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凡还跟在旁边,站在马路外侧,没说话。
“哥,”小九知道今晚的低落没瞒过他,边走边低头说,“你有没有喘不过气来的时候?”
“什么意思?”
“就是类似那种,做也不对不做也不对,忍着不对不忍更不对的那种感觉。”
葛凡顿了顿:“你是指在家里吗?”
小九没再否认:“嗯。”
“有啊。”葛凡看着前方。
“多吗?”
“以前不多,”他转头看了眼旁边的人,“现在多一些。”
“那我怎么看不出来?”
葛凡特地再看她一眼:“一点也看不出来吗?”
小九摇头。
他低头笑了下,没说话。
进电梯后,两人也沉默着,余凯旋家住顶楼,沉默略显漫长,没一会,小九一抬头,通过电梯反光的墙壁,撞见葛凡凝视过来的眼神。
葛凡突然说:“我今天辞职了。”
小九转头,眼神询问。
“孙锡今天跟老王走完合同了。”他垂眸,盯着小九,“他现在是乐胜煌的老板了。”
小九回避了一下,眨眨眼:“今天吗?”
“其实早就定下了。”
电梯停下,开门,葛凡先走出去,同时说:“就那天,你在富满村出事的第二天,孙锡就把定金付了。”
余九琪忽然放慢脚步,回想起那天发生的意外,和意外发生时的那个决定。
“而且他好像要留下自己干。”葛凡又说。
小九干脆站住。
第二天上午余九琪就给孙锡发信息,问他有没有时间去吃那家烤肉,孙锡说他今天会比较忙,等忙完了联系小九。
小九没问他在忙什么,说好,可直到下午快下班了,孙锡也没回复她。小九也没催,只是在等待的间隙,思来想去,找了个不那么生硬的理由,说是有业务上的事情想咨询一下投资啥啥赚钱的理财专家,给她和孙锡过去共同认识的一个人打了个电话。
那个人就是孙锡酒店的投资人,也是他在北京唯一的朋友陈木霖。
那通电话足足打了一个半小时,挂断后,小九站在空无一人的自助提款机隔间里抽了颗烟,才再主动联系孙锡。
【还没忙完吗?】她问。
【快了。】他又回,【你饿了先吃。】
【我去找你吧。】
【我现在真的走不开。】
【没事,我开个包房,唱歌等你。】
孙锡沉默了一会,也没多问,更没解释,直接发给她一个房间号 411,又回:【你去这等我。】
余九琪提前下了班,打了个出租车,说去乐胜煌,二十分钟后,她在乐胜煌正门下车,直接走进去,坐电梯,到四楼。一路上居然没有见到任何熟人。
很有趣,如今她厌倦遮遮掩掩了,却发现似乎本来也没有遮掩的必要。
刚出电梯,一个脸生的,穿着乐胜煌套装制服的小伙子眼疾手快几步迎过来,说:“姐,你跟我来,我带你去房间。”
小九留意看了看他,确实没见过,问他叫什么,他说叫林晖。问他哪天来的,他说今天第一天。问他你认识我吗?他低着头,谨慎说老板跟我简单说过。
然后就走到了 411 房间,林晖推开门,站在门口,说姐你先坐一会,等会我给你送点吃的。又留下一个电话,说我算是老板的助理,姐你如果有事随时可以找我,点点头,悄悄合上门。
孙锡挑选和调教手下人总是有他的一套,这一点,小九在北京时就见识过。
小九看了一圈这 411,就是一个小包房,算是乐胜煌最小的房间,也就能容纳三四个人,U 型沙发和茶几就占了一多半地方,电视屏幕不大,也没有独立吧台和舞池,就连周围装饰灯都不如其他房间豪华。
她坐下,再抬头,头顶那枚塑料质感很重的灯球倒是跟其他房间一模一样,只不过在狭小包房内,莫名显得硕大无比。
小九一时兴起,关了那几组散着的 led 帕灯,打开灯球开关,看着它斑斓艳俗的彩光在屋里跳跃,旋转,在眼底波澜起伏,忽然间,有一瞬心酸。
她看看手机,依旧静悄悄的,无所事事,便躺在沙发上,枕着个抱枕,就歪头看着墙上投射的彩光,不知不觉,徐徐闭上眼睛。
再醒来时,身边多了个人。
他就坐在小九弯着的腿间空隙上,占了一小块沙发,穿着件挺正式的长袖黑衬衫,弓着背,似乎在低头看手机,肩背在黑衬衫下绷得紧紧的,宽而有力,头发好像也打理过,整齐地打了薄薄一层蜡。
灯球还在转,他一身黑,金红为主的散光在他身上晃,离近了看,像夜幕下的舞厅。
“孙锡。”
小九搭在腿旁边的手指轻轻碰了下他的腰,小声叫他。
孙锡回头,一手过来,敏捷握住那根手指,攥在手里:“醒了。”
“几点了?”
