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模样,又让张淑芬又想起了杭寻。
她从杭攸宁受伤便强忍着怒火,跟火山喷发一样:“你是不是觉得!那个什么余警官答应让你当警察,你特别得意啊!”
“我告诉你杭攸宁!你脸现在这样了!就是给你当皇上你都没用!你这辈子,就是个见不得人的废物!废物!”
徐慧从医院跑出来,连忙拉住张淑芬:“妈,你别气了,咱们回家说!”
张淑芬一动不动,接着骂,周围人都看过来。
徐慧脸皮薄,跟着面红耳赤,她只能低声劝道:“妈,我认识残联的人,大不了给小妹安排那样的工作,不需要见人的……”
许野终于汇报完,跟着余警官回宾馆换便装。
余警官很高兴:“当年,我打头见到你的时候,还是个扒火车的傻小子。现在也是独当一面了。”
许野说:“没您,我走不到今天。”
这话说得真情实感,当初,余警官因为他死咬黑蜘蛛的案子,觉得他是当警察的料,资助了他考警校。
他那时候一门心思抓罪犯,也闯了许多不大不小的祸,也是余警官一路护着他,教着他,他才走到今天。
余警官道:“是你自己争气。”
余警官想到什么,又叹了口气,道:“宁宁那边,就有点难办。”
许野紧张起来,道:“怎么了?刚才汇报的时候,领导们还说她的事迹应该树典型么?”
“但是,吴教授不愿意收。”
余警官长叹一声,他昨天带杭攸宁去见了吴教授。
按理说,她立了这么大的功,本身又有天赋,在原来,凭推荐入学都是可以的。
但吴教授聊了一会,就让她出去了,单独跟余警官说:“这孩子不行。”
“为什么?她真的特别有天赋!”
“你说她能认出犯罪分子这一点是吧,其实很多老警察,也有类似的直觉,但这跟算命一样,看概率。”
余警官急了,道:“真不是……”
“犯罪学的研究,是非常枯燥,而且需要很强的学习能力,她这方面很一般,反应也慢。”
余警官道:“就不能通融一下了么……”
“应该可以给一个特招名额。”吴教授说:“但是文化课得过线,她够呛吧?”
许野有些难受,他道:“宁宁做卷子可能不行,但是她真的在办案方面有天赋!”
余警官叹了口气,道:“说实话,她的疤大概率过不了警校的体检。所以我才想让她先跟着教授搞研究,谁想到……”
他拍拍许野的肩膀,道:“算了,从长计议吧。”
许野还想再说什么,宾馆门已经到了。
余警官进门之前,又说:“其实做女警本来就太辛苦了,而且双警家庭很难,她在家给你顾好大后方,也是为人民服务,对吧?”
她在家也挺好的?
许野只觉得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如果前面不是他的领导、长辈,他真的可能笑出声来。
她那么有正义感,有天赋,还锦上添花的会功夫。
她在家?给一个男的顾好大后方?
许野不觉得自己配,也不觉得任何一个男人配。
“为何你总笑个没够
为何我总要追求
难道在你面前
我永远是一无所有。”
旱冰场的收音机传来崔健的嘶吼,而一旁的摊位上,老板将一坨坨白面下锅。
油锅里刺啦刺啦,浮上来金灿灿的一团。老板要用大筷子拨弄着,让它们不要互相黏在一起,
吃上去咔嚓咔嚓,很脆,里面的馅是甜甜的豆沙。
杭攸宁站在一旁,专心致志的瞅着老板,专心致志的咽口水。
就在这时候,旁边传来一个好听的男声:“老板,来两个炸糕!”
杭攸宁一抬头,就看到了许野,他穿了一件灰色的夹克,冲她扬扬眉。
杭攸宁赶紧说:“一个就够啦!咱俩分着吃!”
“谁跟你分着吃啊!”
许野装作很嫌弃的样子,眼睛里却是笑,说:“俩都是给你的!”
“那就要一个!”杭攸宁道。
“好嘞,瞧好吧您内!”
