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打电话报了警后,民警和小区物业保安一起上来,软硬兼施地做孙锡的工作,让他别执迷不悟,让他接受分手。
孙锡一身狼狈,手臂上流着血,紧抓着余九琪的手不放。他们一高一低坐着,她转过头,不忍心看他那样难堪,却忍心说最难听的话。
她说我受够你了,我不想跟你苟且生活,不喜欢你的房子,也不想留在北京,你看看你的样子,你是在哭吗,孙锡,你真的让我好累,我只有离开你才会快乐,才会过得好!
然后他一遍一遍问,她攥着拳,一遍遍答。
在走出他家门时,余九琪一步也没停,更不敢回头看,她在心里替他诅咒自己,如此恶毒地去践踏一个人,会遭报应的。
所以不快乐不幸福,是我应得的。
我畏畏缩缩地活着,面目模糊地活着,胆战心惊地活着,都是我应得的下场。
是我背弃爱人的报应。
你应该高兴才对。
余九琪忽然觉得冷极了,发现下车时没有穿羽绒服,抱着胳膊,大步直奔不远处红彤彤的篝火而去,她甚至想冲进火里,埋进火里,像一缕散灰一样扬在火里。
有人从后面拉住了她,准确说,是把她拖住,抱住,用羽绒服裹住,手臂拦腰,紧紧塞进自己怀里。
下巴抵在她头顶,用力蹭了蹭,低声跟她说话,鼻音有点重,难得温柔。
孙锡说:“我不是要毁掉你的生活,只是想戳破点真相。”
余九琪看着熊熊火堆,看着火苗舞蹈一般腾腾跃起,渐渐没那么冷了,心里也静了些,周遭真实的欢闹声将她拉回现实,背后紧实有力的心跳声显得咄咄逼人。她眨了眨眼,回应他那句话。
声音细弱,冷冷清清:“然后呢,孙锡?”
她转过身,离他远了些,他想过来,她又退了一步。
他们之间似乎一直这样,从年少时开始,那一步远的距离就诅咒一般悬在他们之间,只要抱着侥幸心理试图靠近,就会得到两败俱伤的反噬。
于是小九神情凛然:“看到我过得糟糕,失败,不快乐,然后呢?”
孙锡没料到她这样,怔愣在那里。
“然后你来救我吗?”
孙锡转头看向篝火,半晌才回头,眼底的红比火还浓。
余九琪吸了吸鼻子,说:“可你看到了,你只能让我的生活更混乱啊。”
孙锡上前一步,告诉自己不能让,如果此刻让,就都输了:“我可以注意点,不让他们发现……”
小九懂他的意思,后退一步,忍着鼻酸:“那多委屈啊。”
“不委屈。”
孙锡再上前一步:“行吗?”
小九觉得快到绝路了,语无伦次起来:“你能别这样吗?如果你真的想让我过得好,难道不应该听我的吗,我想要你好好过自己的生活,离开,走,或者你……”
忽然愣住,她很震惊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
孙锡停步,脸惨的不像话。
小九低头,小声自言自语般:“或者我来!”
余九琪突然侧身,绕过他,跑掉。
孙锡恍惚一下,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转身就要追过去,可不知从哪跑来几个孩子,挡住了路,他绕了半天,再抬头,她已经跑远了。
于是就看着风将她散着的头发吹起,白色宽松毛衣迎风鼓动,看着她穿过院子,穿过一小片空无一人的野坡,像一枚奔向自由的旗帜,跑向他的车子。
孙锡大步追过去。
余九琪上了车,立刻发车。可县城入口的路灯不够多,周围行车和人流也杂,她浑浑噩噩的,躲过两辆车,再往前时,突然看见一个人冲在车前面。
孙锡跑到车的正前方,夜色下,定定看着她。
他疯了吗。
余九琪脚下没有停,她知道只要几秒钟,就真的撞到他。
他没有躲。
小九在车里,终于绷不住了,大哭起来。
可几乎立刻,她突然躲过他,紧急转向。
狠狠踩下油门,直直向前,轰隆一声,撞到一处坚硬。
第31章 这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雾霾沉沉压下来,气压骤降,夜空跟着下坠,一场暴雪迫在眼前。
一声巨响和随之刺耳警报震碎迷雾下的躁动,游客们停下手中的娱乐,纷纷看向事故发生地,世界仿佛静止片刻,除了腾腾熊跃的篝火,只有一个踉跄又钝重的脚步尤为清晰。
像是跋涉在泥泞里,又仿佛踩在轻薄的大雪中,孙锡用尽全身力气跑到那辆车,到车前时,才想起忘了呼吸。他重重吸了一口气,才能说话,可一开口,声音哑到只有自己能听到。
他冲车窗里说出一个字,九。
然后拉车门,拉不动,又开始砸窗,用最大力气砸,似乎要引起她的注意,一下一下砸,渐渐嗓子恢复了些,他大声喊。
“九,余九琪,你把门打开!你看着我,你看着我,你把门打开!”