他只说:“你睡了快一个小时了。”
“你咋没叫我?”
“我哪敢。”他笑了笑。
“有什么不敢的?”
“你有起床气,以前叫你,你就咬人。”
小九也笑,却又莫名酸涩:“我刚才确实睡得挺好的。这灯还真挺好使。”
孙锡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余九琪今天给陈木霖打过电话,旁敲侧击又刨根问底,陈木霖就毫无原则底线地把他所有事交代个彻底,孙锡是知道的。
他没法装作听不懂小九这句话,但不知该怎么接。而且他很清楚,她今天来这里,不仅是问问灯球和睡眠这么简单,前方还有更艰难的问题在等待他。
小九还是躺在那,想起打视频电话那天他发来的定位,看着他:“你这两天都睡在这的吧?”
他低着头,棱角分明的脸在彩光下柔和些:“对。”
“你失眠多久了?”
他眼神躲了下:“没多久。”
小九也不逼他:“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呢?”
“没那么重要。”
余九琪揪着眉头,被他握在手心里那根手指稍微用力,弯曲着,在他手心勾了勾,踌躇着,小声说:“孙锡……”
孙锡一阵痒,忍着:“嗯。”
“你是不是不信任我?”
孙锡突然看向她,眸光重了许多。
小九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在耍你?”
孙锡明白她在说什么,用力打量她,不说话。
小九直说:“我说的那句话,是认真的。”
他故意反问:“哪句?”
余九琪把手指从他掌心抽出来,撑着坐在沙发上,她没有穿鞋,可能是睡着后他脱掉的,就干脆腿也挪上去,垫在身体下面,整个人靠在角落里,抬头,直直看向他,说出她准备好的陈述和质问。
她先说:“那天在富满村,我让雪姐给你发的那个信息,我说我愿意跟你走,是真的。”
又略略低头,有些艰难地说:“虽然是有些冲动,突然,听上去不靠谱,说实话我当时也没想好什么时候跟你走,怎么走,要去哪里,北京吗,还是别的城市,我要去做什么,未来要怎么生活……如果你问我这些问题的话,坦白说,我确实需要时间去计划。”
“可是我不是开玩笑的。”
她再抬头,顿了顿,看着他:“但你为什么怀疑我,不信任我呢?为什么在我跟你说了那句话之后,还要买下这乐胜煌呢?”
孙锡一动不动,锁着她眼底的坦诚,知道她话还没有说完,等着。
小九继续,摊出她最后的牌:“而且你知道了吧,我问过陈木霖了,他说你把酒店的股份退了一半,他劝过你,说你态度很强硬,还说你告诉他没那么快回去。孙锡,我不理解,你到底怎么想的,你真的要留在这干这个破 KTV 吗?”
余九琪绷直了身子,话说到这里,已经不太冷静了,凝重盯着他。
孙锡清楚她的质问结束了,该他回应了,刚才坐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是想过好好跟她解释的,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总是变了味道。
他有时候很讨厌自己这个样子。
“不可以吗?”他听到自己语气冷硬。
小九更急了:“当然不可以,你不是挺会做生意的吗,石城这种投资环境,有什么可发展的?你放下北京的酒店,留下来在这干 KTV,不是有病吗?”
他敏锐又问:“到底是干 KTV 有病,还是留下来有病?”
小九不说话。
孙锡说:“酒店我没有全撤股,就是挪一点现金出来。再说这个 KTV 不会赔钱的,我之前说稳赚不赔,我是算过账的。”
小九说:“那你可以交给别人去经营,你就当投个资。”
“所以你的意思,我不该留下对吗?”
小九承认:“对,我不想你留在这。”
“你赶我走有瘾是吧?”
“我没有赶你走!”
“那是什么?”
