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连许下这个愿望,都没有底气。
在 2024 年即将来临的时刻,在石城不同角落里,命运和宿命紧紧相连的几个人都不约而同的陷入莫名的忧伤中。
温雯摇曳着走进舞池,和小富总默契配合跳了一段她擅长的拉丁舞,却在曲终的那一刻,在酣畅之后,看着眼前华丽的灯光舞台,忽然如堕深渊,觉得她不配眼前的一切,她为什么还活着。
余凯旋陪着家人打麻将,见对面已经年近五十的亲弟弟连幺九都分不清时,对他吼了一通,又立刻后悔,随之涌起莫大的心酸和惭愧,去厨房一口干了一杯白酒才压下去。
而看见爸爸偷偷去喝酒抹眼泪的余九琪,悄悄离开,躲在卫生间里,假装什么也不知道,收拾好情绪,堆起笑脸,才笑盈盈回来,闹着让爸爸输了赶紧给钱,少一分都不行,微信转账。
祝多枚一个人扛着链条小包从酒吧出来,跟她约会的男人追出来,闹着要带她回家,祝多枚拿包兜头狠狠抡了他一下,骂了一顿,一个人晃晃悠悠走在喧闹的酒吧街,翻出手机想找人续摊,翻来翻去,停在孟会红的联系方式上。她站那里,哭了一通。
孟会红电话响了,她期待着会是女儿,但只是一通骚扰广告。
葛凡跟小庄他们在烧烤店喝的酩酊大醉,小庄忽然想起一个事,问葛凡刚才本来要去吃铁锅炖的,咋到门口突然不进去了。葛凡说那破玩意有啥好吃的,然后想起王欢发的那条朋友圈,群里余凯旋的语音,和在铁锅炖门口见到的那辆眼熟的黑色奥迪,陷入长久的沉默。
孙老太太睡了一觉突然醒来,坐在空荡荡的腐旧病房里,看着窗外浓浓夜色,不知想起什么来,发现自己哭了。
孙婷婷跟一群朋友在乐胜煌跨年,看见哥哥一个人回来了,想叫他一起玩,推开 411 包房的门,却撞见一张落寞到吓人的脸。那一晚上,她再也没有了心情。
孙锡最后没有回酒店,就一个人坐在乐胜煌 411 包房,没开灯球,只点了盏顶灯,仰头躺在沙发上,盯着眼前的白墙。
手里拿着那枚三叔追着的,莫名跳到他手里的蓝色弹力球,砸在墙上,弹回来,再稳稳抓住。
再用力砸过去,弹回来,抓住。
狠狠砸,抓住。
砸,抓住。
乐此不疲,又索然无味。
直到听到整个 KTV 各个包房同时传来的声势浩大的倒计时声,欢闹声,庆祝声,他才停下。
在 2024 年正式到来的那一刻,孙锡拿出手机,给余九琪发了两条早就想好的信息。
他发:【新年快乐。】
她回:【新年快乐。】
他又发:【我爱你。】
等了一会,才收到回复。
【我也爱你。】
所幸,还有爱。
第42章 你哥和你对象打起来了
2024年的第三天,石城一家修车厂发生一起群体性斗殴事件,孙锡和葛凡都裹挟其中,双双上阵,双双挂彩,谁也没捞着便宜。
余九琪当时并不在石城,她正陪着西游记忠实爱好者三叔,在长春投喂一个真人假扮的网红孙猴子。
她元旦放了三天假,那几天正值旅游高峰期,余凯旋和孟会红都扎在温都水汇里,温雯跟三叔待在一起没耐心,经常斗嘴,三叔就烦她了,闹着要走,小九就说带他出去转转。
三叔最近痴迷于短视频上爆火的碎嘴子猴子,念叨要买零食去长春投喂他,余凯旋就把车给了小九,让她带三叔去溜达溜达。
走的时候余凯旋还特意点了下小九,问你假期没安排吧?小九说没有啊。又问你没约什么人吗?小九说哦,那有。二凯哥神色稍敛,眼神询问。小九说我答应帮我哥拍个段子了。余凯旋像是松了口气,一摆手说葛凡整天没个正事,拍那玩意有啥用,你劝劝他干脆来浴池干得了。
小九笑笑没吱声,她清楚余凯旋在试探她和孙锡的关系,这两天他旁敲侧击问过很多次了,就差摊牌直说了,见小九假期几乎天天跟三叔混在一起,手机都不怎么碰,确实不像谈恋爱的样子,积压许久的忧虑就没提。
余九琪知道孙锡刚接手乐胜煌,又赶上旺季,店里人员流动又大,猜他这两天一定忙到顾不上别的,加上之前他们在铁锅炖包房里的默契约定,就没多跟他联系。