余九琪就愣怔地坐在驾驶位,人没有大碍,但迟迟缓不过神来,就看着前方她撞向的那颗枯槐树,看着它的粗壮树干,干枯枝丫,看着上面不知谁挂的一个红灯笼,看着那灯笼上手绘的红心,眼睛一眨不眨,脸色白的吓人。
“余九琪!”已经砸红了的手紧紧握拳,头抵在驾驶位车窗,一阵锥心的痛,孙锡无力地重复,“……你把门打开!”
周围聚过来几位老乡,大家七嘴八舌要帮忙,说这姑娘看起来像是吓傻了,不行就找东西把门撬开吧。
人越来越多,挡住了前方视线,小九这才从那枚红灯笼上移开眼睛,回过神来,转头看到孙锡,顿了顿,按下车锁。
孙锡迅速打开车门,蹲下去,检查一圈她的脸和身体,确定无碍,又看着她,用力看着她:“没事了,没事了。”
余九琪也不知为什么,看着孙锡,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甚至没出任何声音,看着也没有任何情绪,眼泪却停不下来。
孙锡慌忙抬手,帮她擦,一只手不够,干脆两只拇指胡乱去蹭了蹭,力气稍重,白皙脸上蹭出些淡红,可仍不管用。最后只好捧起她的脸,先是闭上眼睛,狠狠压下心底的疼,才镇定看着她,问:
“你怎么了九?”
余九琪凝视孙锡:“对不起。”
孙锡更难受:“不用,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我把你的车撞坏了。”
孙锡狠狠皱着眉:“没事。”
“我得给你修。”
“不用。”
“我得修,是我撞坏的,我得修。”她莫名坚持。
“行。”孙锡又擦了擦她的脸,“好。”
然后他抬头看了下周围,发现有几个举着手机的游客朝他们拍,不免警惕,怕被拍些照片视频传到网上,搂过余九琪的头,挡着她的脸,正想吼他们两句时,人群里忽然有人喊了一声。
“下雪了!”
雪花真的落下来。
稀稀落落,又饱满厚重,大颗大颗地坠下,一丝风也没有,轻飘飘在眼前旋转,是那种典型的絮状鹅毛大雪。
余九琪盯着孙锡鼻尖的一朵,盯着它被他的体温融化,化成一小滩晶莹液体。
这才觉得此刻他的存在真实了些。
比起临时发生的抓马小事故,显然漫天纷扬的大雪更能引起游客们的兴趣,大家转而调转镜头去拍雪,拍天地,拍大自然恩赐给人类的浪漫奇观。
孙锡趁机蹲下去,想把小九抱起来,她拦了一下,说我能走。
孙锡帮她把羽绒服穿上,帽子兜住头顶,她低着头,他牵着她,走出那一小片事故发生地。四周看了看,朝一个脸熟的人走去。
径直走到那个大红袄农家院伙计跟前,孙锡礼貌地打了个招呼,问附近有没有修车的。那花袄伙计眼神在两人之间转了转,给了一个电话。
修车厂的人很快就来了,检查一遍,要换个保险杠和轮胎,但得从石城市区调零件,这么晚没法弄,明天一早才能修,没办法,他们只能临时住一宿。
又回车上简单收拾一下东西,孙锡搜了搜附近能住宿的地方,再与小九商量。她没有任何意见,眼底一片疲惫。
半小时后,他们俩站在了农家院的前台。
前台后面的还是那位娃娃脸的花袄伙计,他解释这个点前台大姐去直播间 PK 了,他临时帮着盯一会,低头查了下,只剩一间精装土炕房了,问你们要住一起吗?
孙锡点头,说是。
花袄伙计看了眼旁边沉默着的女孩,不免狐疑两人的关系,毕竟大半夜跑到县城农家院又哭又闹到撞车的并不常见,担心这姑娘有什么安全隐患,又问:“两位是什么关系?没别的,就是店里登记用。”
孙锡说:“情侣。”
伙计看向小九:“是吗?”