初秋的天气,风很温柔,眼前都是北京城里年轻快活的年轻人。
杭攸宁坐在台阶上,专心致志的吃着炸糕,许野把自己外套脱了,披在杭攸宁身上。
一般大人吃东西,都是用一只手拿着的,因为他们的世界有太多其他重要的事情。
只有小孩子会用两只手拿着炸糕,因为吃,对他们来说就是天下第一的要紧事。
杭攸宁两只手捧着那个大炸糕,小口小口吃着。
许野看着她,心里又酸又甜,他想起小时候的愿望,就是赚很多钱,给妹妹买好吃的。
他的愿望实现了,可是杭攸宁呢?
他来之前已经跟张淑芬通过电话,知道杭攸宁的脸治不好了。
这种情况下,他真的不知道怎么告诉杭攸宁,她没法跟着吴教授工作了。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杭攸宁说:“小野哥,我运气真的太好了!”
“啊?”
她笑弯了眼睛,道:“我今天问过那个医生了……”
趁着张淑芬跟徐慧说话。
她赶紧去问那个医生,据说这个医生是中国最好的整形医生。
“我听说好像可以用猪皮盖在脸上,你们医院可以做吗?”
医生有些好笑,道:“用猪皮植皮,是修复烧伤皮肤的一种方式,但猪皮太粗糙了,我们医院不做的。”
“那哪个医院会做呢?”
医生想了一下,道:“上海之前有,是特批的,现在听说香港有,但是风险很大,对你的伤疤也没有……”
杭攸宁看着许野,眼睛发亮,道:“你还记不记得黑蜘蛛的书报亭里,有很多书就是来自香港的!”
“嗯!”
杭攸宁道:“说不定那个黑蜘蛛的同伙,就是香港人,或者有香港关系,你说对不对?”
许野看着她兴奋的脸,心头苦涩。
但还是“嗯”了一声,伸手揉了揉她的头。
第46章 我们结婚好不好
杭攸宁还在喋喋不休地分析案情,许野突然打断她,道:“宁宁,你头一次来北京吧?”
杭攸宁道:“是啊!”
许野起身,把她拉起来,道:“我们去玩玩吧,明天就得回去了。”
旁边就是旱冰场,许野也没什么概念,只知道在北京读书那段日子,同学们总去流溜旱冰。
他就带着杭攸宁进了旱冰场,绚丽的灯光打在光滑的地面上,歌声换成了邓丽君婉转娇媚的调子:
请你像故事般的温柔
轻轻拥抱我
爱情像故事般的温柔
不再刺痛我
打扮得很时髦的学生们,嬉笑着刷刷地滑过。
杭攸宁有点看入迷,她说:“哥,你有没有发现,北京人比一般人好看。”
“一天天净说傻话。”
许野交了钱,低头给杭攸宁穿上旱冰鞋,杭攸宁又有点不安地说:“哥,我不会滑怎么办啊?”
许野说:“有我呢。”
“不是,我怕我不会滑,那钱不就白花了么!”
“白花就白花!”许野简直要生气了:“哥又不是没钱!”
他其实也不怎么会滑,就在后面小心地护着她,温热的气息环绕在她周身。
杭攸宁突然觉得很心安,她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夏夜,她第一次独自一人去买东西,爸爸站在门口,道:“去吧,爸爸站在这里看着你!”
她很怕黑,因而一步三回头,她知道很多家长喜欢逗小孩,说是一直看着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消失了。
可是爸爸一直站在那里,暖黄色的路灯映着他的脸,格外温柔,无论她回多少次头,他都站在那里。
她终于一点都不怕了,勇敢大步往前走。
跟现在感觉很像。
虽然许野凶,嘴毒,可是他很紧张地护着她往前滑,她知道他永远都不可能消失。
“往前看!瞅我干啥啊!”
许野怕人撞到她,一把将她拉过来,可是他自己没站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
杭攸宁笑得前仰后合,直到许野起身要捏她的脸,才忙不迭地滑走了。
大概是因为练武,她很快就学会了,像只小燕子一样,飞速地在冰场里穿梭。
许野就差多了,还是一步一步地滑,眉头皱得老高。
杭攸宁没管她,交了钱,她一定要滑够本,整个冰场没人比她滑得更多更快。
“哟!滑挺快啊!”
有个男孩从她身边滑过去,很轻佻地问:“疤姐,之前没见过你啊!”
许野还在很远的地方,杭攸宁没理他,继续往前滑。
男孩身后的一群人哄笑起来:“疤姐不理你!”
