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田神毁坏庄稼,又是关?乎一年生计的大事,若春天种不好秧苗,那口粮就青黄不接!
赵子英,名烈,字子英。
他看了一圈村民们、乡官们、大户的管事们的表情,心中有数。
开口:“乡亲们,既然?长者要听我家?的意见,那子英有一言。”
“这田神,我也有所听闻。”赵家?到了杏花村,当然?不可能一抹黑地在这里生活,他们迅速地摸清了当地所有的情形,包括所谓田神的传说。
摸清环境,有事情,才能从容进退。
“‘田神’索要供奉,困顿杏花村足有三十?一年,每年索要的米面粮油,香烛供奉是个巨大数额。后来又不顾供奉,不负责任,大难临头?,私自弃庙而走。此獠不义在先。如何能怪我们荒废祭祀?”
这话说得村民们都?频频点头?。
赵子英接着说:“其?实,说到底,它又算什么神?不过只是一鼠妖。四十?一年前,它所使?的威逼手段,概而言之,不过就是驱使?一些老鼠罢了。数量稍多一些,也是老鼠。我们一个成年人,女子力气略弱,也可一日徒手杀死鼠类若干。”
这话说得村里大部分青壮又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赵子英道:“何况老鼠本性?,畏猫。我们大周狸奴颇盛,纵使?成百上千之鼠,若有成百上千之狸,何俱之!”
这听起来非常实际可行。有村民便想,对啊,成百上千之鼠,何不以成百上千之猫对之呢?
他们兴奋地议论起来。
见此,赵子英笑了笑,又道:“我们皆受过华将军之恩,供奉他的恩人,也算略报绵薄。龙女庙是我家?力主修建,事有不谐,我家?力所不辞。但请乡亲们莫要拆掉龙女庙,我家?愿与乡亲们一起,十?七子弟,皆打头?阵,收罗狸猫,布置陷阱,行捕鼠事。”
闻言,赵家?的男女们,都?手操铁锤、叉子、锄头?等,分散人群中,一齐喊道:“我等愿寻狸猫,行捕鼠事!”
一番话,从杏花村与田神的恩怨根由,先点出供奉田神带来的曾经的巨额损失,定下田神有负杏花村的名正,再到鼓舞村民士气,接着立刻给?出可行的方案,然?后以道德恩情再使?人心有愧,最后表示自家?愿承担责任,以群声附之,带领村民对付田神。
杏花村人,闻此,多半都?道:“赵大哥说得是!不过一硕鼠,怕它个球!我们作为?临江府人,也受过华将军的恩德,怎么能拆龙女的庙?”
村正见村民群情激奋,都?表示愿意捕鼠,不愿屈服“田神”,捋了捋下巴的胡须,心道,后生可畏。
便笑呵呵地顺水推舟:“如此,子英,你便当个捕鼠官,率乡亲们收罗狸猫,以捕鼠罢!这几日,要辛苦你们了。”
大户们的管事刚刚都?不说话,此时,也都?笑呵呵道:“我们回报主家?,也派人来助你们捕鼠。”
这些田地的产出,大半是要给?主人家?的,如果又拿出一部分给?田神,这部分的消耗,谁出?
主家?出钱?不可能。让佃户从自己的所得,先扣了一部分给?田神做供奉?
那剩下的粮食,又要逼得民怨沸腾,或者弃地进城,又要重新找生佃户,费时费力。
能铲除田神,当然?最好。铲除不了,那再把供奉摊给?佃户。
当日,杏花村就在赵家?人的带领下,开始四野,甚至到城里,找那些擅捕鼠的狸。寻猫、借猫,聘猫。
还有村民,觉得猫不够找,有把主意打到狗身?上,很是找了几条灵性?老实又勇猛的黄犬备用。
大周确实狸奴颇盛,找了一整日,村民们四散而回,许多人都?带了猫回来。
有的人更是头?顶一只猫,背篓两只狸,怀里一摊橘,肩上趴个三花娘子,手里还有欠着黄犬的。
陆陆续续,果然?凑了百来只猫,一时间,杏花树下,“喵喵”的叫声此起彼伏。
村民们把猫们各自关?在屋里、笼里,只稍微喂些食水。
田鼠一般是夜里出行。他们准备趁夜放出饥饿的猫兵们。
那一个带回五只猫的,手忙脚乱地关?猫,叫起来:“啊呀,三花娘子,你莫跑!金丝虎,回来!”