只是在长春景区逛的时候,小九选了几张三叔跟猴子拍的照片,随手发了个带定位的朋友圈,然后很快,接到孙锡的一条微信,就莫名其妙的一个问号。
小九立刻懂他的意思,孙锡谈起恋爱比平时还别扭,话从来不爱好好说。
于是就不顺着他聊,回他两个:【??】
隔一会,对面像是急了:【跟我装是不是?】
小九回:【没有啊。】
【假期挺开心啊。】
【还行。】
【玩得好吗?】
【挺好的。】
【没忘了点什么吗?】
小九故意皮:【想玩的地方都去过了,你还有推荐的吗孙哥?】
几乎能感受到他咬牙切齿:【你再装。】
小九跟在三叔后面,随手接过他递来的在园区集市买的零食,仔细一看,举着一个冰糖孙悟空愣住了。
她从来没见过冰糖葫芦还能做成猴子形状的,想着今年东北文旅还真是拼了,花样层出不穷,瞅了半天,正想拍个照片给孙锡,他突然又回了一句。
【没忘了你在石城还有个没吃饱的男朋友吗?】
小九看着这句话,抿唇笑了一会,想了想,干脆又选了几个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冰糖制品,除了冰糖孙猴子和唐僧,还有冰糖黄瓜和青椒,甚至冰糖生姜,一束花一般抓了一大把,拍照,发过去。
孙锡沉默一会,回:【真行。送我的?】
小九说对啊。
【那你亲自来送。】
【你吃吗?】
【你看我吃不吃。】
小九没再闹,依着他,回了个乖乖等我的表情包,又顺便问了句:【你这两天忙咋样了?】
孙锡说:【差不多了。】
【啥差不多了?】
【啥都差不多了。】
三叔突然拉着小九要去玩雪滑梯,一着急头上的毛线帽掉了,小九赶紧捡起帽子追上去,就没再继续问他到底在忙什么。
以为无非是 KTV 那些事,却怎么也没料到,他忙活着跟葛凡干仗。
余九琪接到孙锡和葛凡打群架的消息时,正开着余凯旋那辆路虎带着三叔回石城,她路上给葛凡打电话,想问问他什么时候拍段子,想着拍完了再去找孙锡,可打了两个,都没人接。
第三个电话倒是通了,但接电话的是小庄,对面像是闹哄哄的,话也听不清楚,小九又刚好走到高速信号最差的位置,两边对着电话一通瞎喊,谁也没说明白。
小九问,我哥呢?小庄说,谁啊?小九又问,葛凡呢?小庄那边突然冒出一句,你说孙锡啊。
小九一惊,孙锡咋了?小庄没听见,你说啥小九?小九就喊,到底怎么了!
小庄像是为难,声音小了点:“哎呀,就是凡哥跟那谁……“
小九更急:“谁?”
小庄干脆吼了起来,极大声:“就是!我说!你哥跟你对象打起来了!”
小九终于听得真真切切,一字不差。
她来不及想他们怎么打起来,小庄又是怎么知道了他跟孙锡的关系,到底还有谁知道,踩油门,提速,往石城开。
小庄也是刚刚才知道小九居然跟那个从小就人怕狗嫌的装逼贩子谈上了恋爱,而且他那杀人犯的爹,就是当年几乎害的澡堂子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真是刺激啊。
更刺激的是,这事还是凡哥说漏嘴的,而且是当着孙锡的面说漏嘴的,那场面相当精彩,甚至好笑,小庄觉得他这个年就指着这笑话过了。
葛凡却完全笑不出来,他懊恼,沮丧,气愤,更闹不明白怎么就没压住脾气,稀里糊涂的把他早就发现但不愿面对的秘密说出来了。
他怀疑孙锡是有备而来,故意的。
元旦这两天,葛凡陆陆续续约了几个局,因为刚离了职,有些之前的朋友客户要维护,也有其他 KTV 拐着弯的约他喝酒挖人,还有从沈阳慕名而来的传媒公司经理要签他去做职业网红。
葛凡就带着小庄,挨个去赴宴,也是邪了门了,连续三个局都能碰到孙锡。
第一次倒是正常,因为他们就约在了乐胜煌,倒不是葛凡的意思,是之前的一个客户听说他离职了,就说干脆把之前储值的钱花光,不让姓孙的赚他们一分钱。
可酒喝到一半,卡里就没钱了,一伙人商量着换地方,这时林晖突然带着两个人敲门进来,拎着四大兜啤酒,两瓶洋酒,又捧着小船一般大的点缀着鱼子酱的豪华果盘,说这都是我们老板送的。
小庄问,送谁啊?
