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照片中,这个女孩仍在笑着,因为不习惯做表情,脸上的笑容有一点僵硬,透着青涩与腼腆。
乌冬看了那照片几秒,听到远处有动静,又若无其事地将照片放回兜里。
也不知那个冒牌的家伙在赌场里赢了多少钱。
乌冬走边走边想。
其实楚来的伪装并不高明,就算他没见过午夜,在第一眼见到楚来时没认出她是假扮的,也能通过她身上散发的同类气息作出判断,更何况他知道午夜的相貌。
在她假模假样说了那个“我有一个朋友”的故事后,乌冬越发肯定,她也来自Q14的下城区,甚至,她就是那个当年从孤儿院逃跑的人。
也只有她那样的胆量,才敢冒充成和他们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大小姐,莽撞地登上这艘船。
这场计划里所有的人都看不出来她是冒牌货,因为他们根本不在乎午夜是个什么样的人、是什么性格、喜欢什么东西,而唯一在乎午夜的人,却希望她永远不要走上这艘船。
乌冬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赌场,离开花园。
冲着当年间接救下他的缘分,希望这个冒牌货能多赢些钱吧,如果她还有机会将那些钱带下船的话。
管家循着吵嚷声拨开人群。
桌面上,筹码堆叠得比他离开时要高了许多,随着荷官又一次翻牌,众人忍不住再次发出欢呼声。
那个被选中的赌客搂着身边的牛郎,激动地跳了起来。
“又一个十五万!”
赌场经理小心翼翼地经过楚来身旁,从空了大半的筹码箱里将筹码一个一个往外取。
虽然这位午夜大小姐脸上戴着面具,看不出表情,但经理总觉得她周身的气压很低。
管家来到楚来身后,飞快地根据牌桌上的筹码估计了一下,就这么一会儿,那个赌客赢下了一百万,有七十五万都是从楚来的筹码箱里赢走的。
他忍不住在心里犯嘀咕,怎么赢得这么多?
这也是此时此刻楚来心里最大的疑惑。
为什么一切和她想得完全不一样啊?!
那个赌客自从答应和楚来做交易后,好像真的时来运转了,押什么赢什么,从最开始只敢小心翼翼地几千几千地押,到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直接按投注额上限一次押五万。
而每一次,她都赢了。
她脸上神色近乎狂热,甚至开始抱怨为什么这家赌场规模这么小,还设置了押注限额,只能让她押五万,就凭这手气,她能赢更多。
楚来的筹码十五万十五万地往外给,旁人都觉得午夜大小姐阔绰,这点钱不过是洒洒水,只有她自己心如刀绞,要知道她在下城区的时候连一千五的房子都租不起。
方才的豪气早就随着一张张筹码的离去消散了,当初看着金指赚钱容易,没想到在她这里,才刚起步就快把本金全赔光了。
楚来的视线落在那位赌客的转运手串上,甚至思考起了莫非冥冥之中真有玄学的可能,早知道这东西这么好用,当初她上船前也该弄一串来戴戴。
荷官清桌面发牌,那赌客搓了搓手,又推了五万的筹码在“闲”的位置上。
整张桌子只有她一个人在下注,人们兴奋地聚集在她身后,反倒是楚来这边冷清了下来。
就在她把关于转运手串的幻想从脑海中抛弃,开始沉下心思考输光钱后的对策时,一个女人经过她身旁,将五万的筹码放在了“庄”的位置上。
她转头对楚来扬了扬下巴:“我也想玩一拖三,怎么样,你同意吗?”
