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年明月夜by芸香青柠
芸香青柠  发于:2024年09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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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史那兀朵不怒反笑:“你这些话,敢在一年前说吗?一年前,我让你拿鞭子抽他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还不是因为你父亲登了汗位,你才敢说这些话!”
阿史那迦将自己的心里话一股脑说出,如同堵在心口的大石终于被搬开:“我承认,我是很胆小,是很软弱,可是现在,我想勇敢一次,他既然回了大周,我就要去大周找他,以后我也不会回来。”
阿史那兀朵眼中怒火越来越深:“他是我的莲花奴,你敢?”
她这般威胁,阿史那迦眼中却是深深的悲悯:“兀朵姐姐,你还不懂么,他不是你的莲花奴,这天底下没有任何一个人,能让他心甘情愿做莲花奴。”
阿史那兀朵眼中的愤怒快要喷薄而出,但她忽然间,语气却软了下来,她叫着阿史那迦的小名“阿依娜……”她说道:“我们不要为了一个男人,坏了姐妹情分。”
她说:“既然你这么想去大周,那姐姐也不会再阻止你了,你路上一切小心。”
阿史那迦对她突然的变化有点没反应过来,阿史那兀朵却上前几步,抱住她:“阿依娜,以前的事,是我不对,你若在大周找到崔珣,也替我向他赔个不是。”
阿史那迦因为她的拥抱浑身僵硬,她不知道是该伸手回抱住她好,还是不回抱的好,但还没等她想好,一把金鞘弯刀,就如毒蛇般,刺入她的背后。
阿史那迦不可置信的睁大眼,阿史那兀朵也不废话,她拔出弯刀,然后一下又一下,砍在阿史那迦身体,阿史那迦很快就没了呼吸,阿史那兀朵冷笑:“我早就跟你说过,那是我的莲花奴,是我的。”
她脸上手上都是阿史那迦的鲜血,她却毫无惧色,只是静静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果然,很快,苏泰可汗就发现了阿史那迦的失踪,他纵马来追,却只看到了阿史那迦尚带余温的尸首。
苏泰脚步踉跄了下,他去探阿史那迦的鼻息,但阿史那迦已经气息全无,苏泰怒不可遏,他拔出腰刀,横在没有逃走的阿史那兀朵脖子上:“你杀了阿依娜!”
“是我杀了她。”阿史那兀朵一口承认。
“你为何要杀她?”
“她不想去和亲,不想嫁给大周天子,这还不应该杀吗?”
“胡说!”苏泰怒道:“你当我不知道,阿依娜喜欢你的奴隶,所以你杀了她!你杀了我的女儿,我要你偿命!”
苏泰说罢,腰刀就朝阿史那兀朵脖颈砍去,阿史那兀朵大声喊道:“苏泰叔父!与其杀我,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和大周交代吧!”
苏泰的腰刀顿住,阿史那兀朵讥诮道:“你已经答应了大周,三日后就将自己的女儿送去和亲,你只有阿史那迦一个女儿,你哪里还变的出第二个去和亲?”
苏泰怒视着她,阿史那兀朵又道:“让我去大周,我去和亲。”
“你?”苏泰打量着阿史那兀朵右脸的可怖疤痕:“你凭什么?”
阿史那兀朵抚摸着自己脸上疤痕:“这疤痕,我会有办法的。”
她嘴角弯起:“苏泰叔父,你想让阿史那迦去和亲,不也是存着让她去打探大周消息的心思吗?你觉得,软弱无能的阿史那迦,能完成你的任务吗?而我,是最好的人选。”
苏泰阴沉眼眸划过一丝犹豫,阿史那兀朵又趁热打铁道:“苏泰叔父,让我代替阿史那迦去大周,成了,你有利,不成,你也没什么损失,你是个聪明人,相信你会做出选择的。”
她胸有成竹的看着苏泰,果然苏泰慢慢收起腰刀,他看了眼阿史那迦的尸首,说道:“阿依娜,别怪你父亲,要怪,就怪你自己。”
苏泰是一个极其冷酷的当权者,儿女对他来说,都是可以利用的工具,他同意了阿史那兀朵的计划,阿史那兀朵找来丹青妙手,要求将她脸上的暗红伤疤纹成一朵花,画师问她:“纹成什么花?”
