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纭的酒量很好——这真是让人惊讶。
她一看就是酒量不好的人。
祝纭笑着道:“我阿爹阿兄阿娘都喜欢喝酒,我自小就跟着喝。”
兰山君:“我没怎么喝过。小时候么……倒是大醉过一次。”
老和尚带着她醉了之后就去拳打老道门,幸而观主不计较。
祝纭是个心思极为敏锐的姑娘,听出她说完这句话心绪似乎不对起来,马上道:“你要不要看看我的竹械?”
兰山君从善如流,笑着道:“好啊。”
祝纭紧紧攥着她的手去了书房。一进门,就瞧见阿爹和阿兄竟然在。
她诧异,“你们今日不是要出门吗?”
祝老爷脸皮厚,一本正经,“哦,出门了。”
祝杉圆谎,“又回来了。”
祝纭不免要两边介绍,兰山君给他们两个行礼,恭谨的问好,倒是让祝家两个爷们不自在了,赶紧出去。
倒是兰山君瞧着两人的长相有些诧异。
她上辈子只听过他们的凶名,倒是没见过人。只知道父子两个都进了刑部,是刑狱寺的头名厉害人物,听闻只要进了他们手里的人,就没有全须全尾出来的。
她却是没有想过他们能长得如此面软。
真是人不可貌相。
她道:“你们家的人都长得很好。”
祝纭:“我也觉得他们相貌好,但男人嘛,却不喜欢这般,我听我阿娘说,阿爹年轻的时候就开始蓄胡子装威严,若不是阿娘自小认识他,才不会嫁给他呢。”
兰山君:“他现在就没有胡子。”
祝纭:“阿娘不让!”
兰山君笑起来,坐在书房的凳子上看着祝纭找竹械。她本以为她的竹械是一些小玩意儿,做来解闷的,谁知道却看见祝纭歪歪扭扭的捧了个大件出来。
她连忙去接过来。
她稳稳当当的放在空地上,惊讶的蹲下去瞧,“你这是做的什么?怎么这般大?像是……像是一条河,还有山。”
看起来,竟然更像是堪舆图。
祝纭羡慕她的力气!羡慕得挨着她蹲下,道:“这是我根据书里面的描述和图纸做出来的蜀州河流。”
她小声道:“从前我们在岷江住的时候,一旦河水患难,就有无数人死去。父亲和阿兄就经常看治水的书,每年也要跟着蜀州府尹去治水的。我跟着他们看,自然就懂一些。”
她说,“可惜父亲和阿兄到洛阳来了,又忙得很,没有时间继续做治水的事情,我反正闲着,就一直继续想,万一能出治水的好法子呢?”
兰山君从不知晓原来祝纭还有这般大的志向。她良久无言,而后对祝纭道:“纭娘,你真厉害。”
祝纭脸上烧起来,“不不不,我只是瞎想。”
除了家里人,她还没有显摆给别人看过。兰山君是第一个。
她说,“山君,多谢你,多谢你没有笑话我。”
兰山君便有些羞愧。
其心不正,又没有完全丧失良心,总要负疚几分的。她只能多对纭娘好些。
等走的时候,她郑重道:“你要是有困惑的事情,有难事,一定告诉我。”
祝纭眼睛亮亮的,颇为不舍,“山君,下次你什么时候来?”
兰山君:“有空我就来!”
赵妈妈瞧了直笑。她总觉得六姑娘在国公府里太过于温和了,像个漂亮却没有活气的假面菩萨。但如此年岁的孩子怎么能一直这般呢?果然在外头就好多了。
等兰山君要上马车的时候,她却稍稍拦了拦,小声道:“钱妈妈在马车里呢。”
兰山君纳罕,倒是钱妈妈颇为不好意思,道:“我和老夫人来醋鱼胡同找郁大人,谁知碰见了姑娘的马车。我多了一句嘴,郁少爷便知晓了,又托我来一趟。”
郁清梧这几日都住在醋鱼胡同里的宅子。寿老夫人担心他,便来看看。
兰山君听见他的名字,心一紧,“可是有什么事情?”
