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妈妈笑着道:“多谢您了。”
又看向兰山君,“这是姑娘要的书,既然送到了,那我便回去了。”
兰山君哎了一声,跟慧慧两个人亲自送她出门。
兰慧眼巴巴的道:“六姐姐,我能在这里坐一会吗?”
兰山君有些为难,道:“我想看会书。”
钱妈妈是受郁清梧之托来送段伯颜写的文章。
她送兰慧出去,“我知晓,你这段日子极难,既要顾好母亲,又要顾好我,在你这个年岁来说,实在是难得。”
若是上辈子慧慧能与她这般好,她心中肯定欢喜。但于她现在而言,亲情二字却有些难以消受了。
她不愿意伤了慧慧的心,笑着道:“你多顾着自己的事情吧,你才只有十三岁呢。”
小姑娘操心太多,也不是好事。
兰慧愣愣的被送到门外,好一会儿才红了眼睛。
小丫鬟看着她这般,心疼道:“您一片好意,六姑娘也太过分了。”
兰慧看她一眼,“闭嘴吧!”
她恨恨回去,决定再也不要理三哥哥了。
她这根本就是无妄之灾。
这边,兰山君等她走后,才笑着跟赵妈妈和秦妈妈道:“我读书的时候喜欢安静,要是没有大事,不必叫我。”
赵妈妈哎了一声,担忧的看她一眼,想了想,让秦妈妈去院子里面调教丫鬟们安静些,她亲自守在门外不让人来打搅。
都是人心换人心的,从前她们虽然被夫人遣来照顾六姑娘,却心还在夫人那边。但一日一日过去,她们也能知晓六姑娘是真对她们好。
心自然就偏向了姑娘这边。
昨日的事情,她也听秦妈妈说了。秦妈妈向来严肃,不爱说笑,背后嚼舌根,但也说了句抱怨的话,“我们都不在——被遣走了。不然定然是要拦一拦的。”
这话不用说明白,大家彼此都懂。
赵妈妈叹气一声,刚要抱着针线篓子过来给六姑娘做双袜子,就听里面突然传来茶杯碎的声音。
赵妈妈赶紧转身隔着门问,“姑娘?”
等了好一会,才听见六姑娘道:“无事。”
赵妈妈心都提起来了,却又不敢进去,只好继续守着门。
里间,兰山君站在一片碎瓷片里,面无人色,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腰站得直直的。
是老和尚的字。
即便多年过去,但只要看一眼,她还是能认出来。
骤然之间,她觉得头越来越重,她艰难的伸出手将头上的发钗都取下来,一样一样丢在地上,直至披发而立,她才觉得可以呼吸。
她怔怔一瞬,随后方才一直出不来的那口气便又成了戾气,她眼眶一红,咬牙压低了声音骂道:“该下地狱的狗东西!”
就是这样点了她的天光吗?
没有点到老和尚的,就要来熬断她的骨头吗?
是要看看她的骨头有多硬吗?是要看看老和尚养出来的人能撑到什么时候吗?
她气喘吁吁,披头散发,眼前已经被泪水模糊了,腰却已经挺得直直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突然透进了一缕光。
一缕,两缕……
正午时分,春光正好。
兰山君呆呆的摊开手掌,仰头伸手向窗边。
暖烘烘的。
照得人很舒服。
像她去世的那一天。
她缓缓回过神来,低头看身边,已经是一片狼藉。她茫然看了会,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摔碎的茶杯。
她蹲下去,将书放在腿上,双手去捡碎瓷片,而后一滴泪掉在了依旧萦着茶水的瓷片上,溅起了涟漪。
兰山君再忍不住,这么多年,头一回闷声哭起来。
“师父——”
她哆嗦着,“师父,你不知道,我过得有多艰难。”
“你怎么也不来看看我,帮帮我。”
郁清梧下值之后就去了邬家。
先生给他买的宅子离邬家不远,他走过去,只要一刻钟就行了。他去邬家,小厮们都叫他少爷。
不用排次序,不用加名姓。在邬家,他就跟先生的儿子一般,仆从们都知晓。
先生见了他来,很是高兴,道:“快些,我让厨房做了你爱吃的炒肉,我也得了一壶好酒,你陪我喝一些。”
郁清梧嗯了一声,等到吃完饭,喝完酒,他才将一张纸给先生递过去。
邬庆川笑吟吟的接过,等看清纸上的字后脸色骤然一变,看向郁清梧,“你怎么会有这个?”
郁清梧:“有人给我送来的。”
邬庆川:“谁?”
