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晴站在窗户边,断断续续听着院子里传来的声音,不用细听,用脚趾头也想得到他们会说什么。
朱娘子懦弱无知,只要找女官亮明身份,恩威并施,她肯定撑不住。宫里采选人,别说还有十两银子,就是丢下两个铜板,说买你女儿,你又能如何?
果然,经过里正一番教导,朱娘子忙不迭应下,还待去请村里会写契书的人来,赵女官已经从袖子里取出写好的契书,让朱娘子、朱晴这两位当事人落了指印,里正这见证人也按下了指印。
“娘,求你把我也卖了吧!”
突然,大姐儿冲出来跪在地上磕头,“女官,我能吃苦,肯干活儿,操持家务一把好手,把我也买了吧!”
这一扑,扑得在场的人皆皱眉。
朱晴退后一步,她愿意在有限的范围内拉一把大姐儿,但绝不是以这样的方式。
里长眉头深锁,这朱家丫头在家受了什么委屈,宁愿去宫里一辈子见不着亲人,以前没看出朱童生夫妻俩有这么可恶啊。
赵女官也秀眉微蹙,她看中朱晴机灵,怎么一母同胞,当姐姐的这样莽撞。宫里是何等有要命的去处,这样的人,怎么敢经她的手引进去。
朱娘子,朱娘子不会皱眉这么含蓄的动作,立刻扑上去撕打:“我***你娘的***祖宗***娼妇**”
朱娘子爱面子,大姐儿这一跪,直接把她粉饰的太平踩碎,朱娘子如何忍得了。
尖叫、谩骂、求饶……
在场众人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但没有人去拦着。朱娘子打人不地道,可当女儿的做错事,不也只有受着的份儿。
朱家这三天两头闹笑话,门口院墙边,挤满了看热闹的邻居、族人。
就在此时,朱童生排开众人挤了进来,奇怪问道:“怎么回事儿?”
“当家的……呜呜呜……”朱娘子见着主心骨,哭着上前拉人评理,却见自家男人身后还有个美貌妇人,立刻住嘴,心神高高提起,竖着眼睛瞪人,忘了哭诉委屈。
朱童生到底见得多了,对着众人打了个罗圈揖,又对着门外看热闹的村人道:“诸位,诸位,家事,家事,给朱某一个脸面,大家回吧,回吧。”
把看笑话的人劝走了,朱童生才请几人进了堂屋。
方才朱娘子撕打大姐儿,一群人都跟出去瞧热闹,如今又重分宾主落座。
朱娘子呜咽着把今天的事情说了,反复强调了:“眼里没有父母的白眼儿狼”。
朱童生还没发话,跟着他来的美貌妇人先开口,却是对着朱晴说的,“是你啊~”
朱童生大惊,“茹娘,你认识小女?”
被唤做茹娘的美貌妇人,正是倚翠楼的当家妈妈。茹娘笑道:“认识啊,我见她的次数,比见朱老爷还多呢。”
朱童生一时分不清这是玩笑还是真的,瞪着眼睛问朱晴:“怎么回事?还不如实交代!”
一个大男人,声如洪钟,大声喝问,正常人都要被吼得吓一跳。父女俩体型差异巨大,朱晴每每看到站起来的朱童生,都觉得面前像站着一座肉山。人类天生恐惧高的、大的、凶的,朱晴再心智成熟也不例外。
可朱晴有理智,有比本能更强大的东西。朱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赵女官,没有说话。
朱童生被扫了面子,一张脸胀得通红,拍案而起:“好啊,胆敢忤逆,我看你是皮痒了!”
