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楹的话,如醍醐灌顶,崔珣不由顿住脚步,李楹又道:“如果你当日遇到的突厥公主是阿史那迦,纵然有‘莲花郎’三字,她也不会这样对你,所有的一切,都是阿史那兀朵的过错,和你没有半点关系,凭什么施虐者洋洋得意,丝毫都不觉得愧疚,反而受害者万分痛苦呢?”
崔珣愣愣听着,他双眸如水汽氲氤,他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忽看到一个红衣身影,徐徐向他走来。
那是阿史那兀朵。
阿史那兀朵仍然是一脸骄矜,看到他时,也仍是洋洋得意的神色,她笑吟吟道:“我今夜来芙蓉园赏莲,没想到遇见了你,真是凑巧。”
到,崔珣的脸,又苍白了几分,他不喜欢看到阿史那兀朵,因为那会让他想起最不堪的往事,阿史那兀朵却十分享受折磨他的感觉,她说道:“日前圣人教我读了首诗,里面有句话叫,芙蓉不及美人妆,我一下子,就想到了你。”
她有些恶意的笑道:“你们中原说,美人只能形容女子,但我觉得形容你,也挺是贴切。”
她又看向被白色薄雾掩盖的并蒂莲花,说道:“真可惜了,起了雾,看不到并蒂莲了,否则,有莲花,又有莲花奴,那才真是美景美人。”
她知晓莲花奴三个字,是崔珣的痛处,所以每次见到他,都刻意往他痛处戳,李楹已经看不下去,她手中燃起鬼火,不管自己会不会反噬,就想让阿史那兀朵永远闭了嘴,她是真的想杀了她,但崔珣却看着她,摇了摇头。
李楹怔住,崔珣又看向阿史那兀朵,他语气平静:“阿史那兀朵,好好做你的惠妃,不要再来招惹我。”
阿史那兀朵愣住,这三年,每次遇到崔珣,他自知杀不了她,又不想她再提起那些往事,所以对她一直是避之唯恐不及,恨不得立刻远离,哪有这般出言反驳过,崔珣又道:“惹急了我,我也不介意将你用在我身上的手段,都用在你身上。”
他语气是波澜不惊的淡漠,但是却莫名让阿史那兀朵觉得不寒而栗,崔珣讥诮道:“鞭子打在别人身上,固然痛快,打在自己身上呢?”
阿史那兀朵呆愣,一时之间,都忘了该说什么,崔珣轻笑一声,也未行礼,而是神情倨傲的看着她,阿史那兀朵咬了咬牙,竟然气急败坏的,转身落荒而逃。
第70章
阿史那兀朵走后, 崔珣才看向李楹,他神色不再是刚刚的冷淡如冰雪,而是多了一分柔和, 他对李楹道:“我们走吧。”
李楹点了点头,她与崔珣并肩走了几步, 崔珣忽道:“你刚刚……是想杀了她吗?”
李楹轻轻“嗯”了声, 崔珣道:“太后在全国四万座佛寺遍点长明灯, 集佛法的威神之力, 才能让公主以鬼魂之身在白日行走, 如果公主杀了人, 佛法反噬,公主会魂飞魄散的。”
李楹抿唇:“我……没有想那么多。”
微风吹拂, 两人走入一片紫藤长廊,长廊四周栽着嫩绿垂柳,如瀑柳丝垂落,让长廊中的景象若遮若现,外人看不分明,长廊里面, 淡紫色的紫藤花攀爬在木制廊架上,如似水珠链从空中垂下, 层层叠叠, 如烟似雾,崔珣道:“其实, 你和阿史那兀朵没有仇怨。”
所以,没有必要为了杀她, 自己魂飞魄散。
李楹垂首,她道:“但是, 我不想让她再伤害你。”
不想让她继续伤害崔珣,所以她都没来得及思考自己会不会魂飞魄散,崔珣眼中一热,他喃喃道:“我……哪里值得公主这么做?”
