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锡回头,还是袁轩那伙人。多了一个开车的,袁轩坐在副驾,说话的是那光头,他在后面,让出两个空座来,抿着笑,看着孙锡。
“不用了!”小九把围巾稍稍拉下来,冲他们喊。
“行。”
他们扬长而去。
孙锡更急了些,远远见斜对面停着一辆出租,里面有一个乘客,他便让小九等一会,他去问问能不能拼个车,说完,急急躲过两辆车,横穿马路过去。
里面乘客跟他们并不顺路,孙锡说可以先送对方,车费也可以帮他付,帮个忙。那乘客见他是真着急,司机也跟着说好话,终于答应下来。
孙锡笑着说谢谢,想去喊余九琪,一转头,马路对面空空荡荡。
心下一惊,慌张四周看看,又跑回来,依旧没人。
只剩地上凌乱的车辙和脚印。
“孙锡!”
一声尖叫划破稠密大雪,像是从四面八方层叠着袭来,他屏息,压制胸膛蔓延而上恐惧,仔细辨别,然后朝车站后面一条窄巷跑去。
刚进巷子口,就看到地上一团熟悉的灰色,是他刚刚给余九琪围上的,他的围巾。
雪已经浅浅落了一层,窄巷昏暗,雪亮如灯,清楚映出地上凌乱脚步,他低着头,沿着那凌乱一路往前。
在巷子尽头,又看见了另一团熟悉的东西,小九戴着的黑色毛线帽。
“孙锡!”
他抬头,声音不远,便跑了起来。
又觉得燥热,索性脱下外套,只剩里面一件圆领白毛衣。
一路沿着故意留下的线索,追到巷子尽头后的一个小山坡,那山坡堆满了附近的建筑垃圾,孙锡随便捡了两个破砖头,向上爬,没几步,就看到小九被他们拖着,放在一处平底上。
周围黑黢黢的,几乎没人,最亮的灯在几百米外的车站,他知道来不及向任何人求助,大步过去,两个砖头狠狠砸过去。
一块砸向箍着余九琪脖子的光头,可他灵巧偏头,躲过去。
一块准确砸到袁轩的后脑,他捂着脑袋,吃痛狠狠骂了句脏话。
“你再往前走一步,我扒她一件衣服!”那光头蹲在小九身后,掐着她脖子,冲孙锡说。
孙锡没有听清,又大步向前,袁轩突然蹲下去,拉开余九琪羽绒拉链,反着扒下来,而后听到那声震碎了他心脏的尖叫,孙锡才停下脚步。
这才敢战战兢兢地向下看,看她已经吓惨了的脸,一滴眼泪都没掉,哆哆嗦嗦的,抬头怔怔看着他。
雪落在她脸上,久久才能化掉。
孙锡稳了稳神,恢复些理智,他清楚这光头的目标不单纯是余九琪,他沿路故意留下那些明显线索,加上台球厅那番莫名其妙的话,都说明他最在意的是孙锡。
这种人孙锡不是第一次见了,自从中央台那期法制节目播出后,无论网络上还是生活里,有很多孙誉文的变态狂热粉丝通过各种途径找到他。除了要跟他交朋友外,还有要送钱的,合影的,谈恋爱的,甚至有邀请他一起模仿作案的。
而这个人,孙锡有种直觉,倾向于最后一类。
“我真的很崇拜你父亲。”果然,他再次强调,“他是个艺术家,你不觉得吗?能在杀人现场写出那种杰作,你难道不骄傲吗?”
孙锡一阵反胃,忍着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想跟你探讨一下艺术。”
孙锡更确定了他的判断:“你先把她放了,我跟你单独探讨。”
“那怎么行呢?她很重要。如果没有她小姨,孙誉文能写出那首诗吗?”他放在小九脖子上的手松了些,眼神兴奋地盯着孙锡,命令一般说。
“来,听我的,我扒她一件衣服,你做一句诗,如果你在我扒光她之前做完,她也许就比她小姨幸运。”
孙锡觉得要吐了,攥着拳:“我不会。”
“那你就念你爸的那首!”
“我不记得。”
光头手上力气重了些。
孙锡浑身紧绷,阴狠看他:“我真的不记得。”又说,“别的行吗?”
“什么别的?”