荷官停下揭牌的动作朝这边看,楚来一怔。
面前这个女人看上去三十岁出头,穿着十分低调,黑衬衫白西裤,头发剪得很短,除了船上用于识别身份的通讯手环外没有戴任何首饰。
她的衣服找不到品牌标识,不同于楚来那套看不出牌子的二手机车服,那件衬衫光是看版型和质感就知道价值不菲。
更何况她还戴着一副眼镜——在医学已经相当发达的这个时代,能上这艘船的客人,根本不缺钱治疗视力问题——楚来猜测那副眼镜应该是某种搭载了电子系统的设备,只不过因为太过先进,反而和普通眼镜一样轻便。
“章兆,认识一下。”
面对楚来打量的眼神,她索性大大方方地伸手,楚来回握上去。
章兆给楚来的感觉很奇怪,她不像是会出入赌场的人。楚来从她身上看到的是一种能掌控全场的自信,这种人往往不屑于把希望寄托在运气这种虚无缥缈的事上。
但眼下章兆却在和那个赌客相反的位置上下了注,那几张放在庄位的筹码像一份结交她的投名状,无论谁赢谁输,楚来都不会亏掉十五万。
就凭这一点,楚来有种预感,章兆不是冲着让她亏钱来的,于是她朝章兆点头:“我和你赌。”
人群分流了一部分到章兆背后,议论纷纷地看起了热闹。
那个赌客看到章兆在“庄”上压了筹码,也有些紧张,陌生人加入赌局像是某种信号,寓意着她的好运气快要到头了。
荷官把牌一张张揭开,赌客屏气凝神,章兆却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她朝人群外围望去,像是在找人。
筹码碰撞声让章兆移回视线,牌桌上,“闲”又一次赢了,那个赌客正兴高采烈地把筹码往身边拢。
就是这么一转头,章兆输掉了二十万。
众人都看向章兆,五万筹码已经被收走,大家在等着她给楚来补上剩下的十五万。
可她手插在兜里,站着没动,那条西装裤被熨得很服帖,看不出来兜里能装下十五张筹码。
就在赌场经理试图打圆场时,一个头发染成亮红色的少年粗暴地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将手中的筹码箱重重放在章兆身边的桌上。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他丝毫没有压抑脸上的不满,对着章兆抱怨道:“我是来给你当仆人的吗?”
所有人齐刷刷地去看他的手腕——他戴着一个浅绿色的通讯手环,是船上客人携带的侍从需要强制佩戴以用于识别的标识。
侍从说难听点不就是仆人吗,这小子什么情况?
章兆没理他,打开筹码箱——这个筹码箱比楚来身边那个要大一号,里面整整装了三百万筹码。
少年见她不答,更加不满,垮下脸刚要说话,章兆轻描淡写地开口了:“如果再控制不住情绪,就去房间里吃药,然后等着我回去给你做治疗。”
一时间场上鸦雀无声。
大家都能感觉到,章兆所谓的“药”和“治疗”一定不只是什么普通的治愈手段,因为那个原本怒气冲冲的少年在听到她口里的话后打了个寒噤,像只刚开始发脾气就被主人踹了一脚的狗一样,老老实实地在章兆身边原地坐下了。
是的,没有凳子,他就这样直接坐在了赌场厚厚的地毯上,盘起腿望着章兆的裤管冥想起来。由于他睁着眼睛,看上去更像是在发呆,却对旁人的惊讶目光丝毫没有察觉。
众人肃然起敬。
牛郎店里也不是没见过有特殊癖好、玩得很大的客人,但这个少年看上去才不过十八九岁——要知道联邦规定的成年标准是二十岁——从言行举止看来社会化程度极低,怎么看都是因为在章兆那里吃了不少“药”,接受过不少“治疗”。
不愧是Q14区的牛郎店,光明正大地玩得这么狂野。
章兆朝楚来抱歉地笑了笑,将十五万筹码递过去,却并不打算对脚边的少年做更多解释。
楚来接过筹码,越发觉得奇怪。
章兆的派头看起来没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却唯独对午夜很感兴趣。
她的态度与其说是有意巴结,更像是“只有我们两个是一边的,我们和那群人都不同”。
章兆递完筹码,又问那位赢了很多钱的赌客:“你还要继续吗?”
