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在此时,她抱着孩子抬起头,向他这边投来谨慎的一眼,视线轻轻一触,那一眼在这寂夜之中是如此的清晰,她琥珀色的眼眸里清晰地倒映出他的身影,他的心又是微微一动......
方思阮忽然惊醒,坐起身,梦里往事尽数在眼前过了一遍,她急促呼吸了几下,冷汗涔涔。
在她的身侧,王保保浑然不觉,双眉舒展,呼吸平缓悠长,阖目熟睡着。
她盯了他半天,手慢慢探入枕下,掏出把未着皮鞘的匕首。
白玉柄,镶嵌着红、绿宝石,刀身薄且利,泛着森森寒光。
这把匕首还是前段时间他送予她的。
她盯着熟睡的王保保,眼里闪过过一丝杀意,举起匕首,对准了他。
那时的场景又在眼前浮现......
她掀起眼皮,冷冷暼了他一眼道:“若你帮我杀了我的杀夫仇人,那我就嫁给你。”
“好!”王保保目光熠熠,像是怕她反悔,立刻道,“那就一言为定!”
她那时的这句话原本只是搪塞之言,为了摆脱他的纠缠,却没想到他真的放在了心上。
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恶心,利用完人家,就要将他杀了吗?
恰在此时,王保保蓦然睁开了双眼,黑漆漆的眼珠没有丝毫的睡意和惊慌,显然醒过来已有多时,也对她的这个举动早有预料。
这一犹豫的功夫,她已失去了杀死他的机会。
“你该听你妹妹的话......”
方思阮说到这突然停下,她想杀他,已是不争的事实,既然已经被他察觉了,又何必多言。与他对视片刻后,她缓缓闭上眼,微微仰起头,又道,
“你杀了我吧。”
成王败寇,她认了。
死了也好,起码不用像现在这样度日如年。
王保保握住她的手,却并未夺过匕首,指腹抚摸着她冰冷的手背,拉至自己的心口处。片刻后,他松开了手,道:“你要想杀我,就尽管来。我绝不会躲开。”
方思阮闻言倏然睁开眼,身形微微晃动。
在这短短的一瞬中,她其实想了很多,她此时杀了他,并不是什么难事。但是杀了他之后呢?她左右不过搭上一条命,大不了一死了之,去地府与七哥做伴。
可是柔儿呢?
她又该怎么办?
她是她和七哥的女儿,是七哥留下的唯一血脉。王保保若死了,到时汝阳王必定迁怒于她。
手一松,匕首掉落在了柔软的枕头上,锦帛霎时破出一道口子。声音很轻,即便在这寂夜里依然微不可闻。
王保保坐起身,将她拥入怀中,右手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她柔顺的乌发,拥着她背的左手渐渐收紧,不断轻吻她的发鬓,轻声道:“阮妹,我就知道你下不了手的。”
即便不是为了我,但柔儿就是你的弱点。
纵使你的心中没有我又如何,此刻陪伴在你身边的只能是我。
她眼中涌出了晶莹的泪珠,浸湿了眼睫,眼前视线渐渐模糊,只余那支默默留下残泪的红烛,好似她新婚之夜时燃烧的红烛,火光微微摇曳中,七哥为她揭开了红盖头,脉脉对视,许下终生。
自莫声谷离世后,她自觉自己的心已是冷硬至极,再也掀不起丝毫波澜,只有在两人的女儿莫辞柔面前时才能展露笑颜。
方思阮不明白身旁人是如何想的。他堂堂一个汝阳王世子,要什么女人会没有,却为何偏偏要留她在身边。
或许,终有一天,她会杀了他。
她喃喃地问,并不指望得到他的回答:“夜夜刀悬于颈上,你难道还能安然入眠?”
月色朦胧,长夜寂寂。沉默片刻后,只听他的声音在她的耳畔缓缓响起,他温柔至极地吻过她的耳垂:“我想,我是注定要死在你的手上的。”
是缘?是孽?
他也不知。
但在见到她的第一眼起,他就注定要争上一争。
“我看六弟与师妹很相配......”
殷梨亭本欲走进紫霄宫,却在门口听见了大哥宋远桥说了这一句话,不由一怔,脚却是再也迈不进去了,不知为何身形一晃,躲在了门后,垂落在身侧手微微震颤,剑柄上的白玉菩提流苏剑穗也随着轻轻晃动。
而后又听四哥张松溪缓缓道:“六弟性子温和,平时待小师妹也很好,只是不知他是何意......”