男孩有些恼怒,道:“疤姐!咱们比比呗!”
许野已经发现了,他踉踉跄跄地往这边滑,但是太慢了。
杭攸宁不想惹麻烦,就问:“比什么啊?”
“五圈!看谁先到,熟的人请喝汽水!”
杭攸宁回头看向许野,问:“哥,行吗?”
许野本来想把旱冰鞋解了,收拾那群兔崽子,但是看杭攸宁的表情,他停住,道:“当然,你想比就比!”
杭攸宁这才点点头。
“各就各位——开始——”
男孩大概是旱冰场的常客,一马当先滑出去,周围都是起哄声:“加油!”“拿下!”
杭攸宁紧跟在后面,她力量不如青春期的男生,但是胜在轻盈、会用巧劲儿。
第一圈,第二圈……
第三圈时,杭攸宁已经远远把他甩在了身后。
她觉得自己快得不可思议,就像一阵轻而快的风,也像是一只穿云而过的鸟。
所有的人、物、风景都碎成了斑斓的光影,包括黑蜘蛛、乱成一团的案子、张淑芬眉头的川字、杭建设神气活现的脸,还有嫂子所说的那个残联……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可以一直滑,一直滑,滑到晚霞之中,滑到月亮上去。
“行了,行了宁宁!”
杭攸宁猛地扑进一个怀抱,她还有点蒙,抬头就看见许野,他紧紧地抱着她,就像小时候一样。
这时候周围的嘈杂声才重新涌入耳朵,那个男孩呼哧带喘地坐在地上,说:“不是姐们儿,你专业运动员啊你!”
“陆少你也真废,让女的给你超半圈还多!”
周围人起哄。
男孩倒也玩得起,缓过劲儿之后,去外面给所有看热闹的朋友,以及杭攸宁买了可乐。
小小一瓶,黑色的,拿在手里冰冰凉凉的。
“哎,留个电话,以后一起滑冰啊!”男孩道。
“我们是外地的。”杭攸宁抿了一口可乐,凉凉的,好清爽。
她赢了,她很少赢。
她抱着那瓶珍贵的可乐,转身离开,走到一半,又对男孩说:“我是练武术的,所以下盘稳,滑得快很正常的!”
男孩愣了一下,随即才意识到杭攸宁在安慰他。
他觉得杭攸宁这个人特别有意思,不知道用什么形容词形容,她不酷,也不傲,更不是那种娇滴滴的女孩。
硬要形容,是返璞归真的那两个字:
“憨厚。”
憨厚的杭攸宁举着可乐跑向许野:“哥!哥!我请你喝可乐!”
这是她赢回来的胜利!比炸糕更甜更更好吃的东西,她比往常更高兴。
许野就这么看着他的宁宁。
她小脸泛着红晕,眼睛亮如星子,跑过来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快乐的味道。
比可乐更甜,更美好,更让他想拥有。
许野把她抱在怀里,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可乐。
他不怎么会说话,这样猛烈的心动,这样满心满眼怜爱,说出口的也只有:“以后我再带你来滑。”
杭攸宁在他怀里摇头,笑道:那就没意思了。
明明他们俩也没干什么太出格的事,可是那种氛围,让旁边的人都红了脸,赶紧移开目光。
杭攸宁倒丝毫没觉得不对,她太快乐了,压抑了许久的心情,终于得到释放。
晚上,方同请客,许野就带着杭攸宁过去了。
是在一条胡同里四合院里,七拐八拐地走进去,才发现外面摆了几桌,上面摆着热腾腾的铜锅。
方同就朝他们招手:“许野!这里!”
许野介绍道:“这是我的老同学,方同,这是我妹妹——”
他卡了一下,介绍道:“这是我对象,叫杭攸宁!”
杭攸宁还处于刚才的兴奋的状态,闻言直接呆在那里。
许野没有看她,面容严肃得像面前不是羊肉片,而是敌人的地雷。
她一直模模糊糊的感觉到,自从她醒过来之后,许野对她不一样了。
两人之间好像有些什么,并且张淑芬,以及周围人都默认了。
而且那种氛围,好像也想让她自然而然的认下,但是认下什么呢?