钱妈妈:“倒是没什么,只是他托我给姑娘带句话,说姑娘让他查的刑罚,他查到了。”
兰山君顿时手脚发麻。
她耳边嗡鸣声起:“老夫人既然在,我定然要过去拜见的,正好听一听。”
钱妈妈笑起来,“老夫人也想您得很。”
兰山君:“后天本就是要去的。”
等到了醋鱼胡同,兰山君下了马车,郁清梧已经在门口迎她了。
两人再见面,倒是有种难言的恍惚感。
兰山君先恭喜他,“听闻你已经进翰林院做事了。”
郁清梧点头,而后突然道:“我每月有十两银子的俸禄。”
兰山君一愣,“什么?”
郁清梧:“这是俸禄银子,并不牵扯其他……”
他知道兰山君在淮陵要多艰难才能攒二十两银子。既然知道,便不能当做看不见。当初受了她的恩,就想着要还回去,不愿意她没有自己的银子用。
他轻声道:“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就是想着这银子,我的银子,前头都应该要给姑娘。”
他怎么有这般的念头?
兰山君便要拒绝,却见他盯着她道:“你欠阿兄的已经还了,这是我欠你的,也得还。”
他笑了笑,“姑娘别拒绝了。”
兰山君只能点头。
她其实还是欠着苏行舟的。因着他死前去了白马寺一趟,郁清梧便来找她了。虽然他的死大概是因着博远侯而不是老和尚,但她却开始往老和尚身上想自己的死因,若是这条路能通,便也是她欠着的恩。
她就说,“你不用急着给我,我还不缺银子。”
寿老夫人和钱妈妈瞧着两人说话,一直笑盈盈的,并不打断两人。钱妈妈搀扶着她过去,道:“孩子们好,咱们瞧着都心情好!来,您先坐下,我给你们端茶来。”
寿老夫人便让兰山君坐在她身边,“清梧说你让他查了个刑罚?”
兰山君缓出一口气,这才再说了一遍。
寿老夫人皱眉:“竟然有这般折磨人的刑罚?”
但她又有些熟悉,“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她实在是太喜欢打听各家事情,又爱看杂书,便什么都知道一点,自封百晓生。
但到底年纪大了,很多事情想不起来,问郁清梧,“你查到了?”
郁清梧点头,“我在一本杂书里面看见的。”
兰山君不由得绷直了身子,“是有什么出处吗?”
郁清梧便道:“我查到的刑罚跟姑娘说的八分相似,却也有两分不同。”
兰山君一颗心快要跳出来了,“有什么不同?”
郁清梧:“姑娘说的是将人关进屋子里,封上门窗,无人可说,无人可问。但会有人送馊饭馊菜送水,不至于饿死。”
“这些倒是一样的。”
“但我查到的,却是除了这些之外,还要送光。”
兰山君猛地抬头,“送光?”
郁清梧:“是,送光。”
“不是打开门,也不是打开窗,而是在窗户口,用针戳出一个小小的洞。”
“在天好的时候,便有一缕光透进屋子里。”
兰山君喃喃道:“透进来……然后呢?”
郁清梧:“而后,人就有了想活的念头。”
“先头送饭菜,不至于饿死,但关得久了,总有一日是想要死的。在人支撑不下去的时候透进一缕光,意志坚韧的人便又想活了。”
他说,“那上头说,这刑罚的名字就叫做点天光。”
兰山君一直觉得,那一缕突然间透进来的光是她的救赎。
她确实凭靠着那缕光又重新生出了活的意志。
她想,这日子,是越发过得好了。
今日有一缕光,明日说不定就能逃出去。
她天生就倔,不肯认输,于是就算是爬,她也要爬到窗户边,艰难的撑着墙站起来,伸出手去捧住那星星点点,努力的将脸凑过去,置身于暖阳之中。
她以为,这叫终究有救。
却原来,这叫——点天光。
这让她挣扎过的无数个白天黑夜,都成了笑话。
她一时之间,只觉得又回到了那个被捆住手脚送回淮陵的寒冬,无助,悲愤,委屈,绝望。
她在那里反省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在那里恨宋知味,恨镇国公一家,恨天,恨地,恨每一个认识的人。
恨到最后,面目全非,又开始强迫自己清醒。
她一巴掌一巴掌打在自己的脸上,不让自己被无边的黑暗吞掉了理智,成为自己最厌恶的人。
她很努力的活了。
但她还是有撑不住的时候。
她不再去吃那些冷菜馊饭,不再去想着活,她面无表情坐在地上,手里拿着老和尚的戒刀。
那缕光出现的是如此适宜。
在刀挨近手腕的那一刻,它出现了。
她不知道愣了多久,又摸索着到门口端起冷菜吃了起来。
活下去吧。
再努力活一活。日月有明,容光必照,说不得有一日,就照到了她这里。
她就这么的,又活了那么久。
活到最后,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死的。
是用刀割破了手腕?是衰竭而死?是饥肠辘辘而亡?