小九突然觉得说不明白,每次提到这个话题他都过分敏感,想先暂停,不争了:“算了,走吧咱们去吃饭。”
“你等等。”
孙锡却一下子被激怒了,她这样通情达理,好像他真的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一样,总是这样,余九琪总是有办法让他做那个不懂事的人。那索性就混账下去好了。
于是他突然过去,一只腿跪在沙发上,堵着她,把她堵在沙发角落里,不让走,低头问:“你刚才说我不信任你,怀疑你耍我是吗?”
小九皱眉抬头看他,说是。
“我不该怀疑吗?”孙锡盯着她,“你说要跟我在一起,可又在大街上甩开我,不认识我,我不该怀疑吗?”
小九一阵委屈:“昨天的事我知道我做得不对,你一定很难过,但当时我三叔那种情况,我能怎么办?你要是因为这个怪我……”
“我没有怪你!”他咬牙。
“那你这是干什么?”
孙锡抿紧唇,气息粗重紊乱,狠狠凝视她,心里百转千回,那些可怜的话已经冲到了嗓子,他用最后的尊严忍着。
可余九琪不知死活,追问:“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孙锡顾不得任何,狠狠说,“我在想,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
干脆直白大声问:“我就是想知道,在你心里,我们是什么关系?“
小九也气疯了,吼他:“你说呢!”
“我不知道啊!所以我问你啊,余九琪我们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是你什么人?”
小九喘着怒气,仰头瞪着他,意思明知故问。
孙锡了然,让了一步:“那我们见得了光吗?我就只能做你见不得光的男人是吗?”
“不是啊!”
“那你敢去楼下……”
“可以!”小九几乎跪在沙发上,挺直身子,去平视他,喊着说,“孙锡,可以!如果你想这样,如果这对你很重要,我现在就下楼,我去告诉我爸,我妈,告诉他们所有人你是谁!”
“我是谁?”
孙锡近乎阴鸷地看着她:“我是谁?”
余九琪下意识喊:“你是我男朋友啊!”
然后突然的,小九哽咽着,眼圈瞬间红了。
她没料到说出这句话对自己有如此大的震动,明明早在心里承认了,早就接受了,可隔了这么多年,在经历这么多磋磨后在这样的情境下说出来,像是终于吐出经年积压的顽疾,忽然周身轻松,头脑清醒。
接着又翻腾出漫长时光里对自己的忽视,和对他的愧疚,小九想索性把欠他的这句话,说的更清楚一点,更具体一点。
他理应,也值得被这样对待。
于是看着他,认真一字一句说:“你是我想光明正大在一起的男朋友。”
孙锡心底像是被狠狠闷了一拳,甚至疼到低沉着哼了一声,他重重低下头,用最快时间克制住,再抬头,坚定温柔。
他两手去扶着她的脖子,把她压在沙发背上,倾身过去吻住,温温柔柔,浅尝辄止,吻了一会,就放开了她,一手细细揉搓着她修长脖颈,已经混沌一片的眸光牢牢盯着眼前的人。
小包房内,那枚艳俗的灯球还在旋转,他们身上脸上闪烁着斑斑驳驳晃动的光晕。
光晕下,孙锡看了她一会,觉得就是这时候了,他应该耐心点,说出他这几天深思熟虑的想法和计划了。
于是温柔问:“光明正大吗?”
“对。”
又问:“光明正大吗?”
小九不懂:“你不想吗?”
“我比你更想。”眼神认真了些,“但是九,如果要这样,我们就不能再躲出去了。我们躲过,不止一次,结果证明我们谁都躲不掉,我们无法真正安生。”
“那怎么办?”
“留下。”
小九还是不懂:“留下把他们一个个气死吗?”
孙锡低头呲笑。
“那难道你还想让他们接受我们吗?”
他再抬头。
“真的不可能吗?”
第41章 我爱你
彩灯艳俗地摇曳,投在那双清澈伶俐杏眼里,随着她认真看过来的眼神,竟莫名有些性感。
孙锡低头像是又要去吻她,余九琪蓦然想起什么来,偏头躲过去,伸手把他的脸推向一边。
稍微没控制好手劲,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
他歪着头就停在那:“不让亲就不让亲,还扇我?”
“我没扇你。”小九紧张看看小包房上方,“这里有监控。”
“我给拆了。”
“啥?”