阿史那兀朵手指抚过丑陋伤疤,慢慢说道:“莲花。”
当银针在她脸上刺下时,阿史那兀朵咬紧了牙关,她不许画师给她用麻沸散,她要清醒着感受着痛楚,她要让自己记住,这是崔珣给予她的痛苦。
很快,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自她右脸徐徐盛开,花瓣层叠有序,绯丽如霞,为她本就明艳的面容又添了几分灼灼色彩,自此,她不再是阿史那兀朵,而是即将奔赴大周和亲的阿史那迦。
薄雾散去,李楹从阿史那迦的记忆中抽离,和她一起回到了永兴坊新宅,她看向柔弱清丽的阿史那迦,说道:“所以,你是被阿史那兀朵所杀,而你的父亲,为了他的权力,没有为你报仇。”
阿史那迦点头,她喃喃道:“我不意外父汗不为我报仇,我自生下来的时候,便知道,我的存在,就是给父汗联姻用的,我其实很羡慕兀朵姐姐,至少尼都伯父是真的宠爱她,她有飞扬跋扈的本钱,而我没有。当崔珣来到突厥后,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敢违拗兀朵姐姐,我对他起了兴趣,于是偷偷观察他,越观察,我就越喜欢他,他身上,有我所没有的勇敢和骨气,我无可自拔的爱慕上了他,但是我没有想到,我的爱慕,也能变成伤害他的武器。”
李楹抿了抿唇,她脑海中,恍惚回想起在那个寒冷雪夜,阿史那迦挥向崔珣身上的那一记记残酷鞭笞,对他而言,那不仅是身体上的一次凌虐,更是精神上的一次凌虐。
阿史那迦小心翼翼开了口:“永安公主,我是不是很没用?我是不是很对不起崔珣?”
李楹怔了怔,她苦笑道:“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阿史那迦低下了头,眼眶慢慢盈满泪水:“对不住,我真的是个很没用的人。”
她低着头,一副十分难过的样子,李楹叹了口气:“其实,每个人的性格,都是由她的生长环境决定的,若让我处于你的境地,我或许也会成长成你这种性格,但你在最后愿意反抗你的父亲,去大周找崔珣,已经很是勇敢了。”
阿史那迦慢慢抬起头,她眼神之中终于多了点希冀,她问道:“真的么?”
李楹安慰着她:“你为他丢了性命,一缕执念附在弯刀之上,三年未散,假如他知晓你为他牺牲的这一切,他也不会怪你的。”
阿史那迦想了想,却苦涩一笑:“是,他是不会怪我,因为他根本就不会在乎我,我虽同情他,喜欢他,但是我从未付诸过行动,我不敢为他说半句话,也不敢让他所受的折磨减轻些,我甚至还在兀朵姐姐的逼迫下送了他一顿鞭笞,我这种软弱的喜欢,到底有什么用呢?在他心中,或许我和帮凶没什么两样,而他的性子,又像天山上的雪一样冷,我是不会在他心里有一点位置的,就算我为他丢了性命,执念三年不散,他也不会为我掉半滴眼泪。”
李楹怔住,她张了张口,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知道阿史那迦说的是实话,崔珣的性子,本就冷的很,他很难对人敞开心扉,在他堕入无边黑暗的时候,阿史那迦连试着救他都不敢,他自然不会在乎阿史那迦,就算阿史那迦为他死了,他也不会为阿史那迦掉半滴眼泪。
李楹心中,五味杂陈,阿史那迦的一片痴心,固然可怜,但崔珣在两人的关系中,也没有过错,她默然片刻,说道:“我要去找崔珣了,阿史那迦公主,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第68章
阿史那迦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下, 本满是凄清的眼眸中,突然闪现了一丝惶惶的期待,但片刻后, 她还是低下头了,酸涩说道:“不了。”