这时,赵女官才施施然开口,“这位朱……老爷,好叫你知道。你这丫头,已经被采选为宫女。有她生母压的指印,里正做了中人。”
“老子还没答应呢!”朱童生听着她语带嘲讽,心里怒火更炽。
“哦~那这位朱老爷是不认这契书,要去公堂鸣冤了?”赵女官轻抚手掌,“好,好,倒叫我赶上一桩热闹,回宫有新鲜话儿能讲了。”
朱童生胀红的脸开始往青紫里变色,胸中火气一阵接着一阵,嘴上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茹娘轻摇团扇,柔柔开口,“哪里就到上衙门的地步,都是体面人,可不是诉棍南蛮子。”
赵女官觉得茹娘是听出了她不重的南方口音,刺她的心呢。
赵女官拿帕子在鼻尖扇了扇,好似要赶走不存在的臭味一般,用实际行动表明了,宫中女官高贵,茹娘这种风尘女子,是不配和她搭话的。
茹娘笑得更妩媚了,对朱晴道:“小丫头,好手段,险些连我都骗过去了。”
“姑姑说笑了,姑姑火眼金睛,谁能骗过你去呢。”朱晴福礼,不卑不亢。
“朱老爷,你还不知道吧。你这丫头,在我这里赚了少说百两银子。这是单我这里一处的,不知她还在旁的地方招摇撞骗没有。”
“百两?!银子?!”朱家两夫妻异口同声,恨不能当场叫她把钱叫出来。
“姑姑说笑了,我不过一跑腿儿的,哪儿来的百两银子。”朱晴拒不承认。
“这么说,你真有个精通花娘衣着打扮的师父了,莫不就是眼前这位?”茹娘含笑问她。茹娘也不敢相信朱晴一个小丫头,有这份眼力。可若不是她,那她背后定然还有高人。这宫中女官装模作样假清高,要是让她知道朱晴还拜过另外的师父,还是她最瞧不上的贱籍贱人。哈哈,那日后就有热闹瞧了!
朱晴也知道茹娘在挖坑,令她进退两难。朱晴却理直气壮道:“姑姑吃着鸡蛋好吃,还要追问是哪知母鸡下的不成?银货两讫,互不相干,姑姑这么为难我一个黄毛丫头,可不体面。”
“傻丫头,我这样的人,哪儿有体面?”茹娘拿团扇轻扣椅子扶手,自己说过的话,当场咽回去眼都不眨。“唉,罢了,谁让我心软呢。你既然已入了宫,只怪我来迟一步。你这姐姐虽不如你美貌机灵,倒也值得我调教一二。日后你在宫里享福,可要想着你这苦命的姐姐啊,她是替你受苦呢。”
“爹娘早就打定主意把我俩都卖进姑姑的楼子里,我运气好逃脱升天,姐姐不幸沦落苦海,罪魁祸首不是我,我不想。”朱晴不接受道德绑架。
“天真!”自茹娘出现后,一直自矜身份赵女官轻斥。世人就是这样,明明都是苦命人,却窝里斗得最狠,看不得从前和自己一样的人,稍微过得好点儿。今天真的一个入宫一个入楼子,大姐儿日后最狠的就是她的亲妹妹。
“是嘞,还是高贵的女官大人看得明白。你哟,狠心的丫头哦~”茹娘说话轻声细语,指责都透着撒娇的意味,无故有三分媚态。
“旁人如何看,与我很干。我若真在乎无关之人,今日等着随姑姑走就是了。”朱晴没多说其他,过了今天,她就要入宫了,随便吧。
“唉,我也只有退而求其次了~”茹娘抬起腿,用绣花鞋勾起跪在地上哭泣的大姐儿的下巴,媚态横生。
这做派,看得一直没说话的里正瞪圆了眼睛,眼神不停在几个人中间扫过,脑子已经运转不过来,事情究竟是怎么个意思。
“好姑娘,还不求一求你妹妹,你是入宫当宫里人,还是入我的楼子里当婊子,就在她一念之间了。”
大姐儿愣愣得看向朱晴,朱晴不看她的眼睛,只看着茹娘:“姑姑说的对,我手眼通天,宫门是我守的,想带谁进宫就带谁进宫。姑姑也由我做主,想不带谁就不带谁。”
搞笑呢!
