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保是没有权力直接给客人开罚单的,想收罚款还要领着人去一趟安保站,等到了那里,上级必然会注意到矮个子在单独执勤。
眼前的现金让矮个子头脑发热,还没等答应,楚来直接把那笔钱塞进他手里,朝他很上道地使了个眼色。
矮个子指尖捻着钞票,心早就飞了,走流程地盘问:“你们刚才在甲板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没有?”
戴营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就听到吸烟区那块吵得要死,不然你以为我跑到这里来干什么?”
矮个子胡乱点着头,把现金往衣兜里塞。
如果真出了什么大乱子,哪里这么巧就让他这个编外的小角色撞上了,趁着上船多捞一笔才是正经事。
就在他为了掀开外套而抬起胳膊时,那支尚未关闭的手电光照过了楚来的手,她的袖口上有一小片暗红的痕迹,清晰地出现在矮个子的视野中。
他一怔,侧头朝那里看去。
那是楚来在搬运尸体时蹭上的血迹。
旁边的戴营也发现了这点,她不动声色地将一只手背到了身后,不介意再多杀一个人。
楚来侧头,手电光照亮她的脸,她的笑容却分毫未减,似乎完全没察觉到气氛僵住了。
她大大方方朝他展示自己的袖口:“回去和你上司说,好好培训一下你们船上的服务生,我自己带的上好红酒,全被人弄洒了。”
矮个子对上她坦荡的视线,更愿意接受这个解释,连忙点头——服务部和安保部又不是一家的,他打起小报告来毫无心理负担。
他对楚来摆出笑脸,关上手电转身往回走:“我回去就帮您传达,两位玩得开心。”
戴营终于也放松下来,却忽然听到身旁的楚来又叫住了他。
“哎,这旁边是酒库吧?”
矮个子一怔,回头看楚来,见她朝那扇员工通道的大门指,随即点头。
戴营因为楚来突如其来的举动侧目,好在她一直就臭着脸,即便此刻眉头皱得更深了,也并不明显。
楚来得到矮个子肯定的答复,继续问:“有好酒不趁早端上来,非要留到明晚的香槟会?里面什么时候开门,我们客人能不能进去看一眼?”
矮个子干笑两声,生怕自己的回答不够清楚,会惹她不痛快,让他把还没捂热的一千块还回去。
“这个我们没权限,门卡在管后厨的领导手里,说是明晚活动开始前十分钟才放员工进去搬酒。”
楚来这才哦了一声,朝他摆手,矮个子连忙加快脚步走了。
等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里,楚来抬手去按耳骨上的耳机:“刚刚的情报都听见了?该偷谁的卡,什么时候去,等会儿找时间分个工。”
她说这话时望着戴营,眼神颇为得意。
对酒库情报的询问不在她和戴营商量的剧本里,刚刚吓了戴营一跳,此刻她在证明自己即兴的加戏是有效的。
戴营也跟着笑了起来,上前去扯楚来那块沾了血的袖口:“别显摆了,生怕没人看见。”
楚来是一路手插着兜回内舱房的。
上船后管家给她安排了住宿,内舱房比顶层的套房要不起眼,也没有那么多眼睛像监视午夜一样监视她。
她袖子还沾着血,直接去顶层容易暴露,于是打算先到内舱房换身衣服。
楚来走楼梯下到四楼楼,进入长长的走廊。
这次航程被珊瑚岛包了船,接待的客人数量很有限,因此也用不上那么多服务生。船方专门为客人带上船的侍从腾出了这层给船员住的房间。
这里比顶层的过道窄很多,装修风格和员工通道一样简洁,只是铺上了室内的地毯,墙面也刷成了暖色。