最后还是给?那只橘黄皮毛的金丝虎跑了。
村民来不及追,忙着应付其?他四只猫,心里想,少一只也没?什么。这是他从其?他村聘来的一只成刚年的猫。
便没?有去追。
是日,李秀丽正侧卧神案上,把自己的神主牌都?挤到了一旁,卷着帘幔,吹着春风,打盹。
身?周的炁炼身?贴肤,看似几道浅浅的烟气环身?。实则山野中的虫豸,每每朝她飞去,都?砰地一头?撞死在她的护身?灵炁上,仿佛撞在了透明的罩子上。
神案下撞死了一地的虫豸,李秀丽却睡得更舒服。
虽然?差一点就要化神,可以绝少饮食,绝少睡眠,但好吃的多香,睡觉多舒服,为?什么不能顺着这点本能来?
春日太?舒服,就是要打盹。
连手里握着的外?语书都?啪嗒掉在了地上。单词表,催眠利器。
春野林风,又无虫豸打扰,她一眠无梦,沉沉到夜晚,太?阳西沉。
忽然?,风里送来了此起彼伏的或娇或尖或憨的“喵”声。
“喵~~”
一声嗲得嗦毛的猫叫,在她耳畔响起。
一只毛茸茸、热乎乎的身?子,往她脸上一倒,尾巴啪啪啪地打她的脸。
李秀丽瞬间被毛屁股臭醒了,一下子坐起来,把那只毛色偏黄的橘猫,拧着脖子肉拎起来,看到它竟然?口里还咬着供给?自己的大梨。
“哪来的橘猫?”
她跟它大眼瞪小眼,却更加清晰地听到,杏花村里被风送来此起彼伏的猫叫声。
狐疑:“山下这村子一天就变成猫窝了?怎么那么多猫?”
她恶狠狠地按住橘猫,把它从头?到尾巴,逆着毛撸了一遍,让橘猫欲梳毛而不得:“这就是你胆敢往我脸上坐的代价!等着,这就找这里的屠夫嘎了你的铃铛!”
等橘猫浑身?毛发刺啦,惨叫着往庙外?逃,她才拍拍手上的猫毛,升起好奇,跟着橘猫往山下蹑去。
橘猫本以为?自己甩脱了这个觅食时遇到的怪人,努力梳顺毛发,才往山下,找它心爱的三花娘子去。
却不知?,树梢上,随着摇曳的树枝,轻飘飘地,那怪人一步都?没?落下,跟着它下了山,还觊觎着它同伴们的皮毛。
“田神”左等右等,始终没?有等到新的朝它而来的“香火”。
那个可恶的贼婆娘,根据小耗子们说,一直在龙女庙里呼呼大睡,根本没?人拆她的庙。
这些混账凡人,居然?无视了它的警告,不顾它的最后一丝情分,铁了心要供奉“龙女”!
“田神”气得浑身?肌肉都?在发颤,獠牙顿长,钢毛欲竖。大鼻子里喷出一道又一道的气。
敬酒不吃吃罚酒!
它下定决心,这回,定给?个更大的教训,不留一寸田上的庄稼!
他们再种,它就再毁。它仁慈,不杀人,也不吃人。
但是,呵呵,定要这些凡人一整年颗粒无数,饿死若干,才能长长记性?!
