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震惊转头看他,见他绷着下颌,紧紧皱眉,似乎也在因为失控而懊恼,那张平日里就凶巴巴的脸更烦躁了些。
其实她并不意外,那会她就猜到了,他应该是听到了。莫名一阵歉疚,就解释两句。
“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什么意思?”
“你何必这么较真呢?”
“我就较真。”
“那我说的也没错吧,你就是我很多年很好的朋友。”
“哦,那你会跟很多年很好的朋友上床吗?”孙锡握着方向盘,转头看她,黑压压的,几乎咬牙切齿,“而且就昨天晚上。”
车开进村里小路,离那位曾经缠着她批贷款还差点投诉她的养牛大爷家只剩几百米距离,本可以忍下去的,余九琪却也绷不住,火气被点起来。
索性故意:“上床也不代表什么。”
他冷笑:“你现在真是出息了余九琪。”
小九见客户家马上到了,哄他:“你等我忙完,咱俩聊聊。”
可他今天却没那么好哄:“有话你现在就说。”
“算了,这些不重要。”
“不重要?那什么重要?”
他把车停好,转头看她,看似带着情绪说气话,却句句戳心:“你工作重要,家庭重要,你父母的恩情重要,澡堂子重要,养牛场更重要……”
小九瞪他:“孙锡。”
孙锡看她,吞回去半句话,稍作修改:“我无所谓。你自己呢?”
余九琪快速卸下安全带,知道他的话还没说完,她不想听,不想回复,暂时不想也没有精力面对。
可就在她下车前,那句话还是从驾驶位沉甸甸传过来,尽管他压着声音,每个字都重重锤在她头上,荡起阵阵耳鸣般翁响。
他说:“你自己重要吗?”
余九琪只看他一眼,没回答,关上车门。
不知是不是她看错了,那一眼的孙锡,露出丝怜悯来。
你自己重要吗。
我重要吗。
小九走进养牛大爷高万福家里时,心里坠着这句话,片刻得不到安宁,就连客户专门给她准备的农家饭也没动一口,只喝了一杯茶,直接拿出资料谈工作,她也不确定在记挂着什么,就是想速战速决。
把对应的商贷政策耐心讲了一遍,又手把手帮忙填好新的资料,重新确定抵押资质,最后说带我去养牛场拍几张照片吧,这样回去我们也能更精准评估额度。
去养牛场的路上,小九没看到孙锡的车,猜他可能在村子里逛,或者去超市买东西了,没在意。高万福的养牛场规模在村镇里不算小,但环境很差,味道重不说,地方也局促,牛活动不开自认也不够肥壮,除了儿子结婚彩礼之外,他确实也需要钱来换一处更大的基地。
余九琪小心翼翼走进养牛场,跟在一个负责饲养的年轻人身后,拍了足够多的照片,又录了些视频,检查一遍没遗漏后,看看时间,正好用了两个小时,笑着说那行今天就这样,我回去了。
可还没走到那个路口,突然有人喊住了她。
“是小余,余九琪吗?”
小九循着声音看过去,见一个农村妇人打扮的女人,站在一栋破旧的砖房前,笑呵呵看着她。
那女人四十多岁,一身棉衣棉裤,身高起码一米八,身材很壮,脸上两坨干裂的红,笑起来时有点腼腆,再往上,她居然留着寸头。
小九忽然想起来了,想起来在县城高速路口王欢说的话。
那妇人也主动说:“你可能不认识我,我是去年那起养老金诈骗案的家属。”又说,“多亏了你,不然我婆婆就要把家底都搭进去了。小余,我听说你来我们村,特意想见见你的,有空吗,进来喝口水吧,总得当面谢谢你啊。”
余九琪犹豫了下,她想去找孙锡,甚至已经准备给他打电话了,可这妇人言辞恳切,看着也淳朴良善,不好驳了人家一番好意,心想也就闲聊两句,用不了多久。
可一随着她走进那间只有一个屋子的砖房,小九就意识到不对劲了。
砖房里虽然有些锅碗瓢盆,但显然很久没人住了,冷飕飕没生火不说,家里连个热乎东西也没有,窗户紧闭着,统统封死,光线暗的很,余九琪忽然极其不安,转身正要走时,那妇人从身后把门关上,反锁,转身,依旧带着笑。
她没有任何掩饰,直接摊牌。
先是很诚恳地说:“妹妹,你别害怕啊,姐先把话说在前面,我不会伤害你的,我不是一个伤天害理的人,这辈子连杀个大鹅都下不去手,你绝对是安全的。”