兰山君的头慢慢低下去,身子忍不住颤抖,眼眶忍不住泛红,却还是倔得很,不肯掉下一滴泪来。
她想,别查了,就用戒刀杀了宋知味算了。
她没了一条命,宋知味赔掉一条命,正好。
一命抵一命,不亏。
她蹭的一声站起来,急切的去寻自己的刀。
她这么一副样子,早就吓坏了在旁边的寿老夫人和郁清梧。
她跌跌撞撞的起身往前走,郁清梧只能去拦,但哪里拦得住,她力气大得很。他一着急,怕她出事,只能逾越,用尽力气按住她的肩膀。
“兰姑娘,你怎么了?”
“兰姑娘?”
“山君。”
他悬着心喊,“山君——回神!”
兰山君听见自己的名字,这才缓缓的恢复理智。
她怔怔抬头,看见郁清梧担忧的看着她,轻声道:“山君,回神。”
寿老夫人方才一直坐着,刚刚猛的站起来头有些晕,又跌坐回去,在那里干着急:“山君,你怎么了?”
兰山君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可能是压抑太久,可能是恨意太深。
但从噩梦苏醒,又不免索求更多,她不能就这样糊里糊涂的死。
这还是重生回来之后,她第一次失态。她急急转身往回走,生怕自己再冲动。谁知脚一软,便要倒下去,幸而郁清梧就在身边,连忙伸手将人扶住。因不敢逾越太过,只能用双手紧紧握着她的手臂,这才将将稳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
寿老夫人眼见兰山君冷静下来,这才松口气道:“钱妈妈,快拿几块糖来化了给她喝下去。”
又叫郁清梧,“扶着山君坐下去,别站着,那样费力气。”
郁清梧照做,等兰山君坐下之后,他出了一身的汗。
他倒是没发觉,又急急的蹲下去,轻声说了句得罪,伸出手轻轻按在她的手腕上为她号脉。
这是他年少时候学的本事,跟读书一般,也是下了苦功夫的。
钱妈妈端了糖水来,用勺子喂给兰山君喝。赵妈妈本在门口守着马车,听见声音不对往里走,一进来就见郁清梧正为自家姑娘号脉,她连忙着急问,“这是怎么了?”
郁清梧:“无事,应当只是……只是吓着了。”
他迟疑不定。若是按照诊断来,她这是心神俱伤,方才那一下,倒像是回光返照。但也可能是他学艺不精。
好在她现在的脉象现在是稳下来了,他道:“压压惊就行。”
寿老夫人闻言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继续问,只是将兰山君慢慢的搂在怀里,生怕再惊吓了她,宽慰道:“没事,没事,不用吓着,有我在呢,我也算是老封君了,妖魔鬼怪都得绕行。”
兰山君被这般围着打转,心中感激,却也知道自己的言行可能令他们起疑了。
但他们应也无从查起。她过去的十六年是有迹可循的,无论怎样,都查不到她身上去。
她扯了个谎言,道:“我曾经在书上看见过,也曾经听一位来买猪肉的夫人说起过她有这么一段过往。”
她低声道:“书上看见的时候,只觉得是一段荒谬的话。听人说起,也觉得是假的。”
“谁知道,真就有这么一种刑罚。现在想想,听人说的时候并不真心,以为是她用谎话来支吾我,还对人敷衍得很,假装信了这么一段鬼话。可若是她真有过这么一段日子,那我的敷衍和假装相信,又该多伤人心。”
她不好意思的笑笑,“我一想到这个,就觉得心中有愧,方才心中还想着回蜀州去跟她说一句对不住。”
寿老夫人:“你们是萍水相逢,她定然不会在意的。”
兰山君习惯性笑笑,道:“在意不在意,都无用。她跟我说了这么一个故事之后就死在了破庙里,我当年看见之后,心中尤为不好受。于是这么多年,心中总是会想她说的是真是假,若是假的,我便好受些,若是真的,我又忍不住想,当时要是真心一些,她临走的时候会不会好过一些?”
