是靠容貌得到重用,还能是什么?
既然崔珣可以,那他也可以。
太后瞥了他一眼,莫名觉得有些好笑:“你想取代崔珣,做察事厅少卿?却不知,他连这榻都没上来过。”
少年更是目瞪口呆,太后已经嫌恶到不想和他解释,她只道:“脔宠,就做好脔宠的本分,吾最讨厌自作聪明之人。”
少年脸色已经惨白,他磕头道:“太后饶命……太后饶命……”
太后瞧着他磕头求饶的样子,那张脸,明明是英姿焕发的,此刻却惊惧的丑陋不堪,太后顿时心生厌恶,她最后轻飘飘说了句:“可惜了这张
夜间,蓬莱殿中,宫人一遍又一遍洗刷着青石板上的血迹,但太后却已不在蓬莱殿,而是来到了礼佛堂中。
礼佛堂,立于大明宫高楼之顶,除了供奉佛陀之外,还供奉着大周历代帝王的牌位。
太后缓步走入礼佛堂,静静看着其中一个牌位。
那是她的老师,她的丈夫,她的君王。
耳边恍惚响起那人的声音:“姜灵晔,你此生最大的弱点,就是心慈手软,太过顾念亲情。”
那是在姜氏一个婶母被德妃收买,污她入宫前和人私通,真相查明之后,她却顾念婶母以前对她颇多照拂,祈求太昌帝放过,当时太昌帝说的一句话。
他还说:“朕没什么可教你的了,只教你最后一句,欲成大事者,至亲亦可杀。”
太后看着冰冷牌位,忽奇异的笑了:
“你说我心慈手软,我将你十几个儿子都杀完了,这样,可够出师?”
她又摇头道:“不对,杀光你的儿子,你也不会掉一滴眼泪,你这种人,心中本来就除了你的大业,什么都没有。”
“真可惜,你死的那般早,让你最喜欢的权力,最操心的大业,都落到了我的手上。”
“你在九泉之下,应该也很不甘心吧。”
“你死之前,连句让我原谅你的话都不说,你是不屑于说,还是因为知道答案,才不敢说?”
她只觉全身如同丧失力气一般,慢慢跪倒在地,喉咙发出怨毒哽咽:“你听着,我姜灵晔,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第89章
崔府之中, 李楹也回了房,只是回房之后,她没有安寝, 而是从袖中取出刚刚缠于梳齿的墨发。
她将墨发放在掌心,抿唇看了很久, 之后, 她忽松开发髻, 流云般的秀发披于肩上, 李楹取了剪刀, 剪了几根头发, 便将自己的头发与崔珣的用红绳缠绕在一起,打了个结, 再与之前崔珣送的蔷薇干花一起,放于五色锦荷囊之中。
做完这一切后,她脸红的和柿子一样,心也如小鹿不停乱撞,少女旖旎的心思羞涩又炽热,她抚摸着那个五色锦荷囊, 胡乱想着,他哪一日, 要是看到自己偷偷与他结发, 会生气的吧?
一想到他会生气,她又翻出结发的发丝, 想扔,又舍不得, 反复几次之后,她还是珍重的将发丝重新放回荷囊之中, 她想,只要她藏好了,他应是看不到的。
所以,还是留着吧。
翌日,宣阳坊的卢裕民府邸,大理寺少卿卢淮已经在府外徘徊许久,卢裕民的府邸很是简朴,只是一个简单的一进院子,与他尚书左仆射的身份并不相符,卢淮在府外踱步,他想起那日抓了擅闯崔珣府邸的天威军家眷,每人重责了二十大板,但那些少年,尤其是为首的何十三,虽然疼的龇牙咧嘴,但仍然犟着脖子道:“我没错!崔珣是叛国贼,人人得以诛之!”
卢淮不耐烦听他翻来覆去骂崔珣,他只要问,是谁指使他来闯崔府的。
何十三起初不招,他说:“我阿兄战死都没投降突厥,他是一等一的好汉,我是他阿弟,我也要做好汉!”
卢淮“哦”了声:“你阿兄何九,难道不是丢城失地的败军之将吗?”
何十三听不得这话,他要不是被打了二十板子,早跳起来反驳了,他嚷嚷道:“那是崔珣杀了郭帅,这才导致天威军覆没的!我阿兄他没输,他不是败军之将!”