茹娘听她讽刺,也不生气,顺势道:“姑姑我自然能让你做主,怎么样?要救你姐姐出苦海吗?”
“姑姑想要我做什么?”
“难道我就不能突发善心?”
“天上掉馅饼,太大了,我接不住。”朱晴认真看着茹娘,“姑姑且说一说条件,若是不那么为难,我咬咬牙,拉大姐儿一把,全了这段姐妹情。要是条件太难,姑姑就不必说了。”
“嗯,不要你多的。就把你从我楼子里挣的百两银子还回来吧。”
朱晴有摇头,“不是我挣的,我做不了这个主。”
“谎话,去求一求你师父,总能凑出来的。”
朱晴还是摇头,“这头求了,那头我就要付出值一百两的东西。姑姑您是明白人,世上的东西明码标价,我姐姐值不起这个价。”
“听到了吗?你们的姐妹情,也不值什么呀。”茹娘再三出言挑拨,夸一个贬一个,拿钱离间情,这是茹娘最惯用的手段。别说才几岁不懂事的丫头片子,就是外头行走的大老爷,也常被这一套离间。
大姐儿却只是愣愣呆坐原地,喃呢道;“本就不值。”
这屋中,是几个女人交锋的战场,朱童生夫妻脑袋随着说话人左右晃动,一句话也插不上。里正更是全程隐身,只出个人头来瞧热闹。
茹娘不与朱晴多费口舌,转头问朱童生,“朱老爷,你这大女儿卖吗?”
原本私下悄悄卖人的打算破灭,朱童生顾不得脸面,直接问道;“你能出多少?”
茹娘娇俏得竖起食指,指如削葱根,指甲透着粉嫩的光泽,只看手指,都知道是美人。
“一百两?”
茹娘扇子轻拍过来,带起一阵香风:“真会做梦!十两~”
十两?十两!这和一百两可差太多了,不值得啊。可用钱的关口就在眼前,不卖了这丫头,又上哪儿筹钱去?
“茹娘,多加些。这丫头勤快,又肯吃苦……”
“傻话,我这儿要勤快人做什么?我买的是清倌人、红倌人,要男人命的大美人,勤快那是丫鬟的事儿。”茹娘起身,又深深看了一眼朱晴,施施然道;“卖就卖,不卖就算了。朱老爷,买卖不成仁义在,以后,常来啊~”
朱童生被朱娘子掐得一哆嗦,又碍于面子死死忍住,脸上肌肉不自然抽动,更显丑陋。
“女官大人,您瞧,这丫头是二姐儿一母同胞的姐姐,你老人家高抬贵手,加两个银子……”
同样的,朱童生话还没说完,赵女官也起身了,斥道:“花楼都嫌弃的脏东西,也配来污我的眼!”
赵女官甩袖出门,徒留大姐儿委顿在地,了无生趣。
朱童生连连在他看不起的女人面前受挫,当着里正的面失了面子,对着旁人要忍,对着自己生的丫头片子还需要忍吗?
只见他飞起一脚,大姐儿捂着肚子,发出小猫一样的呻吟,大姐儿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第46章 我杀皇后与国舅11
大姐儿瘫软在地上,手捂着肚子,感觉自己的身体一阵痉挛,手也没劲儿了,彻底撒手倒在地上。
她听见娘喊,“行了,别打死了,瞧着不对啊。”
逆来顺受的大姐儿第一次对娘有了怨言,为什么不早些拦着呢?娘你能早些拦着的啊!