余九琪哪里肯信她一句话,拿出手机就要打电话,可还没划开,她就过来,大力抢过去,小九本就手抖,加上那妇人罕见的高壮,三两下就被她反手握住,紧紧绑上一根粗麻绳。
一边绑人,她一边慢悠悠坦白:“我不是老人家属,我是那诈骗案的罪犯家属,我男人和我小叔子,都让你给弄进去了。记得去年有人发信息威胁你要报复吗?别害怕,那不是我,是我儿子。我看到那信息,还把他骂了一顿。但他上个月也出事了,从楼上摔下来,现在还住在重症监护室呢。”
她给小九拿了个破凳子,在凳子铺了个旧棉衣,说这样坐着不冻屁股,拎着小九哆哆嗦嗦的胳膊,像拎着个要去砍头的小鸡仔一样,让她坐下,又弯腰把她两个脚踝绑上。
然后接着说:“我也是走投无路了,那 ICU 一天起码一万块钱,我男人还有外债,小叔子家里还剩个念初中的孩子,公公婆婆在养老院也需要钱。我没办法了,妹妹,我没啥文化,赚不到钱,就我这样的,出去卖都没人要,但这老些人每天眼巴巴等着钱,都指望着我呢,我能咋整啊?”
小九终于明白了,她是被绑架了。被那起诈骗案的罪犯家属绑架了。
那女人拿着小九手机,冷不防扫了一下她的脸,解锁,翻出小九的通讯录,直接找到余凯旋,一双冻裂了的大手慢腾腾打字,同时继续念叨。
“我知道你爸是开洗浴中心的,石城最有名的洗浴中心,那肯定有不少钱。但我也不多要,就给我 101 万就行。”
余九琪颤巍巍发抖,努力镇定:“为什么是这个数?”
那女人叹口气:“我公婆最多再活十年,小叔家的孩子供到大学毕业还有八年,我儿子吧,估计也就能活个把月了,加一起,其实 85 万就够了。我已经跟高利贷借了这笔钱了,都给他们分头存好了,拿到赎金,连本带利直接还高利贷,正好 101 万。”
小九有点意外:“那之后呢?”
她说:“完事了,我就去自首。现在这个年代,逃是逃不掉的,我不逃。”
说完她怼脸拍了两张小九的照片,随着文字,给余凯旋一起发出去。
小九愣怔着,突然明白眼前这位被生活拖累到绝望的妇人,是在用牺牲自己的方式来为家里人铺路,说不清为什么,她恍然就不害怕了,随之而来的,是愤怒。
突然问她:“那你自己呢?”
妇人看她,像是听不懂。
“你就不为自己打算吗?”
“我这不都安排好了吗。”
“可这都是为了别人啊!你公婆,你小叔子家,你儿子,都是别人啊!”
又说:“你为什么为了别人活着啊,为什么为了别人犯罪啊,为什么为了别人搭上你的人生啊……
妇人诧异盯着小九,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如此激动,刚才把她绑起来都没啥事,现在憋憋屈屈的像是要哭了。
她甚至笑了:“他们怎么是别人呢?”
“那是谁?”
“他们是我的家人。”
“家人怎么了?”小九下意识反驳,“你自己不应该更重要吗!”
说完这句,余九琪宛如被雷击一般,久久没回过神来。
她坐在那个小凳子上,突然一阵噬心的痛。
那妇人看着她可怜,居然劝了起来,说你别哭了,哭也没有用,再说我都保证了不会伤害你,就算我拿不到钱我也不会害你,哎呀呀,停吧。
小九忽然想起什么,逼自己冷静下来,抽噎着,叫她:“姐,雪姐,我知道你不是坏人,你能帮我个忙吗?你能帮我给一个人发个信息吗?不是求救,不用求救,就是跟他说一句话,可以吗?”
雪姐皱眉,问:“你先告诉我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什么。
我要跟他说什么。
余九琪坐在垫着棉衣的小凳子上,手被绑在身后,缓缓转头,看向浑浊破旧的窗户外,回想这几天几夜的纠缠,多年的分合,本能和理智的冲突,责任和自我的战役,还有即便这样也割舍不掉的感情。
我有好多话想说啊。
我想告诉他,你说得对,我并不满意我现在的生活,其实我人生中大部分美好的时光,都是跟你在一起。
我想告诉他,不是离开你才能快乐,是只有和你在一起,我才快乐。
告诉他,打那个电话时我没醉,是清醒的,那天晚上我突然很想你。
不,其实这么多年,我一直很想你。
我重要吗?