“你值得。”李楹说着,她想起他在突厥两年遭受的非人折磨,就这样他都没有向阿史那兀朵求一句饶,更没有卑躬屈膝去投降突厥,她一字一句道:“在我心里,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
崔珣眼眸之中,划过一丝恍惚,这几年来,他被人说过是一个卑劣的人,被人说过是一个下贱的人,被人说过是一个狠毒的人,但是从来没有人说过,他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月光透过木制廊顶悬挂的紫藤花叶,如银色细沙洒落,朦胧夜色中,如果李楹微微侧过头,便能看到崔珣翦翦鸦睫上,挂着的细碎晶莹,但是她偏偏没有侧过头,崔珣眨了眨眼睛,平复了下自己思绪,他说道:“以后,不要这么做了。”
他说:“我可以保护我自己。”他顿了顿,又说了句:“如果为了我,让你有什么不测,我倒宁愿……”他抿了抿唇:“宁愿从未见过你。”
李楹愣住,她转过头,去看崔珣,月光若明若暗,似轻纱一般照在他脸上,她只看到崔珣黑沉沉的双眸,如幽潭一般,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的话,好像夹杂了几分关心,但是他的神情,又并不明显,那他的心中,到底是如何想的呢?
李楹猜不出来。
她只能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紫藤长廊长达半里,两人说话间,已经快要走出紫藤长廊,几日前下了一场春雨,廊下鹅卵石小径有些潮润,李楹脚下一滑,身子也一个踉跄,眼瞅着就要滑倒在地,崔珣眼疾手快,将她拉住,她不由扑到崔珣怀中,崔珣手臂,还搭在她腰上,她离崔珣实在太近,她能看到他漆黑如点墨的双眸,他也能闻到她颈侧的淡淡幽香,上一个拥抱,无关风月,那这一个呢?
李楹仰头看着崔珣,她没有挣脱,只是一双璀璨如星河的双眸,定定看着崔珣,眸中欲语还休,似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崔珣向来波澜不惊的眸中难得闪过一丝无措,他薄唇微抿,然后放了搭在她腰上的手臂,退后两步,说道:“抱歉,情急之下,冒犯了公主。”
许是他性格太过冷淡疏离,平日眸中神色也清冷的如一汪寒泉,根本看不出什么喜怒哀乐,无人知道他心中是到底是何想法,此次难得现出无措神色,李楹心中,忽涌现一缕捉弄他的促狭念头,她往前走了两步,离他近了些,然后仰着头,盈盈笑道:“那你以前,有冒犯其他人吗?”
她本就长得秀美绝伦,盈盈笑着捉弄人的时候,更添了一分十六岁少女的俏丽灵动,崔珣愣愣看着她,苍白到毫无血色的面容也不由浮现一丝红晕,连玉石一般的耳根都泛起一抹绯色,他几乎是狼狈的说了声:“没……没有……”
李楹又走近一步,笑如靥花:“那我该气恼,还是该荣幸?”