少年人热血,赤忱,正是最好被人鼓动的年纪,他们这些家眷平日被人嘲笑惯了,所以只要有人稍微挑唆一下,说要不是崔珣杀了郭勤威,他们就不需要遭受这种嘲笑,于是,这些少年自然就会将这六年的冷遇全部发泄到崔珣身上,如若不是卢淮当时恰好制止,他们真的会用石头砸死崔珣的。
暴行,用正义掩盖的话,就会陷入一场盛大的狂欢。
卢淮皱了皱眉,这是一场针对崔珣的杀局,但却是在大理寺的看管下进行的杀局,这是完全不将他这个大理寺少卿放在眼里了。
卢淮决心,要查个明明白白。
少年人虽然嘴硬,但毕竟都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好哄,好骗,不需要动刑,只需要将他们分开,逐一击破,自然就能得到口供。
拿到口供后,再顺藤摸瓜,自然就能水落石出。
卢淮站在卢府外面,他神情复杂,没想到顺藤摸瓜,最后查到了兵部尚书裴观岳头上。
他欲秉公上奏,但好友王暄和他说:“裴尚书与你叔父向来交好,你贸然弹劾裴尚书,那会让你叔父很是为难,怀信,我建议你,上奏疏前,还是先去问询一下你叔父意见。”
卢淮想起自己出任大理寺少卿时,写下的一副对联:“尽忠益时者,虽仇必赏;犯法怠慢者,虽亲必罚。”
只要是有益于当世者,即使是仇人,也应该奖赏,只要是违反法令者,即使是亲人,也应该惩罚。
这也是他的为官准则。
可是,当他看着卢府的朱红大门,开始莫名觉得,今日只要他一踏进卢府,他的做人准则,会一步步崩塌。
所以卢淮犹豫了下,还是转身,准备回去写那封弹劾裴观岳的奏疏。
但偏偏朱红大门开了,准备出门的卢裕民看到了他,他叫道:“怀信,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卢淮回头,卢裕民今年不过五旬,却因为操心国事苍老的像个六旬老翁,卢淮鼻子一酸,他自幼丧父,是卢裕民这个叔父将他抚养长大,卢裕民无妻无子,就将他当儿子一样疼爱,可以说,在他心目中,卢裕民就是他的父亲。
他颔了颔首:“叔父,怀信正准备去见叔父。”
卢裕民府邸之中,布置亦十分简陋,卢淮饮下一口茶后,垂首,终于将准备弹劾裴观岳的事情告诉了卢裕民。
卢裕民就很简单两个字:“不准。”
卢淮呆了呆,道:“但是裴尚书教唆天威军家眷,闯入朝廷四品官员府邸,欲置其于死地,已经违反了国法,叔父为何不准我弹劾他?”
卢裕民责怪的看了他一眼,反而问道:“你当日为何要多管闲事?”
卢淮脑子一轰:“叔父,我再怎么瞧不起崔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被群情激愤的少年杀害,这如何叫多管闲事呢?侄儿觉得,自己无错。”
卢裕民叹了一口气:“天下事,不是只有对和错之分的。”
卢裕民说的隐晦,但卢淮却听明白了,他较起真来:“叔父,凡事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尤其是我为大理寺少卿,掌管刑狱,更要坚持对错,而不能像崔珣那般凭着私怨断案,否则,我岂不是会变成另一个崔珣?”
卢裕民沉默了下,道:“我像你这么年轻的时候,也认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但是,换来的却是女主临朝,牝鸡司晨。”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眸间隐隐有嫌恶神色:“一个女人,如何能把持朝政二十年?这简直是阴阳颠倒,乾坤不分,施行的新政,更是纲常扫地,世家以德、以礼教化子弟,讲究温和谦让,科举之后,寒门入仕,寒门之子毫无根基,于是一个个结党营私,拉帮结派,将朝堂变的乌烟瘴气,长此以往,大周必亡于党争,如此形势之下,你卢怀信还讲究什么对错,岂不迂腐?”