我不知道,但你对我很重要。
你并不只是我很多年的很好的朋友。
所以,从昨晚到今天,你的所有问题,我都有答案了。
余九琪突然抬起头,一双红透了的眼睛精亮地闪着光,看着面前的绑匪,也是让她瞬间通透的同路人,虽然此刻不合时宜,但她不要再拖下去了,一刻不能等,她说姐,麻烦你帮我转告他一句话。
与此同时,在石城以及周边村镇三个角落里,三个人同时收到了与余九琪有关的信息。
余凯旋刚给员工开完会,查看一下手机,一眼就看到绑匪用小九手机发来的恐吓信息和照片。
温雯正准备打电话去火锅店定位置,等小九回来去吃饭,突然收到朋友发来的一个抖音链接,问你家小九谈恋爱了啊?她打开链接,看到县城农家院游客偷拍的,孙锡牵着余九琪从一辆撞破了的车上下来。
孙锡刚从村子里的小卖店买了一盒烟,抽出一支,还没点,收到小九一则短信,只有短短几个字。
他定在那里,看了好久,明明是他最想听的话,却不知为何,心生慌乱。
当时他已经知道小九出事了。
孙锡在村里超市门口盯着那则信息看了一会,在克制住那几个字带来的欣喜震荡后,渐渐理清楚心生慌乱的原因,除了这个他期待已久的答案来的过于突然之外,更奇怪的是,小九是用短信给他发来的,不是微信,他们已经很多年不用短信了。
还是不安,他就转而给小九发了个微信,没提那几个字,就问她那边结束没有?过了十几分钟,没动静。
孙锡就直接去了养牛大爷高万福的家里,见他们一家几口已经吃饱喝足坐炕上打麻将了,问那个银行职员呢,说是走了。又问最后跟她在一起的是谁,说是养牛场的一个饲养员。此时小九还没回微信,打电话也不接,孙锡急了,找到那个饲养员一通盘问,问出她去一个大高个妇女家了。
循着地点,他来到那间只有一个屋子的砖房,门敞开着,屋里冷嗖嗖一个人也没有,四周转了转,视线扫过地上一团麻绳,落在一个垫着旧棉衣的小凳子上,怔了怔,弯腰捡起一根灰色宽头绳,捏在手里,五脏六腑都揪在一起。
他早晨在车上细细打量过,记得很清楚,这是小九用来绑头发的,她的头绳。
余凯旋就是在这时候打来电话的。
他是用葛凡手机打的,听到余凯旋的冷厉声音时,孙锡就明白这通电话凶多吉少,没工夫琢磨他们的关系是怎么曝光的,尽管慌乱,但他很确定的是,这个时候不能再跟余九琪的父亲隐瞒任何事了。于是有问必答,如实说明了情况。
余凯旋也没跟他废话,劈头直接问你跟小九一起去的富满村?他说是。你还在那里?他说是。小九去客户家你没去?他说对。你们分开多久了?他说一个多小时。她出事了你知道吗?
孙锡随便找了个墙,虚虚靠着,狠狠闭上眼睛,也说不清害怕心疼和内疚自责哪个更多,折磨得他险些站不稳。
“她被绑架了。”余凯旋这句话说得极艰难。
孙锡用尽全力镇定住,开口:“叔,你是收到什么消息了吗,可以跟我多说说吗?”
