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常下水玩?”
“小的时候最喜欢夏冬两季,夏天可以打水仗,冬天可以打雪仗。长大后阿姑不许我下水和打雪仗,我就不喜欢了,夏天热死,冬天冷死,还是秋天最舒服。”
言十安听笑了,时姑娘的喜欢简单明确又好懂,让她开心就行。她的无拘无束实则也在方圆中,只是她身边的人给她的方圆非常非常大,大到足以让她觉得无拘无束,还能让她开心。
越了解,言十安对白胡子越感兴趣,他想知道是怎样一个睿智的老师,既能教出旷景那样心思深沉的人,也能教出时姑娘这样性情肆意的人来。
过了独木桥就是一丘田。
时不虞松开他,有模有样的用手指比了比:“这也就四分田。”
“这也会?”
“我会的多了。”时不虞走向那边走过来的农人:“阿伯,这是您家的田吗?今年收成大好呀!”
农人看着有近五十了,背微微有些驼,对他们本还有些警惕,听得她这话脸上顿时就全是笑模样:“是我家的。老天爷开恩,今年是该给雨水的时候给雨,该给光照的时候给足太阳,只要接下来再给几个太阳天,安安心心的把粮食抬回家,今年就能吃上几顿饱饭了。”
“您看看这天,万里无云的,肯定还能晴上好些天。”
时不虞往田埂上一坐,托起一株稻穗看了看,又逐粒捏了捏,那熟练模样把那农人逗笑了:“姑娘还懂种田?”
“您别看我和我哥穿着好衣裳,这是来京城走亲戚才能穿的,回去就得换上粗褐衫干活。”时不虞张口就是一派胡说:“我家田地多,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们都得下田帮忙。”
为了证明自己确实下过田,她还说了些自己从插田到收割的事,手舞足蹈的说得趣味横生,老人听得直笑,并且深有体会,那些事,他才下田那会也有过。
言十安也听得入神,他知道,这就是时姑娘过往中发生过的事。这人矛盾得很,说她不金贵吧,有一个万霞这样身手高强,处事无不周全的人陪在身边,就是大官家中也难有这样有本事的家仆。可要说她金贵吧,她连下田这样的粗活都干过,便是家境稍好一些的人家都不会让姑娘下田。
“不过我哥在外读书,这些事做得少些,这不,看着这一片这么好的稻田就带他来感受一下丰收的喜悦。”
身份又变成‘哥’的言十安朝老人笑了笑:“阿伯安好。”
“好,好。”老人黑瘦的脸上笑出一脸褶子:“你们爹娘有福气,有这么一双好儿女。”
“您这么能干,您的儿女有福气。”时不虞把人哄得眉开眼笑,装模作样的擦着汗,终于把自己的目的表露出来:“您就住在这附近吗?不知能不能去讨口水喝?”
“这有什么的,老汉家就在那林子后边,近得很。”老人领着他们往那头走,边道:“虽然立秋了,白日里还是热得很,倒是晚上凉快些了。”
“就是。”
言十安跟在时姑娘身后,边听她和农人扯着闲篇,边张开手掌从稻叶上扫过,有一点点刺痛。这是他以前不曾接触过的,一切都让他觉得新奇,就好像面前关着的一扇门被人推开了,让他看到了门那边的另一番景象。
抬头看向前边那位给他推开门的人,言十安嘴角噙着笑,他做了这辈子最值得的一个交易。
那头言则抬脚要跟。
万霞拦住了:“让其他人去暗中护卫就行了,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吧。”
言则不甚赞同:“公子的安危轻忽不得。”
“所有人都在地上生活,你家公子却生活在你们打造的空中楼阁中。现在摔下来了只是他自己疼一疼,将来要是摔了,不止是你们要疼,还有许多人会疼。”万霞看着远处行走在一片金黄中的两人:“如今有我家姑娘兜着他平安落地,对大家都好。”
言则能被放到言十安身边多年,被他们母子同时信任,岂是没脑子的人。他几乎是立刻就做出了选择,让身后六人跟上去,并嘱咐:“除非公子遇险或者他召唤,否则不得露面。”
“言管事果断。”
“是您的话太有道理。”言则看着进了林子快离开视线的两人,忍着心里的不放心没有跟上去:“我们太过担心公子安危,想不到其他,多谢您提醒。”
“是我家姑娘想得多,今天正好找到机会了。”万霞轻笑:“我家姑娘心里的章程从始至终不曾乱过。”
“是我等小看时姑娘了。”
“知道就好,希望以后不会再有。”万霞的态度称得上不客气,她虽不常和其他人接触,但他们对姑娘的质疑,她并非不清楚。姑娘不介意,她介意得很。
言则郑重应下。
从林子里走出去,眼前豁然开朗。
树林就好像一道屏障,那边是稻田,这边则是一处如世外桃源的村庄。大人在土地里劳作,孩童聚在一起嬉戏打闹,鸡鸣狗吠之声此起彼伏。
何谓人间,这便是。
时不虞轻声道:“这才是真正的盛世繁华一景。”
前方的阿伯听到了,回头哈哈一笑:“姑娘一看就是读过书的,像我们只会说,今年日子过不下去了,今年还能吃到口饱饭,今年还能剩口余粮,今年又增了个什么税。”
“您这才是最实在,我这都是虚的。”
“就是太实了。”阿伯叹了口气:“饮水税踏路税都出来了,接下来不知道还能出什么税来,这日子也是越来越难咯。今年收成是好,但是家里多半也是留不下的。”
“因为多出来的这个税?”