寿老夫人听完唏嘘,“你这是至情至性呢,也是心里有了执念,所以才会如此。”
兰山君:“若是别的事,倒是也不会这样,只是这法子听起来就折磨人得很,我心中毛骨悚然,很是过意不去。但因是年少时候的事情了,我记不太清,有时候会想,会不会是我记错了才有了这么一段记忆?”
“所以一直记在心里,前些日子还托郁大人帮我查一查。”
如此一来,便也说得通了。
郁清梧闻言,眸眼都轻柔起来,心想,她的性子如此容易共情他人,也不知道是好还是坏。
阿兄去世的时候,她身上就弥漫着一股悲凉,不仅在她自己身上萦绕不开,他总觉得,她看他的时候,也有这么一股悲凉。
就跟他总觉得他们是故人一般,他也觉得她看他,还有一股同病相怜之相。
这又让他心中担忧。
人是有底色的。有些人常年开怀,便碰见了病了也不怕。有些人藏了事情,日日压着,总有一日要压垮,风吹草动,便要去见阎王。
郁清梧难免开解起来,“这法子确实是骇人听闻,一时不信,是人之常情。你别总想着,想来是她的死你过意不去,这才成了执念。”
而后忍不住道:“我瞧着,这法子是专门用来折磨意志坚韧的人。若不是清楚被送进去的人骨头倔,便不会用这个法子。”
“寻常人哪里受得住这个呢?怕是坚持不了几天就要自戕了。”
他不由感慨:“那位夫人竟然熬过来了,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活着的。”
兰山君手慢慢的攥紧,跟着出声,“是,不知道怎么活下来的。”
她喃喃道:“点天光……何仇何恨,才想出这般的法子折磨人。”
寿老夫人却越发觉得点天光三个字在哪里听闻过。
她问郁清梧,“你在哪本书看见的?”
兰山君也看过去。
郁清梧:“是在一本杂记上。倒是没有书名,里头记的东西倒是多,花花草草,古画山川,应有尽有,这种刑罚,是在最后一页上写着的。”
他这段日子浑浑噩噩,本是不知道做什么的。但因有了兰山君的嘱托,竟然有了些精神,他柔声道:“晚间睡不着,我就不断翻书,翻着翻着,还真翻到了。”
兰山君:“可否把那本书给我看一看?”
郁清梧:“当然可以,只不过不在这里,是在郁府的书房里。等我后日让人给姑娘送去。”
兰山君:“多谢。”
郁清梧就不知道说什么了。
他们两个,总是谢来谢去的。
但因为有需要帮扶的地方,所以才会道谢。他跟她说,“以后还有什么事情,你尽管来找我,我能做的,定然会帮你做好。”
兰山君再次生出了利用他去跟宋知味斗的心思。她这回直接应承下来了。
上辈子,也没有听闻过他跟宋知味是好友,也许本就是敌对的呢?
他几年之后扶摇直上,宋国公府也要暂且避开他的光芒,若是想要找人,如今跟她有牵扯的郁清梧无疑是最好的,比祝家兄妹还要靠得住一点。
她听见自己低声嗯了一句,“好,我一定找你。”
寿老夫人在一边瞧着,笑盈盈的,跟钱妈妈对视一眼,心里倒是打起了主意。
等回去之后,她说,“你瞧他们两个,是不是天生一对?”
钱妈妈:“我也觉得是。只是苏公子刚去世,咱们是不好说这个的。”
寿老夫人叹气,“我也不愿意说,可山君今年十六岁了,镇国公府今年一定会给她找夫婿的。”
钱妈妈:“那也不能是咱们看着好就行,还要问过他们的意思。”
是这个道理。寿老夫人就道:“再过两个月,我便先问问清梧的意思,若是他点头了,我再去问山君。男人的面皮厚,就算山君不愿意也无事,拒了就是。”
否则先问兰山君,山君要是愿意,而清梧摇头,那就是伤了姑娘的体面了。
寿老夫人躺在床上,又不免想起了苏家兄妹。她这一辈子从未对人亏心过,唯独觉得对不起这兄妹两个。
她心善,忍不住又道:“你说,当初我要是让他们住在我这里,他们就不会死了吧?”