走道两侧都有门,靠外的房间带了个密封的小窗户,靠内的是没有窗的内舱房,管家上船时想给楚来一个下马威,故意把她往没窗户的内舱房里安排。
这一层住的都是给主家打工的人,没有老板们在场,大家都不再收敛交谈的音量。
此时楚来穿行在长廊上,看见不少虚掩或打开的门,许多人操/着下城区独有的大嗓门和口音闲聊,还有性格外向的直接站在门口,打量路过的人,试图找几个合眼缘的人攀谈。
一路走去,落入楚来耳中的话题变了无数个。
有聚在一起讨论主家薪酬的,有第一次坐大船兴奋说感想的,路过某扇半掩着的门时,她甚至听见里面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声音在讨论干完这一趟后该拿着积蓄去哪里养老。
这群讨生活的人们不像甲板之上那些衣着华丽、注重修饰容貌的客人和牛郎,楚来混在其间,像是回到了她在下城区那个破烂的小公寓楼,即便她厌倦了那里的聒噪,却仍旧在这份热闹中感到一丝久违的亲切。
而就在她数着房间号,快要走到自己的房间前时,却发现这一片安静了不少。
路过的门都虚掩着,偶尔有几个迎面朝她走来的人,却都在频频回头往后看,像是见到了什么新鲜的事。
前方的一扇门被打开了,横在走廊上,挡住后面的情形,但楚来可以肯定那些人的视线都是朝着门后去的。
她提起一颗心快步走去,终于看清那扇门后站着的人。
是白昼。
她换了一身睡袍,头发披着,抱了个枕头和毯子站在楚来的房间门口。
这条走廊上穿什么的人都有,原本她这个打扮放在里面并不突兀。
然而仿生人有着本就被打磨得出色的外形,身上的睡袍更是看质地就价值不菲,最格格不入的是她的气质,她眼神干净,对每一个看向她的人都露出礼貌的笑容,却并不在乎他们落在自己身上的好奇目光。
白昼全身上下都传递着一个讯息——她不属于这里。
当楚来走近时,她恰好转头,顿时眼睛一亮,开口时却有些不好意思。
“我在频道里给你发消息,可你没回复,所以我就在这里等你了。”
楚来顾不上问她怎么突然从套房里跑出来,先用手环刷开了房门,把她带进去。
这艘船上多少人在盯着白昼的一举一动,她不打招呼就出现在这里,不知道会引来多少船方的眼线。
现在楚来只希望刚才自己一路走来时没有暴露什么异样。
房门被“砰”地关上,楚来一叉腰,刚想兴师问罪,白昼已经十分熟练地转身把房间里扫描了一圈。
“没有发现监听设备,太好了,我有好多话想找你说呢。”
望着她手里自带的“装备”,楚来给气笑了:“你想在我这里睡?”
白昼点头:“乌冬一直坐在客厅里,我想如果我离开了,他就能安心睡觉,我也不用再思考面对他要说什么……现在他和我之间的社交情景太复杂了,我不知道怎么处理。你是我的朋友,懂得又多,所以我打算找你请教。”
楚来被她一双澄澈的眼睛给盯得没了脾气。
从理性的角度思考,现在白昼和她待在一起的确是最安全的,既然她不愿意在顶楼套房待着,下来和自己睡倒也不失为另一种解决办法。
“你放心,我在休眠模式下很安静,绝对不会打扰到你。”
白昼把枕头往旁边的沙发上一放,抖开毯子打算往地上铺。
行吧,她还知道不占楚来的床。
楚来也顾不上再教训她什么了,神情无奈地走到一旁,按下沙发侧边的按钮。
一声弹响,沙发伸展,变成了一张小床。
楚来另一只手扯住白昼抖在半空的毯子,往小床上扔:“你又不用睡觉,往地上铺什么床单,少在这装可怜。”
白昼嘿嘿一笑,亮着眼睛确认自己没理解错楚来的话外之意:“所以你同意我留下了吗?”
不同意,难道还能放你一个人上去被那群心怀不轨的人套话吗?