“是啊!名目都出来了,这税不交也得交,今年交了,明年不也得交?可谁又说得好明年是不是丰年?”老伯摇头叹气:“哪有年年都是丰年这样的美事,老汉就盼着别再增加别的名目咯,如今我们的日子过得还不如我们爹那时候,更不能和祖父那时候比,一代比一代难了。”
时不虞一脚把石子踢飞,往前倒四十年都好过,倒五十年,却也未必。
大佑朝建国一百八十年,有过辉煌强盛的时候,但是在差不多一百二十年的时候内忧外患同时爆发,有过近十年的紊乱。要不是启宗皇帝有能力有手腕,手下还有一帮能臣力挽狂澜结束了那个局面,又给大佑带来了近五十年的安宁,大佑朝已经走入一个王朝的末期。
白胡子给她讲得最多的就是那十年的故事,那叫一个精彩纷呈,就好像他是亲历者一般,可是他不认。
时不虞有点走神,白胡子到底什么时候才给她来信?
“就是这了。”老伯扬声喊:“老婆子,来客人了。”
“不是客人,就是来讨口水喝。”时不虞朝屋里走出来的老婆婆笑得像个乖孩子:“阿婆,打扰了。”
老婆婆摆摆手,转身又赶紧进了屋。
“来屋里坐。”老伯热情的招呼两人进屋:“坐这,过堂风最凉快。”
时不虞坐下,一把拽着言十安坐到自己身边,边道:“您这屋子真敞亮。”
“哈哈,前两年才修葺过。”老人显然挺得意这事:“儿子在京里做事,是村里挣得最多的,还把村里的几个娃儿都带去了。”
正说着,老婆婆端着两碗水出来。
时不虞起身接过来一饮而尽,半点忌讳也无。
言十安见状也将水喝尽,心里莫名就觉得痛快无比。母亲不允许的事,他恨不得今天都要做全了。
时不虞笑:“这井水甜得很。”
“咱家这口井是村里最好的,谁家做席面都来我家打水。”
几桩事都是老人的痒痒肉,一说一个准,时不虞顺着这话题就把人捧得飘不着北,逮着机会就把想问的事问出了口:“这踏路税不和粮税一起缴吧?”
“不一起,踏路税就在三天后,得把家里都掏空了。粮税会晚一点,这粮食还在地里,收上来,晾晒干,最快也得十天半个月。”老伯说起这事就气哼哼的:“孙女许了人家,本来还想着扯块布做身好衣裳,这下是做不成了。”
“我听说还强行勾兵丁,您家还好吧?”