许野没说,她也没好意思问。
那年月大多恋爱都是这样的,没有表白,没有肉麻话,全靠心照不宣。
这是第一次,他把一些不确定的东西,正式说出口。
许野紧张到已经不知道怎么呼吸了,眼前的方同似乎在跟他说话,似乎又没有,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杭攸宁身上。
一秒,两秒,三秒……
杭攸宁说:“方同哥好。”
“你好你好。”方同笑道:“我就知道,许野肯定得找个你这样文文静静的。”
“为什么?”
方同一边帮他们调着调料,一边笑道:“原来有女孩喜欢他,他装孙子,说人家叽叽喳喳地烦。”
杭攸宁想到刚才这一路上,她的嘴就没停过,有点尴尬地看了一眼许野。
许野揉了揉她的头,笑道:“你得多说,你平时蔫得跟鹌鹑似的,再不说话人家给你炖了!”
方同哈哈大笑。
许野被犯罪分子拿枪指着头对峙过,在犯罪窝点埋伏过,可是他从来没有这么紧张过。
……也没这么高兴过,就好像一个死刑犯马上要被砍头了,却突然赶上大赦天下。
方同道:“兄弟,你傻笑啥啊,没喝就多了?”
羊肉片用清水煮,刚熟就立刻捞出来,蘸着麻酱,麻酱里有韭菜花、甜蒜和腐乳,送到嘴里特别香。
这羊肉带着羊油味,还有一点脆骨,越嚼越香。
这也是杭攸宁第一次吃,许野不能喝酒,她还陪着方同喝了一点白酒。
方同说起许野上学的时候的事情。
她才知道,许野警校毕业之后,在派出所当了很多年民警,有一伙罪犯抢劫逃跑,他研究车辙,从全城的几千辆车里,把那罪犯的车找出来了。
还真正地做过卧底,当时有一伙拐卖儿童的罪犯,在火车流窜,他用自己之前在火车上卖东西的人脉,假装入伙,然后把人一网打尽,救了几十个被拐的孩子。
然后被推荐,去北京学习,再后来升入省厅做科员……
“好厉害啊……”
杭攸宁道。
她很少嫉妒别人,可是她突然间非常非常嫉妒许野。
在她蜗居在杂货铺的日子里,他过着这样险象环生、却又精彩丰富的人生。
许野说:“说这些干什么!喝!”
“谁跟你喝啊!整个北冰洋在这儿比划啥啊!”方同鄙视道,只跟杭攸宁碰杯。
方同以为杭攸宁是觉得许野工作太危险,连忙找补道:“不过他真是好男人,不抽烟不喝酒,谁给都不碰,他说过,答应了妹妹,不碰上瘾的东西。”
杭攸宁很开心,举起筷子道:“就是我!”
许野脸色微红,还在逞强:“谁说是你,我就不能有别的妹妹?”
杭攸宁说:“我知道!你就我一个!”
她有点喝多了,白酒让她血液奔腾,晕陶陶的。
许野揽住她,她都没有注意到这个过于亲昵的举动。
而是顺势趴到他耳边,小声说:“其实我也只有你,我不喜欢杭建设!”
许野很淡定,说:“我知道。”
然后淡定地喝了一口北冰洋,全喝到鼻孔里去了。
跟方同吃完了饭,已经快八点了,许野送杭攸宁回去。
许野道:“我们明天就得回去了,你还要在北京待几天?”
杭攸宁说:“对,我嫂子爸爸妈妈要请我们家吃饭。”
酒精的侵蚀下,她的眼睛水汪汪的,走路一蹦一跳,是异于往常的活泼。
许野努力让自己转移注意力,想些别的话题:“你以后,还想待在南方吗?”
杭攸宁道:“不知道,我不想跟我妈妈待在一起了。”
许野一怔,正准备想要说些什么,就听见杭攸宁叫他:“哥。”
“嗯?”
“你会跟我结婚吗?”
许野只觉得一团火从身上烧起来,烧得他浑身僵硬,一动都不敢动。
直到杭攸宁又叫了一声:“哥?”
许野才嗯了一声。
杭攸宁又问了一个让他更加想不到的问题:“你会有房子吗?”