楚来没力气再吐槽,转身往自己的床上倒去。
“在我睡着之前,有话快说。”
比较粗俗的那半句被她省略了,楚来余光瞥见白昼坐在沙发床上使劲点头。
人的耐心果然可以是无限的,只要遇上的磨砺足够多。
楚来叹了口气,把脸转了个方向埋进枕头里。
楚来最终还是撑着爬起来去洗漱了, 主要是为了检查身上还有没有抛尸留下的痕迹。
那件袖口带血的衬衫被她换下放进了包里,打算明早出门丢下海。
明天早晨,杜伟森的直升机即将抵达船头甲板,她已经和督察署的队友们商量过, 到时会前去探查情况。
杜伟森就算再重视这次绑架行动, 有章兆盯着, 他原本不用亲自到场。更奇怪的是, 经过了刚才在酒库门口和甲板上的博弈,楚来发现海洋鲸号上的安保并没有她想象得严密, 这根本不是迎接集团大股东登船时该有的样子。
这一定其中有什么隐情, 楚来看了一眼通讯手环, 眼下已经过了零点。
上次循环时楚来在早上六点半遇到从电梯间出来章兆,章兆又自称看到了杜伟森,这证明杜伟森的直升机六点半前就会抵达。
她想提前蹲伏, 还要起得更早。
“……所以我在房间里想了很久,还是决定鼓起勇气找他说清楚。但我出门的时候, 乌冬只和我说了一句话。”
楚来关掉手环, 在白昼的说话声中走出洗漱间。
内舱房很小, 沙发床放下以后几乎不剩空地, 白昼的目光简直避无可避。
在她洗漱换衣的过程中, 白昼始终没停下她的倾诉。
刚才白昼不过是和乌冬在套房里待了短短一段时间, 甚至只说了一句话,现在她却能对楚来吐出一大堆“感想”。
紧张、期盼、失望、焦虑……这些情绪都是白昼从前在C区那个造景棚里很少感受到的, 她觉醒后的二十年人生里只经历过那么几个数据波动的瞬间, 甚至还要为防止丁寻理发现而尽力压抑掩藏。
现在到了楚来的房间里, 有了倾听的对象,她终于可以用上所有输入脑中的数据, 描述分析这段不寻常的体验。
“他说什么?”楚来心里还在想明早的安排,接话只是顺口。
“他说让我放心,他不会告密,只会对外说是我在冷落他。但我想和他继续交流,他却说不知道怎么面对我,所以我只好下来找你。”
白昼此刻的表情比起失落更像疑惑。
她在房间里时,从数据库里搜了不少曾瞒着丁寻理偷偷看过的狗血电影,做出了有理有据的猜测——乌冬生气是因为她骗了他。
各类情侣决裂哭喊分手的画面轮番轰炸下来,白昼出门时也做好了乌冬和自己大闹一场的准备。
然而乌冬抛来的,是她更不擅长应对的冷战。
有了交流,她才能从数据库提取对应的社交案例数据,沉默是人类更高级的回应方式,她还没学会从中猜出对方的含义。
室内的照明设施被关得只剩一盏壁灯,昏暗的氛围让白昼稍微减慢了脑中数据运算的速度。
楚来把被子一掀,终于在床上躺好,给出了简单粗暴的解决方案:“省省电吧,别想了。就像你刚才要躲进房间充电一样,人类也需要独处的时间用来充电回血。”
后半句是在暗示,然而白昼完全没听出她的弦外之音,自己思索了半天后,反而更加兴奋地趴到了沙发床的边缘,探头和楚来说话。
“你说得有道理。在这一点上,原来人类和仿生人是差不多的!”
楚来眼睛都快合上了,迷迷糊糊地哼了一声应付她。
白昼却仍旧自说自话:“真可惜,这些信息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我压缩录入大脑的时候。失去临时储存芯片以后,新获取的数据都存进缓存区里了,在找到下一个载体之前,随时都可能因为缓存满了或者发生故障而消失。”
楚来勉强睁开眼,抬头看她:“所以你很可能突然就再次失忆,把我遇见你以后的经历都忘记吗?”
“对,可我不想忘记你,也不想忘记和乌冬再次见面以后发生的事,哪怕并不愉快。”白昼点头,表情也逐渐变得失落,她也躺倒回床上,试图不再思考,免得新增的数据挤占缓存空间。
楚来的脑袋轻轻落回到枕头上,困意稍微驱散了一些:“你第一次见乌冬的时候,是不是和他拍了照片?”
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白昼竟然随身带着那张照片。
听到楚来的话后她专门找了出来,还举一反三地猜测楚来的言外之意:“你好聪明!我第一次去见乌冬的时候专门留下了照片,就是因为数据不能储存在主机里,怕被爸爸发现。要是船上有摄像设备就好了,这一次我们也可以拍出纸质的照片,然后各拿一份!”