小九嗯了一声,声音懒懒的:“他是我男朋友。”
伙计要了两人身份证,看了看,似乎壮了个胆,又瞄着孙锡:“那她叫什么?”
孙锡愣了下,知道他的意思,配合:“余九琪。”
“地址呢?”
他低沉地,缓缓流畅地报了个地址。
伙计认真检查了一下,一字不差,可还是不放心,继续问:“生日?”
孙锡盯着大花袄,眼底结了层霜一般碎:“1999 年,12 月 29。”
然后他碎光一闪,扫向大花袄后面墙上的时钟,已经过了午夜 12 点了,这狼狈且惨败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今天是 27 号。
于是恍惚了下,自言自语般又说:“后天。后天是她生日。”
余九琪轻眨了下眼,睫毛润晶晶翕动。
以这样的关系临时住在一起实属无奈,不过在外过夜同处一室这种事,他们并不陌生。
在北京时他们也出去玩过几次,都是短途,甚至当天往返,因为小九严重认床,在外面很难睡踏实。孙锡倒是无所谓,犯了困,随时随地在哪都能睡,有一次他们跟着户外徒步团在峡谷帐篷里过夜,又冷又潮,外面还有动物嚎叫,即便如此孙锡也扎扎实实享受了六小时深度睡眠。
小九清楚她今晚是睡不好的,算算时间,再五六个小时天就亮了,不难挨。
她以为不难挨。
熄灯后一小时左右,听到旁边的人坐起来,挪下炕,出去了一次,卷了些冷气回来。隔了一会,又出去一趟,带了些烟味回来。
轻手轻脚终于躺下,熬了一会,又轻轻翻身,面朝她。呼吸声清晰,粗重,无节奏时急时缓地袭来。
外面雪飘如絮,小九闭着眼睛,仍觉前方目光烫人。
她想或许是头晕脑胀生出的错觉。
囫囵着眯了一会,并不踏实,哪怕身体想放松,大脑依旧活跃地重演着这疲惫漫长的一天。
一遍一遍地,重演这一天最惊心动魄的一幕。
她以为应该是在 KTV 里目睹孙锡和余凯旋对峙,或者在精酿馆里孙锡跟祝多枚聊起她,或者他咄咄逼人追到家楼下,又在县城农家院逼她表态,都不是。是当她走投无路冲动下想随便找个地方撞过去时,他突然出现在车前。
小九在混沌的梦里一次次重复那一刻,一次次喊他躲开,又一次次撞过去。
她清楚,当时她真的会撞过去的。
怎么不躲呢。
隐约地,脸上一阵干燥又温热的触感,轻轻在她眼睛下划了下,划出一道粗粝,她以为还是梦,缓缓睁开眼,对上一双漆黑眸子。
又看了眼他刚刚缩回去的手,手背上是敲窗留下的红肿,手指上卷着滴莹亮,像是雪花在上面停过。
小九安静地凝视他,勾勒着那张脸,又默默念叨了一遍,怎么不躲呢,我是真的会撞过去的。
孙锡眉头一紧,突然凑过来,轻轻吻了一下她的脸,又立刻缩回去,眸光谨慎观察她,像是犯错误的孩子。
碎花窗帘露出一角,窗外漫天大雪,白茫茫簌簌一片,遮天盖地。
忽然庆幸遇到这场意外的大雪,纷纷扬扬的,能矫饰浪漫,也能掩盖罪行。
既然如此,余九琪目光下滑,停在他的唇,脑子一片空白,本能地轻轻抬头,过去,吻上孙锡。
她久久没有离开,直到孙锡手指绕过脖颈,扶着后脑,把她推开,一双已然熏黑了的眼睛狠狠盯着她看。
手上力气重了些,眸底闪着光,似惊喜,又似意外,最后锁着她的眼,要答案。
小九就又过去,可刚沾上他的唇,就被粗暴地推开,又压上来,用力吻下去,同时掀开她的被子,不给她任何犹豫的时间,滑进衣服里。
解开,褪掉,再解开,再褪掉,那个吻层层加深,没停过。
小九由着他,细细长长的胳膊搭在他背后,手指柔柔插进他的短发里,按在刺手的发茬上,细细揉搓,随着身体熟悉的痛感袭来,闭上眼睛,指尖也跟着翘起来。
她还想翘得更高。