后面的话殷梨亭已听不进去了,他没有想到几个师兄竟然生出了将小师妹许配给他的心思,一时间只感到脸上发烫,不知不觉的红了起来。
殷梨亭心中默默道:若是将小师妹许配给我,我自是再高兴不过了。
无意间听道这一出,导致一连几日他见到方思阮时都有些不自在。只要小师妹在他面前出现,他的耳边总响起大哥的那一句话,有些心不在焉......
“师兄,师兄......”
一只玉手在他眼前晃了很久,殷梨亭才回过神来,“哦哦”地回了两声。
方思阮见状神情疑惑道:“师兄,我刚才说的你听到没有啊?”
他其实没有听清楚她究竟说了什么,只是情不自禁地想笑,却又觉得突兀,于是只能勉力压下翘起的嘴角。
方思阮有些奇怪的看着殷梨亭。
直至有一日,小师妹回山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那天,他们忽听紫霄宫中传来了宋远桥大声的呵斥声。
“大哥,这是出了何事?你为何要对七弟动手?”闻讯赶来的几人匆匆拦下暴怒的宋远桥。
殷梨亭想要扶起跪在地上的莫声谷,他却始终不肯起来,一双膝盖像是牢牢焊在了地上。
宋远桥见几个师弟都到了现场,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不再隐瞒,胸前剧烈起伏了几下,似在忍耐蓬勃涌出的愤怒,额头青筋暴起,他闭了闭眼,冷笑一声道:“你们自己问这畜生做了什么事!”
从未见过大哥如此的震怒,他们一时间不由面面相觑。
大嫂揽着方思阮的肩膀,似在安慰她:“思阮,你别担心。你大哥会替你做主的。”
这话说的他们更加糊涂了,七弟究竟干了什么事情,竟还牵扯上了小师妹。
莫声谷忍着痛,背却挺得笔直,面不改色,大声道:“小师妹腹中的孩子是我的!”
殿内几人闻言皆神色大变。宋远桥的怒气再也忍不下去了,掏出长剑用剑背狠狠抽向了莫声谷的背脊,用了十成的力道,没有丝毫留情。
这一下若是被他打中,莫声谷下半辈子必定是瘫痪了,张松溪回过神赶紧伸手去拦。
殷梨亭浑身都僵硬起来,在这大殿之上,此时再也没有比他更冷静的人了。
他静静地凝视着方思阮,她颊上生晕,娇艳动人,却是羞多于恼,大脑空茫茫的一片,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师妹,七弟说的可是真的?”
方思阮有些气恼,羞道:“师兄,你们别听莫声谷瞎说!”
她生气得连师兄也不喊了,直接叫七弟“莫声谷”了,但在大哥再次用剑背打向七弟背脊之时,她还是没忍心,伸手抱着莫声谷护着他。
等后来,说清楚了,才知是一场乌龙,皆哭笑不得。但他们却是从这件事情当中知晓莫声谷的心意,再观方思阮的神色,他们眼里就有了深意,她也不是对莫声谷完全没有意思的模样。
殷梨亭孤魂般盯着自己剑上轻轻晃动的剑穗,晚上回到自己房间之时,呆坐了很久,最后解下了剑穗,好好收置于漆盒之内。
从此,他深锁起自己的心意。
翌日,再练剑时,方思阮很自然地就发觉到他的剑柄之上空无一物,不由好奇地问他:“师兄,你的剑穗呢?”
殷梨亭微微笑道:“昨日练剑之时,我不小心弄坏了。”
方思阮并没有多在意,只又道:“那我再给师兄编个吧。”
殷梨亭眨了眨眼睛,恍若无事,回她道:“不用了,我还是不习惯挂剑穗,你不要浪费时间了。”
她对他的心意从不知晓,又何必徒惹她生忧。
再后来,他便亲眼看着师妹与七弟结婚生女,情深意笃,忽然觉得瞒上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最看不过的,不过是小师妹伤心罢了。
只要小师妹幸福,那便也是他的幸福......
“小师妹!”
殷梨亭忽地一声大喊,惊醒过来,冷汗浸湿了鬓角,他忍不住深深地喘息了几下,酸麻疼痛之感再次弥漫上来,侵袭全身。疼痛尚可忍受,但这附骨的酸麻却是难熬,四肢尽断,被困于床榻之上,再也无法动弹,与废人无异。
一时间,他对于三哥感同身受,也不知三哥这些年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了无生志,恨不得即时死去,便可了断这漫漫的时光。
正在此时,他的视线中探出了一只胖乎乎小手,扯着一方素帕擦了擦他的额头,殷梨亭一愣,下一秒,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映入眼帘,她抿唇一笑,颊边露出个小小的梨涡,甚为可爱。
她稚声稚气道:“六叔,你是要找我娘吗?我这就叫她!”