林晖看着葛凡,说凡哥,我们老板说祝您新年快乐。
葛凡没当回事,觉得孙锡可能就是欠,故意嘚瑟,反正他花钱,不喝白不喝,把酒扫光了之后就走了。走的时候在大厅瞥见他就坐在前台,理都没理。
可没想到,晚上在海鲜酒楼又遇见了。
他们就隔着一个中式屏风,两桌背对背坐着,葛凡瞅着孙锡像是跟两个政府的人吃饭,他请的是沈阳来的那家传媒公司的人,互相也没打招呼,孙锡他们吃完先撤的,走的时候他看了葛凡一眼,葛凡依旧没搭理他。
但结账时,服务员说哥,你们的单有人买了。
葛凡问谁啊?
服务员说就坐你后面那个,乐胜煌的那个新老板,挺帅的那个。说完还脸红了。
葛凡冷笑了下,问了问花多少钱,然后直接有零有整的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给他微信转过去,可到了第二天晚上,24 小时之后,钱被退了回来。
但他们又遇上了。
这次是在一家烧烤排挡里,孙锡带着几个员工在外面散座聚餐,葛凡跟小庄他们在包房讨论着是去干网红还是跳到别的 KTV,这时服务员过来,跟葛凡说对不起,咱家烤羊腿就剩一个了,外面的客人点了。
葛凡说那拉倒吧,我们也喝差不多了。
可这时候外面传来一句熟悉的低沉声,说给里面吧,我们不要了。
葛凡当时还没反应过来,探出脑袋说,谢谢啊兄弟。
然后看到孙锡懒懒地坐在大堂简易塑料凳上,点点头,说不客气。
葛凡彻底给惹急了,把小庄他们轰出包房,指着孙锡,说你他妈进来。
孙锡慢悠悠起身,走进包房,随手把门带上,坐在靠墙的位置,因为喝了酒脸色比平常白一些,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开口打招呼。
“凡哥。
葛凡怼回去:“你别叫我哥。”
孙锡抿唇,没吱声。
葛凡咬牙看他:“你他妈是不是有病啊,一天天的。”又说,“咋地,相中我了?想泡我啊?”
孙锡轻轻笑了笑,客客气气:“就是遇上了,表达点心意。”
“我用你表达啊。”葛凡观察他,“你到底想干啥?”
孙锡没遮掩:“是有点事。”
葛凡冷着脸:“啥事。”
“我说了。”
“你说。”
孙锡盯着他,慢悠悠:“我想请你回来。”
葛凡不知为何松了口气,转而又费解:“回来?回哪?”
“回乐胜煌。”孙锡看起来认真了些,“不瞒你说这几天我手忙脚乱的,手续和账目一团乱,店里好几款产品供应不上,最主要客户流失了不少,你知道,老王带走一批人,剩下的都不是骨干,我找的人又都手生,我需要你这样有经验有人脉的帮我。真的,乐胜煌想做下去,有没有我无所谓,没有你不行。”
葛凡被他恭维的有点虚,硬生生稳住:“这你就谦虚了,你那手段我也不是没见识过,你怕啥呀。”
孙锡观察他,换下一招:“你要是回来,我算你合伙人,条件你开。”
葛凡见他不像开玩笑,顿了顿:“我没兴趣。”
孙锡点点头,垂眸,又抬起,眸光瞬间换成他往日那混横样,说:“还有个事我得跟你说一声。”
葛凡问啥事。
“之前王贺元用你的名义跟天津一家洋酒代理商赊了三十多万的酒,你知道吧?”用力盯着葛凡,“账单上有你的个人信息和签名,昨天代理商就打电话来催了,我给压下了,拖两天,但很快估计就找到你了。”
葛凡骂了句脏话,腾地掀凳子站起来。
王贺元因为个人信用一团糟,曾经哄骗葛凡帮着签个单子,说是下个月 KTV 流水上来就还上,葛凡当时被他灌的大醉,又一顿忽悠,上了头,大笔一挥就签了。后来他问过老王,老王说已经还了,就没放在心上,没想到这孙子坑了他。
葛凡当即就给王贺元打了个电话,骂骂咧咧质问,老王也不急,说不是小孩了,成年人得为自己行为负责,跟我有啥关系。又说你骂我也没用啊,要钱我指定是没有,要不你明天来我修车厂坐坐,我请你吃顿好的。
葛凡说行,明天你给我等着。
孙锡听出来王贺元铁了心耍赖,没那么简单,说这事多少跟乐胜煌有关系,明天我跟你一起去。
葛凡没拒绝。
于是 2024 年第三天中午,孙锡带着林晖,葛凡带着小庄,四个人一起杀去了王贺元在郊区勉强维持的破修车厂。
林晖开着孙锡的车,孙锡坐在后面,葛凡不愿意跟他挨着就选了副驾,小庄便不情不愿地坐在他曾经用啤酒瓶砸过的人旁边。
路上,四个年轻人一阵尴尬沉默。
也是在这沉默中,小庄渐渐明白了凡哥和孙锡之间的关系为啥如此晦涩微妙,也顺便捡到了他今年最大的八卦和乐子。
起初他只是觉得沉默太过煎熬,想找个话题唠唠嗑,撇头看见旁边的孙老板正在跟人发微信聊天,还点出一张图片放大看。
小庄余光瞄了眼,就是一把种类奇葩的冰糖葫芦。
便随口说了句:“你喜欢吃这玩意啊?”