“田神”遁地而走,从地下潜入了杏花村,在一个田埂里探出了头?,吭哧吭哧爬了出来。
一爬出来,它就觉得不对,脖颈的汗毛耸立。
回头?一看,漆黑的夜里,杏花村的田地旁,草丛里,树后、房屋后,却亮起了数不清的“萤火”。
杏花村的田野里,不知?何时,卧了百数的猫!
正溜圆发光的眼,因饥饿而一眨不眨。
田野中、草丛里、树后、房屋墙角,钻出来?一只又一只的猫。
数百只,密密麻麻,发亮的猫瞳,像散布夜色中的萤火,全部?盯着它。
田神浑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下一刻,“咚”。
有人猛然敲响了锣鼓,高亢的声音远传四野。
“喵”、“喵!”
上百只猫受到刺激,本来?就饥饿不堪,又都是村民们精心挑来?的捕鼠能手。当即从四面八方,朝着田神的方向冲去。
好肥的一只硕鼠!
狸奴凶残,一马当先,十几只骤然跳到它身上,对准它的大耳朵、鼻尖、就死死咬住,撕扯起来?。
几只三花娘子更悍,亮出尖爪,就去挠“田神”的一对招子。
别?号金丝虎的黄狸们也不甘示弱,趴在它脖颈处,紧咬不放。
一霎时,“田神”浑身上下都挂满了猫。
它身上发痛,顿时拼命地去抓挠,想要撕碎这些畜生,又抖动肥身子,欲甩开它们。
但狸猫们灵巧异常,简直将它当作了个爬架,在它身上窜来?窜去地躲避。被甩出去,就安然落地,又冲了回来?。
因粗短笨拙的四肢,“田神”不但没?能伤害它们,甚至几次戳到了自己的肉,鲜血直流。
于是,田神惨嚎一声,那副九尺大鼠的模样,竟然在月光下透明起来?,身体作烟然溃散了。
一只三花娘子狠咬下一口鼠肉,却忽然嘴里一空,不慎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四脚也一空,落到了地上。
其他?猫亦纷纷落地,疑惑的“喵”声此起彼伏。每只猫都口中冒烟,只觉到口的鼠肉化作烟气,从它们湿润的鼻子、牙缝里逃逸。
“不好,它要跑!”见此,埋伏在猫兵之后的人们,再也忍不住。
在赵子英的带领下,村民们或手持铁叉,或拿?*? 着环刀、锄头,还有拿簸箕的,从房门后、树上、野地里跳了出来?,试图去捞那些烟气。
甚至有个赵家人,随手捞了个竹筐,就朝一股要逸散的烟气罩去,整个身子都扑了上去,大喊:“困住它!”
但他?们虽然英勇,却没?有对应的超凡手段,铁叉、环刀穿过了那些烟气,竹筐也没?能罩住丝缕。
很快,烟气在较远的另一块田地里汇聚。
虚无?的烟气中,从地底钻出一物,充实了它。
九尺硕鼠再次成型,方才的伤痕却一点?儿也不见。
它豆眼泛起红光,怨毒地盯着暴露的村民:“果然是你们!竟敢设下这等毒计,利用这些畜生来?伤害本座!”
它蔑视地扫了一眼猫们,冷笑道:“你们倒是‘有心’。可?惜,这些畜生根本无?法真正伤害本座!”
便咆哮如雷:“忘恩负义的凡人,受死!!”