楚来连忙哎了一声,打断白昼。
她要问的可不是这个,更不打算真的和白昼拍什么合照。
两个为了利益暂时结伴的人而已,她才不要像那种天真的小孩一样,给一段随时可能消散的友谊留下纪念品
……哪怕在白昼刚开口的一瞬,她真的有为这个提议而动心。
“和我说说吧,第一次你是怎么从你爸爸身边跑出去见乌冬的。”
楚来翻了个身,把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
墙上可以看见床前灯照过白昼时投射下的影子,她蜷着腿坐在沙发床的床头。
“那是大半年前的事了,但所有的一切要从李研究员找到我说起。”
这一次,楚来终于听到了完整版的白昼与乌冬的往事。
白昼在十五岁时第一次接入了互联网,但起初的频率并不高。
替她隐瞒一切的研究员姓李,是个从外形到性格都不起眼的女人,她在丁寻理的研究团队里地位很边缘,也几乎没有人注意她与白昼的接触。
在白昼结束A大的测试,对丁寻理坦白心愿后,她被丁寻理拆掉了心脏。
好在有李研究员帮忙隐瞒,白昼与互联网的联系并没有完全被切断,但丁寻理对白昼冷淡了很长一段时期,李研究员也只能偶尔找机会去看她。
那之后,白昼宛如一个真正的人类少年,进入了青春叛逆期。
父亲的严厉教诲让她愧疚,可又在愧疚中产生了质疑。造景棚里简单的社交情景满足不了她的需要,她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和价值。
而李研究员在这个时候再次站出来,给她提供了一个机会。
“我十八岁那年,她开始让我帮她分析股市,在暗网炒股。李研究员说,人类的孩子想要在社会上立足,就要先在经济上独立。而且那时她家里出了意外,需要一笔钱给长辈治病,她说只有我能帮她了。”
楚来听到这里已经完全没了睡意。
这个李研究员的手段实在高明,在白昼和丁寻理关系最僵硬的时候趁虚而入,既满足了白昼渴望被需要的心理,又利用白昼给自己带来收益,最后还能让她在接触到金钱后产生新的野心。
赚了钱,自然就会有花钱的欲望,哪怕白昼被关在造景棚里,互联网上能找的乐子很多。
白昼接下来的话印证了楚来的猜测:“大概过了几年,李研究员告诉我,我已经在她那里攒了很多钱。几千万对我来说只是个瞬间就能录入处理好的数字,可在人类社会里,却已经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这就是她和乌冬相遇的原因。
怀揣着巨款,无法购买实物,却能在直播间里买到屏幕那端陌生人最热情的感谢。
白昼在大大小小的直播间里流连打赏,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刚开始给珊瑚岛做直播的乌冬身上。
那时的他身上装着简陋的机械臂,尽管容貌不俗,但牛郎店里最不缺的就是漂亮的男人。
因为身体的残缺,乌冬遭受的只有冷落。
就算偶尔有人进入他的直播间,留下的也不过是诸如“把你的破铜烂铁藏好了再出来卖”“最烦这些身上装机械的东西,都没个人样了”等尖酸刻薄的羞辱。
浑身上下都是仿生机械的白昼看着那些刺眼的话,难得地产生了名为愤怒的感情。
在华丽的打赏音效里,她像童话故事中的勇者一样出现了。
直播间霎时间热闹了起来,一个名为“午夜”的ID砸下巨款,让乌冬成为了当天珊瑚岛网站的榜一。
那个少年满眼愕然,无措地说着感谢的话语,甚至有些结巴。
面对白昼“你很好看,不要听他们胡说”的弹幕,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拉下卫衣的袖子,将左臂遮得严严实实。
后面的故事楚来已经很熟悉了,白昼让乌冬从地下室的直播间里走出来,被珊瑚岛的高层录入正式牛郎名册里,又给他起了“乌冬”这个花名,
“我很喜欢乌冬的机械臂,但当时他身上的那款已经太旧了。”
这一年,同茂最新款的仿生机械臂准备上市,白昼也学会了感受父亲的苦心,收敛自己的情绪——虽然主要原因是她找到了别的释放渠道——她找到父亲,提出了一个请求。
“为什么不能在全联邦做一次抽选,让来自各个阶级的人都能感受到同茂的人文关怀?”
