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风吹又生by淳牙
淳牙  发于:2024年08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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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得跑趟查干湖吗?”
“非得。”
“几点起啊?”
“四点吧。”
深冬,早晨四点,天还没亮,环卫工人都没上班,查干湖的鱼都没醒呢,余九琪心不甘情不愿地从被窝爬起来,穿上最厚的羽绒服,拿上手套帽子悄悄出门。前一天她巧妙跟温雯铺垫过了,说今天一早要去乡下,温雯当时啃着猪蹄,没吱声。
月朗星稀,天地黑寂,冻死个人。
趴在路口的黑色 SUV 打着双闪,见等的人走过来,长胳膊伸过去帮着开车门,笑着正想问她冷不冷困不困,一道哀怨愤怒的目光直白投过来,刺的他心虚,乖乖坐回去,知道她这起床气没两个小时好不了,不敢惹。
于是路上主动交代了。
近三个小时的车程,除了吃了点早餐,喝了杯他在家煮好的浓咖啡,偶尔研究一下路况,孙锡尽量事无巨细地告诉小九他是怎么一步一步稳扎稳打铺垫,让余凯旋友好主动地找他吃饭的。
简而言之,孙锡套路了二凯哥。
但跟之前赤裸裸算计了葛凡不同,他不敢跟余凯旋动歪心思,也深知上赶子落不下好脸,所以第一步,孙锡就低调,少出现,不露头,碰上都躲着他走。
当然也有没把握好分寸迎面撞上的时候,有一天停车他们瞄上了一个车位,孙锡明明先到的,看到余凯旋的车也过来,灵活辗转腾挪,硬生生倒退开出去,把车位让出来。下车后难免正面遭遇,他低头打招呼,叫了声叔,不期待对方回应,一见没挨骂,胆子就大了些。
然后第二步,他开始有策略地让渡乐胜煌的利益,去讨好温都水汇。
包括但不限于帮楼下扫雪,主动维护公共区域卫生,让了一部分车位,又自费修了楼上楼下通用的那条电压不稳的电路,甚至勒令温都水汇客房部正上面的那几个包房少蹦迪,别吵到楼下,减少投诉,维护邻里和睦。
葛凡也不傻,早看出这一波波缺心眼似的操作另有所图,孙锡也不瞒他,从他那里打探余凯旋的口风,品出来对方是知情且领情的,心里舒坦,但也不敢冒进,还缺一个机会。
也是巧了,上周末有个家庭主妇报警,说温都水汇按摩中心有色情服务,说他老公被女技师骗了一大笔钱,闹得楼上楼下沸沸扬扬。孙锡从围观群众拍的短视频里认出那位老公,他最近倒是常带着一个外地女人来乐胜煌,每次都点最贵的酒,就专门托人去告诉楼下的民警和当事人,查出出轨和骗钱的另有其人,算是化解了温都水汇一个大危机。
第二天,余凯旋通过葛凡问孙锡,有没有时间吃个饭。
孙锡当然应下,这时候再装逼那就是真蠢了,他不仅不装,还得更主动,跟葛凡说你帮我转告叔,地方我安排。
他也是思来想去,觉得没有什么比亲自去买的,最新鲜最当季的,整个东北最好的淡水水质养出来的查干湖冬捕鱼更有诚意的了。
“你说是吧?”驾驶座上的人转头,眼神询问。
余九琪就淡淡看着他,也不吱声。
“瞅啥?”他有点慌。
“瞅你可爱。”她就皮了下。
“不迷人了?”