李楹微微叹口气:“那我自己去了。”
李楹进入阿史那迦的记忆中时, 尚是天明, 从记忆中抽离出来时, 已是深夜, 她提从走在青石板路上, 心中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 疼痛尖锐细密,就像无数细小的针尖扎着她的心脏一般, 让她连呼吸都觉得是种煎熬。
她终于走到熟悉的萧索宅院门前,还是那般门可罗雀,冷冷清清,她抿了抿唇,身形穿过紧闭的朱色木门,缓步经过庭院, 走到崔珣卧房前。
她透过绿色窗纱,隐隐看到崔珣正在伏案写着奏表, 昏黄灯影中, 他披着一身雪白狐裘,衣冠胜雪, 孑影茕茕,执笔的手腕清瘦嶙峋, 他一边写,一边剧烈咳嗽着, 灯影幢幢,人影寂寥,李楹提着灯,呆呆看着他书写的影子,久久都未叩门而入。
崔珣似乎感觉到什么,他微微抬起头,绿色窗纱外,那个提灯的秀致身影格外清晰,崔珣冷淡如水的双眸泛起一丝涟漪,手上雀头笔也不由啪的一声落到了白麻纸上,晕出一团漆黑墨迹。
他手指微微紧了紧,然后起身,快步走到浮雕门前,开了门,走向李楹,李楹提着云纹纱灯,仰头看着他的苍白面容,眼泪忽如断线珍珠般簌簌而落,崔珣有些怔住,他轻声问道:“怎么哭了?”
李楹只是看着他,眼眶中如雾泉朦胧,晶莹泪珠一颗颗顺着她的柔美脸庞不断滑落,崔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问:“是不是我又哪里惹你生气了?”
“没有。”李楹声音带着哭过的哑涩:“你没有惹我生气,你很好。”
崔珣略略愣了愣,李楹咬了咬唇,说道:“你听到了吗崔珣,你很好,你是一个很好的人。”
崔珣嘴角微微笑了笑,他轻轻道:“听到了,我很好。”
他对李楹道:“更深露重,先进去吧。”
白瓷灯灯芯火焰摇曳,崔珣将一只洁白锦帕递给抽泣的李楹,李楹默默接过,拭着脸颊的泪珠,锦帕很快就整个湿透,良久,李楹才止住抽泣,崔珣问:“到底怎么了?”
李楹颤抖的肩膀慢慢平静下来,她眼眶还有些泛红,她说道:“我捡到了一把金鞘弯刀,弯刀内附着一个人的执念,那个人,是突厥公主,阿史那迦。”
她看着崔珣呈现病态苍白的昳丽脸庞,说道:“她带我进入她的记忆,在她的记忆里,我看到了你在突厥两年内,遭遇的一切。”
她的话,似乎又将崔珣带入那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次次惨无人道的凌虐,将他博陵崔氏子的所有自尊和骄傲反复践踏,在突厥王庭,他不是一个人,而是阿史那兀朵的莲花奴,是一个她费尽心机想驯服的牲畜,他仿佛又回想起他赤身被关进狗笼时,那些指指点点的嘲笑和奚落,他脸色变的愈发惨白,手指也不由抓紧晕染墨迹的白麻纸,眼神之中更是如坠深渊似的茫然,时隔四年,那铺天盖地的屈辱和伤痛,还是足以让他整个人吞噬。
他张了张口,哑声道:“你……走吧。”
“我不走。”李楹红着眼眶,声音虽然轻,但格外坚定。
崔珣几乎是恳求的跟她说:“你走吧。”
“我不走。”李楹又重复了句。
崔珣惨笑了声:“你不走,我走。”
他说罢,真的踉跄起身,脚步轻飘飘的,就往外走去。
李楹也起身,她比崔珣快,她双臂张开,拦在浮雕木门处,眼中含着泪花,看着崔珣。
崔珣道:“你让开。”
李楹摇头。
崔珣去拨她肩膀:“让开。”
李楹被他拨的身子歪了歪,她脚步好不容易站定,眼瞅着崔珣要开门出去,她心中一急,忽然扑到他怀中,伸出手,紧紧抱住了他。