郁清梧:“不知道,就那么送到了我的门口,丢在地上。”
他一直低着头,都不敢抬头看邬庆川,问,“先生,信上写,你与博远侯府早有来往,这是真的吗?”
邬庆川起身,将窗户关紧,久久沉吟,看向郁清梧。
他道:“是真是假,重要吗?”
郁清梧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突然惨笑一声,“为什么不重要?莹莹的命,阿兄的命,为什么在先生的口中,就成了不重要呢?”
邬庆川并不生气。他知道,只要回到洛阳,就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他坐下来,“你来问我的时候,想来已经就信了纸上所说。”
他道:“清梧,我其实还挺高兴的。”
郁清梧抬头看他,只见先生笑着道:“你要是一直不怀疑我,一直信我,我才伤心。”
“毕竟,你是我养了十几年的孩子,我还是希望你聪明一些才好。”
他将手里的纸一点点折起来:“你父母双亡,在族中备受欺凌。六岁那年,你就碰见了我。你极为聪慧,过目不忘,文章看一遍就能记住,当时我就在想,你将来肯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我当时虽然被贬蜀州,但心中依旧有一番大志向,想着我即便死在蜀州,也要有人传承衣钵才行,便收了你为徒——至今,我依旧不曾对你失望过。”
他感慨道:“清梧,你很好——很好。你听话,勤学,从不妄自菲薄,也不骄傲浮躁,你实在是学得太好了,看着你一脸清正的为天下,为百姓,我便想起了故人。”
郁清梧怔怔开口:“故人是谁?”
邬庆川:“折太师,先太子,段伯颜。”
他心中浮起一股十余年都退之不去的酸楚,轻声道:“可是清梧,这个世道——我用了一辈子才看清了这个世道,它并不公正,也不清白。”
“吏部官员冗杂,军政混乱不正,户部早已亏空,百姓苦不堪言……这已经不是我们能改变的了。”
郁清梧蹭的一声站起来,“可是先生,你教过我,即便贪官横行——”
邬庆川一口打断他,“不是贪——不是贪。”
他静静盯着这个得意门生道:“清梧,不是贪,是昏。”
郁清梧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邬庆川神情却越来越平静,“昏之一字,远胜于贪。如若不然,为什么这么多年世上还是如此。”
郁清梧喃喃道:“可是先生,即便您改了志向,也不能跟博远侯府……”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头也越来越低,几乎是哀求道:“四年前,你没有收到过阿兄的信,对吗?”
邬庆川头侧了侧,“没有。”
“去年,您手里是不是有林冀杀害阿兄的证据,却没有给我?”
邬庆川转身:“没有。”
郁清梧久久没有回话。
邬庆川也不知道他信了没有,刚要开口安慰几句,就听他问,“这么多年,先生为什么不告诉我,您心志已变的事情?”
邬庆川沉默起来。
他想,有过很多个机会,他都能告诉清梧的。
但他开不了这个口。
这个孩子啊,自小就听他说从前,听他说天下,百姓,他长成了自己最想要的模样,长成了郁郁葱葱的梧桐树。
他便不忍将他的树枝砍断,将他的根拔出来让他重新长。他不忍开这个口。
于是一拖,就拖到了今日。
直到今日,他还是不愿意直接跟他说,“你抛却过往重新来过吧,你跟着我一块跟那些你想要除去的人做事,我们必定能够在洛阳之中站稳脚跟。”
他做不到。
他甚至期待着,清梧能够坚定的站在过去那里,站在他的对面,终究有一日来告诉他:“先生,你是错的。”
可是这太苦了。他走过那条路,他知道那有多苦。
他又不忍心他去做。
他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清梧,我不愿意逼迫你。是去是留,你要自己决定才是。”
郁清梧来之前其实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来之后,还是被先生一句话说得回不过神来。
什么是去是留,什么自己决定。
他抬头,“先生,你告诉过我,这条路虽然艰难,但有我陪着你,即便前路险阻,你也是不怕的。”
“我虽然不曾跟先生说过这种话,但是我所作所为,都应告诉了先生,即便前路险阻,但因有先生在,我也是不怕的。”
邬庆川闻言,不免心痛,但还是厉声道:“什么是路?”
“能并行三辆马车的才叫路!”
郁清梧怔怔,抬眸看过去。
邬庆川:“能并行三辆马车的是路,能并行两辆马车的是道,能过一辆马车的途——而清梧,你要走的不是路,不是道,甚至不是途,是径。”
不能通马车的叫径。
他哀声道:“荆棘小径,已经布满了前人的鲜血,你还要走吗?”