卢淮怔怔听着,他有很多话想反驳,但是最终却只是垂下首去,如儿时那般,听着卢裕民教训。
卢裕民道:“你有原则,是好事,但是,你讲原则,他们跟你讲原则吗?崔珣任察事厅少卿三年,为太后诛灭异已,他有讲过原则吗?还不是抓到察事厅,一顿酷刑逼供,就给人扣个谋反的罪名?你跟这种人讲原则,无异于与虎谋皮。”
卢淮紧抿着唇,一言不发,卢裕民见他这样,也不想教训的太重,毕竟卢淮是范阳卢氏这一代最出色的子孙,也是范阳卢氏的最大希望,他缓了下,道:“裴观岳不能有事,他若有事,好不容易争来的局面会一夕逆转,但是,你已是四品大理寺少卿,这封奏疏,上与不上,你自己选择。”
卢淮俊秀的面庞满是挣扎,他茫然看着这个将他抚养长大的叔父,片刻后,才垂首,痛苦道:“奏疏,我不上了。”
卢裕民满意的点了点头
:“还有,看严了金祢,让他不要胡乱讲话。”
卢淮第一次违背原则,这份痛苦尚未散去,他并未发现有什么不对之处,比如,卢裕民为何突然这么关心金祢,金祢又会胡乱讲什么话?
他只是木然道:“好。”
卢淮信誓旦旦要查天威军家眷闯入崔府一案,就这样不了了之,但崔珣也从未对他有过什么期望,卢淮是卢裕民的侄子,难道他还会背叛将他养大的叔父吗?
这不可能。
所以崔珣并不关心此事,他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他敲了敲李楹的房门,李楹过了好一会,才开了门,她神情显然有些慌张,崔珣抿了抿唇:“有一件事,想请公主帮忙。”
崔珣说的事情,便是托李楹将一盒银钱带出府,分给何十三他们,既然要托李楹做这件事,那他之前额头受伤的真相,就不得不向李楹和盘托出,虽然李楹早已从鱼扶危处知晓,可还是静静听崔珣垂眸说完,他说的很是艰难,也只说了只言片语,丝毫不提当时他的窘迫和难受,但李楹听后,却道:“我不去。”
崔珣微微愣住,他道:“何十三他们家产被抄,生活的很是清苦,如今被重打二十大板,定然是没有钱买药的,若不及时医治,日后恐会落下病根。”
“那关我什么事?”李楹莫名生了气:“他们伤了你,我才不要送银钱给他们。”
崔珣叹气:“我并不介意。”
“可我介意。”李楹道:“若当时没有卢淮在,那你怎么办?就被他们用石头砸死?崔珣,我不喜欢别人伤害你,就算是你看重的天威军家眷,也一样。”
她是真的不愿意去,崔珣无奈之下,他起身站了起来,在镣铐的叮当声中,他对李楹拱手行了一礼:“他们年少不懂事,轻易受人唆使,固然有错,但看在他们兄长面子上,我也无法坐视不理,请公主帮我这个忙。”
他央求李楹时,李楹却只看到了他额上还未淡去的伤疤,她心中一阵酸楚:“你对他们这般好,可他们也不知道,还视你如仇寇……崔珣,我……为你觉得不值。”
崔珣只是道:“值与不值,皆为我愿。”
李楹一怔,她苦笑:“算了,你总是这样。”
她还是没松口帮崔珣,崔珣正想再请求时,李楹道:“瑞炭烧完了,我再去烧点。”
她说罢,便准备去取瑞炭,她心神有些不宁,都没注意到从自己袖口滑落一个荷囊。
还是崔珣看到了,他俯身去捡,刚一捡起荷囊时,李楹却也发现了,她瞬间脸红如天边云霞,她快步走到崔珣身前,想去取回荷囊,崔珣却已经拿起钻出荷囊的一个物事。
那是两缕发丝缠绕在一起,用红绳打了个结的结发。
一缕头发,很明显是他的,另外一缕,既然在李楹的荷囊之中,显然,是李楹的。
李楹瞬间心虚起来,她从崔珣手上夺回,然后藏在背后,结结巴巴道:“这个……这个……”
她结巴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见她面红耳赤的模样,崔珣却微微叹息了声,说道:“公主,就这么喜欢我么?”
非常喜欢。
她并不觉得,主动承认爱恋, 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须知情与爱, 皆人之欲也, 即使是这天下最尊贵的大周公主, 也不例外, 既生了情,有了爱, 那何必因为所谓的世俗之见,不愿承认呢?