可是大姐儿没有心力多想,她的头对着门口的方向,看着夏日阳光里,一束光透过窗棂照进来,看到空中飞舞的光点。大姐儿突然又想到了上回庙会听方丈讲过的经文,震得耳朵嗡嗡响。
我是要死了吗?大姐儿问自己。她的眼睛还盯着二姐儿走出去的方向,她看见二姐儿走进了光里。
然后,大姐儿看见二姐儿停下,女官大人也停下,她们应该在说什么,可是大姐儿听不清,连嘴唇翕动都看不到,只能猜,应该是在说话。
二姐儿身量矮了一下,应该是在行礼,又等了一会儿,二姐儿跪下,给女官大人磕头。
大姐儿看着她向自己走来……越过了自己……耳边又有声音响起,但听不真切。然后,大姐儿察觉自己被人扶了起来,耳边终于有清晰的声音传进来:“走吧……”
大姐儿被可靠的人扶着,终于放心得晕了过去。
晕倒的人四肢绵软,朱晴根本扶不住,索性一直护卫着赵女官来的內侍很有眼力见,一直守在门口。见此情形,越过院门,接过大姐儿送到车上。
赵女官走到车边,朱晴做足本分,伸手扶着她上车,请她落座,跪坐着给她整理衣摆。
赵女官颔首,满意她的眼力见儿,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宫中采选宫女,官账上确有十两银子的抚恤,不过你聪明,想来也清楚里头的门道。我看你机灵,想领你进宫做女官的。可你非要带上这累赘,就只能从宫女做起了。”
“姑姑,我知道,如今我也帖了积蓄进去,只为大姐儿平日对我的照顾。她虽不好,可对我却是极好的。唉,她对谁都是极好的,是旁人对不住她。”旁人是哪个旁人,即便心中怨恨,但非议父母的话,不是身为女儿的朱晴会宣之于口的。
听她如此关头,还管得住嘴,赵女官心中更满意了。“皇城禁中,规矩森严,我还有几句话要提点你。”
朱晴麻溜改坐为跪,额头触在车厢地板上,“请姑姑指点。”
“入宫后,一切依宫规行事,不要耍小聪明。”
“是。”
“忠心、勤勉、能干,千万记在心头,忠心是最要紧的。”
“是。”
“在宫里,管住眼睛、耳朵,只当自己是快石头,又聋又哑,才能保命。别以为自己聪明,别以为在家里受的这点儿委屈就算天大的事。等你入宫就明白,宫里都是天子的事,天子的事都是天大的事。”
“是。”
“最后一条,心气儿别太高。瞧不上宫女、女官,想着攀高枝的人,哼!”
“晴儿不敢,姑姑明鉴。”
赵女官从鼻腔里喷出一个音节,幽幽道:“起来吧,你和你姐姐都入宫,从小宫女做起。”
马车辚辚走过小道、大道、街巷、宫城,朱晴从菜户营进了皇宫。赵女官的小马车停在小侧门。几个在朱家威风凛凛的人,立刻低头、弯腰,身子微微前倾,作卑微状,小碎步在宫里行走。
朱晴小心翼翼的跟着走,努力用眼睛余光记路。这很难,她不允许抬头张望,她的视线里只有高高的红色宫墙。来往的人俱是屏息凝神,不知拐了几个弯儿,朱晴被赵女官领到了一处耳房,对着一个迎出来的大宫女道:“她就住这儿了。”
然后什么都不交待,转身走了。
朱晴心中茫然,脸上更带出了惶恐,上前一步行礼,“姑姑……”
那衣着体面的大宫女一扬手,“别,我可不敢,叫姐姐吧。宫中有品级的女官,才称姑姑。”
拍马屁没拍对,朱晴面上尴尬,喏喏应了,低声道:“姐姐,多谢姐姐教我。”
“恩,跟紧了,今儿个你就住这儿,有衣裳两身、洗漱的盆子、帕子、梳子、头绳都有人带你去领。你叫什么名字?”
“晴,晴儿……”大宫女说话很快,立刻点头,“哪个晴。”
“日青晴,我出生在夏日一个大晴天。”
“哟,还识字!呵呵,日后在内学堂读书,要给咱们宫女争脸啊。”
朱晴也分不清她是嘲讽还是夸赞,只能赔笑脸,不敢说话。
“好啊,那你就跟着月儿吧,日后有事她教你。”说完,大宫女扬声道:“月儿~”
耳房里一个身量稍矮的宫女掀帘子出来,一身俏气淡红褙子,腰上还系着同色的大汗巾子,衬得她身姿窈窕。这美貌宫女脆生生应道:“姐姐唤我何事?”