孙锡笑了下,说:“别人要送我。”
“谁呀,对象啊?”
他顿了顿:“嗯。”
小庄就顺着问:“北京的吗,你对象?”
“石城的。”
“谁呀?”
“你能不能把嘴闭上!”前面一直眯着眼睛的葛凡突然喊,“一天叭叭的,闹挺!”
小庄余光瞥见,旁边的人似乎扯了下嘴角。
他当下就有了些猜测和预感,但没点破,直到他们来到修车厂,跟王贺元那伙人打了起来,才从葛凡嘴里验证了一切。
一到修车厂,王贺元带着三四个人就守在那,每人手里都拿着不致命的家伙事儿,姿态蛮横,眼神挑衅,意思少废话直接干吧。
在东北底层社会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谈事之前先干一仗,别逼逼,输了夹着尾巴跑,干赢了再管你叫爸爸。
葛凡知道这事说到底是他跟老王之间的矛盾,没孙锡啥事,就让他和林晖先走,说了两遍,见孙锡不动弹,就急了。
“让你走没听见啊!”
孙锡看他一眼:“这么多人,就你俩能行吗?”
“你管我行不行呢!”葛凡无语,“跟你有啥关系!”
“我不是冲你。”
“去你妈的,冲谁也不用!”
“凡哥,咱俩……”
“你别叫我哥!”
孙锡又要开口说什么。
葛凡那句话脱口而出:“我告诉你别指望我能支持你跟小九的事!”
小庄在旁边恍然大悟,感叹着说出来:“卧槽,你对象是小九?”
葛凡也不知哪来的脾气,突然很想找个倒霉蛋发泄出来,气势汹汹冲王贺元去了,老王带人迎上来,两边一哄而上,就这样打了起来。
一片混乱中,葛凡手机掉出来,小庄捡起帮他收着,手机震了很久,他才腾出功夫接小九的电话。
可不知哪个孙子在砸车,旁边一阵震耳的轰隆声,小九那边信号也不好,小庄跟她鸡同鸭讲说了半天没整明白,见不远处的葛凡和孙锡不知是敌是友好像打一起去了,情急之下,那句话就吼了出来。
你哥和你对象打起来了!
小九问在哪呢?
小庄用葛凡手机,给她发了个定位。
余九琪在高速上开了一个多少时,到石城后先把三叔送到温都水汇,再开车直奔郊区的修车厂,赶到时,那场群架已经打完了。
小九也没闹明白谁输谁赢,就看见那四个人分散着站在积雪皑皑的路边,零下的冷风中,都敞着怀,身上衣服脏的脏,破了破,脸上也都带着伤,各自拿着些纸巾纱布按着伤口,手冻得通红。
她也不是故意的,第一眼,就看到站在车头处的那个高大身影,见他用手指蹭了蹭嘴角,像是染了些血。
小九直接走向孙锡。
“怎么搞的?”小九看向修车厂,以为是别人。
孙锡却看向另一侧:“他打的。”
顺着看过去,小九看到不远处的葛凡,见葛凡肿着眼睛,一脸愤怒不甘地瞪着孙锡。
“哥。”
余九琪知道已经瞒不住了,多少带着些忐忑,小心谨慎地看向他。
葛凡花了很大力气,才慢慢平移目光,放在小九脸上,但只停了片刻,就仓促移开,紧皱眉头,觉得这里一秒钟都待不下去了。
“车钥匙给我。”他冷冷地对小九说。
小九知道他想要余凯旋的车,就扔给了他。
葛凡转身走向那辆路虎,打开驾驶位的门,不知看到什么,突然愣住。
然后他拿出来一大把奇形怪状的冰糖卡通人物和水果蔬菜,狠狠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
“别动!”孙锡突然冲他喊。
葛凡转头看着他,咬着牙。
“我的,让你别动!”