“可爱又迷人。”
孙锡知道她在担心,他当然也紧张,但更不愿意拖太久。没继续问她,回头,见前方就是查干湖景区,呆呆看了片刻,柔声说小九你看。
余九琪看过去,见远方茫茫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冰原,天已破晓,天际线压着几层渐变朝霞,阳光被切割成一束一束的巨型利剑,先将天边刺穿,再笔直跃过辽阔湖面,遒劲有力地铺过来。
湖面上已经有了冬捕的队伍和参观游客,在这样酷寒广袤的天地之间,人群沸沸扬扬的欢腾,却也密密麻麻地渺小。
小九在这壮阔之下,忽然觉得刚才心里晃过的,还没来得及跟孙锡说的忧虑无所谓了,无论是他们主动走到了这里,还是命运将他们推到了这里,无论前方还有什么样的跌宕起伏,离远了看,无非都是命运巨大光束下的又一场热闹。
他们各自一路跌宕着走到现在,哪还有再害怕变故的道理。
而且生命的美好之处,不就在于它的冒险和无常吗。
来到湖面时,小九拉着孙锡在冰原上,逆着光,拍了张自拍合影。
他搂着她的肩,她贴着他的脸,鼻尖冻得通红,眼角眉梢笑的浓蜜,那是他们时隔很多年的第一张合影。
他们运气好,正好赶上今天的头网,跟着大批慕名而来的游客,看渔夫们在冰上凿洞,下网,马拉绞盘,又在零下三十几度的酷寒中,等了半个小时,如愿等到一个丰收的爆网。
孙锡选了个二十斤的胖头鱼,用水箱装好,此时突然刮起了大风,看样子要变天,他们没停留,开车回去。
回去路上,天迅速阴了下来,外面冷风呼啸,上一场的积雪被卷成细霾,翻滚缠绕着预示下一场风暴。
一路上有许多赶不上公交大客的老乡在拦车,刚下石城高速,小九远远看到一个背着孩子的中年大叔,见他拎着两个行李袋,面容疲惫,一身轻薄,看着委实可怜,就让孙锡停下,捎他们一段。
那大叔把背上两岁上下的孩子抱在坏里,连连道谢,又看到后面的透明水箱,笑着问他们从哪买的鱼,个头真是不小。余九琪听着他像是南方口音,闲唠两句,得知他是广东的,来石城探亲,便说这胖头鱼是东北淡水鱼,很鲜,值得尝尝。
然后小九转回头,哀怨着说我是没有口福了,吃不到我孙哥炖的鱼了。
孙锡开车,抿唇笑:“要不我给你留一段,鱼头鱼尾你挑?”
“别,我爸最烦吃鱼没头没尾了,说看着丧气,不吉利。”小九瞅他,“尤其这快过年了,他能当场跟你翻脸。”
“他还有别的忌讳吗?”
“别啤的白的掺着喝。”
“还有呢?”
“他没喝到位你可别下桌。”
孙锡点点头,说你放心我指定能陪好。
这时后面的大叔突然插嘴问一句,声音细小,像是腼腆放不开:“那个,两位是情侣吗?”
小九回头,觉得奇怪,还是笑笑,说对。
他连连哦了几声,又看看他们俩:“挺好的。挺般配。”
孙锡通过后视镜看他,见他嘴角含着笑,像是在欣慰,怀里的孩子又黑又瘦,看着病恹恹的。不知为何,眉毛兀地一跳。
还没到市区,他就停车把他放下了。
余九琪午饭后就回了银行,还有一些零散工作要处理,夹着四五级大风的细雪下了一下午,她坐在格子间,莫名心神不宁,晃腿跺脚,挨到了快下班,余凯旋突然给她打了个电话。
小九紧张接起来,脑子飞速运转,以为出了披露,可二凯哥听上去倒是正常,就说有个客人送了他一箱海参,温雯爱吃这玩意,让小九过来给她妈拿回去。
松了口气,小九答应下来,一下班立刻冲过去,就怕赶上他们晚上吃饭,孙锡此时正在炖鱼呢,小九刚刚问过。
余凯旋就在车里等她,穿了件新买的黑色迪桑特,小九前两天在家庭群里见过,是红姨给他买的新年战袍。小九打声招呼,抱起海参就要走,二凯哥说怪沉的,外面风还大,我送你回去。
路上余九琪就察觉到不对劲了,余凯旋沉着脸不咋说话,小九一路尬聊,他偶尔接两句,直到一个路口,才转头问她,你晚上吃饭了没?