赌客被她这么一问,反而有些发憷,但回望自己桌上赢下的大把筹码,又有些眼热:“再来。”
荷官发牌,赌客又在“闲”上押了五万。
章兆望着牌桌思忖片刻,也在“闲”上压了五万。
如果这次她们赌赢了,楚来就得再交出去三十万,即便有刚才赢回来的筹码,楚来身上也剩不下多少钱了。
荷官翻牌,众人探头去看,楚来没动,心里思考着万一又要给钱,如何带着亏得只剩一成的筹码不失风度地离开。
筹码作响,章兆将三十万推到她面前:“我输了。”
那个和章兆一起输了钱的赌客眼看着筹码被推走,越发清醒过来。
她很相信运气,章兆一来,她就开始输钱,这不是个好兆头。
她吩咐牛郎将剩下的筹码收起来,在众目睽睽下离开赌桌:“我不玩了。”
像是生怕午夜反悔,她和牛郎带着那笔意外之财飞快地离开了这里。
而看热闹的人还没走——章兆仍旧留在牌桌上。
就在那个赌客清算筹码的时间里,她连押三把,三把都输了。
四十五万筹码被推给楚来。
就像是那个赌客临走前将好运转给了楚来一样,她开始源源不断地从章兆手里赢钱。
荷官一遍遍发牌,章兆一次次下注,输了,又输了,楚来身旁的筹码箱逐渐堆满,又因为放不下而换成了和章兆的筹码箱一样大的型号。
连看热闹的客人都走了不少,能从午夜的手里赢钱当然有意思,但一直输钱给船上最富的人就没什么看头了,甚至有迷信者对章兆避之不及,唯恐沾了她的坏运气。
赌厅中不设任何可以看时间的地方,为的是让赌客能更加忘乎所以地沉浸在赌局中。
楚来明明应该做那个气定神闲的代理人,现在却牢牢盯着牌桌,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轻松地逆转了局面。
当管家上前提醒已经到了0点时,章兆刚好输掉了最后一笔筹码。
整整三百万,全部被楚来收入囊中。
不少客人为了去拍卖会占座看热闹,已经提前离开了。
这张牌桌周围几乎已经空了,赌场经理去帮楚来将筹码兑换进账户里,管家见楚来和章兆仍坐在位置上,似乎有话要谈,便识趣地退到一旁。
楚来这时几乎可以确定了,章兆是故意输给自己的,这三百万几乎是卡着点、一分不少地送给了她,能在赌场中控制输赢的人,要么耍了手段,要么和赌场串通过。
看那个赌场经理刚才去换钱时恍惚的样子,章兆应该不是赌场的人,那么她用的手段是什么?
楚来去看她的眼镜。
似乎隔着面具猜到了她的想法,章兆笑着推了推镜框,却不打算承认,因为她自信接下来的话能转移楚来的注意力:“你是丁一吧?没想到在这里能遇到熟人的女儿,我是丁寻理的大学同学。”
她直接无视了午夜这层马甲,攀起了楚来听都没听过的关系。
丁一?那是午夜的真名吗?她怎么会知道?
楚来沉默,对即将开启的谈话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楚来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刚见到章兆时的场景。
她在自我介绍时说了名字,却没等到楚来的回应,此刻又点出她和午夜的家人有关系。
看楚来印象中那些寒暄的人但凡真的从前熟识,都会用类似“你小时候我还见过你”之类的话拉近距离,由此看来章兆和午夜并不熟悉。
于是楚来很自然地回答道:“不好意思,我不记得你了。”
章兆毫不在意,笑道:“当然了,看你刚才的反应就知道你不但没见过我,你父亲也没对你提起过我的名字。那个时候我才16岁,跳级考进A大,你父亲又是在修第二学位,每天忙得脚不沾地,我只在课上和做实验的时候和他见过,直到要毕业了,我才知道他还有个女儿。”
A大?学位?
只在孤儿院里完成过基础教育的楚来茫然了,A区和大学在她这里像是童话中才会出现的地方,Q区只在Q1城设立了大学,高昂的学费让她这种出身的孩子从知道“大学”这个地方开始,就断了上大学的念想。
楚来谨慎地思索片刻,唯一能理解的就是跳级这个词。
当初孤儿院的孩子的课程安排不是按年龄分,而是按水平分的。虽然每天上不了几节,老师也只是为了混课时费随便讲讲,但就是有那么几个孩子学得比年长的孩子还快,楚来就是其中之一,可惜她没有继续读下去的条件。
午夜的父亲怎么也得快五十岁了,这个章兆却只有三十多,能在一起上课,说明章兆天赋异禀,从这个角度出发去夸她总不会错。
“能跳级进去,你一定很聪明。”
楚来话刚出口,章兆就笑了:“听你夸我聪明,总觉得有些奇怪。毕竟你15岁的时候就通过A大的资格考试了。”
这话楚来真的不敢接了。冒充富婆,她还能从之前遇到过的人里找个模仿的样板,可冒充天才——如果有15岁就能考上A大的天才,也不会待在Q14了。
但章兆的话却很快让楚来松了口气。
她似乎把楚来的沉默理解成了不悦,露出关心的表情:“你父亲到最后也没让你去上学吗?我以为他早就放弃私人教育那一套了。”
章兆的话帮楚来拼上了一块重要的拼图。
为什么一个富家女会放弃优渥的生活千里迢迢跑来Q14私奔?爱情固然令人向往,但一个未曾谋面的牛郎,真的值得她忍受从富人区到贫民窟带来的巨大落差吗?