“监控前两天就让我拆了。”再回头看她,“这屋不营业。”
余九琪并不意外地点点头,很近的距离内,又探究地打量孙锡。
刚才那番说不清是摊牌、吵架还是和好的激烈情绪还没有完全退散,她还有点懵,倒不是因为稀里糊涂先说出那句压了很久的话,她不想在这件事上跟孙锡论个输赢,而是他最后那个决定,像是早有计划,却不知从何而起。
明明前几天,他还是打定了主意要走的。
在孙锡被狼狈赶出家乡这九年,他一次都没有回来,但小九很清楚,并不是他不敢回来,而是他不愿意,也不想。
比起家乡不接纳他,或许他更排斥家乡,石城,甚至整个东北。
他身上几乎没有东北痕迹,即便在北京他们恋爱的那一年,余九琪用她那根本改不掉的东北口音和饮食习惯天天缠着他,她整个宿舍都快被她带跑偏了,孙锡也几乎没说过东北话,对东北文化和餐馆兴致都不大。
他从没有承认过,但小九知道他是故意剪掉所有的根,像一株浮草一样漂浮在空气中,随风而遇,自给自足。
不过小九也曾经问过他是不是真的对东北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他当时歪在北京家里床上,想想说也不是,有一样东西他是惦记了很长时间的。
小九好奇,问他是什么?他说你真想知道?小九说想啊,你快告诉我。孙锡像是极其无奈一般叹了口气,然后抓着被子一角,突然翻身过来,把小九蒙在里面,按在身下,哑着嗓子凑到耳边不要脸地说我还挺喜欢东北女人的。
小九当时想把他踹下去,偏偏又使不上力。
“想什么呢?”
耳边又传来那熟悉的暗哑声。
彩灯还在转,脖颈一阵阵细痒和酥麻,小九手忍不住搭上他的后脑,在那粗硬的发茬上按了按,他吃这套,闷哼,手跟着灵活探进她的衣服里,余九琪却突然抓住他,按下去。
孙锡浑浊地抬头看她一眼:“真的没监控,我跟林晖说了,这屋除了我和你别人都不让进。”
小九知道他在想什么:“那也别扭。”
他观察她:“我去把灯关了?”
小九还是被他堵在沙发角落里,头靠在沙发背上,抿唇为难地看着他,意思她不是这个意思。
孙锡在这种时候往往没什么底线和风度,畜生一样上了头就不要脸,偏偏骨子里又是目的性特别强的,急眼了什么借口和招数都使得出来,见小九不依,他也就豁出去了。
居然问:“你知道今天什么日子吗?”
余九琪了然:“那又怎么了?”
“不得过一下吗?”
“这么过吗?”
“那你想怎么过?”
“我饿了,我想吃饭。”
“后吃。”
“先吃。”
他不甘心地看她一眼,挣扎一会才妥协,又按着她亲了一会,先是在耳边商量说那宝宝晚上跟我回酒店,没等她答应,又恶狠狠说等晚上的,然后整理一下弄乱了的黑衬衫,又是一副沉稳淡然模样。
今天是 12 月 31 日,跨年夜。
小九随着他一前一后走出小包房,隔着不算远的距离看他衣冠楚楚跟林晖交代些工作事情,他站在蓝紫色调的宽敞大厅里,背后是乐胜煌元旦充值活动电子广告屏,上面醒目的倒计时显示着,距离 2024 年只剩下不到五个小时了。
余九琪匆匆回忆,忽然感慨,似乎每年的这一天只要与他在一起,人生都会有巨大的改变。
她希望这一次是好的。
他们没有吃上烤肉,跨年夜客流量剧增,烤肉店爆满,前面排了十几桌。小九在车里搜了一会附近的餐馆,又打了两个电话,然后问旁边的孙锡,吃铁锅炖行不?
孙锡说行,见小九还犹犹豫豫欲言又止,问她怎么了?小九说,我说了你可不带生气的啊。孙锡说你先说。小九冲他挤了个笑,说那家铁锅炖只剩一个包房了,散座都满了,可不是我故意定的。
“我就那么小心眼吗?”他卸安全带。
“没有,孙哥最敞亮了。”昧着良心。
“快点的吧,下车。”
小九听话答应一声。
“赶紧吃,吃完走。”他又说。
余九琪在这小城虽谈不上什么名人,但人脉还算广,认识的人不少,每次出来吃饭总能碰上几个脸熟的,她又爱打招呼,社交从不犯怵,碰上谁都能话不落地唠上一会。
她是有预感会遇到熟人的,但并没有避讳跟孙锡一起走进去,一路走向里面包房,在散座区,不出意外,被认出了来。
“小九!”