小九随口说,我妈今天不在家,我回去点个外卖。余凯旋说别吃外卖了,我带你吃鱼。然后不等小九拒绝,突然掉头,开了几米远,猛地停在路边一家农家菜馆前。
余九琪心下大乱,惶惶不安,恍然明白爸爸是故意用一箱海参,把她骗到这家可以自助做柴火饭的菜馆,来赴孙锡专门为他设下的宴。
可,为什么。
“下来啊。”
余凯旋站在漆黑的车门前,像是小时候无数次带着她去不同宴席蹭饭一样,很自然地喊女儿:“快点,磨蹭啥呢。”
小九腿都是麻的,想说不去,不饿,不吃,不敢,也没准备好,饶了我吧爸爸,我不想在你面前演戏,可又不知今天全盘托出你能否接受。
余凯旋眉头皱起来,又催:“吃顿饭怕啥,你给我大大方方的,下来。”
小九答应一声:“好。”
走进菜馆时,她故意落在后面,给孙锡发微信:【我爸把我弄来了。】
他秒回:【我看见了。】
【咋办?】
【顺其自然。】
顺其自然的意思就是,小九跟着余凯旋昂首挺着啤酒肚的步伐走进一间没有门的隔间,就是暂时接着演下去。
她挨着余凯旋坐下,有一瞬非常难过,在全家所有人里她最不想欺骗的人就是爸爸。她不确定这算不算欺骗,她认为不是,可又深知这背后的真相多少会伤害到他。
余九琪想起多年前他们在跨年夜闯的那场祸,余凯旋用放弃尊严的方式维护了她,又花了大力气摆平所有关系,让小九彻底从这件事里脱身,就连当时正在热恋期的孟会红,他都死死瞒着。又在小九一蹶不振好多天后,一个下午,把她叫去吃西餐,自己灌了一大扎啤酒,罕见地跟青春期的女儿聊起了感情话题。
他说:“小九,你是不是怪爸爸,怪爸爸把他轰走了?”
小九当时低头搅拌手里的意面,绷着不说话。
他又闷了一口酒,像是很艰难才开口:“你觉得,你俩之间互相喜欢吗?”
她点点头。
“那你觉得,这是爱吗?”
她很想继续点头的,可半晌没动静。
余凯旋看懂了:“你不懂那是不是爱对吧?那爸问你,你觉得你小时候,我爱你妈吗?”
小九点头。
“那现在呢?”
她摇摇头。
“别说不爱,早两年,我都恨过温雯,她想离婚就离婚,想把你抢走就抢走,咋地,都得围着她转啊?”余凯旋停顿,语气柔软些,“可现在呢,我们也能处,而且爸爸也谈了恋爱,爱上别人,不怕你笑话,还不比当年少。”
小九知道他指的是孟会红。
“这说明什么?九,你知道吗?”
小九抬头看爸爸,见他红着脸,带着些酒气,然后叹口气,用轻松的语气说出几句安慰疗愈女儿,同时也是他并不算成功的情感经验里总结而来的金玉良言。
他说:“爱这玩意,他妈的是会消失的,是会变的。”
“人这一生是会爱上很多人的。”
“而我们做父母的,就是确保孩子在这很多人里,少走弯路,至少不能选择一个会给她带来伤害的。”
“明白吗?”