“柔儿!你回来了。”殷梨亭眼睛一亮,却在她即将开口叫方思阮时制止住了他,“不不不,你不要喊你娘。”
莫辞柔歪了歪头,甚是疑惑道:“可是六叔刚才在梦里还叫我娘啊,为什么醒来后就不想见我娘了啊?”
殷梨亭闭了闭眼,曾经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却不愿以这副面貌再见他,柔声道:“柔儿,你跟六叔说说话就好了。你娘......那个蒙古小王爷怎么肯放你们母女的回来的?”
莫辞柔回道:“娘捅了他一刀,就带着我回来了。他看起来好像很痛的样子,痛得都流泪了。”思及在汝阳王府内王保保确实一直对她很好,她一时间又有些同情他,补充了一句,“那个叔叔看起来好可怜的样子。”
殷梨亭微微一怔,但笑不语。
“娘说,他想当我的爹,但我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爹。”莫辞柔头靠上他的手臂,语气沮丧,“六叔,我爹去哪里了啊?我好想他啊......”
殷梨亭眼里滑过一抹痛色,转瞬即逝,刚想开口,却被吱呀的推门声打断。余光向门口瞟去,一片白色的裙摆一角掠过,整个武当就只有宋远桥夫人和方思阮两个女人。知来者何人,不言而喻。
方思阮走了进来,为殷梨亭掖了掖被角,柔声道:“师兄,你醒了啊?”
说罢,她便从床上抱起莫辞柔,轻声呵斥她:“柔儿,不要打搅你六叔。”
殷梨亭心里焦灼难过,面上却不显,语调依旧如春风和煦,轻声道:“师妹,你回来了。那很好......很好......你不要说柔儿,有她来陪我,我心里好受多了......”
方思阮听他语带萧索之意,原本的被折磨得满脸病容,心中一恸道:“师兄,你不要多虑。无忌带回了黑玉断续膏,能够治疗被大力金刚指折断筋骨的伤,很快你就会好起来的。”
殷梨亭朝她露出微笑。不愿她为自己忧伤,但其实心里并未对此抱有任何希望,四肢筋脉全断,要想恢复正常,谈何容易。
张无忌带过来的黑玉断续膏非常有用,他为殷梨亭接上了筋脉。虽武功一时恢复不到从前的程度,但总比一辈子瘫痪在床好。
一切都有了希望,武当好似又恢复到了从前的样子,只不过七弟再也回不来了。
柔儿刚开始还吵着闹着要爹爹,时间久了,她好像也知晓了什么,再也不提起了,怕惹起方思阮伤心。
方思阮变得沉默寡言,她本就话不多,如今话更少了,一天下来也说不上几个字。
张三丰心疼徒弟,亲自前去劝慰过她,但也没有多大的作用,止不住地叹气。
殷梨亭看不下去,前去探望她,到了她房间内,却见她手里执着酒壶正灌自己酒。他伸手去夺,却被她闪过,直言他多管闲事。
他气极,再次去夺酒壶。这一次,方思阮没有闪躲,任他抢过酒壶往自己嘴里灌酒,她只冷眼看着他被呛得咳个不停,最后竟露出个笑来。
两人心中皆为情苦闷,最后竟一齐喝了起来。
似醉非醉之中,夜色在他们之间缓缓流淌。
殷梨亭忍不住慢慢朝她凑近,吻落在了她的唇畔,心微微荡漾。
方思阮怔怔出神,片刻之后,她狠狠在他肩膀上咬下,而后推开他,夺门而出。
那一夜过后,她又恢复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没过几天更是索性搬离了武当,另寻了附近的一座山住下。
众人只当她触景伤情,劝阻不成,也只好随她去,只是每过一段时间便去看望她和柔儿。
但殷梨亭心如明镜,她只是要拒绝他。那夜她短暂的迟疑却给了他勇气,孤身前往山上,找到了方思阮。
“师妹,我知道你心里还念着七弟。可我也爱着你,此心可鉴日月。从前如此,现在如此,往后依旧不会改变。”
方思阮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又恢复了宛若古井般波澜不惊的模样,轻声道:“那夜,我只是把你当成了七哥。”
殷梨亭肯定道:“你骗我。”
他朝她走近,一把扯开自己的衣襟,露出肩上一道整齐的齿痕,脖颈间因为羞意而绯红一片,却还是道:“你明明喊得是我的名字。”
以他的性格,能干出这种事情,已是极为不易。
他又朝她伸出手,在她眼前展开手掌,露出白玉菩提流苏剑穗,菩提珠莹润生光,保存得很好,显然时常被人把玩,只有流苏因时间的关系而微微褪色。
方思阮眼珠微动,似有动容,片刻后,却又转头避开了目光。
殷梨亭执拗的目光投在她面上,轻声道:“我从没醉过......”