余凯旋沉默一瞬。
孙锡忽然想起很久之前,沉甸甸垂眸,说了句似曾相识的,窝囊废话。
“对不起,叔。”
“别跟我整这些没用的!”余凯旋依然像过去那样严肃,“我现在跟你说话,就是想知道有没有什么线索找到小九。”
孙锡看了眼地上的麻绳和凳子。
“我可能,就在她被绑架的屋子里。”
电话里忽然传来一声女人的怒吼,吼着说了句什么,孙锡没听清,但知道是温雯的声音。他毫不在意,此刻就算她用最恶毒的话骂他,最残忍的酷刑弄死他,他也不会吭一声。
只是沉沉眸光又扫了一遍这个屋子,一遍遍回想刚刚了解到的所有线索,蓦地想起了什么,突然对着电话里说:“小九那个同事,她应该知道绑匪是谁。”
“王欢?”余凯旋几乎是喊出来。
“对,她应该见过。”
早晨在县城高速口,小九和王欢的对话他并没有字字句句听清,却也捕捉到了一些关键词,大高个的寸头女人去银行打听过小九,他是听到了的。余凯旋说他就在银行附近,这就去问清楚,孙锡说行,他留在村里,查到那女人的信息告诉他,她们应该没走远。
因为那妇人在银行办理了一起转账业务,有监控和转账记录,很快查到身份。姚雪,44 岁,确实是富满村人,余凯旋又联系到富满村的村支书问了下,说她现在常住在县城,村里只剩一户远方亲戚了。
孙锡直接去那户亲戚家,拿出那副流氓混账姿态来,三两下问出刚刚不久姚雪跟亲戚借了个便宜代步车,说是拉点山货回县城,现在应该在路上。孙锡又问清楚车型车牌号和县城地址,直接出发。
在开回县城路上,他拨通了葛凡的电话,等在对面的自然是余凯旋。他已经没有一开始的慌乱了,把了解到的信息告诉他,又说叔,你先稳住对方,拖延点时间,我现在过去。
“你还有多久到?”余凯旋问。
“半个多小时吧。”
“我们现在过去,一个小时内也能到。”
“好。”
对面沉默了片刻。
孙锡皱眉,突然说:“叔,你知道的。”
他一阵难过,看了看窗外傍晚的稻田雪景:“我绝对不会让小九出事的。”
余凯旋挂了电话。
余凯旋直接把电话还给驾驶位的葛凡,他坐在旁边,沉声交代他往梅安县开,别从市中心走,这会儿高峰期堵车,绕到北山公园那边走,直接上高速,往最快了开,交警拦也不用管,别碰着人就行。
坐在他斜后方的孟会红突然探过身来,焦急地对余凯旋说:“你先跟那女的说,就说在筹钱,让她等一等,再问问小九咋样了。”
余凯旋不耐烦盯着手机:“我知道。”
“还有,咱们是不是得报警啊?”孟会红扫了一圈车里人,“报警还是稳妥些吧?”
余凯旋喊:“我刚才不是说了吗!我联系刑警队那李军了,他也在路上了,妈的浴池 VIP 至尊卡一年年的我白送啊!”
孟会红也急了:“你跟我喊啥!”
“你净说那没用的话!”
“我不也着急吗!”
余凯旋瞪了眼他的二婚妻子,再转头向后一扫,看了眼坐在正后方的,已经沉默了很久的他的前妻。见她盯着窗外急速倒退的已经亮了路灯的街景,脸色惨白,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抵在腿上,仍能看出来在发抖。
孙锡和小九昨天晚上在一起的事,是温雯告诉余凯旋的,当时他正焦头烂额地跟绑匪沟通,一时说漏了嘴,让温雯知道了。他以为温雯一定直接发疯闹起来,又说是孙锡坑小九,孙锡在报复,要找到孙锡往死里收拾他。可她什么也没提,绷着一张脸,大气都不敢出,在旁边一句话没说。
只是听到孙锡说就在小九被绑架的屋子时,突然过来,要跟孙锡说话,余凯旋怕她胡闹耽误正事,让孟会红拦下了,甚至还指着她,威胁着狠狠瞪了一眼。
他知道温雯某些时刻是惧怕自己的,他不轻易对她这样,但为了女儿,他不能冒险。
余凯旋见她还是那副样子,大幅度侧过身,耐心解释:“现在最重要的是找到女儿,是小九安全,安全回家,别的都先放一放。”
温雯眼圈瞬间红了,撇撇嘴。
余凯旋也难受,忍了忍,又说:“孙锡的事,等把小九救出来咱们再研究。我是她爸,这事我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温雯没吱声。
余凯旋仍不放心,再叮嘱:“你是当妈的人,孰轻孰重,得有点谱。”
温雯眨眨眼,顿了顿,才小声说了句奇怪的话:“哥,你不觉得,跟那次很像吗?”