“新来个丫头,你先教着。”
“是,姐姐放心,保管教她懂规矩。”月儿福身作礼。
朱晴连忙避开,也学着她的模样行礼,“请月儿姐姐教我。”
“恩,起来吧。我先领你去拿日常用的东西。”
“那姐姐……”朱晴回头,想和刚才那个大宫女说话,结果一转头,人家已经走到院子门边,再一眨眼,衣摆都看不到了。
刚从家里被采选入宫,半路连说好一起入宫的姐姐都被送到了别处,无力阻止。自己一个人,连熟悉的姑姑都没跟着。眨眼之间,就倒了三回手,人不熟悉、环境不熟悉,一个六岁的小丫头片子,遇上这种情况,嚎啕大哭才是正常。
朱晴不知自己一路来的人设立稳没有,想了想,宫里不缺聪明人,自己表现得再聪明,年龄在这里摆着,应该不会让人忌惮。随即,也不再刻意露出惶恐的神色,脸上带着笑意:“月儿姐姐,刚才领我来的那位姐姐不知怎么称呼。”
月儿也笑,“打听这些做什么?”
“那位姐姐带了我一程,知晓了姓名,也好在心里默默祝祷,盼她安康,盼日后还能见面。”
月儿抿嘴一笑,“你倒嘴甜。”
“那是芳姐姐,日后你就知道了。”
“方姐姐?姐姐姓方?”
月儿抚了抚衣袖,声音压低一些,在这陌生的宫墙里,无端带出一股冷意,“宫里没有姓儿,芳姐姐就是芳姐姐。”
朱晴肃然,再不提自己的姓氏,万一有什么冲撞避讳呢。
朱晴早些年没有觉醒前世记忆,只以为自己是比较聪明,一年前想起来曾经,已经对大明朝普通百姓的生活有了了解。可是皇宫,这是只听过没见过的地方,况且,旅游景点和封建王朝集权顶端能一样吗?
朱晴跟着月儿一路走,努力记着道路,领了一系列的用品,又被带回刚才耳房,被推进一个房间,靠窗边一个大炕,枕头、被子规规矩矩得摆在一条线上,这里是十个人的大通铺。
“日后,你就住这里。”月儿指了指,转身就要走。
朱晴连忙拉住人,“月儿姐姐,这间房其他九位姐姐呢?哪个床位是留给我的?请姐姐指点。”
“你会数数?”月儿惊讶,“对了,你识字的嘛。放心,现在这房里暂且只住了四个人,你是第五个,枕头青布面朝上的就是有人住的,你自己收拾吧。到了点,我会来叫你吃饭。”
这回,真走了,独留朱晴,茫然无措得立在这陌生、空荡荡的房间里。
第47章 我杀皇后与国舅12
打发走报信的方芳和月儿,赵女官斜倚在炕桌上,嘴角含笑吹了吹浮沫。
“可算挑到合你心意的徒弟了吧?”另一个清亮的女声在屋子里响了起来。
“还行吧。”赵女官故作轻描淡写,饮了一口茶,却在好姐妹的注视下,忍不住笑出声来。
“行了,行了,知道你心里高兴,也不用笑成这个样子。”
赵女官扶了扶头上的金簪,心情明媚,不言自明。“的确。你看,你之前还说我找不着,如今不就找着了。可见啊,事在人为,你也该动起来。”
“不啦,人老了,就不想动弹。”坐在赵女官对面的,也是一位女官,穿着深绿色绣白色缠枝纹的交领上袄,配一条同色系浅绿色马面裙,一双娇嫩纤细的手从琵琶袖口中伸出,手抚在白瓷茶盏上,一时分辨不清是茶盏更白,还是手指更白。
“打嘴。在周娘娘面前,也敢自称老迈!”赵女官轻斥一句,老生常谈:“你我没个骨血,师徒就是最亲近的。你不见那些大监,做了秉笔太监,也要在宫外娶妻认假子,图个儿孙满堂。”
“所以啊,男人不管有没有孽根,但肯定没有慧根。有亲缘的都是见风使舵,更何况这些全靠好处维系的,到了,不过树倒猢狲散。哪位大监倒台的时候,没有一堆徒子徒孙假子养儿出面揭发,唱得好一出大戏咯。”