他不再多说无用的话,挽起袖子,从竹林间砍下竹子,在她屋旁结庐而居。
她既要隐居,那他就陪在她身旁。
第41章 百花楼(1)
再一睁眼,世界就被一层明艳的红色轻纱笼罩,依稀可见融融橘色烛光,她垂手静坐,不紧不慢地垂眼,脚上穿着一双金丝凤纹红绣鞋,珍珠垂坠,莹莹生光。
耳旁传来细微的呼吸声,这房内不算上她,足有三人,为女子。其中,二人呵气如兰,年龄甚轻,大约二十上下,另一人呼吸声粗重浑浊,显然颇为年迈,年约五旬。
转瞬之间,她便已经冷静地分析出她此时的情状。人生有三大幸事,金榜题名时、他乡遇故知以及洞房花烛夜。
——而今夜正是她的洞房花烛之夜。
可她是谁?
她又为什么会这里?
她大脑却一片空白,凝神细想,却像是投入到白茫茫的雾海中,无边无际,没有尽头,不见归路。
恰在此时,只听见“吱呀”一声,一个细响打断了她的思绪。门被推开,卧室门口由远及近传来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
一群人热热闹闹地簇拥着一个身穿婚服的男人进来。那人似是有了些醉意,脚下踉跄,一时不察撞到了门板。立马就响起了一阵嬉笑起哄声。
他好似有些羞恼,回过身推了所有人出去,砰的一声阖上门,卧房内霎时一静。
紧接着,隔着盖头眼前影影绰绰有一高大的身影朝她大步走来,一只秤杆小心翼翼地掀起了她的盖头来。
她的眼前倏然一亮,满室红绸挂起,窗户绣双喜,更夺目耀眼的红色映入眼帘。
新郎是个身材高大健壮的汉子,二十多岁的模样,脸庞线条坚毅,胸脯横阔,英挺伟岸,颊上酡红,身上更是带着一阵浓烈的酒味。
他刚才在席间已经被宾客灌了不少的酒。
出嫁的女子在此刻该是如何反应?
她略一思索后轻轻抬起了眼,冲着新郎微微一笑。
霎时间,萧月白几乎要溺毙在这眼波之中,风露蒙蒙,含羞带怯。莹莹烛火之下,她肤若凝脂,面容娇艳无比,一身嫁衣更显环姿艳逸之态,一时间令他有种蓬荜生辉之感。
婚房内陷入了一片安静,静到只剩下他的呼吸声。
萧月白不由得心神摇曳,她生得这般美,美得令他轻易就向她缴械投降,不顾所有人反对都要娶她。
但她越美,他心中反而升起了更深的疑虑,以她的容貌举止,怎么会只是一个平凡的采药女?
这时,她轻启朱唇,轻声唤了一声“夫君”。
那点疑虑很快在他心头掠过,宛若泛起涟漪的湖面,很快就恢复了原本的平静。
思阮不过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女子罢了,能有什么坏心思?自从她来到成兴镖局以来,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不打听镖局的事情。
更何况她已经嫁给他,将一个女子最重要的一生托付给了他,他怎么能怀疑她伤她的心呢?
萧月白心间微动,怔怔唤她:“思阮......”而后很快地又反应过来,换了个称呼,声音愈发的柔和,“不,现在我该称你为夫人了......”
她原来叫思阮?
她在心里默默想到。
喜婆见萧月白一直愣在原地,像是被新娘子摄取了魂魄,了然一笑,清咳一声,提醒道:“总镖头,该喝合卺酒了。”
立在一旁的婢子闻言立刻捧着漆木托盘走至他们身侧。
托盘上乘放着两杯酒,酒色澄碧。
萧月白拿起酒杯,又将另一杯酒递给了思阮,胳膊相绕,仰头,与她一起喝下了这交杯酒。
这时,喜婆在一旁朗声念着吉祥话:“良缘由夙缔,佳偶自天成。[1]”
话毕,他们喝完了酒,将酒杯重新放回了漆木托盘上。而后,喜婆便收拾了东西,和两个侍候的婢子一齐退了下去。
卧房内就只剩下了思阮与那个身着大红婚服的男人。
萧月白坐在了她的身侧,牵起她的左手,眼中露出了笑意:“夫人,时候已经不早了,不如我们就寝......”