他没有用任何技巧,没给她任何空隙,只在她终于忍不住哼出声来时,突然停下。
然后恶劣地,露出骨子里那副混账模样,捏着她的下巴:“看着我。”
小九看着他,不知为何,他看上去似乎很痛苦。
他皱眉,额头暴着清晰几条筋脉,说出的话也并不轻松,每个字都跟往他心里扎一样:“跟我走。”
三个字,一字一字的,也往她心里扎了个遍。
他抵着她,又问:“要不我留下。”
可她不想在这种时候被要挟,也不确定他此刻是否理智,忍着不答。
他又来,却不给痛快:“你选。”
余九琪忽然手脚并用,紧紧缠住他,搂着脖子,用力把他向下拽,又挺身上前,头凑到他耳朵。
孙锡以为她要给答案了,却冷不防地,被狠狠咬了一口。
吃痛骂了句脏话,推开她,把头按到一边,不管不顾起来。
小九指尖高高翘起,又徐徐落下。
雪越下越大。
她沉沉地,睡了一觉。
这漫长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再醒来时已大亮,身边已经没人了,被褥掀开堆着,枕头挨着她,凹痕都已复平。
她独自安静坐了一会。
孙锡打来电话时余九琪正准备洗脸,他声音听着难得的轻快,说他刚跟修车厂的人把零件弄好,正在修,修好至少还得两个小时,问小九早饭出来吃还是在屋里,可以帮她带进去。
然后又说:“早餐他们准备的不多,都抢呢。”
小九问都有什么。
“我看看。”孙锡走了几步,隔了一会说,“馄饨,酸菜蒸饺,葱油饼,鸡蛋。”
“帮我带一碗馄饨吧,谢谢。”
他顿了下,没有回话,挂了电话。
洗完脸电话又响起来,小九以为馄饨抢没了,想着酸菜蒸饺也可以,拿起手机一看,来电的不是孙锡。
手机显示一个字的名称:「妈」
小九踩了雷一般瞬间警铃大作,拿着烫手的电话站在那,看了一圈这间满族民俗风的农家院精装土炕房,思考着如何撒谎,以及怎么圆,仓促间一咬牙要接起时,铃声忽地断了。
她以为侥幸逃过一劫,却不料温雯直接拨来一个视频通话。
余九琪很清楚,电话她还能胡搅蛮缠躲过去,视频就必须慎重面对了,这就是赤裸裸的查岗,晚接一秒都会有暴露风险。
于是她立刻接通,几乎同时,看到孙锡端着装有两碗热气腾腾馄饨的餐盘走进房间。
虽没有硝烟,小九却觉得脚下那颗雷已经炸了。
余九琪情急之下只能冲门口竖起一根手指,示意他别说话,脸对着手机镜头笑盈盈地看着坐在家里沙发上的妈妈,略带夸张地喊了一声:“妈!”
孙锡站在那,抿紧唇,捏着铝制餐盘的手用了点力。
“你昨天没在家住吗?”温雯声音有点哑。
“嗯,我在县里呢。”小九慢悠悠说出刚刚筹措出来的谎话,“我临时出差了,就那些农业商贷业务,临时出了点状况,今天一早就得去村里看看,昨晚不是有雪吗,就干脆住到县里来了,折腾半宿,好累。”
孙锡突然看她一眼,意味不明。
“你现在在哪呢?”
“县里农家院。”小九后悔那后半句,忽略旁边的眼神,对着镜头极自然说,“妈,我住的是一个满族民俗房间,还挺特别的,我还想跟我爸说呢,咱家浴池客房部也可以弄一个。我给你看看!”
说着,她真的拿手机对着窗户位置左右照了照,当然,她精准地将镜头控制在两扇木窗和中间的民俗装饰上,同时灵巧地冲孙锡摆摆手,意思躲远点,别穿帮。
孙锡干脆挪了几步,坐在炕沿上。
他很确定余九琪不会给温雯拍火炕,因为那上面还凌乱地堆着他们折腾半宿的被褥。两套床褥,两只枕头,中间几乎没有距离。
眸光从那两床凌乱中移开,想起昨晚的含糊其辞,手上一阵酸,将餐盘放旁边木桌。
“你跟谁去的?”电话里温雯又问。
“欢欢啊。”
“王欢?”