这时还在揉着脑袋的袁轩瞪着孙锡,说你妈的手这么欠,要不把手剁了!孙锡怔了下,没吭声。
那光头以为他怕了,以为是拿捏他的好办法,冲一直坐在旁边石头上的开车的同伴使个眼色,那人会意,从兜里掏出一个弹簧刀,扔过去。
光头随口说:“一根手指就行。”
余九琪见孙锡低头看着那弹簧刀,忽然急了,吼了句,不行!然后蹬着腿,挣扎了要起来,说不行,绝对不行!
光头一时按不住她,袁轩便也过去帮忙,压着她的腿,按着手,让她动弹不得。
光头一把揪起小九头发,把头仰过来,俯身冷冰冰盯着她,说你贱不贱,你关心他干什么?你还跟他处对象,你喜欢他吗?爱他吗?你知不知道当年案子怎么回事,知不知道他爸他们怎么弄你小姨的?你还不怕?你真不怕吗?你要是不怕,我就让你看看,让你感受一下!
“我割。”孙锡大声打断他。
所有人看过去,见他捡起那个弹簧刀,半跪在地,打开,按在右手食指上。
小九绝望地喊他,呼救,又被紧紧捂住了嘴,她视线模糊着,分不清眼睛里是雪还是泪,冰凉一片中,看到他同样迷蒙的眼神。
“割啊!”
“快点!”
他垂下头,手指放在身前,弹簧刀最锋利的那一面按在上面,弓着身子,顿了顿,然后狠狠用力,几乎瞬间,滴滴红色粘稠液体,砸落在他的白毛衣上。
而后,咬着牙,再用力,狠狠转了一圈,又一圈……
周围一片寂静,只有他粗重的夹杂痛苦的呼吸声,余九琪大脑一片空白,却能感受到控制她的力气在变小,大家都吓傻了。
孙锡的腰又弯下去,力气似乎快用光了,余九琪眨眨眼,突然爆发出一股力量,趁着他们失神用力挣脱开,随手捡起旁边一个大水泥块,随便找了一个人,砸下去。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砸的是谁,也不知道有什么后果,只告诉自己不能停,继续砸,不能停。
如果她停下来,那根手指就真的毁了。
她闭上眼睛,全神贯注,数着数字,砸一下,数一下,直到数到七,手上彻底没了力气,第八下堪堪举起,水泥块从手里滑落下去。
然后,她就站在那里,感受周遭死一般寂静。
接着,又仿佛做梦一般,听到有人叫她,一遍遍叫她。
声音由远及近,渐渐清晰,她像刚刚梦醒一样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人,见他跪着,痛的直不起身子,左手紧紧攥着右手食指,白毛衣上鲜红一片。
他叫她:“余九琪,小九……”
小九蹲下来,才看清他的脸,本来就偏黑的肤色,如今一点血色也没有,只剩可怖的青,好难看啊他。
“九,你听我说,没事的,没事的。”
那张难看的脸喋喋不休。
“你听我说,不是你,不是你干的,是我,知道吗?是我。”
他在说什么?
小九顺着他的目光,看到地上躺着一个人,头上出了一滩血,浑身一动不动,她认识,是袁轩。
然后猛然倒吸一口气。
这时候她兜里的电话响了,她掏出来,手却抖得不行,电话落在地上,来电显示在黑夜下尤为亮,是余凯旋打开的。
孙锡看了眼小九,用他那只血淋淋的手接起来,就趴在地上,声音颤抖着,用最简洁的方式,交代他们所遭受的一切。
再回过神来时,余凯旋和温雯已经来了。
小九站在旁边,看到有人在哭,有人在喊,看到孙锡还是跪在雪里,一会挨骂,一会挨打。
似乎有救护车过来,温雯跟着医生,抬着袁轩先走了。
不远处有警车的声音,余凯旋拉着小九的胳膊,高高站在孙锡面前,狠厉地说了一番话,孙锡哭着点头,什么都说好。
然后像拽着一个没有灵魂的纸糊玩偶一般,余凯旋拉着她先走了,中途小九踉踉跄跄摔了一跤,回头,看到他伏在那里,身上落了白茫茫一层雪,整个人一动不动,像一座跟雪地融为一体的墓碑。
余九琪就在那时,突然惊醒,甩开爸爸,跑回去。
她跑到那座墓碑前,跪在他面前。
他抬头,她就看着他。
他们久久望着彼此,什么也没说。
大雪还在下,有风骤然刮起。
雪花随风拍在他们脸上,簌簌而响亮。
2014年就在他们的对视中,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九年后,2023 年的年底。
余九琪生日这天,组长放了她半天假。
主要是因为刚刚经历的那场有惊无险的绑架案,银行多少有点责任,就专门照顾一下。
下班后,她站在银行附近的十字路口,站了好久。
刚吃完午饭的王欢看到她,过来问:“你咋还没回家呢?”