余九琪眼泪汪汪扁着嘴,视线模糊地看着余凯旋的轮廓,她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或许也认同地点了头,但记忆最深刻的是,在爸爸说完那番话后,她狠心告诉自己,对,她会忘掉孙锡的。
他们会互相遗忘的。
会抹去此刻的痛苦,再去爱上更好的人的。
可兜了一大圈,此时的余九琪看着走进菜馆隔间的那个熟悉身影,忽然很想顺着爸爸当年那番话,问另一个问题。
爱确实会变,爸爸。
但人这一生有没有可能,会反反复复爱上一个人呢。
她自然没有问出口,在孙锡和葛凡一人端着一个鱼盘走进来后,配菜也陆陆续续上齐,这场暗流涌动的注定不会平静的查干湖炖鱼宴开始了。
几个人里,最坐立不安的是葛凡,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时隔一个多月,又跟这三个冤家坐在一桌吃饭。上次他还能当一个啥也不知道的傻逼,乐乐呵呵维持气氛,此刻却恨不得立刻消失,离这是非远一点,想走,可又脱不了身。
起码在这顿饭的前半程,葛凡的作用还是非常关键的,余凯旋和孙锡都围绕着他说话,每个话题都得他兜着,每一轮酒都得他陪着,不然这几个人杵在这,就是一场尴尬的社交酷刑。
直到几轮酒后,三瓶水井坊见底,鱼也吃了半条,葛凡能发挥的不痛不痒的话题都用光后,短暂沉默,余凯旋粗重喘口气,看了眼对面,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已经有些醉了,微微抬手举杯,说:“孙锡,咱俩喝一杯。”
余九琪在旁边已经撂筷子了,低头摆弄手机,期盼着这顿煎熬的饭赶紧结束,突然听到这话,微微一怔,没动。
孙锡赶紧给自己倒酒,可他那瓶见底了,回身匆忙拿了瓶新的,起开,倒满,洒出来一些,手指迅速抹掉,高高举起,朝对面:“叔。”
余凯旋就看着他手忙脚乱,不动声色:“这杯酒我得谢谢你。”
孙锡赶紧说:“不用叔,我……”
“你先听我说完。”余凯旋打断他,语气不算严肃,但认真,“首先呢,这段时间你们楼上很照顾我们浴池,我都看见了,特别是上周按摩中心那个事,多亏了你。”
“其次呢,今天这顿饭心意我领了,本来应该我请你的,这整的,还让你大老远去买条鱼回来炖。”
孙锡笑笑,酒杯里的酒溢出来一些,沿着手指滴在桌面,他没管。
余凯旋清清嗓子,像是给自己些底气,突然提高些音量:“最后呢,有两个事我一直搁心里,早就想感谢你,今天借这个机会吧,丁是丁卯是卯的,该说还得说。一个是上个月在县城,多亏了你及时找到那女的身份,最后小九才没出大事。还有就是九年前……”
余九琪听到这个关键词,浑身僵硬,死死捏着手机,眼睛落在屏幕上,却白茫茫什么也看不见。
余凯旋继续说:“九年前你给余九琪扛了那么大的一个事,不管起因是啥,我当父亲的,都应该好好谢谢你保护了我女儿。谢谢你为了保护我女儿,受了伤,又留了案底,牺牲了前途,还这么多年回不了家。这话我说晚了,孙锡,你别挑理,但我心里是有数的。”
孙锡的手不受控地抖,想说点什么,可唇也抖了抖,却开不了口。
余凯旋酒杯敲了下桌子:“喝吧。”
孙锡颤巍巍喝下那杯酒,再抬眼,看到对面余凯旋又在倒第二杯了,他料到话还没有说完,料到前方凛冽,也续了一杯。
果然,余凯旋看向他,握着杯:“然后呢,我也得跟你道歉。我当年把你赶走,我让你离开石城,以后离余九琪远点,挺操蛋的,甚至是熊人,欺负人,让你遭了那么大罪后又无家可归,对不住了,叔给你道歉。”
杯子又敲敲桌子:“喝吧。”
接着又到了一杯,这次不等孙锡续上,余凯旋一鼓作气,趁着酒精冲脑那一刻的辣劲,说出他这番肺腑诚意后的真实意图:“但是孙锡,你把我当傻子哄就不应该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整这些是什么意思?我今天就坦白点告诉你,没戏,你们的事,我不会同意。”
孙锡抓着酒瓶的手停在半空,手上青筋毕露。
余九琪狠狠闭上眼睛,再睁开。
外面冷风呼号,簌簌拍打玻璃窗,隔间内一片死寂,几个终于兵戎先见的灵魂沉默着对峙。
直到葛凡先开口:“爸,你看……”
余凯旋突然对着他,愤怒咆哮:“你给我闭嘴!你妈的我这些年对你咋样,你跟人合起伙来整我?余九琪是不是你妹妹!你把我们当家里人吗!”