崔珣有些窘迫的往后退,说话也不由结巴起来:“随……随便你。”
李楹却没有往前走了,她说道:“别走啦,要走回去了。”
崔珣这才发觉,自己往后退了好几步,离她足有两丈远,再多退几步,真的要走回紫藤长廊了,他脸上不由又晕开桃花般的云霞,他咳了声,尴尬的垂下头,然后缓步往前走到李楹身前,李楹抿嘴轻笑了下,说道:“和你开个玩笑,不要生气。”
崔珣垂着头,却低低说了声:“不会……对你生气的。”
这回倒换李楹愣住,没等她反应过来,崔珣就道:“走吧。”
说罢,他就逃也似的往前走去,李楹怔了怔,然后也跟着他脚步往前走,崔珣走的有些快,李楹跟了几步,还没跟上,他却忽然意识到什么,于是刻意放缓脚步,一直等到她走到他身侧,他才正常行走起来,身畔是熟悉的幽幽清香,崔珣心中,愈发安定下来,连湖心遮掩那株并蒂莲的薄雾散去,他都没有发现。
回到崔府后,崔珣开始查验那张纸质过所,过所由尚书省签发,但上面的人名,却是假的,换言之,这是一张伪造的真实过所,在尚书省,有这个权力和胆量的,只有左仆射卢裕民,以及右仆射崔颂清。
如果是卢裕民,那崔珣倒是能猜测到他帮金祢的原因,如果是崔颂清……崔珣沉吟半晌,于是密令察事厅探子去一查究竟,签发过所乃是司门郎中和员外郎执管,从二人身上着手,便能找到到底是谁伪造这张过所。
但是卢崔分别为两党魁首,崔珣也不能直接将司门郎中和员外郎直接抓入察事厅拷问,只能令暗探去旁敲侧击的查,这查的进度,不可避免就要慢一些。
查过所的时候,崔珣也没有放弃找寻金祢踪迹,但金祢自从逃出芙蓉园,就如泥入大海,再无影踪,崔珣桌案上摊着暗探在长安城查探的结果禀报,他一份一份的看着,眉头微微蹙起,不知不觉,就到了二更天。
雕花木门传来轻轻叩门声,崔珣这才从汗牛充栋的公文中抬起首来,他掩了掩披着的白狐狐裘,然后起身,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李楹。
李楹穿着一身碧色花笼裙,衬托的她雪肤花貌,崔珣眼中浮现一丝柔和:“你怎么来了?”
李楹瞥了眼堆积如山的
公文:“来催你休息。”
崔珣微怔,李楹掰着指头算着:“现在是二更天,五更鼓敲响的时候,你就要去朝会了,所以你准备休息多长时间?”
崔珣嘴角微微扬起,他说道:“急着抓金祢,忘了时辰了。”
李楹看着他掩在厚重狐裘中的嶙峋身骨,叹了口气:“抓金祢要紧,但你的身体也要紧啊。”
“可抓住金祢,也能早日查清你案件的真相。”
李楹想起刚刚在门前时听到他的阵阵咳嗽,她脱口而出:“若为了我的案子,要损伤你的身体,那我倒希望,你不要查了。”
崔珣愣住,李楹也不由愣住,她一开始找到崔珣,就是希望他能帮她查清真相,让她不用再做孤魂野鬼,能够早日投胎转世,她对此执念甚深,但她刚刚居然说,如果查案的代价是崔珣损耗身体,那她宁愿他不要查了?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查清真相,不是她这三十年来最大的愿望吗?什么时候,这个愿望,开始排在第二位了呢?她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置信。
她失神之下,没再说下去,倒是崔珣率先回过神来:“别说气话。”他顿了顿,又道:“先进来吧。”
白鹤香炉中,李楹点燃一小块调好的安神香,伴随着袅袅青烟,香盈满室,李楹道:“这是我新调的香,可以让你晚上睡的好点。”
崔珣颔首,李楹看着他的苍白到几近透明的面容,她抿了抿唇,说道:“我方才,就是觉得你应该多照顾一下自己。”
崔珣说道:“我知道。”
李楹目光,移到他放在紫檀案几上的手背上,他手背也是苍白到青色血管根根毕现,李楹知道视线再往上,就是被衣衫遮住的累累伤痕,她顿了顿,说道:“突厥的两年,还有大理寺的一年,让你身子损害太多,你如果想多活几年,就要多加调养,不能再这样废寝忘食了。”
崔珣静静看着她,他轻轻“嗯”了声,他眼眸漆黑如深不见底的幽潭,看着李楹时,李楹都能见到自己倒映在幽潭中的身影,她莫名有些不自在,于是低下头,说道:“我可能,话有些多。”
她顿了一下,又道:“是不是后悔让我搬回来了?”