小九笑笑。
“不是说你爸妈要给你过生日吗?”
“对。”
“不是还定了大酒楼吗?”
“嗯。”
“快回去吧,风这么大。”
一阵凛冽强风袭来,吹乱她的头发,小九依旧站在那里,迎着风看过去。
她突然好奇,想看看风刮来的是什么。
除了恨,冬风还会带来什么。
然后蓦然间,转头,朝反方向走。
她步行来到附近一家酒店,绕过前台,进电梯,上三楼,站在中间一个房间。
很快,门打开。
孙锡一件白色短袖 T 恤,运动裤,头发乱乱的,懒懒站在门口。
“你不是要回家吗?”
“本来是的。”
“不是要跟家里人过生日吗?”
“本来是的。”
“怎么了?”
余九琪想起她刚刚在那阵冬风里感受到的一切,心里酸涩,踌躇片刻,才说。
“……风太大了。”
孙锡看着她,过去,握着她手腕,用力把她扯进来。
门重重甩上。
第36章 我家小九二十五
孙锡定的就是间普通大床房,没开灯,遮光窗帘挡的严严实实,只靠近卫生间的走廊点着两盏内嵌壁灯,屋子里弥漫着夹杂丝丝缕缕烟草味的淡香,他的味道。
余九琪一直搞不清楚这味道是怎么来的,他没有固定用的香水,平时用的护肤品也都很简单,烟瘾不算重,家里也从不用香薰精油,可就是拼拼凑凑又融合挥发,经年累月在他身上淬炼出这股独特味道。
而且这味道侵略性极强,只要他贴身穿的衣服,紧紧抱过的人,睡过一夜的屋子,就会留下痕迹。小九吸了吸鼻子,凭过去经验判断,他起码在这大床房里闷头睡了一天了。
那味道突然靠近了些。
小九倚着门口的墙,抬头看他。
“不热吗?”孙锡乱蓬蓬的脑袋低着,眼睛锁着她。
酒店暖气开的足,蒸的人从里到外闷燥,大概脸也是红的,小九低头,去解脖子上围巾,却莫名变得笨手笨脚。
他就过来,伸手慢条斯理把缠了两圈的围巾一点一点卸下。
“从银行直接过来的?”声音懒懒的,像是没睡醒。
手指不经意划了下脖颈皮肤,干燥的激起一丝痒,小九嗯了一声,算回答,但心里犹豫了下,不清不楚。
她忽然不清楚刚才为什么来,可又好像必须要来。
酒店地址是离开刑警队时李军问的,问他有没有在石城的临时住址,他毫不避讳的报了这个房间,几步远的小九一字不差地听到了。
“有人看见你吗?”
围巾卸下来,手还停留在那里,若即若离的触感,小九说:“不知道。”
那触感又清晰了些:“着急回去吗?”
小九再抬眸,他逆着暗光,眼睛像蒙上层黑纱,看不透,便伸手拽了下他的白 T 恤,想拉近一点,找那个她必须要来的答案。
孙锡却突然把她往回一推,又捧着脸,吻上来。
瞬间什么也看不见。
他吻得很急切,没留给她一丝犹豫和过渡,舌尖抵着卷进去,虎口卡着下巴抬高,有些粗鲁的由着性子闹,余九琪透不过气来,手放在他胸膛,想推,又忽然止住。
她触到了真实的、滚烫的、极其有力的宛如千军万马一般的勃勃心跳,恍然就明白了。
明白经过这一次次磋磨人心的冷冽,反反复复的辗转纠结,和身体精神上巨大的损耗后,她疲惫又兴奋,感动也怨憎,她无法自洽,不知该怎么纾解和平衡,只是突然意识到很需要他。需要他的生命力,他的温度,他的默契。
所以才毫不犹豫地调转方向。
孙锡明显感觉到小九在回应时,松开,用力看她一眼,抱着她,直接去床上。
被子凌乱铺着,他随手扫到一边,手上不再慢条斯理了,急急切切又毛毛躁躁的。小九想起他们第一次也是在酒店的大床房上,北京的春天,那天下了一场暴雨,错过了回宿舍的时间,孙锡就在他的酒店开了间房。
那天他把她送到房间,又迟迟不走,小九就点破,问他要不要留下?他说楼下还有工作,可刚走出去半分钟,又敲门,问他怎么回来了,他就看着小九,说你想好了吗?