思阮眸光微动,隐在婚袍里的右手微微攥了起来。
萧月白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完,下一秒,刚刚被关上的木门上就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敲门人用了很大的力气,门扉震颤,隆隆作响,在这寂夜当中尤为清晰。
烛火哔啵一声,轻轻地跃动一下,萧月白转头看了门口一眼,火光陡然映在他的脸上,似在燃烧。他皱起双眉,似有不耐,但在强忍着,不愿在新婚夫人面前露出坏脾气来,他屏息朝外大声道:“有甚么事?”
门外那人的声音很温和,却有些犹豫,没有说清楚具体发生了何事,只低声道:“大哥,有要事相商,急。”
“是二弟,他此时找我定有要事。夫人,你且稍等我片刻。”
听见那人的声音,萧月白的眉头松开,与思阮温柔地说了一句后,便站起身离开。
方思阮蓦然松开了手,水润润的眼睛盯着他走向了门口,伸手开了门。门外人露出半张英俊的脸,目光似雷似电,极快地朝屋里瞟了一眼,恰与她的视线对上。那人就立刻垂下了眼,遮盖住眼底的惊艳之色。
与那人低语几句,再回来之时,萧月白双眉紧皱着,不复先前从容淡定,神情忧心忡忡的。
萧月白叹了口气,捧住了思阮的双手,置于唇前轻吻,嗅了一下她手间馥郁的幽香,郑重道:“夫人,我有要事,不得不即刻出发押着这一趟镖,实在对不住。此行路经蜀地,我会为你带回你爱的蜀绣来作为赔罪之礼。”
思阮闻言却是松了口气,在这种情况之下,她实在做不到与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行这般亲密之事,他这一走对她来说反而是件好事。
她向他微笑道:“夫君,公事重要,我无碍的。”
萧月白松开眉头,与她道别后,只身步入屋外那道黑幕中。恰在此刻,一道白光凌空一闪,雨倏然落下,似帘幕将他彻底与她隔绝开来......
半月后,江南成兴镖局
方思阮在这半个月当中弄清楚了自己的身份,她叫方思阮,本是蜀地山林间一个寻常采药女。三个月前,她孤身攀山采药,一时脚滑,从山上滚落。萧月白恰巧押镖路经此地,跃身将她救下。
在对上眼的那一刻,萧月白就为她动了心,不顾反对地将她带回江南成兴镖局并且一意孤行地要娶她为妻。
在外间人们的议论纷纷中,仅仅三个月,方思阮便从一个贫苦的采药女翻身一跃成为了江南第一镖局总镖头的夫人。
方思阮坐在梳妆桌前梳着头发,这是一面打磨上好的铜镜,光可鉴人,她揽镜自照,镜中乌发似云,肤光欺雪,眉不描而翠,羽睫轻眨,眼波流转之间艳丽至极。
她莫名地对这副样貌有着熟悉之感,但却对从外人口中得知的采药女身份一片陌生。她身处在成兴镖局之中,如云朵飘浮于空中,没有丝毫的踏实感。
她沉思了很久,却始终寻不到从前的记忆。
她究竟是谁?
她正思索着,镜中悄无声息地出现一个男人身影,他年约三旬,却生得英俊非凡,眉眼疏朗,眼里却时不时地透出凌厉之色,正是成兴镖局的二当家章瑾。
新婚之夜,就是他前来叫走了她的夫君萧月白。
方思阮蓦然转过身去。
章瑾语调温柔,轻声道:“夫人......”他的心砰砰跳着,一种即将得手兴奋之感充盈在心间。
方思阮站起身,谨慎地看着他:“二弟,你怎么来了?有何要事?”
章瑾却道:“没有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夫人,你今后就好好的跟我罢。”
方思阮冷冷一笑道:“你难道忘记你的大哥了吗?”
听她提及萧月白,章瑾不忿怨恨至极,郁郁低吼道:“从小到大,我那样不如他,这总镖头的位置为何不能是我?”
他的话里泄露出一丝秘辛,很快地,章瑾就意识到了,掩饰性地笑了笑,走近她,手扶上方思阮的肩膀,柔声哄她:“你就安心地跟了我,将来还做这成兴镖局的总镖头夫人,有何不好?”