葛凡从没见过余凯旋这么大脾气,吓得缩回去,大气不敢出。
小九在旁边也一抖,依旧没抬头。
余凯旋看向孙锡,狠厉着:“你听明白了吗?”
孙锡沉默了,余光瞟向垂着头的小九,见她战战兢兢,又缓缓吸了口气,像是酝酿要说什么,他忽然挺直了腰,不愿她来面对。
于是直视对面,尽量沉着:“叔,到底为什么?”
“啥为什么?”
“你也知道我爱她对吗?你也知道我会对她好对吗?再来一遍,我还是会割那个手指,会扛那个事,你是知道的对吗?”
“那又怎么样?”
余凯旋哼笑,接着说:“你以为,盲目的牺牲就够了吗。就算你把手剁了,把命搭上,对我们当父母的来说,也没用!我要的是,那天晚上的事压根就别发生!永远别发生!”
孙锡突然被激起积攒了多年的不公,干脆问了出来。
“可那又不是我的错啊?”
“那是谁的错?”
“是袁轩,是那几个混蛋!”
“那他们为什么挑上你们?”
孙锡瞬间怔住。
“难道不是因为你吗?你要我说更清楚吗?”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真的都过去了吗?”
孙锡斩钉截铁:“过去了。”
余凯旋又问,意有所指:“孙锡,你觉得真的过去了吗?”
孙锡锋利坚定地看着他,可渐渐地,不知怎么,眼神涣散下来。
细雪被怒风拍打在窗户上,簌簌而响亮,仿佛是宿命与因果扇在无辜人脸上的耳光。
窗外冷风中,一个瘦小的身影背着个裹着棉被的孩子走过,在窗下短暂停留,绕到菜馆门口,走进来。
服务员问他吃什么,一抬头,见这可怜的中年男人居然在哭,婆娑着泪流满面。
他哭着,说我不吃饭,我找人。

“爸,我不太明白。”
一道细弱的,淡淡又清脆的声音划破长久的沉寂,打破了余凯旋和孙锡关于漫长恩怨最本质的拷问。
所有人循着那声音,看向余九琪,看到她清淡着一张脸,眼神却突然沉着且坚毅。
“我不明白。”小九微微转头,看向旁边的余凯旋,“为什么过不去了?”
余凯旋怒气没消,急喘着气看向她。
“你说的过不去,归根结底还是 99 年的案子对吗?”
余凯旋不懂她想说什么,就看她。
她就干脆说清楚:“爸,这么多年了,犯错的人早就受到惩罚了,当年害了小姨的那两个人,枪毙的枪毙,坐牢的坐牢,还不行吗。”
余凯旋听出来她认真了,沉着脸答:“那是法律的公正,人心没那么容易觉得公平。”
小九微微蹙眉,似有不同意见,放在往常她会忍下去,甚至佯装附和,但此刻突然就坦荡地直视爸爸,反驳质问:
“那人心要怎么样才能得到公平呢?复仇吗,反击吗,或者非要看着别人活的更糟糕,活的更痛苦才行是吗?”