“嗯,单位会分房。”他说:“我手里有一点积蓄,买房也可以。”
“真好。”杭攸宁叹了口气,声音却是开心的。
她又问:“那我们结婚之后,我是不是就跟着你,不是跟着我妈妈了。”
她没有钱,没有房子,没有工作,能想到离开妈妈的唯一办法,似乎只有结婚。
“嗯。”
许野只觉得灵魂出窍,一个自己同她在路灯下漫步,而另外一个自己,则已经飞上高高的云端。
“那是不是我想做什么都可以?”杭攸宁带着微醺笑起来,眼睛带着水雾的:“我可以去查案,去上学,找工作,也不用去治脸上的疤了!对吗?”
“当然!”
“那这么说来,结婚还挺好的。”
许野喉咙仿佛被什么哽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克制自己,很怕自己落泪,又怕自己对这个小孩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
她还什么不懂,天真的就像说我们一起玩一样。
他知道他应该跟她解释,婚姻是什么,爱情是什么。
可是一种巨大的渴望摄住了他的神魂,他马上就可以永远永远地拥有她,她的微笑,她的智慧,她不经意间划过他皮肤,冰凉的小手指。
他可以把它攥进手里。
杭建设的家到了,杭攸宁朝他挥挥手,便上楼了。
她跑了两步,又探出头来,小声道:“哥,你别忘了,早点来娶我!”
许野点点头,道:“我回去就准备。”
说罢,他头也不回地,同手同脚地走了。
他需要时间,需要时间来平复自己胸中激荡的情绪。
所以他没注意到杭攸宁最后的眼神,有一丝丝的恐惧。
她在害怕即将发生的事情。
他也不知道,这一别后,他会彻底失去她的消息。
杭攸宁深吸一口气,她敲响杭建设的家的门。
杭建设穿着个大裤衩,屁颠屁颠地过来开门,说了一声:“咋这么晚!”
就一溜烟地跑回沙发上,跟张淑芬并排坐着看《便衣警察》。
张淑芬还泡着脚,她这些年很少有这么舒坦的时候,因而很痴迷,看都没看她一眼。
徐慧大概是待在卧室或是书房,这正好。
杭攸宁找了个椅子坐着等着,她也很喜欢《便衣警察》,但她一眼都没有看。
直到电视剧放了片尾曲,张淑芬去倒洗脚水,才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问了一句:“吃了吗?”
这是她能给的最大服软了。
杭攸宁道:“吃了。”
杭建设起身往卧室走,他也没问她今天去医院有什么结果,只是拍了她的头一下,半开玩笑地警告道:“告你啊!不许惹妈生气!”
随即,就准备回去睡觉了。
就在这时候,杭攸宁毫无预兆地开口,她道:“哥,我有话跟你说。”
“什么啊?”杭建设停住了,张淑芬拎着盆,叉腰看着她。
她低着头,声音却很清晰:“当初爸爸的抚恤金,是三万块。请把属于我那一份给我。”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她原本想说得更委婉、更柔和。
可是要钱这件事,好像怎么说都很生硬。
电视剧还在放着主题曲:
几度风雨几度春秋
风霜雪雨搏激流历
尽苦难痴心不改
少年壮志不言愁
白炽灯下,张淑芬和杭建设如同木雕石塑一样站在那里,许久,张淑芬才如梦初醒般地问:“你要钱干什么?”
杭攸宁没有回答,只是道:“那个钱,妈妈一半,剩下的我们平分,我就要五千块。”
五千块,那是一个正常家庭好几年的收入。
“你要什么五千块!你少在那无理取闹。”张淑芬有些急:“那钱你哥都买房子了,现在还哪有钱啊……”
是的,跟她想得一样,杭建设还没有着急,张淑芬先替他冲在了最前面。
杭攸宁没有看张淑芬,她只看杭建设,重复道:“那是爸爸留给我们的钱,我就要五千块。”
杭建设只觉得匪夷所思,半晌,他道:“杭攸宁,你出事了,我房子给你住着,巴心巴肺给你找大夫,我这个哥当得够可以了吧,你现在恩将仇报吗?”
杭攸宁被这句恩将仇报刺激到了,她起身,努力让自己声调平稳:“杭建设你说谁恩将仇报!”
她个子只到杭建设的胸口,可是面无表情的脸,却有种阴鸷的气势,杭建设第一次发现,那个瘦得跟小猴子一样的妹妹,长大了。
她是一个冷漠、自私、强大的成年女性。
他吞了口口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当年爸爸去世,抚恤金发不下来,我们靠妈妈一个人的工资养活,还要给你攒吃的、用的、书本费!”