一定是因为她渴望的东西比物质更重要,而那也是楚来赌上性命追求的东西——自由。
这一刻,楚来第一次地真正地为死在休息室里的丁一感到了难过。
天资聪颖却无法求学,有喜欢的人却无法见面,也不知她出门时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最后却死在了上船前。
是谁杀了她?真的是君子兰吗?君子兰又为什么会认识她?
章兆仍在等待她的回答,楚来强迫自己压下心里不断涌出的问题,有些苦涩地道:“是啊,没有去。”
章兆若不再说话,注视楚来,表情与其说是若有所思,更像是欲言又止。
楚来却不打算再让她这样一直问下去,为了扮演好章兆口中的丁一,她要掌握话语权。
她问:“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章兆一怔:“你父亲在找你,很多人都知道你瞒着他出来了。”
楚来不明所以,这和认出她有什么关系?
章兆很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能得到这个消息的人,都有自己的渠道认出你。看来我是第一个找到你的。”
这让楚来有些紧张了。
船上虽然驶到了海上,但依旧有卫星网络。如果有人一路寻找丁一到了赌场,却发现她已经死了,那么很快章兆也会得知这个消息。
楚来不愿去想自己被揭穿后的下场。
此刻时间已经进入了航行的第二天,离抵达还有约三十六个小时。
她需要保证剩下的这段时间里不出纰漏,比起远离章兆,更好的选择是赖在她身边,不给她接收新消息的机会。
楚来起身看向门外:“我要去参加拍卖会了,一起吗?”
章兆点头,也站起来,那个坐在地上的少年正靠着她的腿,顿时身子一歪,险些摔倒。
章兆瞥他一眼:“你的宵禁明天才能解除,回去待着吧。”
少年哦了一声,自己站起来掸了掸身上的灰,随后径直离开,也没有礼节性地对楚来告别。
章兆知道楚来心里在想什么,对她解释:“船上零点以后会对未成年人实行宵禁,他明天才过二十岁生日。”
楚来早就在好奇章兆和这个少年的关系了,却没见章兆做更多解释。她没在意,即便现在不是问的时候,接下来有的是时间问。
两人并肩而行,走出赌厅,穿过花园,在管家的带领下往六楼的拍卖场走去。
电梯上升时,章兆又问楚来:“你妈妈还好吗?现在身体怎么样?”
楚来含糊道:“还是老样子。”
见面就问“身体好吗”已经是旧时代的事了,在当下,如果询问起某人的情况时先关心身体,说明对方一定生着病。
对于这种问题,如果不想被追问,最好的回答就是“老样子”。
章兆这么问,无非是想表达她对丁一一家的确有所了解,想让对方放下戒心。
可她了解得越多,对楚来而言就越不利。
电梯里安静下来,直到电梯门开时,章兆冷不丁开口:“你在紧张?”
能不紧张吗?一边要糊弄这个“父亲”的同学,一边还得担心等会儿拍卖会出什么状况,把她连本带利赚到的三百万赔进去。
楚来的头又开始阵阵钝痛,语气没那么好了:“如果你要向我爸爸报告我的下落,我当然会紧张。”
章兆立刻接话:“刚才忘了和你说清楚,我是来帮你躲开他的。”
楚来转头的动作很明显,看到章兆得意的表情,知道她根本就不是什么“忘了”,而是故意到现在才提。
章兆道:“当初在学校时我和你父亲的理念就不一样。我们本科都是生物相关,但后来我选择去研究基因改造,他的进修方向却是仿生机械。他或许都忘了,我还在课上和他争辩过。我这人有个小毛病,记仇。之所以帮你,只是为了让自己开心。”
很显然,科技的发展到了Q14的下城区时已经没剩多少红利可吃,楚来听得有些恍惚,下意识地复读道:“基因改造?”