“我就得一个儿子,这事倒还好,儿子多的人家这次都逃不脱。”
老伯脸上一时愤怒,一时叹气。以他的年纪,从一个相对稳定的时代到如今的逐渐不稳定,他亲身经历,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庆幸婆娘身体不好,只生了一个儿子,儿子下边又只得一儿一女,从这事里逃了开去。可村子里这段时间哭声不少,他心里也不是滋味。
眼角余光看了言十安一眼,时不虞没有追问更多。
慢慢来,不着急。
时不虞转开话题,重又说到老伯欢喜的事情上,把人哄得知道他名叫江连,带着他们去地里看了看,村子里走了走,和村正都认识了,连他儿子在哪里做工的事都摸得清清楚楚。
离开时,时不虞还留下了一个长长久久:“我们常要去京中亲戚家,到时再来您家讨水喝,您别嫌我烦。”
“你只管来,不缺你一口水喝。”江连越看这姑娘越亲近,就跟自家生养的似的,还真盼着能再次见到,倒是她兄长看着没那么好说话。
离开时,时不虞从‘哥’的荷包里抓了一大把铜钱,趁阿伯不注意放到桌上。
两人沿原路返回,站在一片金黄中,时不虞道:“若是没有踏路税,他们的日子会好过些。”
“饮水税也不应该,水自天上来,自地下来,便是要收税,也该由天收,由地收,与他何干?”
时不虞笑着看向他:“替百姓不值?”
“本就不该。”
“可是上次,你还只想百姓生怨于你有利。”
言十安福至心灵,突然就明白了那次时姑娘的沉默,是因为他只看到了对自己有利的事,却没想到对真正承受这些税的百姓有何影响。
时姑娘,不是以他是谁的儿子在要求他,是希望他有君王的思维。
因为他可能会坐上那个位置。
只因为他是计安。
可哪怕她是这么想的,却从不曾把这些强行加诸在他身上,以他这个身份无法且不能拒绝的理由要求他如何如何做,而是把他带到这片稻田里,带到百姓面前,让他看到,让他听到。
她只把他当成了计安。
真开心啊!言十安想,不论她心中有何算计,不论她有何盘算,在这世间终于有个人,只把他当成了计安,无关他人。
在这一刻,他活着不是为了任何人,只为了他自己。
“不虞。”
时不虞一愣,转头看他,言十安平常不这么唤她。
“我想给你一个独一无二的权力。”言十安看向她:“当你觉得我有不对的时候,无论任何时候,任何事,把我拽回来。”
“你是不是昏头了?”时不虞给他一个白眼:“等你坐到那个位置上我早跑了,才不会管你,我们的交易可顾不了这么远。”
是这样吗?言十安笑了笑,可他并不这么认为了,怎么办呢?
第057章 母子交锋
看着这一片金黄,言十安有些舍不得离开了,心性难得放松下来,索性往地上一坐耍起了赖,托起一株稻穗道:“你教教我怎么看这稻穗的好坏。”
“这还不简单。”时不虞坐到他身边,把他手里的稻穗拿起来放在自己手心:“你看,这么一整株几乎算得上是粒粒饱满,没几颗空的,捏一捏,里边都是实心的。收成不好的时候则是反过来,空的比满的多,份量也要轻很多。”
时不虞又把稻穗放回他手里:“是不是沉甸甸的?”
言十安掂了掂,没有过对比,他感觉不出有多沉,但是看着这一株粒粒饱满的稻穗,他明白了这份沉甸甸,点点头应是。
“农人靠天吃饭,老天爷今年确实是开了恩了。”时不虞站起身来看着这片金黄,神情是她不自知的满足:“可惜白胡子看不到。”
“这样的时候很少吗?”
“稻穗能结得这么满的时候不多。”时不虞踢他一脚:“回家了,我要回去画画。”
言十安站起身来:“画给白胡子看?”