钱妈妈唉声叹气的,“别想啦,事情都过去了,您的身子要紧。”
所以说,人心善的时候才会这般自责,像那些魑魅魍魉,杀了人跟没事人一样,当时还风风光光办寿宴呢。
她道:“还望地府里面有公道。”
寿老夫人便闭上眼睛歇息,等了等,又忍不住攥着钱妈妈的手,“哎,点天光三个字,你熟悉不熟悉?我总觉得很久很久之前听谁说过。”
钱妈妈:“我哪里记得住?!”
她还有一堆事情要忙呢!等伺候睡了老夫人,又得去管着整个寿府的事情,她只比寿老夫人少十五岁!
她觉得自己也到要休养的年岁了。
她说,“过几日我就去挑些丫鬟小厮回来伺候我。”
寿老夫人笑起来,“你早该如此做啦。我劝了你多少次,你总不愿意。”
钱妈妈:“我本来就是个奴婢!”
寿老夫人:“哦,哪个奴婢总是我我我的?”
她道:“快别倔了,咱们还能活几个年头呢?”
她说到这里,又低声下去,“清梧这性子,跟山君的倒是有些像,都是性子犟的孩子。我看他最近行事,很有些亲近蜀州乡党的意思。”
钱妈妈没懂,“他本就是蜀人,合情合理,之前除了给咱们送年礼节礼,徐家他也没落下过。”
徐家也是蜀州来人。徐家老爷如今官至大理寺卿。
寿老夫人叹气,“你不懂,他心里还是有坎了,从前是一心一意跟着邬庆川走,如今还想多走一条路出来。”
钱妈妈:“这可不兴让邬阁老知晓。”
寿老夫人:“都是从我这里走的礼,邬庆川向来不爱管这些,也没个人管后宅,他哪里知晓?”
她道:“我心里犯愁,生怕他们师徒两个隔阂越来越大。”
钱妈妈思量了一会,更加不懂了,“那你怎么不跟邬阁老说,还答应帮郁少爷瞒着?”
寿老夫人沉默,而后道:“行舟和莹莹,死得太不应该了。清梧想要报仇,我也能体谅。邬庆川的路子走不通,他是想着用蜀州学子四个字来做文章。”
钱妈妈:“这……这怎么好?”
寿老夫人沉下脸,“有什么不好呢?”
邬庆川压着清梧问他有什么底气,清梧闻音知意,只能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可难道他真的没有吗?
她一气,咳嗽起来:“清梧明明还有他。口口声声,他把清梧当儿子,可你看看,博远侯爷是怎么护着他儿子的?我都能知晓,清梧的肩膀被他越压越低,说自己什么都没有的时候,他该有多伤心。他是把邬庆川当做亲父的。”
钱妈妈赶紧过去拍她的背,劝解道:“你也说了,你还有几年活头,就别这般糟蹋自己身子了,他们的事情你少管!”
她擦泪道:“大夫说,你若是再这般操心,怕是活不过三年。”
寿老夫人笑起来,“也够了,我这一生,倒是不亏。”
她昏昏沉沉睡过去,梦里倒是回到了年轻的时候。
她进宫看望陛下和皇后,陛下拉着她道:“阿姐,快来,伯颜正在说要剃了发做和尚去。”
她就骂:“好生生的,你做什么怪!”
段伯颜阴阳怪气的道:“还说呢,我这是替自己修福气。”
他啧啧道,“阿姐,你可不知道,我跟太子不过是背地里骂了齐王几句,他就说以后要把我点了天光,熬断我的骨头。”
他说,“你听听,我可是他舅舅!”
寿老夫人便看向齐王,齐王赶紧道:“我就是看见个典故,说笑呢。”
她又陛下,陛下摆手:“阿姐,我被他们都要弄得心里憔悴了。”
但他道:“先把齐王罚了吧,哪里敢这般对长辈不敬。”
寿老夫人就心想,点天光,我今日好像听人说过。
听谁说的呢?
她在梦里皱起眉头,伯颜笑着走过来,问:“阿姐,多谢你来了,我才敢说骂齐王。”
她就骂:“以后别没大没小的,那毕竟是陛下!那是陛下的儿子!”
但是她又舍不得骂了,拉着他的手道:“伯颜,我是不是好久没见着你了?”