仿生机械尚能理解,她在黑市里见过帮人装二手义体的医生,但基因改造——这听起来像是楚来上网看到后会嗤之以鼻地刷过去的假新闻。
在被确诊基因遗传病以后,她不是没有搜索过治疗的方案,但能够出现到她面前的文章大多会为了博点击而编纂得天花乱坠,她抱着希望拜访了一些所谓的医生,结果却是被骗走了积蓄,而丝毫没得到有效的治疗。
如果她有机会接受高等教育,就会知道真正有用的资料只在富人区的学术圈里流通,甚至就算把专业文章摆在了普通人的面前,他们也会因为根本看不懂而不得不放弃研究。
章兆朝楚来凑近了些:“我知道你可能会不屑,毕竟直到今天设立这个研究课题的大学也没几所,灰色领域的发展总归是受限的,但那些大集团给的钱很多。我和你父亲不一样,没有那么崇高的理想,只想好好享受用知识赚来的财富。”
楚来满脑子都是自己的病,话在嘴边转了一圈,却没有贸然开口。面前这位既然研究这个方向的课题,随便询问只会露怯。
她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追求财富也算一种理想,谁也不比谁低一等。”
楚来的话让章兆笑起来,她觉得自己和丁一心照不宣地确认了同一战线。
于是她向楚来交换了一个新的秘密: “刚才那个孩子你也看到了,他是基因改造人。”
楚来大脑空白了一瞬。
和那些骗她钱的黑市医生不同,眼前这个女人真的能编辑活人的基因,进行她想要的改造。
“他是我们课题组新一批的实验品里最不稳定的一个,我得亲自盯着他,所以这次出门也把他带上了。我让人把设备带上了船,他晚上不能睡床,要睡在数据监控舱里。”
楚来当然听不懂什么“课题组”“监控舱”,那些听天书一样的词汇在她这里汇总成两个字——“生机”。
她想要自由,想要赚钱,但这一切都建立在她有命享受的基础上。
楚来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她关心已久的问题,用最大的力气压抑声音里的颤抖:“既然能改造基因,遗传的基因病也能治吗?”
章兆意外地瞥了她一眼:“当然可以。这两年技术发展得快,A大本科毕业的学生都能去医院参与基因病的治疗工作了。”
楚来知道,此刻章兆的眼神仿佛在说“这么简单你都不知道”,但她已无暇说些什么来掩饰自己的无知,以减小暴露的风险。
在下城区里被诊断出的绝症,到了联邦最高级区域、最顶尖大学里,却仿佛成为了最基础的课程。
她曾经想象过自己所在的地方和那些富人区的差距有多大,但发现人的想象往往受限于认知,如果不是这次上了船,或许她会在利博港下船后继续在Q区奔走,最后绝望地死在病床上。
但现在不一样了,楚来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缓缓吐出。
她当然知道章兆对少年提到的那些“药”和“治疗”必定会让人痛苦不堪,更是知道治疗的资金也会是对她来说的天文数字。但既然生的希望就在眼前,她就一定会抓住。
两人在此刻走进了拍卖场,这里是由两层的小剧场临时布置起来的,管家将他们带进二楼的包厢。
拍卖已经开始进行了,前几个上场的一般都没什么价值,此刻台上站着的只是个并不出名的小牛郎。
他在卖力地讲着笑话,试图用黑色幽默来包装自己的凄惨身世,引起台下客人们的同情。
当楚来和章兆落座时,他正讲到自己的父母死于工伤,大公司给的赔偿不错——指让他在孤儿院里住上单人间——孤儿院里的伙伴听说他领着XX集团的救济金,纷纷称呼他为xx集团的少爷。
Q14区的客人就算富有,手里的钱在把握联邦命脉的大集团面前也不过是九牛一毛,因此她们很乐于听一些调侃权威的笑话,台下不少人捧场地笑了两声。
像是想起什么,章兆转头问楚来:“你问起基因遗传病,是还在记挂那批找同茂要赔偿的研究员家属吗?你倒是比你父亲热心。”
楚来想到了什么,亲属死亡报告上的叙述、当年留下来的遗物、大人们谈及过去时惋惜的神情……一瞬间很多东西在她脑海里闪过,她却不敢确定,只觉得嗓子发干。
她反问:“什么?”