她这般坦然,倒是让崔珣又一声叹息:“可是……”
“不要说可是。”李楹忽出了声:“别再说你配不上我的话了,我不爱听。”
她顿了顿,又道:“你崔珣,到底有什么配不上啊, 以你的才能,科考, 当为状元郎, 从军,亦能做到一军统帅, 若没有六年前的事,你如今, 就是长安城世家人人争抢的佳婿,又哪里配不上了?”
李楹说着, 竟觉得有些难受,六年前的事,将他整个人都毁了,从此没有什么状元郎和一军统帅,有的,只是一身污名、百病缠身的察事厅少卿崔珣。
她定了定心神,又道:“所以,不要再说可是的话了,我不想听。”
她说了许多,崔珣只是怔怔的,然后他道:“我并不是要说公主以为的那些话。”
这倒让李楹颇为意外,崔珣道:“上次公主说,听了我自贬之语后,几日都睡不着,那时我便应承了公主,以后都不提了,这次,自然也不会提。”
李楹愣住:“那你是要说什么?”
崔珣道:“我是想说,公主那般喜欢我,可是,我却生出了一点卑劣心思。”
“什么……卑劣心思?”
“我居然想,利用公主对我的喜欢,让公主应承我的请求,将银钱送给何十三他们。”
李楹回过神来,她又羞又恼,羞的是,崔珣根本无意自贬,她却又说了一大通误会的话,恼的是,他为了何十三他们,居然还想利用她的喜欢?
她扭头,恼到都不想看崔珣:“我为什么要答应你?”
崔珣微叹,他缓步走上前,镣铐加身,他走的很慢,但仍如芝兰玉树,不减他翩翩世家公子的仪态,他缓步走近李楹,眉眼潋滟,如千朵万朵桃花于水波中徐徐绽放,李楹只觉心砰砰直跳,她不由后退几步,但很快退无可退,背抵上了墙壁。
崔珣靠近她,他伸出手,俯身取过她藏在背后的结发红绳,取的时候,他离李楹很近,李楹甚至感觉到他的呼吸自她耳边轻轻拂过,有些酥酥痒痒的感觉,李楹脸又腾的一下红了,都没发现结发红绳轻易就被崔珣取过。
崔珣握着用红绳系在一起的两缕发丝,定定看着李楹:“求公主答应我。”
他望着她时,那双极漂亮的眼眸,如同粼粼秋水一般,倒映出她的身影,瞳仁墨色深沉,泛出漪澜微波,李楹心不由跳快了好几拍,她结巴道:“崔……崔珣,你是不是在跟我使美男计呀?”
被她戳破,崔珣苍白面庞也晕出一片绯色,潋滟更胜如锦落霞,他道:“无计可施,无法可用,只能仰仗公主的一点心软罢了。”
李楹咳了声:“我……我才不会心软呢。”
她这话,说的自己都有点心虚,她忽恼羞成怒起来:“你这个人,真的不是什么好人,一边拒绝我,一边又和我使美男计,难道我李楹看起来,就那么容易对你心软吗?”
崔珣却“嗯”了声,说道:“我知道,这天下,我求谁都无用,只有求公主有用。”
李楹怔愣,她赌气道:“什么叫只有求我有用,你就是笃定我喜欢你,才这样做。”
崔珣叹道:“也只对公主这样做过。”
他说这话时,眼角眉梢有些赧然,但一字一句都让女子心动,似乎在他口中,她是唯一,是例外,李楹也是女子,心中也怦然一动,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悻悻说道:“你莫要诓骗我。”
“没有诓骗。”崔珣声音有些困窘的呐呐:“不会对第二个人这样做的。”
他离李楹实在太近,而且一直看着李楹说话,李楹只觉再这样下去,她会溺死在他的潋滟双眸之中,她不得不承认,他的美男计奏效了。
她忽从他手中夺过结发红绳,说道:“算啦,答应你吧。
她看到那潋滟双眸慢慢盛满欣喜,他说道:“多谢公主。”
李楹又觉得不太甘心,自己是不是太快心软了?奈何话已说出,不能反悔,她寻思了半天,才攥着结发红绳,说道:“那你的这缕发丝,就当报酬吧,不许讨回去了。”
崔珣嘴角微微扬起,他本来也没想讨回去,他说道:“好。”
李楹将那匣银钱拿到了鱼扶危处,鱼扶危已经快马加鞭从肃州回了长安,他此去肃州,虽惊险万分,但又觉得十分快意,尤其是安排暗探在飞云驿更换头颅的时候,更有一种酣畅淋漓的成就感,而这成就感,是崔珣与他配合完成的。
崔珣对他如此信任,也让鱼扶危很是意外,他以前数次惹怒崔珣,他也知晓,崔珣应是十分厌恶他的,可他还是愿意将自己性命全数托付给他,只因为他相信鱼扶危能胜任,这般行径,实在不像传闻中那个睚眦必报的小人。
当鱼扶危听到李楹的请求时,他更加意外:“那些顽童伤了崔珣,他还要送银钱给他们?”