她循着声音看去,是同事王欢。
王欢一家三口和双方父母一起吃饭,那一家子小九都认识,就过去打了个招呼,逗了一会小孩。那小孩一岁多,冲小九咯咯直笑,王欢觉得好玩,说要拍两张照片发朋友圈,小九没拒绝,弯腰搂着小孩比了个心,再抬头,见孙锡就站在过道等着。
“快走吧,一会人帅哥等着急了。”王欢在县城远远见过孙锡,也略有耳闻他们的事,猜到他们的关系,打趣着说。
小九没说什么,笑笑走了。
一进包房,余九琪也没问孙锡意见,直接扫码点餐,她知道问了也白问,他对铁锅炖一向没什么偏好,凑合着吃饱就行,只问他要不要喝点酒,等会可以叫代驾。
孙锡拿过她手机,翻了翻店里的酒水单,挑挑剔剔的,说东北餐饮酒水怎么还是这几家,乐胜煌也是,酒水供应商非常有限,还不便宜,很多外地品牌根本进不来。酒水是利润最大的,应该想办法拓宽品类。
小九见他念起了生意经,恍然像是回到了过去在北京的日子。
可眼前又是典型的墙上挂着大蒜干辣椒的东北土屋装饰,窗外露出来的树枝上还留着一层雪,他真真切切地坐在石城,坐在她身边,跟她商量着是要燕京还是青岛,两瓶还是四瓶,竟有些虚缈。
虚缈,又美好。
让人想留住这一刻,把它拉长,做实,变成不用刻意珍惜的日常。
可这不是容易的。
此刻他们都承认了,承认躲不掉宿命捆在身上的复杂链条,但这并不是他们懦弱无力,只是那链条里不仅仅有敌对和怨恨,还裹挟着巨大的恩情,无法忽视的爱,血缘和家。
人没有办法把自己活成孤岛,两坐孤岛也凑不成一座城池,他们试过,失败告终。
所以当孙锡说要留下来时,小九是松了一口气的。
可她想了一路还是不确定,他的计划到底是怎么样的,她对此有个猜测,但不知准不准确。
服务员把他们点的餐一层一层码在铁锅里后,放好汤和调料,点火,倒计时,在等待期间小九正想跟他聊聊,孙锡说他出去先抽颗烟,可隔了很久,也没回来。不一会,又听到隔壁传来大声的寒暄,其中像是有孙锡的声音。
他回来后自己交代:“刚才碰到个熟人。”
小九以为是政府那徐添,他说不是,但这人你也认识,看着小九,直说:“大诚哥。”
“大诚哥?”
小九不免吃惊,大诚哥是余凯旋的死对头,袁轩的亲爸。那年袁轩虽然捡回一条命,但至今瘫痪不能自理,虽然后来那大诚哥离婚再娶,一口气生了三个儿子,可就算日子好了,心结过了,也不至于跟孙锡混成朋友。
孙锡就解释:“朋友肯定谈不上,他就是听说我接手了乐胜煌,打个招呼。”
小九猜到什么,验证:“他是不是提温都水汇了?”
“嗯,他问我跟楼下余老板关系怎么样了?”歪头看看小九,“他说那二凯哥犟得很,不好打交道,还加了我微信,要送我几张云福汤泉的卡。”
“他跟我爸斗了一辈子,他那云福汤泉,为了撵上温都水汇啥招都使,连你都拉拢,可真行。”
孙锡笑:“敌人的敌人嘛,又楼上楼下的。”
“那你是敌人吗?”
“你觉得呢?”
“孙锡,你要是敢……”
孙锡坐过来,靠近些,饶有兴致看她:“怎么样?”
小九知道他故意,就瞪他:“你不是二凯哥的对手,真干起来,我爸能吃了你。”
“怎么吃?”
“反正他很早就想拿下楼上那两层了。”
孙锡眼底晃过一丝精亮,这时倒计时闹钟响了,他按掉,揭开锅,一整锅热气腾腾又酱香四溢的炖菜颤巍巍翻滚着,热气扑在他们脸上,孙锡拿着铁勺,简单翻了翻。
很自然地接着说:“他要楼上那两层干什么?”