崔珣愣住,李楹的身体温暖柔和,颈畔散发的安神香气让他极端痛苦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李楹语带哽咽:“崔珣,这个拥抱,无关风月,只是想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你脚下的土地,是大周,在这里,没有人会逼你做莲花奴,你不需要害怕。”
她就这般拥抱着崔珣,不带一丝情欲的拥抱着他,不是控制,不是占有,而是温柔的慰藉。
她纯净的就如同天上的明月,不染一丝尘埃,光华洒落,清辉满地,皎洁月光,似乎照在那个大雪夜,被吊在汗帐外,遍体鳞伤的少年身上。
痛极之时,昏昏沉沉间,他似乎听到有人在说:“你就是你,你不是谁的莲花奴。”
那人还说:“这天下,不是没有一个人能救你,也不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救你,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崔珣指尖颤抖了下,他终于也伸出手,环抱住李楹纤细的腰肢,一滴泪水,终于自空蒙眼中滑落,滴入她的云鬓之中。
月明如水,清雅熏香自炉中袅袅升起,如仙境薄雾,淡淡缭绕在空气之中。
李楹看着轻轻拨动炉中熏香的崔珣,他嶙峋手腕上一圈狰狞伤疤格外醒目,李楹抿了抿唇,她说了声:“还疼吗?”
崔珣垂首看了看那圈伤疤,摇头道:“不疼了。”
李楹默默点了点头,她双手交叉,放在裙摆上,手指无意识的绞紧,她又问:“那段日子,很难熬吧。”
崔珣久久未答,良久,才恍惚说着:“想死,又不能死。”
短短六个字,说尽了他在突厥遭受的一切,他语气虽平静,但李楹眼前却闪现他在突厥经历的一幕幕屈辱,她眼眶又有些发红,于是咬唇,垂下头,压抑住自己的难过,不敢让崔珣发现端倪。
片刻后,她才抬起头,说道:“阿史那兀朵虽成了惠妃,但这里到底不是突厥,她没有办法再折磨你了。”
崔珣神思有些茫然,每次见到阿史那兀朵,她都用尽一切机会让他回想起他在突厥所遭受的耻辱,她来大周三年,与他见不到五次,可每一次,他都是心神俱伤,病上加病。
他想忘记,她偏偏不让他忘记,回忆像潮水般,将他整个人淹没,让他陷入无法逃离的窒息。
耳边似乎传来李楹轻柔的声音:“崔珣,不要害怕,我会陪着你的。”
崔珣就如同即将被淹死的人,终于抓到了一根浮木,他愣怔看着李楹,她相貌虽然柔婉,但是面容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坚定,她让他不要害怕,她说她会陪着他。
崔珣眼中忽然一热,他垂首,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袅袅熏香即将燃尽,崔珣也马上要上朝了。
青烟丝丝缕缕,直达上空,正如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但是,在黑暗中挣扎的人,总希望,明月的皎洁月光,能够多停留在他身上须臾。
崔珣忽对李楹说了句:“你……搬回来住吧。”
还没等李楹回答,他就道:“金祢的下落,我已经有了些端倪,你在外面,传起话来,终究不太方便。”
李楹看着他清冷如碎玉的眼眸,他向来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眼神,此时似乎有些紧张,李楹轻轻点了点头,崔珣仿佛松了口气,他道:“书房一切摆设,都没动过,我会让哑仆再收拾干净的。”
李楹对于房间的好坏,并不在意,她反而问崔珣:“真的能抓住金祢吗?”