葛凡突然一甩手,把那一把小九从长春带回来的奇葩礼物悉数扔在路边脏雪堆。
“操!”
孙锡大步冲他过去。
葛凡最近思考最多的问题是,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余九琪的。
明明一开始,他记得,他多少是有些反感小九的。
孟会红跟余凯旋刚谈恋爱那会,葛凡和小九接触的不多,也就跟着家长吃过两顿饭,她总是笑呵呵的乖巧,大人问什么答什么,说话滴水不漏,一双伶俐眼睛不动声色观察所有人,判断大家的喜好,再投其所好让每个人都满意,一顿饭下来累够呛,饭也没吃几口。
葛凡那时候几乎确定,她在饭桌上是吃不饱的,是吃什么也不香的,该,谁让她心眼子多,爱琢磨人,假里假气的,活该她活得累。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她改变看法的呢。
应该是余凯旋和孟会红准备结婚那年。
说起来,他们俩能顺利结婚,小九是头功。
一开始他们提出要结婚,反对最激烈的是温雯,谈谈恋爱没关系,可一旦结了婚,温雯多少担心将来温都水汇的利益分配问题。她无所谓,她要确保将来这个浴池全部都归小九。而当时余凯旋正处壮年,膝下连个亲生的孩子也没有,孟会红又拖着俩孩子,温雯觉得后患无穷,死活不让结婚,作天作地,闹得孟会红也没脸,余凯旋也犹豫,就要分手。
后来是小九几方面做工作,她先是跟温雯说如果因为她影响了爸爸的幸福,她宁可什么也不要,不然她会一生有负罪感。又跟孟会红说,姨你看这场风波归根结底是因为我爸妈考虑我的利益闹的,他们能为了我一个捡来的孩子这样牺牲,说明他们是善良的人,有情有义的人,这样的家庭是不容易散的。
葛凡至今没弄明白小九是怎么发现孟会红最害怕家庭散掉的,虽然她结了三次婚,又离了两次,看上去来去匆匆潇洒自由,可他很清楚,孟会红在这几段聚散里伤透了心,还留下她无法弥补和挽回的巨大愧疚。
不过葛凡当时更关心另一个问题,他总觉得这丫头在父亲再婚的事情上如此懂事和积极,一定有什么私心,就直白问她,那时候他们已经混熟了,小九就爽快说私心当然有啊。
然后又笑笑,一笑露出两个浅浅梨涡,大方说我就是为了我爸!我看的出来红姨很爱他,我爸他那么好,他应该找一个爱他的老婆,体验一次在婚姻里被爱是什么滋味。
葛凡当时非常震惊,甚至可谓震撼,他说不出来具体是什么感觉,就是从那之后,他看余九琪的眼神不一样了。
后来人人都说余小九幸运又幸福,那样一个出身,却成为这个条件不错的大家庭里的团宠,可只有家里人清楚,这个没有一个成员是省油的灯的奇葩家庭,本质上,是她拼凑起来的。
她配得上那些偏爱。
但葛凡那时对她也没有别的想法,没两年他就去了山东,在那所噩梦一般的职业技术学校度过了三四年,经过那段日子,他以为对爱情这种事都没兴趣了,甚至觉得人生都没意义,他一无是处,是个废人。
是小九一番话改变了他。
那几年不知道小九经历了什么,她的变化特别大,脸上面具越来越重,心事越来越沉。有时候实在不忍心,葛凡就不自知地开玩笑逗她,一逗她就笑,虽然那笑容停留不久,但好歹是有几分真诚的。
然后小九就对他说:“哥,我觉得你挺厉害的。”
“我有啥厉害的。”
“你能让别人快乐啊,多厉害,多有本事。”
“这算本事吗?”葛凡真诚问。
“算啊。”她不知想起什么,眨眨眼,“快乐多好啊。”
“那你快乐吗?”