小九夹了一个上面蒸着的包子:“影厅和游乐场,再把客房部独立出来。”
孙锡倒了两杯啤酒,递给她一杯,两人碰了下,也没说什么话,喝了一口之后在蒸腾热气中他淡淡表态。
“我从没有恨他。”
小九一愣,看他。
“当年那事,我知道,其实多亏了他。”
小九放下咬了一半的包子,心里突然不是滋味,她懂孙锡在说什么。
九年前那场事故后,虽然有徐添出面帮他们走动说话,但除了要付医药费之外大诚哥还要了一笔巨额赔偿款,余凯旋为了不让两个小孩摊上官司,能够私了,几乎拿出所有存款,又卖了一套房,答应下来。
不仅如此,在派出所最后调解那天,大诚哥突然又反悔,说虽然那小子被你们赶出石城了,但别忘了当时还有两个小混混也在场,都看见了其实是你闺女砸的人,这事不能这么了。余凯旋问你想怎么办。大诚哥一直记着过去的仇,想羞辱余凯旋,说你给我跪下,磕几个响头,叫几声爷爷。
余九琪至今没告诉过爸爸,当时她就躲在那间调解室门外,她听到了一切。
听到了爸爸为了保护她放弃一生最看重的东西,面子和尊严。某种程度上,那是比他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他愿意为了我,一个捡来的孩子,放弃生命。
当年十五岁的小九捂着嘴,蹲下来,用力埋下头,才能控制自己不嚎啕大哭,她如此愧疚,又如此心疼,惶恐,又感动。
那是余九琪成长经历里很重要的一幕,从那之后,她开始不自知地用尽所有力量,来配得上爸爸这份爱和牺牲。
此刻与孙锡坐在铁锅炖包厢里的小九忽然怀疑,怀疑自己做到了没有。
“你手机一直在震。”
孙锡提醒一句,小九才回过神来,拿起旁边手机看了下,噼里啪啦的都是家庭群里的信息。
跨年夜,大家都四散着出去玩,余凯旋带头在群里晒照片,他和孟会红陪着三叔在家吃火锅。温雯和刚从国外出差回来的小富总在舞厅,一人一杯鸡尾酒。葛凡和小庄他们在吃烧烤,啤酒瓶满桌。祝多枚晒了一张自拍照,看背景是酒吧。最后余凯旋@小九,发了两条语音。
小九点开语音,二凯哥扯着嗓门说:“小九你在哪呢?”
又说:“我刚才看王欢发朋友圈,你是跟她们家一起吃饭呢吗?”
余九琪没有回复,余光不自知看了眼旁边的人。
孙锡夹着菜,平静说:“不用否认。”
小九看着他,突然想到之前的猜测,明白了什么,瞬间有些窝心,又难过。
孙锡回视她,也不藏着了,直说他的打算:“如果想留下,我们不能硬碰硬,先忍一忍,慢慢来。”
小九也是这样想的,重复一遍:“慢慢来?”
“嗯。”
手机又震了一下,依旧是余凯旋的语音。
“小九,今天这日子,你就别跟人家家混了,你回来,你三叔说要打麻将,三缺一,麻溜的!”
手指悬在屏幕上方,迟迟没有落下去。
僵持了一会,听见旁边低沉声音说:“我没关系。”
小九才回复爸爸,说好。
饭吃完后,孙锡叫了个代驾,他们俩坐在后排,孙锡握着她的手,搓搓揉揉的,一路沉默。
车开到余凯旋家小区外面停下,小九正要开门下车,孙锡却用力抓着她,往回扯了扯,小九回头,撞见那双黑亮眼睛。
孙锡绷着下颌,压着眉,眼神直白混横地锁着她,像个不肯松口的狼,在她脸上盘旋着轻轻重重转了一圈,最后似威胁一般盯着她眼睛,停了一会,才松手。
他虽然一句话没说,什么也没做,小九却觉得被他耗光了力气。
人们热衷于用各种仪式来庆祝新年,无非是想卸下旧年的包袱,归零,再满怀希望重新出发。
可对于长久深陷在旧日阴影中的人们来说,这个美好又朴素的愿望并没有那么容易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