“嗯。”小九站在窗前,镜头冲自己,“但她得去银行拿点资料,她开车嘛,来回方便,等会我们直接在村里汇合。”
温雯沉默片刻,像是信了,话锋一转:“九,那谁……”
余九琪当然清楚她想提的人是谁,忙打断:“妈,我得出发了,去村里的公交上午就一趟。”
“今天能回来吗?”
小九说:“晚上回去。”
温雯像是不放心:“下雪了,路上注意点。”
“我知道了。”
她又说:“晚上想吃什么,妈领你吃火锅去?就咱们俩。”
小九莫名一阵酸:“好,妈妈。”
电话挂了之后,提着的那口气还没喘匀,余九琪靠着窗户,翻手机立刻给同事王欢打,让她临时帮个忙,今天陪她跑一趟乡下,再带点资料过来,大恩不言谢。
经常撒谎的人都明白那个道理,评价一个谎言高超与否的标准,不是紧急事态下的编造技巧,如何圆得天衣无缝才是真本事。
孙锡眯眼睛打量她,没忍住笑了笑。
挂了同事的电话后,小九又给组长打了一个,解释离元旦越来越近了,她想不如直接去一趟客户家,走访一下实际情况,也顺便当面把业务聊清楚。好说歹说,又立了军令状,才成功。
那口气堪堪卸下一半,转身看了眼窗外,见雪积了厚厚一层,两个伙计在铲雪,很快清出一块露着砂石的空地来。
大雪什么也藏不住,终究会露出来的。
一转头,撞上对面一夜凌乱前的黑漆漆眼神,小九躲了一下,想起什么,又伶俐地看过去。
这么多年了,孙锡从不掩饰与她之间的默契,主动说:“等车修好了,我送你去。”
小九没拒绝,但解释:“公交确实就一趟,早就走了。”
“嗯。”
再解释:“而且雪这么大,村里公交也可能会停。”
“嗯。”
“也是没办法。”
“我说我送你去。”他皱了皱眉。
“那麻烦你了。”
他没再说话,盯着她,神色探究起来。
从县城去客户村里的路上,孙锡和余九琪又吵了起来。
起初在高速口等王欢时,氛围还是挺融洽的。
孙锡修好车后又去加了个油,就停在了县城高速口的加油站,给余九琪发个信息,问用不用去农家院接她,小九说不用,也不远,她退好了房直接过来。
他又说过来小心点,路挺滑的。小九回了个发射爱心的 OK 表情包。
孙锡盯着那个噗噗往外弹射粉红色小爱心的表情包,虽然爱心不大,也就一颗,还是打赌她发错了,打赌她会立刻撤回,如果五秒内没被撤回的话,他抿着唇发了个毒誓,下次再遇到昨天晚上那种事,他最多只能发挥出八成水平。
三分钟过去了,那个表情包仍在,他转头看着窗外被大雪覆盖的县城一角,揪着眉头,嘴角却翘起,拗出一个智商堪忧的表情。他想反正他发过的誓多了,没几个坚持到底的,转头长按表情包,点了收藏。
余九琪从车后面走过来的,孙锡看着她鸟悄地踩着没清干净的雪,一步一步慢悠悠走到车尾,以为她又要坐后面,她却直接开了副驾驶的门,又递过来一瓶矿泉水。
“没有冰镇的了,但这个天气,常温也跟冰镇差不多。”
孙锡接过来,想着应该表达点什么,说:“谢谢。“
小九坐好,关门,低头拿出手机:“不客气的。”
孙锡觉得让她误会了,他并非是在客气,客气在这个人与人之间界限感全国最低的地域,对两个共享不止一段纠葛还缠在一起的人来说,是个生分的词,约等于不熟,甚至敌视。
于是想找补两句,可筹措的话还没说出口,她就扬声打起了电话。
“喂,高大爷吗?我是银行小余呀……”小九冲他点点头,意思有话咱们等会再说。
孙锡平静斜坐在驾驶座,暗自松口气。雪后的日光从她那一侧照过来,零散地打碎在他眼前,在黑色方向盘和车头上投下一块块光晕,随着她说话时的小动作,光晕重组,变化,绕的人心慵懒。
仿佛真的是片刻美好时光。
他也就不再回避看她的眼神了。她还是那身与他一起逃离石城时的黑色,早晨似乎洗了头,吹干后高高在头顶团成散髻,露出整张干净清丽的脸。她是典型的鹅蛋脸,前些年还有点婴儿肥,如今两颊薄了许多,五官显得更立体,笑起来时,那两枚梨涡都更明显些。
那两枚梨涡突然朝向自己。
“我同事到了,我下去一趟。”她笑笑说。
她下车后,孙锡忽觉空调有些闷,半降车窗,放了些冷空气进来。正好见她走向不远处斜对面的一辆白色汽车,站在驾驶位,里面一个年轻女孩递给她一袋文件。
王欢本来是答应陪着小九去乡下的,可早晨她一岁的女儿突然发高烧,婆婆跟着小姑子一家去三亚旅游了,老公请不下来假,她就走不开了,只能帮小九把资料送来,额外还带来一个数码相机,说是组长交代最好能去客户养牛场实地拍些照片。
小九想着本来就是请人家临时帮个忙,能把资料送来就很好了,其他的她自己也能处理,回来好歹还有孙锡的车,就让王欢赶紧回家照顾孩子。
走之前,王欢想起一件事,突然问:“你认识一个叫雪姐的人吗?”