“罢!罢!就不该和你说这些,闹得我也提不起心来教徒弟。”赵女官故作扫兴的模样。
那位却自己调整过来,笑着给她斟茶赔罪,“我的错,我的错,你且说你的好徒儿。”
赵女官没好气瞥她一眼,“如今还没收徒呢。”
“没收徒你把她带进宫,那些刚留头的小宫女,全都在外头教规矩呢。”
“你不知道,那丫头,着实聪明。在宫里,不聪明的混不出头,可聪明人大多自视甚高,缺少宽厚。这丫头能拉自己不成器的姐姐一把,让我也不那么担心晚年凄凉。”赵女官得了个好徒弟的人选,忍不住自剖心曲。她们是多年姐妹,在宫中相扶着走过,拖庇在周娘娘宫中,年纪也到了,没什么不对付的,关系亲厚得紧。
“人嘛,都是会变的。”这位女官,着实悲观。
“是啊,所以让她朝我想要的方向变。”赵女官信心十足,她打听过的,这个姑娘自小聪慧,父母不做人,但她还能从无良父母底下挣出一条活路来。有本事,又不心狠手辣,心性过关。读书识字,却与家人里没有牵连,不担心日后养出一只白眼狼,搬空自己的家底补贴生父母。
不过,“阿夏你提醒的对,还是个小丫头片子呢,不定性,等以后再说吧。”
被搁置观察的朱晴,如今还茫然着呢。
她不知道是否有人暗中观察,也不敢做什么出格是事情。环视屋内一圈,在门后找了笤帚簸箕扫地,又去廊下大水缸里舀了水来,把屋里的家具擦了一遍。其实,也没什么可擦的。屋中就一张长桌、几条板凳,还有几个靠墙的衣柜,一人只能分一个小小的格子。感觉和后世工厂宿舍差不多。
这院子里,正房三间,连着左右耳房,坐北朝南。左右两边是东厢房、西厢房,中间是内院,摆着太平缸,方才朱晴就从这里打水。前面是倒座房,一起构成了这个小院。方方正正,很有威严气象。
朱晴打扫干净屋子,又开始收拾自己。她脱身得及时,朱家父母没来得及压榨太多,之前被打伤的地方也好全了。
朱晴对着镜子,手指扒开发丝,在头皮上有一条蜿蜒的疤痕,小,但是很清晰。如此看来,也不算好全了。镜子里的小姑娘,发丝乌黑浓密,脸色白皙,并不像缺衣少食的农家女儿。朱晴心想,这样的姿色想卖到楼子里赚一笔是有机会的,寻常人家女儿从小营养不良,饿得面黄肌瘦,兼之环境闭塞,养得畏头畏尾、唯唯诺诺。
镜子里的小姑娘眨眨眼,心想,宫里是天底下最富贵的地方,这样平凡的容貌,总不至于再招致祸患了吧。
在陌生地方,时间仿佛慢了三拍。朱晴一个人在屋里待了许久,不见有人来,又出去把院子打扫了一遍。之前月儿嘱咐过,不要随便出院门。想想以前看过的正史、野史、电视剧,除了偶像剧,每个人都在说宫规森严,宫女的命不是命。
惜命的朱晴安分等在院子内,不一会儿,就等来了自己的室友。
一群小姑娘叽叽喳喳得走进院子,绾双髻、穿交领深蓝色短衣,下着黄色百褶裙,交领和袖口有一片白,在蓝色和黄色中格外显眼。
朱晴吓一跳,不是说明黄是皇室专用吗?怎么一个宫女都能穿黄色的裙子,原谅朱晴对颜色的分辨没有那么清晰,她也分不清明黄、杏黄有什么区别。这几年民间生活并没有接触到黄色、绿色这样少见的颜色。以往她的生活中只有板蓝根染的青蓝色,只有茜草染的暗淡的红色,最常见的黄栀子,染不出这样华贵有光泽的布料。
来人都是一样的打扮,不止四个。朱晴凝神细数,一共九个人。
还不等朱晴说什么,其中一个小姑娘走过来,拉着她的手问,“你就是新来的妹妹吧?叫什么名字?”