余凯旋一时之间愣住,不知是答不上来,还是被小九反常的叛逆震慑。
隔间内又一阵回荡着灵魂挣扎的沉默,寂静中,门帘外传来几声清晰的抽泣,起初只是哽咽,随即那哭声越来越明显,呜呜地隔着悬空的布艺门帘飘进来。
孙锡挨着门口坐,回头看了眼,看到门帘下面一双粘着雪的棉鞋,显然那人就站在他们的隔间外,胳膊伸过去,一把扯开门帘,一张疲惫又凄苦的脸看向里面,满脸泪痕。
几乎立刻,孙锡和余九琪都认出了他。虽然他换了身更厚的衣服,戴着棉帽,但那张可怜巴巴的脸,和背上那个看着不太健康的孩子都极为眼熟,就是中午他们捎了一段路的来探亲的南方中年大叔。
孙锡更觉奇怪,问:“你有事吗?”
那人急忙抹了一把脸,支吾着说不出话,
孙锡下意识瞟了眼小九,倍感诡异,又转头问他:“你找谁?”
那人驼着背,背上裹着棉被的孩子睁着眼睛,怯生生看向众人,而他稍微稳定了情绪,向隔间内走了一步。孙锡瞬间更警惕,把椅子转方向,向里挪,面向他,警觉观察他。
那人先是看着孙锡,干裂的唇缓缓张开,口音鲜明问:“你是孙誉文的儿子?”
孙锡一惊,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他又看向小九:“你是那温雅小姑娘的外甥女?”
余凯旋听到这几个人名,瞪着眼睛喊:“你谁呀!”
那人背着孩子,慢慢屈腿,两膝交替着落地,扑通跪了下来,在所有人的惊讶中,抬起头,红肿衰老的眼睛布满血丝,磕绊说:“我,我是丁勇的小儿子,我叫丁满光。”
在座所有人哗然,几乎都屏住呼吸,带着意外的震惊,和刚刚那场对峙残留的愤怒,瞪向他。
丁勇,就是 1999 年害死温雅的主谋,是逃窜五个省份连续犯下五起案件的连环杀人犯,是早就被枪毙了却至今活跃在各大罪案盘点里的变态恶魔,本质上,也是造成在座所有人挣扎痛苦的罪魁祸首。
余凯旋腾地站起来,几乎要掀凳子。孙锡也绷着脸,手撑在桌子上。
那丁满光跪着,手放在腿上,仰头扫了一圈,赶紧说:“我没有恶意,我真的没有恶意,我专程来见你们,是想道歉的,是想求你们原谅的!”
又趁着大家没反应,继续说:“一年了,我跑了五个省份了,跪了五个家庭了,就差你们了。”
“对不起啊,我替丁勇给你们道歉。”他费劲弯腰低头,又哭起来,“如果不是他教唆,孙誉文也不会参与犯罪,温雅小姑娘就不会被盯上……对不起啊……”
“求你们慈悲,救救我们,宽恕我们。”
宽恕两个字像两记闷拳一般狠狠砸在每个人心里,砸得鲜血四溅,用肉眼看不到的方式喷溅在脏腑里。
余凯旋忍着胸闷,依旧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今天只是想在女儿婚恋问题上摆明立场,万万没料到遭到如此难堪的伏击,盯着跪在地上的人问:
“你真是丁勇的儿子?”
丁满光说是,然后报出了丁勇的籍贯,准确到户籍村子里,又说丁勇一共有三个孩子,两儿一女,现在只剩我一个了,我哥我姐,99 年之后十年之内都死了,一个车祸,一个游泳淹死的。
这时他背上的孩子突然闹起来,丁满光把他从背上卸下,抱在怀里,又搁在地上,摘下孩子的帽子,漏出贴着纱布的光头。
“这是我小儿子,出生起就被查出脑瘤,为了看病卖房卖地花光了钱,怎么也治不好。”他看着孩子,平静说,“我还有个大儿子,如果活着的话快十二岁了,有一年他妈骂了他两句,想不开就跳楼了。”
余凯旋看了看地上那黑瘦的病孩子,错愕,又烦闷:“他妈妈呢?”
丁满光说:“生完他没多久,也没了。“
“那你家?”