想好了啊,小九说,从再见到你那一刻就想好了。
然后又反问,你呢?
孙锡当时盯着她说了一句话,小九差点没把他踢出去。
“想什么呢?”
吻重新自耳后开始落下,又轻咬着磨了一会耳垂,用他喜欢的方式,见她轻轻笑,在耳边低声问,声音已经哑的不像话。
“想你。”小九如实答。
唇一路慢慢打着圈向下滑,手却徐徐揉捏着向上,略带薄茧的掌心贴着她,阵阵难耐,小九捡起他一根手指,放在手心里握着。
孙锡却反过来扣住她的手,顺到指间,扣着下拉,整个人倾身向上,低头看她,混沌一片:“想我什么?”
小九觉得他此刻像个乱蓬蓬又急躁躁的小狗,一时兴起,想逗他:“想你在北京酒店那次说的话。”
孙锡顿了顿:“哪句?”
小九见他来劲了,突然有点后悔,可来不及了。
“哦。”他捏着她细细软软手指,嘴上恶劣,“从请你喝奶茶那天起就惦记睡你那句吗?”
小九叫他的名字,呵斥。
孙锡答应着,用别的方式。
孙锡在这件事上很少询问余九琪的意见,他完全主导,谈不上太温柔,甚至有点凶,当然偶尔也会关注一下小九的感受,但总像是不怀好意,比如会在小九蹙眉躲他的时候,贴上来潮湿着问一句,疼吗。
往往这时候小九不知该怎么答,如果说疼,他会详细问哪里疼,怎么疼,如果说不疼,他会想方设法让你疼。
余九琪从不怀疑孙锡骨子里是个温柔的人,但在床上,他大部分时间都是不折不扣的混蛋。她不知道别的男人是什么样的,据说也有从头到尾温柔细腻的,但她想了想,她不喜欢,她喜欢孙锡这种。
性爱就是要酣畅,要野性,要体验被原始欲望支配的暴戾,和上了瘾一般的无底线索求,没羞没臊,打碎重组,这样在失了理智的短暂时刻,才能沉浸着暴露出一丝自我,恐惧,孤独,或者爱意。
那一刻什么也藏不住。
孙锡最后把小九紧紧塞在怀里,汗湿了一身,细细吻她,叫她,说宝宝,宝宝。余九琪答应了声,他却没停,仿佛听不到,仿佛怀里的人不真实,继续这样叫,像是梦怡般呼喊别人,也像可悲的自言自语。
小九轻轻揽着他,仰头看着贴着壁纸的天花板,不知怎么,突然就流出眼泪,起初还只是默默任由它滑下去,而后就哭出声来,低低抽泣,到痛苦大哭。
孙锡没问为什么,只是帮她擦眼泪,撑着胳膊看她,耐心等她发泄完,才轻轻扶着她的脸,让她看着自己,在唇上亲了下,低声艰难说。
“都过去了。”
小九红着眼睛,看着他。
他又说:“都过去了。”
“是吗?”她轻轻问。
“我不会让你再经历那些事了。”
余九琪怔怔看着孙锡,他脸上还有细细的汗,头发也湿漉漉一片,昏昏暗暗的屋里难辨表情,眼神却清清楚楚传递着心疼和承诺。
可不知为何,虽然最后那句反问没说出口,小九却并没有他期待那般如释重负。
孙锡自然没放过,问:“你不信我吗?”
余九琪眼神躲了一下,看向旁边的床头柜,嘀咕了一句,信。
他当然听出来敷衍,把下巴扳回来,捏着脸:“为什么?”
小九被迫看着他,转了转眼睛,随便找了个理由:“他们说,书上说,电视里也说,不能信男人在床上说的任何一句话。”
孙锡知她在闹,还是笑了:“这都完事了。”
“完事了也是在床上。”
孙锡像是认真琢磨了下,点头:“也对。”
小九没明白他啥意思。
他就解释:“完事也可以再来。”
孙锡手又伸进被子里,缠上去,小九翻了个身,又转向床头柜,随手拿起放在那里的开封的药盒看了看。
“孙锡,你怎么还吃上安眠药了?”她突然皱眉回头看他,“你在这,睡不着觉吗?”