“这么美的景色看不到多遗憾,亲眼看不到,在画上看看也好。”时不虞不再理会他,嘴里喊着阿姑,在田埂上跑得飞快。
言十安没有急着离开,背着手独自看着这片金黄。
时不虞也不催他,甚至巴不得他能看得更久一些。白胡子说过,历史上施仁政的皇帝都是因为知晓农人的不易,政令上善待了百姓,而得到善待的百姓,能回他一个盛世。
她觉得,言十安也该知晓。
只是,她有些饿了。
时不虞趴在马背上听着肚子唱空城计,中午吃的素,为了配合言十安量还不大,她就没吃得这么少过。
一块饴糖出现在眼前。
时不虞眼睛一亮,顺着拿饴糖的手看向阿姑,眼睛亮晶晶的。
将饴糖送到姑娘嘴里,万霞把手里那一小包都递过去,打趣道:“姑娘这空城计唱得,隔着这片稻田我都听到了。”
“饿嘛!”时不虞含含糊糊的说话,甜味顺着喉咙往下,肚子终于不响了。
言则在一边欲言又止。
时不虞瞥他一眼,重又趴了下去:“挂在嘴上的话少说,轻飘飘的,没用,不如每天多送两个菜,明天我要吃肘子。”
“是。”言则心里暗暗感激,他看出来了,时姑娘看起来无法无天,实则是最体贴的人。
没让他们等太久,言十安回来了。
时不虞坏心眼又来了,特意拍马走到言管事面前,当着他的面拿了颗饴糖递给言十安:“吃。”
言十安接过去毫不犹豫的放进嘴里,往年跪多久都不觉得饿,好像这一日就该是无知无觉的,他可以连水都不喝。可今天明明吃了东西,这会却觉得饿了。
言则眼神逐渐复杂,本来决定明天送个大肘子过去,现在他改主意了,送个小点的。
时不虞身心舒畅,拍马回城。
到家后各回各屋,全程她一句话都没有劝,半句多余的都没有讲,便是她觉得那位夫人做得过分了些也不置喙,他们母子之间要如何相处,外人管不着。
她现在心里就记挂着一件事:要把那个场景画下来给白胡子看!
言十安的轻松,却只维持到回屋之前。
罗伯等在门口递过去一封信:“夫人请您去一趟这上边的地址,槐花姑姑已经被带走了。”
言十安接过来看了看,毫不意外是个没去过的新宅子,除了建国寺,他娘从不在同一个地方见他两次。
“公子……”言则一脸担心,虽然知道公子已经长大,可是公子在夫人面前从没占据过上风。
“我一个人过去就行了。”
罗青和言则齐声道:“我陪您去。”
“你们去了,便是她拿捏我的伐子。”言十安慢悠悠的把信折起来放回信封:“怕什么,她辛辛苦苦把我养大,就指着我给那人报仇,不会要了我的命。”
门都没进,言十安转身往外走去。
去的地方离他并不远,不到一刻钟就到了。
他上前敲了敲门,来开门的是常随在母亲身边的兰花姑姑。
往里走了几步,兰花轻声提醒:“夫人很生气,您顺着些。”
言十安笑了笑:“我何时不顺着过。”
一句实话让兰花姑姑没了话,把人带到后挥退其他人,她留下守在院门内。
言十安看到的仍然是那样一个背影,穿一身黑衣跪于蒲团之上,瘦弱,笔直,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强硬。
跪在旁边的人,正是跟着他许久的槐花姑姑,眼下看来应该还未受罚。
“母亲。”
沙哑的声音响起:“跪下。”
没有蒲团,言十安直接跪于地面:“您保重身体。”
“今日你只跪了两个时辰,剩下的六个时辰就在这里补上吧。”
“母亲恕罪,家中还有许多事要处理。”
沉默在屋里蔓延,一会后,妇人起身转过身来。她应该是很久没笑过了,整张脸都是绷紧的,眉心紧皱着,仿佛对身边的一切都不满意,但是五官生得极好,可以想见年轻时是个眉目如画的美人。
“是时间过去的久了,那些教训都忘了?”
言十安抬头看向熟悉又陌生的人:“母亲,您多久未见过我这张脸了?”
妇人不知他此话何意,眼神越加严厉。
“当年您吓住的是一个七岁的孩子,他怕身边的人都死了,怕您生气,只能任您拿捏。”言十安站了起来,低下头看着母亲:“您再看看,我如今已经比您高一个头,现在您就是当着我的面把所有人都屠了,又如何?屠光了,您不得再送一批人给我用吗?您若对我还不满意,继续屠就是,若您用不着我了,决定自己去争那个位置,那连我一并屠了,您看我会不会多眨一下眼。”
“计安!”
“儿子在,您请说。”
妇人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整个人都带着风雨欲来之势:“是她挑唆你的?我就不该留下她!”
言十安笑了:“您为何会觉得,由您一手教出来的人能轻易被一个相识不过几个月的人左右?若我这般心志不坚,那到底是我本性不堪,还是您,这些年的教导失败了?”
槐花忙起身上前扶着她到一边坐下。
“年轻时经历宫中争斗,之后多年走在悬崖边,就你这点小伎俩还想瞒过我?以激怒我的方式告诉我我错了,宁可冒着身边人死绝的风险也要保住她。”妇人看向他:“看上她了?”