丁寻理曾焦头烂额于这个仿生人女儿的叛逆,如今看到她逐渐恢复成理想中那个纯真而美好的样子,他当然乐于成全她的善心。
更何况同茂运营部的人也肯定了这个想法,一批机械臂花不了多少钱,带来的广告效应却将是巨大的。
而这份抽选的名单当然是做过手脚的。
李研究员告诉白昼,乌冬已经入选了那份名单,而所有被选中的公民,都将前往同茂在A大的发布会,统一接受新机械臂的植入。
白昼用上了学来的网络安全知识,组织了一次和乌冬的秘密线上视频,她戴着面具遮掩自己的脸,却掩不住语气中的兴奋——她和乌冬约定好了,要在A大悄悄见一面。
“丁寻理愿意让你去A大?”
楚来打断了白昼的话。
聊到这里,她已经可以肯定这个李研究员并非只是为了钱而接近白昼了。
从最初的接入互联网,到一步步引诱她赚钱、消费,再到去和乌冬相见……白昼最后能产生私奔的想法,出现在Q14,这个李研究员功不可没。
更让楚来在意的是,她应该不是杜伟森的人,不然杜伟森早该知道白昼是仿生人了。
还有谁能有这么大的能量,在丁寻理的团队里安插眼线?
白昼的回答阻止楚来继续思考下去:“我扮演了二十年丁一,如果一点都不露面,也会引起怀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曾经扮演丁一在同茂的晚会上演奏过钢琴。”
这个信息楚来有印象,她上次循环时在论坛讨论丁一的帖子里见过相关的回复。
有人见到幼时的丁一曾经在A区生活过,还参加过同茂的晚会。
楚来的大脑运转了一天,已经有些疲惫,她隐约觉得听到的信息有些矛盾。
让丁一丧命的大火发生以后,白昼才在C区的造景棚里诞生,为什么白昼会出现在A区的晚会上?是那个回复的网友记忆出错了吗?
楚来没仔细想,白昼已经继续往下说了。
“当初我参加了A大的测试,那些老师还记得我,父亲愿意带我去,也是为了给他们一个交代——证明即便我不入学,也一样能成为聪慧而渊博的人。”
于是在万众瞩目的那一天,白昼再次跟在丁寻理身后踏入了A大的校园。
直播的发布会不能出现任何纰漏,丁寻理需要亲自到场把控全局,更要作为发言人讲话。
于是他把她留在了后台,让曾经参与过测试的老师陪着她。
可A大老师们谁都不知道丁一是仿生人,自然也不会怀疑她提出的“去卫生间”这个请求。
攀爬到高处的通风窗里对于人类丁一或许是难事,但白昼是全身上下装载最先进仿生机械的仿生人。
当A大的老师犹豫地推门而入时,发现丁一人间蒸发了。
楚来猛地从床上坐起来, 不可思议地看向白昼。
尽管对于白昼的行动力早有预期,可她没想到这个仿生人能大胆到丁寻理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开溜。
白昼露出笑脸,自豪地点头:“发布会是面向全联邦的直播, 父亲就算再生气, 也要等发布会结束了才能找我算账。”
研发白昼的本就是一支小规模而保密性极强的团队, 这次和丁寻理一同前往发布会的也没几个人, 他们一边要隐瞒白昼仿生人的身份,一边还要在偌大的校园里展开搜索。
但A大不是C区的造景棚, 各种设备和仪器的信号增加了他们追踪白昼的难度, 就算白昼身上装了定位系统, 在她自己的有意干扰下,最后仍旧让这场闹剧持续了十五分钟才收场。
为了防止被丁寻理发现,那十五分钟的记忆后来仅仅留存了部分在白昼的副机里。
当她描述自己所看到的一切时, 词句只能拼凑出不连贯的场景,一旁听着的楚来像是在看一段电影蒙太奇的画面。
在这十五分钟里, 白昼混入了和她差不多年纪、差不多打扮的学生中。
同茂的发布会在A大掀起一股仿生机械文化热潮, 就连她为隐藏身份而戴上的半边涂鸦金属面具, 也成了并不罕见的饰品。
像所有普通的A大学生一样, 白昼穿过正在开展社团活动的广场, 途经刚下课的教学楼, 走完了林荫遮蔽的大道。
她和无数人擦肩而过,中途因为撞到别人而道歉, 而对方只会摆摆手说, 同学, 你的面具很酷,然后她们彼此相视一笑, 各自消失在人潮中。
下午时分,阳光金灿灿地落下来,她双眼里的摄像元件捕捉到的一切都因为过曝显得梦幻无比。
她最后停在某个监控的死角。
楚来托着腮,已经听入了神,半晌才接话:“乌冬在那里等你吗?”