它跳起来?,化作一道黑旋风,钻入地下,掀起风暴般的灰尘,地面隆隆。
地震了。
整个杏花村的范围,土地皆剧烈震动。
村中的土屋、砖房、木房,开始摇晃、倒塌,还留在村里的老?弱发出惊叫。
赵家人、村民,更是站都没?法站稳。
田地开始裂开,真正意义上的裂开,一道一道缝隙打开,好几个人惨叫着跌入缝隙中,皆拔不出脚。
而“田神”已经粗哑地吼叫着,铁车般朝他?们冲撞了过来?,身上钢毛竖起。
若是被撞实,不是被碾断全身骨头,就是被钢毛扎穿。
见此,赵子英的反应最快,当即扑了过来?,挡在陷入缝隙的村民跟前?。
他?暴喝一声,全身骨头噼里啪啦地响,气沉丹田,青筋迸显,双腿深深扎入泥土,肌肤铜铁色泽。
他?的双手被钢毛扎穿,血淋漓地,连退五六步,地上留了长长一痕。口鼻溢血,却当真勉强抵住了“田神”力比虎象,能拦腰撞断大树的冲击。
双方角力,田神高看他?一眼:“好汉子!凡人里也有这种英雄人物!”
“可?惜,你是算计我的罪魁祸首!”
它浑身气势又暴涨一截,怪笑:“昔日未入道,人屠我耶!今日,我屠人耶!”
后脚一蹬,力气再度爆发,猛然埋头一顶,赵子英这样一个铁塔似的壮汉,竟被它撞断数根骨头,甩飞,撞到树上,再不能起。
赵子英喉咙里全是血沫,却拼尽最后的气力喊:“结阵——结阵!”
赵家子弟立即从人群中跑出,组成了一个隐约的阵型,将一鼠一人都围在其中,将手中利器对准了田神。
“田神”毫不在意。它的皮囊,连那个贼婆娘龙女的法器都无?法破去,何况凡人的刀枪?
这也是它的天赋异禀之一。
它转过头,狰狞地对赵子英咧了咧嘴。
它凶性?大发,根本不管朝他?背部?看来?砍来?的刀枪,只要先解决了这个敢修龙女庙,挑唆村民的家伙,再把现场敢出来?围猎它的人、猫,都屠杀干净!就像凡人当年屠它的族群那样!
剩下的老?弱,就做它的田奴,被它慢慢攥养吧。这就是对他?们恩将仇报的“回报”!
田神的獠牙暴涨,朝着倒在树下的赵子英就扑过去!
近在咫尺。
砰——獠牙没?有穿透凡人的血肉,却深深没?入了一根树枝。
那棵杏花树垂下数根树枝,宛如遁甲,无?意中,竟生生挡住了它的这一击。
田神自不甘心,嘶吼一声,再度要撞去。
它撞了过去,这一次,它黑大如车轮的脑袋,挟着千钧之力,却被一只镶嵌白玉的小巧绣花鞋抵住了,寸进不得。
那绣花鞋抵住它的脑袋,仿佛是抵着自家玩闹的小狗。
少女站在树下,双手交叉,那张让它做了好几天噩梦的脸,微扬下巴,似笑非笑:
“耗子,你胆子很肥啊。让你滚,还敢回来??还敢动我的,嗯,修庙人。”
没?了这些人,谁给她修庙供果子?
她身边一只橘猫耸着毛,对田神警惕地叫个不休,
小腿微一用力,绣花鞋一踢,鹅黄裙角飞起。
少女像在闺中踢藤球般轻巧,但“田神”便止不住,被踢得咕噜噜滚了一大圈,天旋地转地趴在了地上。
李秀丽现在的心情很不美妙。
她第一讨厌因自己而牵连旁人,人情债总让她浑身不自在。
第二讨厌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旁人毁坏。
看杏花村里屋倒树踏田裂,受伤的人倒地哎哟,连猫都被飞石砸伤了不少只。
给她修庙的赵子英更是浑身淌血。
这死耗子把她的雷点?简直踩爆了。
顿时连御风都轻快不起来?,戾气横生。
反手化出蒲剑,不想办法了结这死老?鼠,她誓不罢休!