“我没资格。”言十安坐到她对面,整个人紧绷着气势不落半分:“一个她人手中的提线木偶,若侥幸大业得成,一日日活着也不过是生动诠释何谓身不由己。若期间送了命,更不必拉一个无辜之人进这生死局。”
“你这是在怨我?”
“不敢,但是若在生我之前问我一句,我宁可从不曾降生。”言十安只当没看到母亲骤变的脸色,十指交叉置于腿上,似放松,又似紧绷:“活至二十岁,我不知自己喜欢吃什么,喜欢喝什么,不知欢喜是一种什么心情,不知喝醉是何滋味。不曾体会过被人庇护是什么感觉,不曾肆意过,不曾……感受过父母疼爱。”
言十安垂下视线看着自己十指交叉聚拢的掌心,举高了给对面的人看:“我一无所有,就连我这个人,都像是虚的,说没,也就没了。”
妇人抿紧嘴,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极尽忍耐。
“不过您说我在保她,我确实是。”言十安像是今天要把所有的话都说了,继续道:“毕竟以您的性子,一旦对人起了疑,是不会留人性命的。”
“既然知道,你还要保她?”
言十安静静的,语气没有起伏:“是,我要保她。”
妇人拿出匕首放在手腕上:“我若不同意呢?”
言十安拍着扶手笑得前俯后仰,状若癫狂:“母亲,您的手段十年如一日,全无长进!”
妇人不为所动:“有用便好。”
“是吗?”言十安飞快从靴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对着自己的手臂就是一划,鲜血喷涌而出。
“那我便陪着您一起死好了。”
“你,你宁可自伤,也不愿,再听我的话……”妇人怔怔的看着他,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那个一看到她流血便大哭的孩子,如今宁愿自己流血,也不想再听她的。
槐花飞奔上前想处理公子的伤口,言十安推开她,似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笑着把血淋淋的手臂伸出去给她看:“当年您划伤手臂,只要您就医,您说什么我都答应您。现在我把自己划花了,您在意的却是我宁可自伤也不再听您的话。母亲,您对父亲情深意重,可是对我,您真狠心。”
扯过槐花姑姑手里的软布将伤口随意一裹,言十安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背对着她道:“您不能动她,她的七师兄是文人中极富盛名的成二公子成均喻,五师兄是燕西郡太守旷景,这样的师兄她还有很多个,便是她身边的仆妇也是身手高强之辈。而她本人,心思之玲珑缜密我毕生仅见。有她相助,我成事的可能性大大增加。您即便不喜,为了大业,为了父亲的血仇也忍一忍吧。”
妇人走到门口,攀着木门看着他大步离开想叫住他,可就像是有人把她毒哑了,无论是‘计安’,还是‘十安’,她都喊不出来。
他们之间陌生得不像母子,像互相都想让对方不好过的仇人。
这么想着,她再控制不住嗓子里的痒意,咳嗽声一阵高过一阵。兰花忙小跑过来端着药茶喂给她喝。
一会后,咳嗽声渐歇,她喃喃道:“他恨我,他竟然恨我。”
兰花揽着主子眼眶发红,多少年了,主子执念太深,只记着先皇的仇,却忘了孩子终是会长大的。
这些年主子苦,少主子也苦。
她抬头对槐花道:“你回吧,以后有事不可再瞒着不报。”
说完她看了看主子,又眨了眨眼。
槐花懂了,告退离开,见夫人未有其他训话心里更有了底,她之前的做法是对的,公子长大了,是该让他自己拿主意了。
言十安就那么裹着被血迹浸透的软布回了家。
万霞得着消息,稍一想,告知了姑娘。
时不虞正好刚刚画完画,看着这幅以黄色为主调的画中唯一的那一抹身影,道:“从母壮子弱到母弱子壮,总有一方需得适应。若是流点血就能让话语权转移,算是平稳过度。这个过程中我们是外人,不必介入。”
“姑娘不担心?”
“担心什么。”时不虞起身净手:“他家里的事关我何事?若是言十安这点事都解决不了,那我可就要跑路了。”
万霞放心了:“我手边有好药,让翟枝给言公子送过去。”
时不虞本想说人家哪缺好药,脑子一转就明白了阿姑的意思,便不说什么了,同住一个屋檐下,总不能装瞎。
这么一想,她便道:“要不,我亲自送过去?”