崔珣倒是很快回答了她:“没有后悔。”
须臾后,他又加了句:“话不多。”
李楹不由莞尔笑了笑:“你不嫌我,就好。”
崔珣看着她的灿然笑靥,低低说道:“怎么会嫌你呢?我……”
他似乎接下来还想说什么,但之后那句话,却最终还是没说,李楹等了会,见他没再开口了,她于是说道:“不嫌就好,那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她起身欲走,崔珣却叫住她:“公主稍等。”
李楹不解回头,崔珣好像有些不太好意思开口,半晌,才鼓了鼓勇气,说道:“这个安神香,味道很好闻,可以为我多做些吗?”
李楹没想到他会说这话,难道他方才就是想跟她说这话吗,不过这大概,是他第一次向她求取些什么吧,她笑道:“当然可以了。”
崔珣定定看着她,说了声“多谢”,李楹点头道:“你好好休息。”
她说罢,便出了门,但是出门之后,她也没有回自己房间,而是直到看到绿色窗纱里点着的白窑瓷灯灯芯熄灭,房中一片漆黑,她才转身回去。
第71章
那之后, 李楹每晚便为崔珣燃一小块安神香,许是安神香的作用,又或许, 是李楹在身边的原因,崔珣噩梦几乎再未出现过, 他也终于能够安眠入睡了。
伪造过所的查探, 也有了些眉目, 暗探回禀, 司门郎中和员外郎看似清流, 不依附任何一党, 但是家中却出现了崔颂清的字画,显然私下已经做了崔党, 那看来伪造过所,是何人所指使,也便显而易见了。
可是,为何崔颂清要替金祢伪造过所?
崔珣于是,便决定去试探一二。
但还没等他前赴崔府,崔颂清却主动找到了他。
朝会之后, 百官赐廊下食,宰相则在政事堂用餐, 卢裕民被圣人单独召见, 政事堂只余崔颂清一人,崔珣刚夹起一块糕糜, 就有内监前来,说崔相公请他过去。
他起身之时, 身侧官员都对他投向诧异目光,众人皆知, 崔珣虽是崔颂清的侄子,但崔颂清向来鄙其为人,对他从来都是不假辞色,怎么会突然邀他议事了,不过众人又转念一想,就算崔颂清对崔珣不假辞色,那崔珣也是他的侄子,况且,崔珣又是太后一党,和崔颂清立场一致,两人关系缓和,真是再正常不过了。
众人也不再多想,而是继续吃着廊下食,廊下食食盘一百道,还有三只羊,另外还有各色水果和美酒,不可谓不丰盛,有老臣不由回想三十年前,廊下食规格只有如今一半,自太昌新政施行后,国库日丰,贯朽粟陈,三十前那场前景不明的新政,到底是让先帝赌对了。
政事堂青石铺地,陈设古朴,光从外表看,并不能看出这是宰相决策天下大事的屋宇,崔颂清端坐在桌案之后,案几上放着的食盘上只摆了张胡饼,膳食比廊下食要简陋很多,崔颂清见崔珣看着他的食盘,说道:“口腹之欲,不值一提,倒不如将那银钱,为百姓多添些实益。”
崔颂清为官,的确做到了为国为民,崔珣点了点头,端坐在他对面,他案几上也只摆了张胡饼,崔颂清道:“若吃不惯,可去廊下取些吃食。”
“不用了。”崔珣道。
被囚在突厥的时候,他长年累月都是连张胡饼都没得吃,经常一饿就是七八日,崔颂清觉得他不习惯简陋吃食,那是看轻了他。
但崔珣也没有过多解释,他拿起酥脆胡饼,咬了一口。
其实换做以前,坐在伯父面前,他知晓接下来定然没什么好话,会连胡饼都没胃口吃,但李楹让他照顾好自己身体,他不想让她失望,所以还是囫囵嚼了几口胡饼,崔颂清看着他,徐徐说道:“听说你去芙蓉园抓金祢,扑了个空。”
看来伯父果然是因金祢的事找他,大概是知晓了他查到了司门郎中和员外郎,所以才焦急到等不到廊下食结束,就找他进了政事堂。
崔珣将口中鲜香胡饼咽下,然后拿起案几上的洁白锦帕,擦了擦手,平静道:“的确扑了个空,但也不算一无所获。”
“哦?”