在“田神”眼中,便见对面的少女,下一瞬,从原地消失不见,然后风暴从四面八方围来?,气流将它的去路堵住。
一点?寒光从上方刺来?,挟浓重杀机。
田神几乎吓破了胆子,立即施展土遁,故技重施。
这一次,李秀丽捉它之心愈重,毫不犹豫御风追去。
她知?道这厮会利用田鼠们遮掩自己的炁之声,便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干脆不用诵世天书,只用她如今极灵敏的耳目,隐约听着地下的动静,追着地下的土翻泥开声,竟然当真断续追上。
一路追到了小丘山上,“田神”的声音从地下传出,显然已经得意忘形:“哈哈,半步化神,不过如此!强龙又怎样?这里是我的洞天范围!不耍你这个乳臭未干的丫头了,爷去也,明天、后天,我都还会来?的,杏花村别?想安生!”
随即,它便向更下方钻去,借更厚的土层,甩脱李秀丽的耳目,果然又逃得无?影无?踪。
李秀丽气极反笑时,裙角却被抓了抓,是那只橘猫,它仰起毛脑袋,冲着她喵喵喵喵,似有灵性?般,欲言什么。
她不会猫语,但有另一种办法。便用诵世天书去听。
果然,捉到了身旁橘猫的炁。
动物那残缺不全,极简单的炁,正在重复向她诉说。
【喵】【不是鼠】【不是鼠】【它不是】
最开始,猫兵们咬碎了“田神”的烟气,它重聚那一霎,因夜色深沉,人类都没?有看清。
但猫们却看到,嗅到,那一霎,脱离了那些“烟气”后,从地下钻出来?的东西,并非鼠类。
它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但,绝不是田鼠。
“族长!”赵家人焦急非常,扶住赵子英。
村人们惊魂未定,有的回去抢修房屋,查看亲人的伤势,也有的搀扶着来?看赵子英。
“三叔”担忧地说:“子英啊,现在可?怎么好。没?抓到田神,村里的房子还塌了不少,不少人受了伤。田神也一定记恨死了我们。尤其是你,得罪这种存在,哪有好下场啊。”
经过刚刚那一场,确实有人露怯了,也嗫嚅着说:“要不,要不……我们还是把……龙女庙……”
话?音未落,一个村童凑了过来?,问道:“赵大哥,刚刚那位大姐是谁啊?气势真吓人!力气大得吓人,哎呦,一下子把那田神踢得翻了个几个跟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其他?人也都看了过来?,对方才那少女非常感兴趣。
赵子英扶着两?个堂弟的肩膀,咽下堂妹递来?的一粒药丸,勉强站起来?,嘴角还留着血迹。他?想了想,道:“她,她可?能就是赤霞龙女显灵。”
刚刚,他?清楚地听到,少女挡在他?面前?时候,说“我的修庙人”。
近来?,他?只修了这么一座龙女庙。
何况,赵家手里还有一副从玉京搞到的,法场那日后,私下流传开的龙女画像。
眉宇与?刚刚那位娘子,神似。
闻言,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才想附和“要不还是拆了龙女庙”的人,立刻把嘴闭紧了。
田神不好得罪,可?是方才,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它面对那位小娘子,是如何的畏惧,几乎是一照面,就闻风而逃。
倘若田神不好得罪,它畏惧不已的龙女,便可?以得罪吗?
村民都沉默下来?时,一缕清风环绕而过,每个人都听到了一个柔和清脆的女声:
【杏花村人,都到山上的龙女庙来?。我就是那个……那个‘赤霞龙女’。我可?以帮你们除掉‘田神’。】
不是田鼠?可?是,她亲眼所见,它人立而起,那嘴脸,那四肢,那毛发,不是田鼠是什么?