“就剩我们父子俩了。”
短暂沉默,他仰起头,哀求地看着大家,说他深知父亲罪孽深重,但他整个家族已经付出代价了,能不能宽恕他的儿子。
话已至此,在这位不速之客絮絮叨叨的叙述中,大家已经拼凑出来他几乎横穿整个国家,来替他恶贯满盈的父亲致歉原因。
简单说,就是他们整个家族在丁勇被枪毙之后,这二十几年来离奇倒霉和崩散,丁满光最绝望时寄托于迷信,被告之想要小儿子活下去,就要去求得被他父亲伤害的所有家庭的原谅。
他糊里糊涂,战战兢兢,又满怀希望的上路了。
他说他之前联系过温雯,吃了闭门羹,温雯骂他活该,是报应,永远不会原谅。可前一段时间温雯又突然联系他,说孙誉文在监狱快死了,你不是想消业障吗,你去找找他。
丁满光前两天就来到了石城,他先去监狱看了孙誉文,是孙誉文提到,他的儿子回来了。
丁满光带着复杂的愧疚,想去见同样被当年的案子拖累了人生的孙锡,发现孙锡和温雯的女儿在热恋,他以为是命运终于可怜他的真诚和付出,让他看见仇恨恩怨里也能生长出爱,以为会被宽恕,以为会改变孩子和家族的厄运,于是跟着他们而来,跪在这里。
孙锡听完这一切,胃里翻腾,本能地想呕吐,一句话说不出来,这时丁满光仰头看着他,突然开口说了一番让他彻底失控的话。
他说:“你父亲孙誉文病得很重了,你知道吗?”
“他说他也在忏悔,他这两年一直给你写信对吧,让你为他去做点什么。”
“他让我转告你,说你做得很好。”
孙锡突然转过身,扶着隔间的墙壁,痛苦地干呕了起来。
余九琪隔着满桌狼藉看向孙锡,她从不知道孙誉文在给他写信这件事,更听不懂,他说孙锡做得很好,指的是什么。
“真他妈扯淡!”
余凯旋觉得荒唐至极,站起来,绕过所有人,往外走。丁满光跪着,试图拦他一下,像是继续求谅解。
“不可能。”余凯旋停下,看了眼那个病孩子,只说,“除非奇迹发生。”
他大步走出去。
余九琪看到爸爸脚步踉跄,像是喝多了,担心外面风雪交加,门口结了冰的台阶湿滑,跟出去,刚拐到大厅,还没来记得叫他,就听到一声闷响。
小九跑出去看,看到余凯旋果然在台阶上滑到,整个人跌坐在水泥地上,腰垫在突出的石阶一角。
小九过去扶他,余凯旋倔强地甩开她,想自己站起来,可腰上突然一阵剧痛,怎么也使不上力气,在风雪呼号的室外,痛出满头细汗。
小九知道摔得不轻,急出了哭腔,大声冲里面喊。
“哥!哥!你快来!”哭腔更重,大喊,“孙锡!”
孙锡和葛凡一起跑出来,余凯旋僵持着,不肯让孙锡帮忙,可他一米八几的个子,体重也不轻,葛凡一个人弄不了,最后孙锡蹲在他面前,用几乎恳求的语气说,叔,咱们得赶紧去医院,你让我背你,行吗。
余凯旋忍着腰上剧痛,看了他一刻,才垂眸,下了决心,手搭在孙锡背上。
一行人都喝了酒,小九就求店里的员工帮忙开车,直接去市医院。
在路上孙锡就意识到不对劲,怀疑余凯旋腰椎有骨折风险,问他的下肢有没有感觉,余凯旋一时间答不上来。
孙锡将他的腰在后座放平,自己蹲在旁边的小空间,给市医院打了电话,拜托急诊准备担架在门口等,说患者的腰不能动。
到了医院后,一行人随着担架,绕过急诊,直接去了脊柱外科。小九抱着余凯旋的羽绒服全程跟着,葛凡联系孟会红带上证件去办手续,孙锡跟着医生在病房,拉上帘子,医生让他帮忙脱衣服和裤子,做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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