崔珣颔首:“我已经查到他来了长安,察事厅武侯如今正在搜查长安每个角落,不出数日,应该就会有结果了。”
李楹忽然迟疑了下,崔珣道:“是马上要找到金祢了,有些担心吗?”
所谓近乡情怯,李楹追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真正的凶手,而金祢极有可能知道,当接近事实真相时,这种既忐忑又不安的心情,相信每个人都有,李楹也不例外。
但是此次,崔珣却猜错了,李楹摇了摇头:“我不是因为马上找到金祢而担心。”
“那是为何?”
李楹望着他,眼中是深深的担忧:“察事厅在找金祢,大理寺也在找,如果被大理寺先找到,再强迫金祢说一些不利于你的证词,那怎么办?”
原来,她是为他而担心。
崔珣心中,阵阵暖流涌过,他说道:“我有把握,大理寺不会比我先找到金祢的。”
李楹默默点了点头,她望着崔珣苍白面容,忽叹了声:“我知晓你办起公务来,就习惯不眠不休,你这样,大理寺是不会比你先找到金祢,但是你自己的身体,也难免会累垮掉。”
崔珣看着她担忧神色,向来冷如霜雪的眼神之中难得有了一丝柔和:“我有分寸。”
李楹心中,顿时也说不上是气恼还是无奈,她赌气道:“我若搬回来,便会让你不这么作践自己的身体,你能受得了吗?”
崔珣只是看着她,微笑颔了颔首,他笑起来时,一双桃花眼笑意微微荡漾,犹如千朵桃花徐徐盛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李楹心中,忽猛烈跳动了下,她慌忙低头,藏住脸上浮现的一抹红晕,她低声说道:“那你不嫌我烦的话,我就搬回来啦。”
她垂下的脖颈优雅修长,皮肤细腻白皙,如同月光下的玉石般散发着淡淡的光泽,崔珣目不眨眼的看着,轻轻说了声:“嗯。”
崔珣上朝之后,李楹便回永兴坊收拾行囊,她踏入宅院后,便燃起曼珠沙华,阿史那迦的身影又渐渐出现。
李楹问道:“阿史那迦公主,我要搬去崔珣府邸了,你要和我一起去吗?”
阿史那迦仍然有些犹豫,李楹道:“我知晓你不敢见崔珣,但是你执念附在弯刀三载,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再见到他吗?如今他近在咫尺,你总是不见,也不是法子。”
阿史那迦还是在犹豫,李楹叹道:“算了,如果你真的不敢见他,那我就将弯刀继续放在这里,等你想见了,再去崔府找我。”
阿史那迦咬着唇,点了点头,她身影又隐回金鞘弯刀之中,李楹将弯刀放在书架上,然后才拿起行囊,离开了新宅。
在从新宅去崔府的过程中,她特地挑选人多的市集行走,果不其然市井之中都在议论金祢和崔珣,言谈之间,都说这两个叛国贼丧权辱国,就应该一起千刀万剐,李楹蹙眉,受金祢之事影响,崔珣投降突厥的骂名又开始甚嚣尘上,在百姓的眼里,只要抓到金祢,就能连带找出崔珣投降突厥的证据,一并将他下狱处置。
市井百姓都这么想,何况朝中大员呢,崔珣在朝中树敌众多,若金祢落到大理寺手中,大理寺的九九八十一道酷刑,能让没有变成有。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崔珣早日抓到金祢,不让金祢落入旁人之手了。
但不知为何,虽然崔珣有把握他能先于大理寺抓到金祢,但李楹心中,一种深深的担忧感,久久萦绕不去,总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她略略镇定了下心神,希望她的担忧,是错的吧。

几日后, 察事厅武侯回报,竟说在芙蓉园发现金祢踪迹。
崔珣愕然,芙蓉园是皇家禁苑, 金祢如何会在那里?他转念一想,或许因为金祢以前是百骑司都尉, 对皇宫密道了如指掌,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所以他才会躲在芙蓉园。
怪不得察事厅和大理寺快将整个长安城都翻遍了, 连个人影都没看到, 这金祢, 倒真是狡猾。
只不过,他带察事厅去抓金祢的时候, 大概是夜枭又监控到众人前来,金祢提前逃了,崔珣扑了个空。
当李楹听说之时,她问崔珣:“金祢在芙蓉园的时候,躲在哪里呢?”