白昼摇头:“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就认出了他的面具。我们左右隔着一段距离,一起走到了那里。”
她重新去看那张照片,指尖落在上面,像是想触碰乌冬伸出的手。
拍立得相机在这个时代仍旧有一定受众,A大不缺有钱有闲,喜欢摄影的同学,白昼找路过的人借到相机,给自己和乌冬留下了两张照片。
那短短的十五分钟不够白昼告诉乌冬自己的身世,也或许是她还留着一份私心,希望自己真的只是A大里最普通的一员,午后从课堂中出来,在校园里闲逛,和自己心爱的人约会,拍下纪念的照片。
白昼的脸习惯了设定好弧度的笑容,而当面对镜头的时候,她想以白昼这个身份露出真心的微笑,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表情中的僵硬。
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乌冬拿着她的照片看了很久,说她笑起来很好看。
“乌冬的那张照片被我藏在了墙角的砖缝下,拜托李研究员帮我带回去。因为很快,父亲就找到了我。”
接下来的发展简直是直转急下,明明还是一样亮着昏黄壁灯的房间,白昼却像在用最平静的声音说一个惊悚故事。
“回去以后,父亲推掉所有的工作在造景棚里住了一周。每天醒来时,他都在我的房间门口。”
至于为什么白昼一直待在房间里,是因为丁寻理把她的腿给卸掉了。
丁寻理很悲痛,他花了近二十年研发的心血,人类文明伟大的结晶,却不愿待在他苦心孤诣营造的乌托邦里。
白昼是他最珍贵的理想安放寄托的载体,丁寻理不是女人,没有孕育的能力,只有看到白昼时,他才有了自己曾亲手塑造出一个人的实感,并在这其中感受到自豪。
可令他自豪无比的女儿,却用一场闹剧狠狠羞辱了他的信任。
那七天里,白昼每次从休眠状态中醒来,都能看到丁寻理坐在门口望着她。
有时叹气,有时落泪。
“父亲告诉我,当看到我失去双腿的样子时,他和我一样痛苦,甚至比我还难过,因为他是人类,他甚至无法靠切断电源来阻止情绪的产生。”
楚来的嗤笑打断了白昼对那段昏暗日子的回忆。
“嘴上说说多没意思,他怎么不给自己的腿也来两刀。”
白昼侧头看她,楚来直视回去:“反正同茂是搞仿生机械的,他想装随时能装最新款。”
她没和楚来吵,只是摇摇头,匆匆讲完这段故事里并不愉快的结尾。
那七天像一场漫长的抗衡。
白昼是仿生人,只要有充足的电量,就能维持机能状态的正常。
但丁寻理不行,白昼望着他一点点消瘦下去,面颊凹陷,眼睛泛红,嘴唇失去血色,却仍旧雷打不动地在门口望着她。
他或许是想效仿自己最崇拜的古代哲人,耗尽生命枯坐,只为解开一道终极的难题。
这场抗衡以白昼的数据群崩溃作为结束,为了维护主机,丁寻理不得不离开。
仿生人很难有精神的概念,白昼唯一可以失常的只是数据。
接下来的时间里丁寻理忙于处理白昼的程序,而为了促进她恢复,丁寻理终究替她装回了双腿,还从外面请来格斗馆的私教给她上课复健。
当戴上拳套,击打沙袋时,重新掌握身体的感觉让白昼振作起来。
她从诞世之后就肩负着运算与表现人类美好品格的使命,那一刻,无论究竟是什么波谲云诡的阴谋在背后鼓动,又或是丁寻理多么扭曲的爱在前方压迫,白昼所产生的,只是一份最纯粹也最热烈的情感——对自由的向往。
C区的造景棚不是A大礼堂的后台,丁寻理将白昼关了二十年,团队里的人也已经共事多年,他看上去并不担心她能只身一人从偌大的产业园里逃走。
于是,在丁寻理忙于其余研究,放松对白昼监管之后,某个看似寻常的夜晚里,当他进入造景棚时,迎接他的只有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白昼跑了。
房间里漆黑一片,白昼仍处于休眠模式,楚来睁着眼。
几个小时前她们刚结束了一次夜谈,此刻,手环无声地提示楚来时间已经到了早上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