余凯旋了然,回:“不是一回事。”
温雯没再说话,余凯旋也慢慢回身,整个车里瞬间陷入沉寂。
可坐在驾驶位的,将余凯旋这辆压箱底的路虎揽胜在高速上开到飞起的葛凡脑子却炸掉了。
当然最主要的是担心小九的安全,从余凯旋问他有没有孙锡电话,并告诉他小九出事了那一刻起,葛凡提到嗓子眼的恐惧就没掉下过,浑身血液冲到头顶,他觉得要疯了,又不敢在家长们面前表现出逾越身份的情绪。
他想弄死那个绑匪,管他是男是女。也想替小九遭这个罪,却难以也不忍想象她在遭什么罪。
更让他抓狂的是,小九在出事之前,与孙锡度过了一天一夜。
他此刻很确定,他之前所有的猜测都没错,孙锡和余九琪,就是在暧昧。
而从刚才余凯旋和温雯隐晦的交流看来,他们对孙锡和小九的关系是知情的,起码过去那件类似于私奔却差点闹出人命的事,他们俩是深度参与了的。
很久以来第一次,葛凡觉得自己活得浑噩,又愚蠢,对家里藏着这么多秘密都一无所知。他一阵暴躁,狠踩油门,这时候,祝多枚来了个电话。
祝多枚也不知从哪里得知小九出事了,问你们去了吗?怎么不叫我一下?算了,告诉我小九在哪呢,我自己过去!
葛凡看了眼家长们,大家都不想让祝多枚来添乱,就说你在家等着吧,有信告诉你。
祝多枚急了,骂了起来,说你妈的葛凡你少跟我废话,我冲小九又不是冲你!然后在电话里又骂起绑匪来,说操他妈的要是敢碰小九一跟头发,我……
葛凡挂了电话。
车也驶进了县城地界。
余凯旋拿过葛凡的手机,给孙锡发了个信息,问他情况。
孙锡回,人找到了,就在姚雪县城的家里。
余凯旋用力捏着手机。
姚雪在县城的房子就是一间规整的平房,铁门,一条甬道,两边是东荒的菜园子,平房东西两间,门口停着那辆从亲戚家借来的代步车,房顶烟囱冒着白烟,像是在做饭烧炕,屋子只亮了一盏灯,挡着窗帘。
孙锡把车远远停在另一条街,躲在菜园外的一颗李子树后面,此时天已经黑透了,他又是一身深色,不易被发现。
观察了一会,小心听屋子里的动静,似乎在放着电视,没别的声音。那位高壮的妇女出来过一次,捡了几块柴火进去,没有其他人的身影。
在那里站了二十分钟,孙锡几乎可以断定,里面除了绑匪和小九没有别人。他等不了了,一刻也等不了,正要进去救人时,余凯旋来了个信息。
像是猜到孙锡要这么干一样,警告他别轻举妄动,别逞英雄,别再弄巧成拙。
孙锡盯着那条信息,眼前晃过与之类似的那些狼狈片段,僵持了一会,余凯旋又说,他和刑警队副队长一起到了。
对于专门办恶性刑事案件的李军来说,这起从动机、证据到嫌疑人都非常清晰的案子简直手拿把掐,他也查了这姚雪的社会关系,身边就剩老人孩子了,是有点穷途末路的意思,但威胁性并不大,而且绑了人直接带回家的低智商绑匪,他也是很多年没见过了。
要不是余凯旋亲闺女的事,他才懒得来。
李军简单部署了一下,他让两个便衣从平房后门撬门先进去,他带另一个便衣从正门敲门,吸引出姚雪,她一冒头,后门进去的警察就把姚雪按住了。
全程不超过十分钟。
姚雪一被按住之后,守在大门口的余凯旋全家齐齐冲进去,最前面的不是两个男人,而是风一般刮进去的温雯。
孙锡从菜园外跑过去,慢了几步,到门口时正要进去,余凯旋突然转身,狠狠瞪着他,意思不明而喻,让他滚远点。
孙锡没有硬闯,就站在那里,好在离屋子也不远,倒也看着清楚,就看着温雯蹲在一个折叠床前,余九琪躺在上面,身上盖着她那件黑色羽绒服,一动不动。温雯摇了摇,晃了晃,叫了几声,小九依旧不动。
温雯转头冲门口嘶吼:“她怎么了?她怎么了?”