章兆的笑容里带着调侃,像是在让她别装傻。
她说:“我还奇怪你是怎么找到Q14来的,当年那群研究员的家属终于和你联系上了?”
楚来和章兆中间隔着一个小圆桌,上面是船方提前准备好的果盘和酒水。
管家因为楚来在上船时拿走了那杯起泡酒,此时自作聪明地为她准备了同样的酒。
楚来瞥了一眼手边的酒杯,连假借喝水掩饰情绪的机会都没有了。
包厢里的光源来自下方的舞台,后面几乎都是昏暗一片。
楚来只要一侧头,就会对上章兆那双藏在眼镜后面的锐利双眼。
因此她索性一动不动地望着远处,平静地说道:“反正你有消息渠道,这么好奇不如自己去查。”
如果章兆真的那么厉害,早就该发现楚来是冒牌货,现在她句句都在试探,可见她的消息并没有表现出来的那么灵通。
章兆立刻察觉到了楚来语气中的不满,缓和气氛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这边的人就算得到了赔偿,没有A到C区的市民身份,也很难拥有治疗的机会。”
楚来终于忍不住看向章兆。
她的动作正中章兆下怀,章兆的胳膊支在圆桌上,上半身朝她倾过来,压低声音:“我有个学妹毕业后去了利博港开了家私人诊疗所,只收钱不问身份,报我的名字还能打折。节省下来的钱或许在你眼中不值一提,却能让那些需要治疗的人多买好几个疗程的营养补剂。”
楚来心跳得越来越快,声音却越发镇定:“钱的事不需要你操心。”
“丁一,我以前和你一样,总是找家里要钱花,怎么挥霍都不心疼。现在自己赚钱了……”章兆叫午夜的真名,为的是刻意提醒她的家庭背景,却又露出戏谑的表情,“也还是不心疼,因为我赚钱比花钱快。”
她后半句的转折和放肆的语气让楚来嘴角一抽。
章兆站起来:“你有兴趣的话可以多去了解一下基因改造,这一行看着规模小,可比你父亲那个大集团来钱快多了。”
她说完,竟是转身就要走。
楚来可以肯定,章兆就是在故意卖关子,等着她去问那个诊疗所的地址,又或者顺着她的话头反驳,说自己这次离家出走就是为了不再被家里控制。
她不知道丁一有没有从大集团上百亿的交易里学到过什么精深的商业谈判技巧,此时会如何应对。
楚来只在下城区的二手市场里为了几十块的商品和人砍价过,却也明白了一个重要的交易道理:不要让别人知道你最看重的是什么,否则就等着对方拿捏住你的把柄坐地起价吧。
目前还没调查到章兆是否真的如她所说,只是为了“报复”一下理念不合的老同学就故意协助他的女儿离家出走,但既然丁一在她眼中还有价值,她就不会主动终止两人的联络。
楚来心里有了主意,故意嗤笑一声:“说大话谁都会,谁知道你的钱是不是赌场里靠作弊赢来的。”
楚来在赌场长大,怎么可能不知道赌场对出千抓得多严,章兆能控制刚才那一场赌局,却绝不可能单靠这个积累大笔财富。
她这么说,不过是用上了她在下城区与别的混混无赖对骂时学到的另一个技巧——想占上风,想得到更多信息,就大胆去质疑对方,人在自证的时候可没那么多卖关子的余地。
章兆脚步果然顿住了,她看向楚来,忽然摘下了眼镜。
舞台上属于小牛郎的拍卖开始,灯光大亮,也照进了包厢。
楚来清晰地看到,章兆的瞳孔是浅蓝色的。
那不是美瞳片的颜色,也远比机械眼生动。
章兆有着典型的黄种人五官,此时此刻她展示自己蓝色的原生眼,当然不是为了突然蹦出一句不着前后的“其实我是混血”。
只有一种可能——基因改造。
章兆把眼镜递给了楚来,示意她检查:“这只是一副简单的光学变色眼镜。当时那个荷官手里只有六副牌,我在旁边从头记住发出的牌,在概率合适的时候出场,想要控制赌局的走势真的不是什么难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