李楹看着打开的木匣,那是崔珣上个月的俸禄,他一点都没留,全拿出来了,她道:“天威军在他心中,总归是特殊的,他可以负天下人,也不会负天威军。”
鱼扶危感觉不可思议:“他只在天威军呆了三年,真的有这么深的情谊吗?”
李楹道:“也许三年,只是一个转瞬而过的数字,但对他来说,却是他从未感受过的温暖,他这个人,谁只要对他好一点,他可以肝脑涂地报答,更何况,天威军那些兄弟,是完全不求回报的对他好,他又如何能不感动?他虽然什么事都放在心里不说,但该做的,一点都没少过。”
鱼扶危听罢,心中却有些酸涩,他道:“公主对崔珣,是否太过了解?”
李楹略微愣了愣,她垂眸,道:“其实,只要有人在他的身边,稍微观察久一点,便知道他不是传闻中的那种人,但,这世上,没有人有耐心,去抛弃成见,了解一个声名狼藉的恶徒。”
而鱼扶危,何尝不是她口中的成见之人?
思及于此,鱼扶危也按捺下心中的那点酸楚,他并不痴傻,他能看得出来李楹对崔珣的爱意,按理来说,因为李楹的选择,他应该更加讨厌崔珣,可他虽是一介商贾,自幼学的却是君子之道,感情的成败,并不能影响他做事的准则,他点头道:“这银钱,要怎么给?”
李楹道:“崔珣是希望按照以前那般,称是他们远房亲属送给他们的,但我不想这样。”她眼神澄澈:“何十三他们应该知道,到底是谁将这银钱送给他们的,即使现在不知道,将来也应该知道。鱼先生,我希望你能出面,帮我这个忙。”
鱼扶危微微一笑,说道:“我明白了。”
鱼扶危是以自己的名姓买了药,然后将药材分给何十三他们的,何十三趴在床上,很疑惑的看着他:“鱼扶危?我应该不认识你,你为什么给我买药?”
鱼扶危道:“这买药钱,并非是我出的。”
“那是谁出的?”
鱼扶危不置可否,他道:“你记得,你欠他一个人情。”
还有,一句道歉。
五月初五,端阳节的时候,押送郭勤威头颅的车队,入了长安。
端阳节,这一日,楚国屈原被奸臣所害,自沉于汨罗江,以身殉国,也恰在这一日,自刎而亡的郭勤威,头颅被送来长安,一切之中,如同冥冥注定。
裴观岳就坐在西市酒肆,冷眼看着朱雀街上,百姓好奇围着押送头颅的车队,指指点点,他清晰的听到“败将之将”、“耻辱”、“自刎”、“不失骨气”这些议论,他面无表情的,饮下一杯烧春酒。
面前似乎浮现当初两个少年分道扬镳、击掌为盟的场景:
“我此去长安,定能封侯拜相!”
“我此去边关,定能登坛为将!”
“虽一展宏图,也不会忘记兄弟情义!”
前两句话,都成了真,他成了三品尚书,他也成了天威军统帅,但最后那句话,却成了幻影。
裴观岳捏紧金杯,来长安之前,他从未想过,长安是那般大,大到根本没他这个寒门子弟立足之地,那些世家公子,每一个都是穿金戴玉,无比尊贵,明明没有尺寸之功,却靠着家族蒙荫登上高位,这到底,凭什么?
长安的风霜,将少年的意气渐渐磨灭,最后留下的,只有蓬勃的野心和渴望。
同样是人,凭什么他们能拥有的,他没有?
既然无法改变污浊的世道,那就加入吧,比他们更污浊,更不堪,良心,道义,全部都丢弃,只要能得到权力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