孙锡攥着拳,浑身战栗着看向旁边被警察按住的姚雪,见她怔了怔,慢悠悠说:“安眠药。”
“什么?”温雯又吼。
“她一直哭,也不愿意跟我走,我就给她喂了点我平时吃的安眠药,不多,就快醒了。”
余凯旋挥挥手,说赶紧走,先回去。
葛凡过去,打横抱起小九,大步走出来,在门口时撞了一下孙锡,转头,狠狠看他一眼。
孙锡却根本没在意葛凡,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全停在他怀里的小九上,她就像是睡着了,头发散下来盖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沉静的侧颜,眼睛紧闭着,垂下的手随着葛凡大步流星,一点一点下滑。
恍然失神,他竟不知已经跟着走了两步,直到一个人挡在前面,才停下。
低头,看到温雯那张小小的尖尖的,布满仇恨的脸。
这是自九年前那起事故后,他们第一次见面,孙锡忽然觉得,她老了许多,可仇视自己的那副神态依旧没变,依旧是冽历的脸,和猩红眼神。
那眼神只停了几秒,她什么也没说,转身跑了。
孙锡再看过去时,余九琪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他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原地晃了晃。
毕竟是一起绑架案,李军要求所有人都要去警局录口供走流程,一起回石城。路上,一行人分四辆车。
警车两辆,一辆载着姚雪,一辆载着余凯旋温雯和余九琪。
余凯旋想直接带小九去医院,警车能走快速通道,一家三口就干脆坐李军的车回去,可半路上,小九就醒了。
小九跟温雯坐在后面,她躺在温雯腿上,温雯抱着她的头,一会帮她理理头发,一会低头亲一亲她的额头,安静着,没吭一声。
高速走到一半时,车内突然有个细弱声音响起:“妈,你怎么哭了?”
温雯仓促低头,副驾位的余凯旋也猛然回头,见小九睁着一双安静的杏眼,看着头顶的温雯,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然后,又一滴泪砸下来。
她就又说:“妈,你怎么哭了?”
温雯看了小九一会,突然忍不住了,紧紧抱着她,像是抱着失而复得的宝贝,埋头大哭起来。
余凯旋也受不了,强忍着:“行了行了,没事就好,别哭了,这警车,在警车里哭啥。”
然后坐回去,看着窗外,两指抿了抿眼角。
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余凯旋的那辆路虎揽胜,里面只剩满腹疑问的葛凡和惴惴不安的孟会红。
也是在高速上,葛凡给余凯旋打了个电话,得知小九醒了,母子俩都松了口气,葛凡终于忍不住,向旁边的孟会红打探纠缠了他一整天的事情。
“妈,你之前知道小九和孙锡的事吗?”
孟会红叹口气:“我也是今天才从你爸那知道一点。”
“14 年,他跟小九一起……”葛凡不愿意用那个词,“离开家对吧?”
“嗯。”孟会红点头,“还差点闹出人命。你爸还为了这事,赔了不少钱。”
“我爸为什么赔钱?”
“平事呗。”
“为啥帮孙锡平事?那人不是孙锡砸的吗?”
“小九也在里面。”
“小九怎么了?”
“不知道,好像小九也有责任。”
葛凡一惊,不过忽然有些理解了,理解为什么今天余凯旋愿意与孙锡短暂合作。似乎在小九的事情上,他是相信孙锡没有恶意的。
最后面的,是孙锡的车,他车上还捎着一个警察。
马上要下高速时,那个警察接到李军的电话,说是余九琪醒了,大家直接回队里,孙锡听到之后,突然把车一转弯,停在路边。
然后对旁边说:“我有点累,你能开一会吗?”
那警察说行。
孙锡坐在副驾,在车驶向石城市中心时,突然弯下腰,蜷缩着身体,捂着脸,半晌没动静。
开车的警察忍不住问了句:“你没事吧?”
他摇头。
见他还是那样,又问:“你怎么了?”
隔了一会,传出一个微弱声音:“胃疼。”
孙锡是在四十分钟后见到余九琪的。
是在石城刑警队的医务室里,不过他并不在屋子里,而是在窗户外面。
医务室在一楼,孙锡问清了位置后,绕过整个大楼,穿过一条巷子,走到后面,站在一个积满了雪的小花坛上,平视着,就能看到小九坐在床上,手上在输液,有个穿着警服的姑娘在给她量血压。
温雯和余凯旋可能去忙别的了,刚巧都不在里面。
孙锡看了她一会,见她依旧是那副笑呵呵的样子,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跟眼前的人聊天。就这样在冷风中站了一会,他才拿出手机,给小九发了个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