他手顿了下:“还行。”
小九观察他,又扫了眼地上,进来的时候急,这会才注意到地上一个敞开的行李箱,行李箱里还有两个牛皮纸文件袋。
猜他应该是在收拾行李,想说点什么,又犹豫了下。
孙锡看懂她眼睛里的婉转,什么也没说,手揽过来,人又凑上去。
一直到傍晚,他们才分开。
余九琪走出酒店时天已经黑了,她站在路边吹了一会风,打开微信家庭群,翻了翻大家的聊天记录,多半是关于晚上生日聚餐的。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小九回了句:【我刚下班,现在过去哈。】
没人怀疑她这句普通的交代,隔了两分钟,祝多枚在群里@小九,说快点来,现在还能赶上看美人鱼!
祝多枚是昨天被葛凡拉进群的。小九被绑架那天全家齐齐出动杀去县城却没带她,打遍了所有人电话都不接,火急火燎跑到公安局,又被拦在了外面,气得她第二天跟葛凡干了一仗,葛凡说你活该,谁让你不合群老退群,祝多枚当场就加了回来。葛凡又说谁再退群谁是狗,他姐瞅他一眼,当场就提前给他汪了一声。
余九琪想起曾经跟祝多枚聊过她进进出出家庭群的事,聊她跟孟会红割不掉又走不近的关系,问她觉得家是什么?
当时她们在吃火锅,祝多枚沉思了一会,说不知道,吃鸭血牛肉的时候就想涮辣锅,要不腥的慌,可这叶子菜呢,又得涮清汤锅,不然又腻又呛人。
她叹口气,说九啊,人生要是鸳鸯锅就好了。
群里又响了下,还是祝多枚,问小九到了没,今天美人鱼有俩,快来!
余九琪已经来到石城最豪华的海鲜酒楼门口,跟着慕名来围观的人群走进大厅,绕到东侧的水族馆,那里有最近火遍网络的真人美人鱼表演。
美人鱼没什么稀奇的,但这家酒楼的人鱼是男的,准确说是穿着红袄肚兜的大腹便便却舞姿灵动的老爷们。其实原本是女人鱼,有一天突然请假了,水族馆不能空,老板就找了个水性好的厨师临时塞进去,没想到一个老爷们在水族箱里蛄蛄蛹蛹,搔首弄姿的,当晚在抖音快手就火了。
这几天大概是为了给春节旺季揽客,又塞进去一个,祝多枚兴致很高,踩着高跟靴站在几米高的水族馆前跟两个在水里跳肚皮舞的大叔互动,还拉着小九过来一起。
余九琪兴趣不大,陪了一会,说该走了,大家都等着呢。祝多枚说行,可又让她帮着拍了两段小视频,才依依不舍跟那两个蛄蛹着的美人鱼摆摆手再见。
“你今天不太不一样了。”走向一楼走廊尽头的包房时,祝多枚揽着小九说。
“怎么了?”
“可能大一岁,沉稳了。”
小九只笑笑,要推门进包房,祝多枚却喊了一嗓子,说等会我来。
那一刻余九琪就知道了,知道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
果然,随着祝多枚把门推开,门口礼花筒嘭地一声脆响,纷纷扬扬的彩带下,小九听到她熟悉的不同声音整齐地对她说生日快乐,又隐约看到包房里摆着蛋糕,背景墙粘着气球拼成的英文字母,两边还贴着一副手写的对联。
其实刚才祝多枚在水族馆磨蹭时间时,她就有预感会有这样一番惊喜,所以早就准备好了应对的情绪,这对她来说并不难。
于是夸张地捂着脸,尖叫,笑,对每个人拥抱和感谢,调动全身细胞,保持饱满而热烈,毫不客气地收下每个礼物,再报以同等程度的反馈,笑声闹声越来越大,大部分都是她的声音,有那么一刻,小九甚至被自己吵到耳鸣。
直到她安静下来,抬眸,看到对面背景墙上那副手写对联,突然就装不下去了。
那上面写着:「无忧无虑再无惊扰」、「有吃有喝还有美貌」
横批是:「我家小九二十五」
余九琪忽然产生极大的负罪感,像在身体里种了一棵毒草,迅速扎根发芽,枝枝蔓蔓盘旋着延伸到每个神经细胞,让她手足无措,无地自容,觉得自己如此虚伪,又如此不堪,她不配坐在这里,不配承受这份爱。
生日帽戴在头上,她却觉得像是带着王冠的罪人,战战兢兢地看着眼前一切。