万霞想拦,哪想到姑娘已经打定主意了,兴冲冲的道:“阿姑,给我药。”
万霞无奈:“让青衫翟枝去就是。”
“我去更有份量。”
理是这个理,可是……
“阿姑,用哪个药?”
看着已经把匣子都打开的姑娘,万霞只得道:“最左边那个。”
时不虞打开闻了闻,打了个大喷嚏,赶紧又塞上:“阿姑,你帮我把这画收一收送到七阿兄那去,让他派个靠谱的人送到白胡子手里。”
“知道了。”
时不虞揣着小瓷瓶去了言十安院子。
言则眼睛红红,叫了声表姑娘声音都是哑的。
“伤得很严重?”时不虞根本不给他拦阻自己的机会,自顾自的推开他往里走。
言则想起公子之前的嘱咐,赶紧快走几步拦住她:“公子歇下了,表姑娘不如明日再来?”
时不虞哼笑一声,亮出小瓷瓶给他看:“我阿姑家传的神药,给不给进?”
言则一咬牙,让开了,没什么能比公子的身体更重要。
时不虞顺利进了屋,到了嘴边的调侃在看到伤口后哑住了,她没想到伤口这么长。
“小伤,没伤着筋脉。”刚清理了伤口,言十安额头冒汗,唇色泛白,便是这样脸上也有着浅浅笑意。
时不虞走过去席地坐下,把小瓷瓶的塞子拔了,给伤口均匀的撒上药粉。
这次,就连言则都没有上前拦阻。
示意大夫用软布给他裹上,时不虞抬头道:“让自己受伤是下策。”
“我不能伤她,便只能伤己。”
言十安看着狰狞的伤口被裹上,应该是疼的,可奇怪的是,他并不觉得:“她以自伤惩诫我,我以自伤来回击她。是下策,却也是唯一有用的一策。她的心里只有那一件事,便不能容忍我心里想别的,对她来说,只有那件事是正事,其他事都是杂念,不必存在。”
大夫裹好软布,行礼告退。
言则招呼着其他人也都退下,盼着时姑娘能发挥她的玲珑心思,让公子跨过这道坎去。
“回击完后,心里什么感觉?”
“无与伦比的痛快。”言十安仰头笑了笑:“甚至想在她面前再来一刀,想让血溅到她的身上,想把她用血来逼迫我的次数一次不少的还回去,想让她体会体会我曾经的感觉,想看看……”
想看看,她会不会有一点点的心疼,会不会,为他变一变脸色,会不会,像他当年一样妥协。
言十安看向她:“是不是很过分?”
时不虞反问:“我连一声娘都叫不出口,你觉得我过分吗?”
言十安摇摇头:“不是这么比的,你虽然叫不出口,可你为时家做的,无人能及。”
“帮我找理由倒是找得挺好,你倒是给自己找找。”
时不虞挪了个坐垫坐下,又拽了张隐几过来靠着,绝不让自己吃苦受罪。
“我不知道别人如何相处,对我来说很简单,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哪怕你是个人人惧怕的恶人,我也会回报你对我的好。你要对我不好,我就对你更坏,十倍百倍的坏。你问我是不是过分,我觉得你问错人了。如果我娘自小这么对我,我绝长不成你这样。”
言十安好奇:“那会长成什么样?”
时不虞想了想:“大概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言十安满腔的情绪都快被这句话给冲散了:“没见过有人这么贬低自己。”
“若是我被这么对待,我一定会想尽办法逃跑,并且一定能逃出去,因为你母亲不敢大张旗鼓找人。逃出去之后,我绝不会轻易相信别人,最后多半是和叫花子抢食吃,学得一身臭习性,偏生呢,我脑子还好,必然长一身的坏心眼子,最后不就长成个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的人了。”
言十安有些想笑:“照你这么说,我还挺好?”
“当然,换成谁都长不成你这样。”时不虞的眼神落在他伤口上:“每一天是你努力在过,会的每一样东西是你努力学来,那些苦楚是你独自承受,那些压力也没人替你分担,归根结底,是你努力的长成了这样,和别人没有关系。你不必因为她把自己都给厌弃了,又不是她代你把日子都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