呃,仿佛贾宝玉在问林妹妹。
朱晴心里吐槽,嘴上却答得飞快,“我名唤晴儿,晴天的晴,不知姐姐怎么称呼?”
“啊,我叫倩儿,真好,咱们的名字相近,你合该住我们屋的。这是红儿,这是柳儿,这是絮儿,都是咱们这屋的。”
“哎呀,倩儿,你就啰嗦吧,不知道你这一天天,怎么这么多话,耳朵都起茧子了。”另一个小姑娘甩甩袖子,被另一拨人拥护着,往左边耳房去了。
“别理她,不就是被先生夸了几句,狂得找不着北了。”倩儿不由分说,拉着朱晴往房间里走。
红儿善解人意,看朱晴迷惑,小声道:“那是晶晶。”
一进屋,众人就发觉房间已经打扫过,更是没口子的夸朱晴勤快,又拉着她坐到条凳上,叽叽喳喳说起左耳房的都不是什么好人,让朱晴一定远着。听说朱晴读书识字,更是激动万分。“一定要给那些人厉害瞧瞧,整天昂着脖子走路,她也不怕看不清路撞了,夏姑姑都没她厉害!”
“嘘~不要背后说姑姑。”红儿小声提醒。
倩儿也知道轻重,当即不说了。朱晴趁机问起,这院子里住的都是谁,她到底在哪里。
这是哪儿?这个问题听起来搞笑,朱晴还真怕赵女官随便找个高门大户把自己扔进去,反正她被拘束在院子里,也不知这里真是皇宫,还是某家高门大户。毕竟红墙嘛,悄悄摸摸也是能涂的,宫女都能穿黄色裙子,这多魔幻啊。
小宫女的话还是很好套的,她们说宫里的生活,朱晴说民间的日子,两相对比着,双方都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
院子里有正方三间,中间那间是正堂,无人居住,只做待客、办公之用。左边那间住着夏女官,乃是尚服局的司衣;右边那间住着赵女官,乃是尚服局的司仗,两人都是正六品。因其追赠父母官职,全家荣耀,妥妥的写进族谱式光荣人物。
朱晴对比着,领她进宫的应该是赵女官。唉,事发突然,她也没有细细打听赵女官在宫中身份,贸贸然来了,索性结局不差。
“赵姑姑和夏姑姑都是尚服局的女官,那我们也是尚服局的宫女喽?”朱晴故作高兴,“哎呀,以后岂不是穿不尽的新衣裳。”
倩儿心直口快,笑道:“做梦吧,哪儿有那么多衣裳穿。一季四身衣裳,坏了可没地儿补去。”
朱晴摸了摸倩儿的裙子,十分珍惜和向往,“这样的好裙子,我在宫外都没有见过呢。”
“好吧?”倩儿骄傲得挺直了背,“这可是周娘娘特意赐下的,可惜你来迟了,要等下一回啦。”
“下回?也有一样的衣裙吗?姐姐不要笑我,我村得很,没见识。以往听戏台上说,明皇天子,明皇天子,还以为黄色衣裙只能皇帝穿呢。”朱晴露出一个土狗标配憨笑。
“哈哈哈……”围着她看热闹的四个小姑娘读笑了,絮儿更是捂着肚子“哎哟、哎哟”直叫唤,夸她说的“好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