“找到了一张伪造的过所,应是金祢没来得及带走的,顺着那张伪造过所查了下去,倒是有些发现。”
崔颂清神色不变,他也没问崔珣是什么发现,只是道:“无论你发现什么,抓金祢的事,都到此为止。”
崔颂清的要求,并没有出乎崔珣意料,他摇了摇头:“只怕不行。”
崔颂清微怔了下,似乎没想到崔珣会这般一口拒绝,他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于是没好气道:“如果是怕大理寺抓到金祢攀咬出你,那你放心好了,我会保你。”
崔珣道:“并不是为此原因。”
“那是为何?”
崔珣抿了抿唇,眸中神色沉静如水,他道:“大概是,求一个真相吧。”
为李楹,求一个真相。
崔颂清并不知晓崔珣心中所想,他嗤笑一声:“你崔珣罗织的冤狱还少吗?你也配说真相二字?”
崔珣大概是早就料到崔颂清会出言讥讽,他只是敛眸,说道:“伯父的要求,恕崔珣不能答应。”
崔颂清有些恼怒,他眉头皱起,凉凉说道:
“崔珣,我提醒你一句,你是为太后做事,有些事情,知道太多,不好。”
崔珣闻言,反而问了句:“伯父的意思是,太后不想让我抓金祢?敢问伯父,太后为何不想让我抓一个叛国贼?”
他这一问,倒是给崔颂清问倒了,崔颂清瞠目结舌,一时之间竟无法回答,因为稍一说错半句,便会被崔珣带入坑中,万劫不复。
他盯着眼前这个一直任他羞辱的内侄,直到这个时候,他才将此人与天下人口中阴戾狠辣的察事厅少卿对等起来,他之所以任他羞辱,那只是因为他不想计较,或者说,他是因为尊重他这个伯父,才不想计较。
崔颂清到底浸淫官场多年,他很快反应过来,他冷笑道:“好,崔珣,既然你不肯放弃金祢的案子,那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那张过所,是我指使人伪造的,你有本事,便将我抓到察事厅拷问吧。”
崔珣摇头道:“我不会抓伯父。”
他又道:“但我仍要问一句,伯父为何要袒护金祢?”他顿了顿,说道:“金祢手上,到底是有伯父的把柄,还是有伯父要维护之人的把柄?”
他语气虽然平静,但颇像审问,崔颂清愣住,崔珣继续道:“伯父一心为公,崔珣相信伯父是没什么把柄的,那便是金祢手上,有伯父要维护之人的把柄,但这天下,值得伯父维护的人,我只能想出几个。”
崔颂清脸色已经有点发白了,崔珣问:“是太后,还是……”
他说话时,一直观察着崔颂清神色,但是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接着是堂外内监尖锐声音:“见过卢相公。”
尚书左仆射卢裕民推门而入,他年逾五旬,清癯干瘦,看起来倒比实际年龄还要大些,他见到崔珣,先是一愣,然后不悦道:“看来今日的堂食,也没必要吃了。”
崔颂清本就被崔珣质问到目瞪心骇,又遇卢裕民闯入横加讥讽,他一肚子火正愁没处发作,于是冷冷道:“卢相公不需阴阳怪气。”
卢裕民瞥了眼崔珣,又看向崔颂清,嘲弄道:“崔相公寻来这鹰犬走狗,脏了政事堂,倒好意思讽我阴阳怪气。”
崔颂清不喜崔珣,但更不喜卢裕民,尤其是崔珣与他都属太后一党,于公于私,他也得为崔珣辩驳几句,他说道:“如果为天家做事便是鹰犬走狗,那你我,都是鹰犬走狗。”
卢裕民提高音量:“我卢裕民,是为百姓做事。”
崔颂清嗤道:“到底是忧国忧民,还是大奸似忠,将来史书之上,自有公论。”
他的话,激怒了卢裕民,两人在朝堂上是互相攻讦,到了这政事堂,更是彼此不让,卢裕民冷笑:“我大奸似忠?我无妻无子,家财不过数贯,也不会沽名钓誉,说自己是什么白衣公卿,更不会一边自命清高,一边指使自己的内侄充当爪牙,罗织冤狱排除异己!我所做的一切,上对得起天子,下对得起苍生。”
他说到这里,本一直静静听着的崔珣忽轻笑了声:“苍生?这苍生,是不是少了五万人?”