“什么雪姐?全名叫什么?”
“不知道。就今天我在银行大厅和组长说起跟你来富满村的事,她就在旁边取号排队,问起你来。”王欢想了想,“那女的长得挺有特点的,大高个,寸头,但挺朴实的。”
小九摇摇头表示不认识,又说:“她问我什么了?”
“就问你是不是去年破了养老金诈骗案的那个小柜员。”
余九琪了然点头,说可能是哪个老人家属吧,偶尔也有些家属为了感谢她来送点小礼物什么的,不用当回事,快回去吧欢欢。
王欢又看她一眼:“九,你怎么临时出个差,还挺高兴的呢。”
“我高兴了吗?”
“啊,你一直在笑啊。”王欢瞅她。
小九摆摆手,说我就这样,你见过余小九不笑的时候吗。
王欢一愣,又瞟了眼斜对面那辆眼生的车和车里露半个脸的男人,自然看到她是从那辆车下来的,问:“那谁啊?”
小九也回了下头:“朋友?”
王欢显然不信,音量大了些:“什么朋友?”
小九笑:“就朋友。”眼神散了散,又说:“很多年的很好的朋友。”
再回来时,孙锡已经把车窗关严了。
余九琪坐好后,想啰嗦几句王欢的事,可才开个头,就被旁边打断,也不知怎么了,突然瓮声瓮气的。
孙锡说:“地址呢?”
小九报了个客户家地址,孙锡输入车载导航,可他的导航没更新到最新版本,不能精准到东北县级市下的小村庄,小九只好用自己的导航搜路线,告诉他怎么走。
也就四十分钟的车程,他们足足花了一个半小时才看到竖着路牌的富满村。
乡下路不好走是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他们俩指东打西没配合好,绕了不少路。小九看错过路线,让孙锡白兜了一大圈,孙锡也拐错过方向,小九就哀怨几句跟客户约的时间要到了。最后好不容易开到了富满村,还是不对,富满村分为东西两个村,客户在西村,他们却跑东村来了。
这功夫,日头已经升到正中了,两个人都耐心耗尽,没了好脸色,本来就是掰扯路线拌拌嘴,逐渐过渡成掏心掏肺的吵架。
起先还算是在可控范围内。
小九死盯着手机路线,小小埋怨:“刚才我就说从那条小路拐,那肯定是西村。”
孙锡沉着脸看着前方:“我当时问过你的,你说你不确定。”
“是导航没这么导,其实我是确定的。”
“那你怪导航,别怪我。”
“我没说怪你。”
然后小九忽然指着前方分岔路,扬声叮嘱:“孙锡,孙锡,就是这条路,往右拐,你可别再拐错了!”
孙锡转头看她一眼,搭着眼皮,看着懒洋洋的,眸光却沉沉,一副你再多说一句话试试的混账样。
但小九不怕他,起码他这副样子威胁不了她,于是车开进村里后,她又喋喋不休地交代起来。
“等会你就在车里等我吧,我签点资料,再去趟养牛场,两个时就能结束。你要是饿了,可以去村里超市买点吃的。”
“养牛场远吗?”
小九说就在村子边上,离客户家不远,见他似乎有意跟着一起,垂眸琢磨了下,委婉拒绝。
“你脸生,你在旁边客户可能会不方便。”
“你说我是你同事不就得了。”
“他来过石城,我们组那几个人他都见过。”
“那就说是你朋友。”
“朋友也不……”
“不行吗?”孙锡突然没忍住,脱口而出,“很多年的很好的朋友也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