“一个废弃的花仆房,那里很少有人去。”
李楹若有所思, 芙蓉园在长安的南边,大明宫在长安的北边, 两个地方并不在一起, 所
以芙蓉园虽是皇家内苑,但皇帝后妃去的也不多, 所以这里,的确是最好躲避的地方。
而距离金祢逃往长安, 约莫已经半个月了,这半个月, 金祢都住在芙蓉园的花仆房,里面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
当李楹告诉崔珣她的猜测时,崔珣点头:“我也有意再去一趟花仆房,一探究竟。”
“你在抓金祢那日,没有发现什么么?”
崔珣摇了摇头,道:“有一些怀疑之事,人多之时,终是不太方便去证实。”
至于他在怀疑什么,他没有告诉李楹,他也希望,是自己怀疑错了。
夜间的芙蓉园,一片静谧,芙蓉花期未到,园中的桃花与茱萸等花倒是竞相绽放,碧湖湖面倒映着的如钩明月与似锦繁花相映成趣,亭台楼阁掩映在绿树红花之间,精巧雅致,湖面中央,还盛开着一株并蒂莲,须知莲花夏日才开,此株并蒂莲提前盛开,浑天监上表说是君贤臣忠,天降吉兆,圣人于是龙颜大悦,携文武百官前来观赏这株并蒂莲,唯独崔珣称病未去。
他在突厥所有的不幸,都源于“莲花郎”三字,这让他如何不憎恶莲花。
所以崔珣与李楹经过湖畔的时候,他加快脚步,看都不愿看莲花一眼,李楹转头瞥了眼湖中灼灼明艳的并蒂莲,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两人走到花仆房,花仆房在芙蓉园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据宫人说这里已经二三十年没人居住了,以前倒是住过一个花婢,被当时的百骑司都尉金祢查出私通外臣,酷刑逼供下不幸身亡,之后,就听说这花仆房闹了鬼,没人再敢来了。
崔珣道:“那花婢应是冤死的,太昌血案发生后,先帝大杀门阀,金祢作为百骑司都尉,先帝的亲信,自然要冲锋陷阵,他要对付的,应该不是这个花婢,而是那个外臣,这花婢不过倒霉碰上罢了。”
李楹听的心惊:“那这个花婢,不是十分可怜吗?”
崔珣不置可否:“太昌新政刚开始推行的时候,难如登天,世家门阀对新政都抵触万分,政令即使出了长安,到各州府,也都阳奉阴违,太昌二十年的守岁宴,更是一半大臣借故不出席,以示不满之意,先帝虽愤怒万分,但对此种状况,一时之间,也不好发作。”
他说到这里,李楹不由大概猜到了之后的事情,果然崔珣继续说道:“公主落水之后,太昌血案发生,长安城死亡数万人,世家门阀这才意识到,眼前的圣人,不再是少年登基,受薛太后掣肘的傀儡天子,而是大权在握的独断帝王,世家噤若寒蝉,自此新政顺利推行,再无阻碍。”
李楹脸上神情,不由愈发凝重,崔珣徐徐道:“这个花婢,不过是死的数万人其中一人罢了。”
李楹觉得有些惘然,她虽然知道太昌血案,死亡者众,但看到眼前这破旧花房时,她才对“死亡者众”这四个字有了更深的实感,她张了张口,忽说道:“崔珣,是我导致了他们的死亡。”
崔珣道:“不是,是先帝。”
“但没有我,阿耶也不会杀他们。”李楹苦笑:“崔珣,我会不会下地狱?”