李秀丽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这里的洞天可?还没?散尽。
杏花村供奉“田神”三十一年,七情凝聚,奉出了一个以小丘山为?中心,笼罩山下杏花村的洞天来?。
而洞天,本质是幽世现象上浮,是幽世溢出,掩过了阳世,而形成的特殊领域。
幽世既是唯一的里,也是阳世的映照。它映出本质,也作象征。
所以,幽世显万法,绝虚假。
譬如,傀儡以人之模样行阳世,一入幽世,便显化出傀儡真身。
譬如,狐狸一家,在阳世时,他?们是决不肯承认自己是奸商的,必然百般矫饰美化狡辩自己。
但在阳世,他?们一家的现象,却是人族常用以象征狡猾的狐狸精怪,是概念上的“狐狸精”。
尤其是狐狸客店一家……
他?们在幽世的现象,也是他?们的象征,是狐狸精怪。
可?在阳世,在人间,他?们的真身,却是货真价实的凡人啊!
洞天作为?幽世溢出区,也具有相当的、幽世的特征。
所以才能施展法术,行走虚幻的神怪,扭曲凡人模样。
那只大耗子,它在洞天之中显为?“田鼠”。它的阳世真身,就真的是鼠类吗?
它是肉身意义上的“田鼠”,还是象征意义上的“田鼠”?
那层烟气,恐怕是它被猫兵们咬散了洞天扭曲出的象征外壳,炁散去一瞬,所以露了一瞬的真身。
想到这里,李秀丽敲了一下脑袋。
这一刻,洞天、阳世、幽世之间的相关知?识,才算在她的脑海里真正串联了起来?。
她觉得,杏花村找猫对付“田鼠”的思路没?有错。
以前?她跟姜家姐弟探讨过,跟黄皮子交流过,他?们都说,动物类修行者,即使有了一定的修为?,仍然可?能会被凡俗的天敌所伤害。
此乃天性?。
所以动物类修行者,除非能完全化作人形,摆脱天性?,否则,始终低了人修一等。
河神那么大条鱼,都到炼精化炁中阶,仍然会畏惧猫!所以复仇者才会变成黑猫的模样。
只是,杏花村人,包括赵子英,他?们作为?凡人,到底不了解超凡知?识,漏算了一件事:那就是田神的真身,未必是“鼠”!
至于,田神的真身到底是什么,幽世作为?阳世之映照,一方幽世有一方之特别?的映照。
比如同一种行为?的映照,有的幽世之中,它可?能作为?现象,化出某种精怪。另一块幽世之中,它可?能又化作另一种精怪。
概因不同阳世文化文明不一,对此行为?的认知?也不一。
田神是什么,为?什么对照到洞天之中的真身会是“田鼠”,恐怕线索还要此方凡人自己提供。
想到这里,她用手指抵着脑海,取出一缕炁,与?风绑在一起,让它将她要传递的信息,传到杏花村所有凡人耳中。
杏花村人怀着复杂的希冀、畏惧、忐忑,扶老?携幼,大凡还能走的,都上了小丘山,站在了龙女庙前?。
村官们、赵子英,都站在人群最前?方。
村正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走到龙女庙门前?,尚未进庙,就要对着那尊石像拜下。
一缕风托起了他?。
帘幔后传来?一道不大耐烦的年轻女声:“别?拜了,胡子头发都白了!”
春风动帘帐,微露罗裙,隐约可?见帘后,绰绰,似是石像,又似有一个真正的少女。
赵子英上前?一步,咳嗽着向龙女揖拜。
也被一缕风阻止了。
赤霞龙女对他?倒是更有耐心一点?,但也不客气,说:“咳成这样,拜什么!”
香烛明灭一下,帘帐一角被吹起,环佩作响,雨过天青色的衣袖扬起,又落下。
那缕风便直接钻进他?的喉咙,顺喉而下,便化作暖流散去,他?的内伤竟然瞬间好了五成。
她说:“好了,帮你治伤,日后多?给我供两?盘水果。每天!”
赠炁是需要满足赠与?条件的,没?法无?偿。
赵子英直了背,向龙女道谢。
龙女却单刀直入:“我叫你们,确实有办法捉到那个‘田神’,但需要你们帮我确认一些事情。”
“你们确定,‘田神’的真身,是田鼠吗?”