卢裕民瞬间一愣,崔珣起身站起,讥诮道:“哦,不对,还少了几个州的百姓。”
卢裕民脸色发白,崔珣看了眼卢裕民,又看了眼崔颂清,两人面上都是愣怔神色,崔珣目光,又定格在挂在白墙上的“经世济民”牌匾,他嘴角弯起:“这政事堂,到底是我这鹰犬走狗弄脏的,还是,本就是脏的?”
他说罢,便哑然失笑,他也不愿再去看卢崔二人神色,而是转身,晒笑而去。
崔珣出政事堂后,也不愿再去廊下与那些鄙夷他的官员一起进食,他似乎是一刻都不愿多呆,而是骑了马,离了大明宫,他挥鞭打马,马蹄飞快向宣阳坊而去。
终于到了那孤清宅院,看到朱红木门时,崔珣愤懑心情,也渐渐安定下来,他翻身下马,以前这里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歇息的场所,但现在,不一样了。
李楹正蹲在地上,看着燕啄新泥,这只春燕,便是她之前让崔珣救下的那只雏燕,如今数月过去,雏燕已经长成了春燕,李楹饶有兴趣地看着春燕喙尖一下又一下地啄向湿润泥土,待衔满泥土后,春燕便振翅高飞,去筑自己的新窝,然后又再飞回来,又再啄新泥,动作往往复复,李楹看的入迷,都没有发现崔珣提前回来了。
崔珣不由放慢脚步,李楹看着春燕,他看着李楹,和煦日光洒在李楹的身上,她纤柔背影显得格外宁静美好,崔珣静静注视着她的背影,他心中渐渐淡忘了那句“鹰犬走狗”,淡忘了那句“脏了政事堂”,也淡忘了卢崔二人的互相攻讦,世间喧嚣,但只要有她在身边,余生,足矣。
李楹似乎感觉到什么, 她回了头,果然看在站在海棠树下的崔珣。
他穿着一袭绯色官服,风起, 海棠花落,漫天落英缤纷, 花如雪, 人如画, 李楹微微怔怔。
只是虽风光旖旎, 美不胜收, 但海棠花枝簇簇繁茂, 树影斑驳,将他的容颜遮掩在暗色中, 缕缕金光,照映不到他身上分毫,就好像,是他燃烧自己全部,才成全这一场灼灼芳华。
李楹有些微愣,她没有起身, 去迎向崔珣,而是蹲在那儿, 双臂搭在膝上, 抬眸看着暗影中的崔珣,崔珣抿了抿唇, 步步从晦暗中走出,金色日光照在他的身上, 给他苍白如鬼魅的面容添了几分明色。
他走到李楹身边:“在看什么?”
李楹这才回过神来,她忙道:“看……春燕。”
她又问:“要不要一起看?”
崔珣颔首, 于是也俯下身子,盘腿坐在她身旁,看起了春燕。
如果有人此刻来了崔府,那定然会惊吓万分,天下人口中阴鸷狠毒的察事厅崔珣,会盘腿坐在地上,一脸平静的看着燕子啄新泥?
李楹也坐在崔珣身旁,她伸出手,小心翼翼去触碰春燕,但果不其然,她手指从春燕身上穿过,她碰不了活物。
李楹叹了口气,她微微侧过头,去看崔珣,崔珣双眸漆黑如点墨,定定看着啄新泥的春燕,眸中神色波澜不惊,李楹道:“崔珣,你是不是不喜欢燕子呀?”