崔珣只是道:“此事与公主无关,如果公主能够选择,也定然不愿意发生此事。”
他这话,倒让李楹心情慢慢安定下来,李楹眸中迷惘神色渐渐褪去,良久,她道:“你说得对,如果我可以选择,我也不会愿意发生这件事的。”
她走进花仆房,眼前似乎浮现那个花婢的身影,她喃喃问道:“崔珣,你觉得,我阿耶,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珣抿唇,说道:“一杀多生,他是个,合格的皇帝。”
杀生虽为罪业,然杀一人,得生万人,却为功德,所以,太昌帝,不是一个好人,但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花仆房中,还能看到人生活过的痕迹,想必是金祢留下来的,李楹不由道:“这花婢是被金祢所害,他居然还有胆量住在这里。”
崔珣道:“金祢定然是想,活着都奈何不了他,何况死了。”
李楹想到自己,魂魄之身,确实奈何不了阳间之人,就连现出形体都不能,她苦涩一笑:“他想的倒是对的。”
崔珣见她似有郁郁神色,于是不再提这话题,而是在花房四周蹲下查看,李楹也学着他在墙边仔细找着,忽然李楹发现墙角的一块砖有些松动,她抽出那块砖,果然发现里面有一样东西。
那是,通关所用的纸质过所,凭此过所,可以一路畅通无阻,去往大周任何地方。
李楹将纸质过所递给崔珣,两人打开一看,只见过所的名字并不是金祢,而是一个陌生名字,李楹不由道:“这过所是假的吗?”
崔珣看着上面的尚书省官印,摇了摇头:“不是,是真的。”
“那这上面不是金祢的名字,是他偷的?”
“未必。”崔珣将纸质过所叠好,置入袖中,他说道:“回去一查便知。”
月明星稀,崔珣和李楹走在湖畔的垂绦柳丝下,湖心是颜色灼灼的并蒂莲花,李楹看了眼那株并蒂莲,又不由侧目看了眼崔珣,他眉头微微皱起,脸色有些苍白,也不知道是还在想那张纸质过所,还是因湖心的并蒂莲花,又想起一些不愿回想的往事。
后者的可能性,应该更大些。
李楹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突厥的两年经历,给崔珣造成了太深的屈辱,以致于稍微和突厥有关的东西,他都不愿去触碰,她可以理解他的这种心情,毕竟她进入阿史那迦记忆后,光看她都觉得受不了,何况是亲身经历的崔珣呢。
她手指忽扬起绿色鬼火,鬼火悠悠来到湖心,变成一团薄雾,遮掩住那株并蒂莲。
崔珣顿住脚步,他看着湖心的白色薄雾,目光又投向李楹脸上,李楹抿了抿唇,轻声说道:“不想看,就不要看了。”
崔珣清冷如寒星的眼眸之中泛起一丝动容,他默默颔首,便继续和李楹并肩而行。
李楹走了几步,忽道:“崔珣,有些事情,不是你的过错,该觉得羞耻的,是其他人。”
月光如水,投在崔珣垂下的翦翦鸦睫之上,崔珣从不愿和人提起在突厥发生的事情,就算是李楹,他也一字未说过,但这些事,藏在心中太久,就如同一直绷着一根细细的丝弦般,他也不知道,丝弦什么时候会断,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精疲力竭,疲累不堪,他手指握到泛白,终于试着艰难开了口:“如果,没有金祢说的‘莲花郎’三个字,或许一切事情,都不会发生。”
“施虐者,是怎么都有借口施虐的。”李楹道:“崔珣,不要将这件事情归咎于你的容貌,真正应该归咎的,难道不是阿史那兀朵病态的独占欲么?”
她声音虽轻,但格外清晰:“你总觉得,若没有‘莲花郎’三字,你就不会遭遇那些屈辱,可是,明明是若没有阿史那兀朵,你就不会遭遇那些屈辱啊,这到底和你,有什么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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