恐有十六年了。
怎么也不入梦来见一见故人。
镇国公府里,兰慧抱着枕头来跟兰山君睡。她这几日都是如此,很喜欢跟兰山君睡前说说话,以此来加深感情。兰山君知晓她的好意,但今日实在是精神不济,她道:“我可能要先睡了。”
兰慧一看她的脸色就担心,“怎么一点气血都没有?”
兰山君:“可能是先去了祝家,又去见了寿老夫人,有些累。”
兰慧:“六姐姐赶紧睡!”
兰山君心神俱疲,点点头,很快混混沌沌睡了过去。
等她醒的时候,就见慧慧坐在床上给她擦汗,道:“六姐姐,你做噩梦了。”
兰山君不记得。她茫然说,“是吗?”
兰慧:“是。你难出了一身的汗,我摇了摇你才醒。”
她朝着外头喊,“沏一杯温水来。”
秦妈妈带着引秋进门,担忧道:“怎么就梦魇了?要不要去白马寺里面拜拜?”
兰慧:“明日问问母亲。”
兰山君:“无事的。”
她摇摇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秦妈妈:“子时。”
兰山君:“还早着呢,你们也快些睡吧。”
兰慧忧心忡忡,“六姐姐,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
兰山君温和道:“没有。”
兰慧就不好再问了。她之前觉得母亲是想多了,但是近些日子越跟六姐姐相处,她就越觉得母亲说得恐有道理。
六姐姐可能心中藏着事情。
但她不肯说,这是情分没到。兰慧无声的叹息,攀着阿姐的胳膊好一会才睡着。
兰山君却睡不着了。
她等兰慧呼吸轻缓之后才慢吞吞的爬起来。她举着灯坐在外间案桌前,浑浑噩噩坐了好一会后,提笔想写点什么,又看了一眼床上的兰慧,恐被她看见,便又放了下去。
但脑子里浆糊一般,很多事情竟像云烟一般,在心中起起伏伏萦绕,却又没有个头绪。
她不得不再次提笔,像郁清梧写札记一般,也写上一段语意不明的话。
“元狩四十八年元月二十,知往事有名目,天光有典故,宋贼多恨我——”
笔力锋利,犹如刀削。
她想,宋知味和幕后的凶手必定是恨毒了她,所以才用了这种办法来折磨她。
那她将来也要还回去才行。她这个人,除了骨头倔,还爱学人做事情。
颇有些眦睚必报。
且今日许是压抑已久的心事释放了一些,她反而没有像之前那般去细细盘旋在过往的每一件小事上不放过自己,没有再纠结自己到底得罪了什么人,犯了什么错才让人如此对待。
她只想到苏家兄妹——他们不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吗?
他们的命也还是没了。
权贵愚人,奸贼杀人,本就毫无道理。
而后又想到老和尚。
她自从开始查十六年前这个节点开始,便发现,正好是十六年前的春日,先太子和他的舅舅镇南大将军段伯颜相继去世。而后,先太子一党的人死的死,散的散,自此不再成气候。
老和尚若是跟她的事情有牵扯,若是在朝堂,会不会是先太子的人呢?
她总是不可避免将所有的人和事情都跟她被困淮陵牵扯在一起。
这是在淮陵漫天黑寂里养成的习惯。
这种习惯让她痛苦,但也总能让她多想出一个凶手来,多想出一种别人迫害自己的缘由来。
她并不忌讳这种胡猜。
她猜的凶手太多了,万一能猜中一个呢?她当时就想,猜过,怨恨过,也比没怨过好。
于是又提笔,在纸上写道:“贼人多恨他,迁怒于我。”
若老和尚是先太子的人,那他可能得罪的就是齐王。
齐王啊……齐王十年后,虽然熬到了五十岁,但却是隐隐有胜出的局面。若是老和尚跟他有恩怨,那宋知味用她做礼投靠也是有可能的。
宋知味那般的人,冷冷清清,冷心冷情,又有什么做不出来呢?
只是,到底是想不通为什么非要用点天光这样的法子。
无论是哪种猜想都想不通。
寅时了。
兰山君认认真真将纸折起来。突然又想到郁清梧。
他是喜欢写札记的。
她看看手里的纸,手一顿,干脆也做了一本札记。
以后能写的东西姑且多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