崔珣凝眉,他很难回答李楹这个问题,他不喜欢花,尤厌莲花,至于燕子这些飞鸟,他谈不上不喜欢,但也谈不上喜欢,他这一生,好像就极少有喜欢的东西,李楹见他迟迟不答,于是道:“我喜欢燕子。”
她说道:“我喜欢花,喜欢飞鸟,喜欢一切生机勃勃的东西。”
生机勃勃吗?崔珣垂眸,她喜欢生机勃勃的东西,可是他,和这四个字没有半点关系,如果没有查案将两人牵引起来,她大概,根本就不会看他一眼吧。
他心中挣扎片刻,终于小心翼翼问:“你只喜欢生机勃勃的东西吗?”
李楹愣了愣,然后很快答道:“没有啊,我喜欢绿树红花,喜欢早莺新燕,但我也喜欢夜静空山,月隐竹林。”
崔珣心中渐渐安定下来,他道:“这样啊……”
李楹点了点头,她忽从荷囊中倒出一点碎米在手心,她说:“我很想喂一下春燕,可是我碰不到它,崔珣,你能不能帮帮我?”
崔珣颔首:“自然可以。”
他伸出双手,李楹将碎米倾倒在他掌心,只是他刚想去喂燕子的时候,那只燕子就仿佛受了惊吓,振翅飞走了。
崔珣苦笑道:“它怕我。”
李楹想了想,说道:“它不是怕你,而是,它不知道,你是想对它好,如果它知道了,它定然不会怕你的。”
崔珣意兴阑珊:“算了,不需要它知道。
“那怎么行呢?想做好事,就不要半途而废。”李楹说道:“你就坐在这里,不要动,它等下又会飞过来,你再喂它,反复几次之后,它就会知道你是没有恶意的,自然而然就会接受你的帮助了。”
崔珣细细咀嚼着她的话,燕子是这样,人又何尝不是这样?
他也是早早将自己的心门关上,在她反复表达自己的善意后,才接受的,他都能接受,何况燕子呢?
崔珣于是就按照李楹的话去做,等春燕飞过来啄泥,他再去喂,春燕受惊飞去,见他并没有追捕,于是又怯怯飞回,反复几次后,春燕才试探性的,去啄他掌心的碎米。
啄了一粒之后,春燕又拍着翅膀飞走,崔珣仍然伸着掌心,这次,春燕飞回来的比之前几次都快,见确实没有危险后,才大着胆子,在他掌心轻轻啄食。
啄食完边缘几颗后,春燕索性跳动到他掌心,低头轻啄着,崔珣只觉掌心酥酥麻麻,他仔细看着小小的燕子在他掌心轻盈跳跃啄食,心中忽然涌现出一种很奇妙的感觉,自从回到大周后,他就是人憎鬼厌的存在,他从没想过,会有一天,在他沾满鲜血的掌心,还能感受到旺盛生命的存在。
李楹道:“是不是还挺有趣的?”
崔珣默默点了点头:“是挺有趣。”
春燕啄食完碎米后,又在他掌心打了个滚,绸缎般的羽毛在掌心留下阵阵细腻的触感,崔珣看着掌心的春燕,身侧坐着温柔如水的身影,他有些恍惚的想着,他或许,有点眷恋这个人间了。
李楹忽道:“对了,你知道春燕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吗?”
“什么名字?”
“观音燕。”李楹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便是燕子,所以燕子也叫观音燕。”
崔珣听后,他盯着掌心跳动的春燕,但漆黑眼眸,似乎又不是在看春燕,他忽浅浅一笑,平静双眸,泛起万千涟漪,他轻声道:“原来观音,就在我的身边啊。”
燕啄新泥,莺争暖树,春日景明,自是一日静谧时光。
到了夜间的时候,武侯来报,说在城外骊山发现金祢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