说实话,她从九岁,到杭雅菲第一次拿工资回来,几乎没有一顿吃饱过。
杭建设道:“那是妈给我的!你们不满意,也没跟我说啊!”
“你不知道吗?”杭攸宁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发颤:“那你总该知道,我辍学是为了谁吧!”
其实爸爸去世之后,警局有一个顶班的名额,过了就没有了,而她和杭雅菲年龄不到。
但是杭建设就是死活都不肯去,他说他不要当警察。
“考大学,你考了整整三年,你任性背后,是我辍学,是姐姐勤工俭学。”她的眼泪就在眼眶里:“是妈妈连件厚的棉袄都不肯买,你看不到吗?”
杭建设嗫嚅着道:“都是一家人,那时候我好过吗……”
杭攸宁终于吼出来了,就像呕出一些带伤的血肉:“一家人都在为你奉献,你养过一天家吗!”
“够了!”
张淑芬终于受不了了,她指着杭攸宁,厉声道:“我供他,我乐意!就辍学这事你要说多少年,跟你哥有什么关系……”
“爸爸也乐意吗!”杭攸宁打断她,她直视着张淑芬的眼睛,掀开这个家最隐秘也最尖锐的真相
“你自己知道,他用命换来的钱!他愿意给我还是给杭建设……”
话还没说完,张淑芬如同旋风一样冲过去,兜头就是一个耳光。
这个耳光极重,几乎用了她全身的力量。
如果打在杭攸宁脸上,那刚刚愈合的伤口,恐怕会再次地皮开肉绽。
可这一次,杭攸宁死死地抓住了她的手腕,让她的手停在半空中。
杭攸宁明明不想哭,也不想吵架的,可是她早已经涕泪横流,说出的话也颠三倒四:“我不会再让你控制我,你根本不爱我,都是我傻……”
“我爱你个白眼狼?我当初就应该溺死你这个小杂种!”
张淑芬一开始骂骂咧咧,可是她接触到杭攸宁的眼睛时,她愣了。
那种浓重的绝望,就像一口深不见底的水潭,翻涌着悲伤和痛楚,以及仇恨……
是的,仇恨。
“你干什么!把妈放开!”
杭建设上前去掰杭攸宁的手,掰不开,他急了,一脚踹过去:“杭攸宁你要干什么!你要逼死你亲妈吗?”
杭攸宁一个措手不及,被他踢到了肚子。
这不是杭建设第一次跟她动粗。
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们争一口吃的,她不小心妨碍了杭建设学习,或者干脆就是因为他心情不好。
他也会突然暴起,劈头盖脸地揍她一顿。
次数不多,也没有很疼,但是却让她童年最恐惧的回忆。
他太高了,小小的她要使劲儿地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
也因为长兄管教弟妹,从古至今天经地义,告到爸爸那里,她也没有道理。
她只能承受。
杭攸宁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张淑芬心疼,过来想扶她,被她一把甩开。
她抹了一把脸,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我不会哭了。”
哗啦一声碎响,随即是张淑芬的尖叫声,徐慧终于不能再装作听不见了。
她走出来,就看见杭建设痛苦地躺在地上,暖壶碎了一地,银光熠熠。
杭攸宁骑在他身上,不顾张淑芬的拉扯,有什么东西就往他身上砸,她的手早已鲜血淋漓,却始终没有住手。
“宁宁!宁宁!妈妈跟你道歉!”张淑芬跪在地上,不顾一切地哭嚎:“我给你磕头行不行!”
杭攸宁完全就当她不存在,她终于没有什么东西可扔的时候,俯下身,两只手轻轻卡住杭建设的脖子。
杭建设因为恐惧已经完全丧失抵抗了,喃喃道:“这怎么了……这不至于吧……”
“杭建设,你给我道歉!”她带着一种兴奋的神经质,死死地盯住他。
杭建设从来没有这样后悔过,他为什么没有跟爸爸练武术,让这样小的一个孩子骑在身上欺负。
可是他实在怕了。
杭攸宁看起来并没有理智,她眼睛充着血,脸上那道疤痕尤其恐怖,简直是像是老虎的脸上的斑纹。
他咽了口“对不起……我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