葛凡后来在不同场合,用不同语气,换不同方式,问过小九很多次这个问题,每次都得到一模一样的毫无情绪和说服力的答案。
“快乐啊。”她说。
葛凡是不信的,但他想没关系,既然你说我有这个本事,那或许我可以帮你。
他承认,后来他在乐胜煌混出名号,在石城呼朋唤友,甚至做短视频娱乐大众,最初的起源都是小九的这份肯定,和想带动她走出他看不透的某些心结的初心。
然后误打误撞的,他重拾了自信和热情。
人生有时很有趣,你本想治愈别人,到头来得到滋养的却是自己。
可即便那时候,他仍然没意识到他喜欢小九。
让他真正面对这份说不出口的感情的,说来讽刺,就是孙锡的出现。
如今想来,虽然孙锡上次回来什么也没做,他们之前的事也没曝光,甚至葛凡还一度愚蠢地认为这两个脾气秉性截然相反的人不可能互相吸引,可就是冥冥中,他有了危机感。
但是来不及了。
当他后知后觉明白一切,想争取点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竞争不过孙锡,他心知肚明。
就算他再怎么真诚,勇敢,付出最大的努力和耐心,尽他所能规划一个安稳未来,甚至豁出脸皮去跟家长们求一个认可,都没有办法跟他们共同经历的那漫长的刻骨铭心的少年时代相比。
虽然他也不甘,嫉妒,对孙锡有偏见,也认为他们没未来,可他很难想像,到底是多深的情感和执念,才能撑得住几乎生死相托的一次次挫败和重燃,崩塌和重建。
多少是有些羡慕的。
妈的,葛凡又一阵懊恼,我这是在帮他们说话吗。
贱不贱啊。
“嘶。”
脸上突然一道清晰的疼痛,他躲了下,恍惚回过神来,发现他此刻正坐在一家药房的大厅。
“哥。”
葛凡抬头,看到小九拿着纱布和药水,站在面前,低头看他,抿唇笑着。
“哥,你这眼睛肿的挺厉害的,要不去医院处理一下吧。”
葛凡依旧看着小九,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虽然只是淡淡又浅浅的,甚至带着点捉弄,可就是透着一股沉着真实,跟她往日伪饰出来的天壤之别。
他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小九变了。
然后视线一转,看到坐在药店柜台外侧角落的,那个姿态懒散目光却幽沉的,刚跟他打了两架仍没分出胜负的混蛋。
しītτιē γǒsě
葛凡抬手用力碰了下眼角,疼痛让他突然爆发的脾气有了更合理的依据。
皱眉说:“不用,没啥事,我走了。”
他站起来,直接绕过小九,叫上门口正在往脸上贴创可贴的小庄,说走。可推开棉门帘,刚走出药房几步,葛凡站住,挣扎一刻,忽地转身回来,推门,径直看向那个混蛋。
“喝点吗?”
孙锡没什么表情看向他:“行啊。”
小九劝了句:“你们脸上的伤最好别喝酒。”
葛凡说:“我没事。”
孙锡也说:“我也没事。”
他们不仅喝了,还一口气喝了两箱。
那两箱酒几乎都是他们俩喝的,林晖因为要开车滴酒没沾,小九担心他们又闹出事也没喝,小庄倒是跟着喝了两轮,可随着他们的节奏也就三四瓶下肚,就跑到卫生间去吐了。不怪小庄酒量不行,实在是这俩人玩的狠。
那不是喝酒,也不是切磋,就是他们势必要分出胜负来的第三场仗。
满桌子家常菜没人动,天也不聊,嗑也不唠,啤酒一瓶一瓶往外拿,一个一个起开摆在旁边,对瓶喝,喝完整齐码在地上,谁也没有数,但彼此眼神时刻瞄着,不肯比对方少一瓶。
幼稚,无聊,甚至有点傻。
余九琪一向不喜欢这种比拼式的夸张酒桌文化,相比之下,倒是二凯哥那种喝点酒上了头就吹吹牛逼更可爱些。她以为孙锡也是讨厌这样拼酒的,可小九坐在中间,看着又开了一瓶散着凉气啤酒的嘴角挂着伤的人,见他眸光幽亮有力,分毫不肯让。
她劝过,阻止过,打岔说聊会天,她尤其想跟葛凡说说话,虽然也没想好要从哪里开始说起,但就是觉得,有必要跟葛凡解释点什么。
小九想告诉他自己不是一时头脑发热任性,也并非故意叛逆跟家庭作对,她不想辜负和放弃任何人,或许这样听起来贪心又虚伪,但她想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