所有人都被她问得一怔。
赵子英道:“您为?何有此一问?我们都亲眼所见。”
帘幔后,龙女却意味深长:“不,亲眼所见,未必为?‘真’。”
“田鼠未必是真‘鼠’。我只问你们,若有一物,繁殖能力极强,一年四季,都经常成群结队,趁夜,趁人类不备,破坏吞吃庄稼,能挖洞,会刨土。它,在大周,应该是什么?”
村童闻言,挠了挠头:“龙女娘娘,这不就是田鼠吗?”
其他?村人也有点?懵。
龙女道:“是啊,对人类而言,它此举与?‘田鼠’无?异,对人类来?说,也可?看作田鼠。可?是,它却偏偏不是田鼠呢?那它是什么?”
这一番话?,让村人都陷入了深思。
赵子英却琢磨出了点?味道:“此物,是‘田鼠’,是实之‘田鼠’,却并非名之田鼠……”
这时,反而是耕作一生的白头老?农,忽然开口道:“有一种东西,确实很能生仔,一年到头,都经常一伙一伙,每次都趁晚上,或者没?人的时候,跑到地里来?吃庄稼,破坏田地。它既会能挖洞,也会刨土。”
他?说:“你们都忘了吗?这是黑面郎啊!”
李秀丽一怔,黑面郎是什么?
杏花村的村民却都如拨迷雾,连村童都拍手道:“噢,对对对,怎么忘了它!”
老?农说:“其实,我们还没?祭祀田神前?,我九岁以前?,野彘经常为?祸田野,它们皮糙肉厚,一群地跑下山,趁没?人或者晚上,就跑来?拱吃庄稼,还用蹄子和鼻子吭哧吭哧连根系都挖出来?吃干净。有时候,野彘多?了,连人都不怕,就当面吃你的庄稼。那时候,我们一年来?,除了会祭猫,以盼望狸猫能除田鼠。还会专有一天,祭祀山君,希望虎能除掉野彘。”
“这东西,可?不就是跟田鼠一样,但又不是‘田鼠’吗!”
村民都七嘴八舌地说起来?:“我说呢,那田神当年托梦的人形,一张黑面,肥头大耳,鼻子老?长,毛胳膊毛腿,毛如钢鬣,哪里像老?鼠,又总觉得眼熟,这可?不就是野彘似的!”
李秀丽这才恍然大悟。
黑面郎,猪也。
野彘,即野猪。
大周民间常苦野猪、田鼠,祸害田地。
所以,他?们养猫,祭祀猫,以求除鼠害。
同时,祭祀虎,称其为?山君,希望除彘害。
由此意义看,野猪,大鼠也!
它的幽世现象因大周之人潜意识的对照,所以化为?大鼠,披此皮,才能号令群鼠。
她也明白过来?,怪不得那厮这么皮糙肉厚,又力大无?比,远胜普通的炼精化炁修士,更不像灵巧的老?鼠精,反而横冲直撞。
原来?是野猪成妖。
赵子英道:“多?谢龙女点?醒我等凡人。怪不得,我们招来?群猫,却无?可?奈何。”
猫是能对付鼠,也确实撕碎了那厮的鼠皮。只是,它真身是“大鼠”野猪,远非凡猫所能应对。
村民们也纷纷感谢龙女点?破天机。
李秀丽有些不自在,在帘幔后微微偏过头去。
其实应该是这些村民们点?醒了她。
毕竟,她并不熟悉农村生活,更不熟悉大周的农耕情况。
她清了清嗓子:“所以,你们的思路其实是对的。只是,对付‘大鼠’,得用‘大猫’。”
大猫,即虎。
村正听了,为?难道:“龙女娘娘,您说得是。但我们劈山伐木,临江一带,山林里,早已少见大虫了。何况,捉来?老?虎,它凶猛无?比,兽性?难训,一时半会,也不会听我们的呀。若捉虎崽子……等它长成,却来?不及应对田神。况恐母虎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