他的神情隐隐挟着强迫之意。
方思阮欲喊人,却发觉外头空无一人,侍女皆被他调走,他今天明显是有备而来,如今只能靠她自己救自己,随手拿过桌上的花瓶砸向他。
章瑾展臂挡开,瓷瓶掉落在地,碎了一地,尤带着露珠的花瓣轻飘飘地扑在他的脸上。
他抹去脸上的水珠,难道花还能杀人?
章瑾嗤笑一声,没有放在心上,直接拦腰将她抱起,扔到了床榻之上,一手解着自己的腰带,一手去从扯她颈间衣领,急色地喘着气道:“那天晚上萧月白走得那么急,一定还没碰过你吧!你还没体会过那种滋味,自然不懂这事儿的好处!别怕,我来教你。”
千军万发之际,方思阮也没有想到丹田陡然涌出一股气流,冲身而出,盈泽全身,有冬日沐阳之感。
受这股内力的影响,原本地上萎顿的花瓣四散开来,凭空浮起,下起了一道花瓣雨,忽而旋起一股风,将花瓣尽数卷入,不停地盘旋着。
章瑾惊讶地起身,外衣敞开着,睁大了眼睛盯着这一幕。
方思阮一怔,瞧了一眼自己的手,尝试着一掌朝他身上击去。那道风旋即向他劈天盖地的袭去,他身上的一衫凡被花瓣轻轻拂过之处,皆裂开一道道口子,包括他英俊的脸皮也出现了一丝丝裂纹。
他觉得脸上有些痛,又有些痒,下意识伸手去摸,却带下了一片薄如蝉翼的脸皮。脸上那处的肌肤顿时鲜血淋漓。这时,已不用他伸手去触碰,脸皮就像鱼鳞般剥落而下。
章瑾既痛又惊恐,忍不住倒地惨叫,伸手去捡自己的脸皮,一片、一片、又一片。
突然,一只并蒂莲花湘色绣鞋轻轻踩住了他最后的一片脸皮。章瑾浑身颤栗,顺着裙摆向上看去,一张艳丽无双的容颜映入眼帘,眼波微微流动,艳光四射,原本令他垂涎不止的美人,此刻在他眼里,却宛若恶鬼修罗一般,令人胆颤心惊。
但她却微微一笑,语气十分的温柔:“谢谢你。”
谢我作甚?章瑾浑浑噩噩地想。
方思阮松开脚,绣鞋上粘上一点血迹,她轻拧起眉,有些嫌弃道:“看在你令我想起功夫的份上,我就许你一个愿望。”
章瑾咽下口唾沫,在这一瞬间他脑海里翻涌过很多念头,半晌,他静静道:“愿此事不要牵扯到我家人身上。”
方思阮有些惊讶地“咦”了一声,仔仔细细地打量了章瑾一番。他满脸鲜血淋漓,筋肉外露,可怖至极。可不知怎么,她看他现在这副模样倒比之前顺眼得多,失忆之后难得心情有些好,当即应允下他。
章瑾知晓自己是活不了了,就此闭上了眼。
方思阮并没有折磨他的打算,一掌朝他颅顶打下。
章瑾霎时双目圆睁,浑身垂软倒下,似乎是没有预料得到他最后会死在一个在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手上。
色字头上一把刀,他死在他的色心上。
方思阮凝望这自己的这双手,十指纤纤,指腹柔软,没有一点老茧,宛若羊脂白玉,怎么看也不会是一个日晒雨淋、攀山越岭的普通采药女能够有的手。
更何况她这一身的功夫,杀人的动作是这般的娴熟,似从前做过千百次。
有人死在她的面前,她的心也毫无触动。
但此刻摆在她面前最重要的一关便是如何处理这具尸体......
一个月后,
江南正值阳春三月,时雨催花,染就新绿,搅动一江春水。
成兴镖局,一串杂沓的身影从大门冲入,哭喊着冲到方思阮的身前。一众壮汉身上草草裹着伤,面带风霜,神容凄哀,蓦然在她面前跪下,垂首不断叩头,为首者恸哭道:“夫人,总镖头在路上遭遇了不测,已经......已经没了.......”
萧月白死在了蜀道当中的一段路上。
这条路他之前已走过千百回,一如从前押得是明镖,镖车上插着成兴镖局的大旗。成兴镖局以江南第一镖局的威名,一路上的匪徒都不愿惹他们。
前半段路,他们走得很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