余凯旋见她傻傻愣愣的样子,咧嘴笑了,说想起了她小时候尿裤子回家却不敢说的糗事,温雯不爱听,不让二凯哥提这茬,两人还争执了几句。红姨在旁边说小九算是很好带的小孩了,她生的这两个从小惹的祸要是写下来,都能出本书,祝多枚和葛凡不干了,居然难得统一战线跟他妈理论起来。
吵吵闹闹中,小九挨个看过去,陪着傻笑,然后突然听到有人叫她,葛凡提醒她,说九,该吃蛋糕,该许愿了,快想想你的愿望。
好,她说。
可是要许什么愿呢。
余九琪仔细想,却找不到能准确表达此刻满腹焦灼矛盾的愿望。
她希望爱少一点,又希望爱多一点。
她希望让他人满意,也更想先让自己快乐。
她不想再辜负一个人,却势必会辜负在座所有人。
突然想起祝多枚的那个比喻,她说九啊,人生如果是一个鸳鸯锅,就好了。
最后她闭上眼睛,没有许任何愿望,吹了生日蜡烛。
饭吃到一半,酒喝了两轮,轮到了澡堂老板家聚餐必不可少的最嗨的环节,才艺表演。
首先下场的肯定是专业二人转退役演员孟会红,大家起个哄,连温雯都跟着附和说来一个,红姨就站起来,说来一个就来一个,今天小九生日,小九点,点啥姨唱啥。
小九也是了解不少二人转经典选段的,但她尤其爱听红姨唱那首整个北方都很流行的民歌小调,说我要听《送情郎》!在座各位切声一片,笑她品味土,换一个,小九说不,我就爱听送情郎。
孟会红说行,就送情郎,然后端着胳膊,挺拔地转了一个圈,再轻轻抬起一只手,抿了个兰花指,眼波随着指间轻轻流动,含情脉脉地看了一圈,最后轻巧地落在余凯旋脸上,开口一声悠扬小调。
她唱:「一不叫你忧来,二不叫你愁。」
又唱:「三不叫你穿错了奴的花兜兜。」
余凯旋朗声应和:「好嘞,错不了。」
孟会红娇媚地白了他一眼,大家轰然一笑,她又转到另一侧,对着别人继续唱,虽然只是干声清唱,但宛转动情,听着听着,就让人沉浸进去。小九痴痴地看着唱起戏来就仿佛年轻二十岁的红姨,直到手机亮了一下,才回过神。
她警觉地一惊,匆忙拿起桌上手机,看了眼,只是一条垃圾广告。
堪堪松了口气,又觉得莫名其妙,拽着毛衣袖子,手肘撑在桌上,捂着脸,专注地看向唱歌的红姨,忽地,隐隐约约闻到那股烟草味淡香,蓦然一慌,想起什么来,偏头在手腕上吸了吸。
是他的味道。
然后随着孟会红最后一个音调落下,小九笑着扫向旁边,突然撞见隔着一个座位的,温雯看过来的探究眼神。
小九脸上挂着笑,跟着鼓掌,起哄,让红姨再来一个,可余光瞟见妈妈的脸色已经黯淡了下去,紧绷着,抿着唇。
身体里那颗毒草像是得到某种滋养,又蔓延生长起来。
余九琪又想起,严格说起来,今天并不是她的生日,而是温雯在人生最绝望时刻,从冰冻的河边把她捡回家的日子。
二十五年前的今天,温雯把只裹了一件小棉被的病恹恹女婴捡起来,抱回去,救活,给她取了名字,又给了她一个家。
因为不知道她是哪天出生,所以干脆,你跟妈妈相遇的那天,就是你的生日。
每年今日纪念的,是你的重生,也是我的重生。
负罪感吞噬着小九,拉着她徐徐下坠……
孙锡在这酒店大床房里煎熬了一天一夜,仍旧睡不着,她走了之后,更是毫无睡意。
猛地拉开遮光窗帘,外面漆黑一片,酒店对面是石城护城河公园,此时早就打烊了,他开了扇小窗,放了些新鲜的零下二十度冷空气进来。
清醒了许多,坐在凌乱的床上,盯着地上敞开的行李箱,很自然地,想起那副婉转眼神。
眸光移开,又拿出手机随便刷了刷,划了两下,就刷到前几天加的祝多枚的朋友圈。
是一个视频,拍的是在生日包房里唱歌的孟会红,镜头主要对准孟会红,但也略略扫到其他人。
只是一晃而过,他看到了余九琪。
按暂停,放大,看到她微笑着看着为她庆生为她唱歌的家人,脸上笑意盈盈,眼底却一片空洞。
再放大,又看到她身后背景板上的那副对联,左右看不太清楚,可横批鲜明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