他声音低下去,似乎是说给郁清梧,也似乎是说给自己听:“难道是他们的鲜血不够多吗?难道是他们的鲜血不够热吗?为什么他们都走不出来一条路,却要我们走出来。”
郁清梧却已经回过神来了。他站得直直的,沉声道:“可是先生——是你教我,正因为他们走不出来,所以我们才要继续走。”
他想起莹莹,想起阿兄,想起这些年的一点一滴,惨然道:“先生,无论是路,还是道,又或者途,总会有两个方向,这叫歧。”
他挺直腰,声音颤抖:“恐我与先生……已有歧路。”
人生南北多歧路,君向潇湘我向秦。
郁清梧没有从先生买给他的宅子里搬走。
他依旧住在那里,也依旧在翰林院见了先生就打招呼,笑着喊先生。
邬庆川瞧了,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既觉得他长大了,总算是有了“外欲混迹”之气,没有撕破脸破。但又有一股酸涩,只觉得郁清梧是在用自己教的本事对付自己,颇有几分惆怅。惆怅来惆怅去,便来找寿老夫人谈心。
“嫂嫂,你说,我是不是做错了?”
他端着茶怅然问,“清梧最后会想通吗?他这时候还年轻呢,再过几年说不得就要后悔了。”
他不就是后悔了吗?他就是后悔太晚了,所以才蹉跎至今。
他叹息道:“我总是想,若是当年我依旧是个纨绔该多好,就不用想这些事情了。”
“这些话,我也没有别处可说去,只有嫂嫂这里可以说一说。”
寿老夫人翻了个白眼。
送走他,又收到了朱氏的帖子,说要上门来拜访。
钱妈妈翻了个白眼。
她阴阳怪气的道:“哦呦,她来做什么?我看啊,准没好事!”
寿老夫人最近的精神不好,并不愿意招待,但还是点了头,“到底是山君的母亲,我总是要顾念些的。”
她想了想,道:“清梧最近不来我是知晓的,他如今哪里还有力气兼顾其他?但山君怎么也不来看看我?”
今年又老了一岁,寿老夫人总觉得自己的寿命快尽了。人到这时候,便格外喜欢合眼缘的小辈,也怕孤寂,尤其爱他们的年轻和热闹。
钱妈妈:“过几天不是宋国公府的赏花宴吗?她今年十七岁啦,正是说婆家的时候,朱氏肯定是要为她打扮一番的。”
姑娘家打扮,那要做的事情可多了。
“从头面,到衣裳,哪样不要花心思去选?花时间去做?”
寿老夫人笑起来,“我倒是忘记了这一点,我那里不是还有几套头面吗?便送去给她吧。”
钱妈妈眼睛转起来,“还是算了——这头面你以后再给吧。”
她坐下来择菜,“老夫人,咱们上回说的事情你觉得怎么样?”
寿老夫人记着呢。
她叹气,“本是要问清梧的,但最近他跟邬庆川……这让我怎么问?”
钱妈妈:“再是天大的事情,娶媳妇这事也得排在前头去!”
她将菜叶子丢进篓子里,“若不然,错过了这么一两月,就没有这个人了,等他回过头来的时候,山君孩子都有几个了!”
那该多遗憾啊。
她老人家想想都心酸。她道:“要是他一点意思都没有就算了,但我瞧着,他还是有点心思的。不然又是送书又是送银子的——”
她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咯,刚拿的俸禄,都送来了,一文钱不剩,托我给山君送过去呢。”
还没娶媳妇,就已经交家用了。这让钱妈妈更觉得他和山君是相配的。
她掰着手指头算,“都是蜀州的,无论是说官话还是淮陵话都听得懂,身高也正好,清梧生得高,普通的姑娘家站过去就矮了些,但山君却高挑得很。”
“清梧带着一股书卷气,山君眉眼英气,嘿,还很互补。”
“最重要的是,他们能吃到一块去。”
寿老夫人笑着道:“你既然有心做媒人,便去说合说合。”
钱妈妈:“我自然要去的。”
但没等她去找郁清梧,朱氏来找寿老夫人做媒人了。
她道:“您老人家多掌掌眼,看看能不能与她说个好人家?”
她红着脸道:“若是当年,就是我不出门,也有无数人来求亲。但如今镇国公府是个什么光景,您也是知道的。且我娘家也落魄了,我想嫁个女儿回去都不行。”
寿老夫人安慰道:“姻缘二字,讲究一个你情我愿,还是要看山君喜欢什么样子的郎君。”
朱氏:“她一个没经过事情的姑娘家能知道什么?还得是您掌眼才行。”
寿老夫人没有一口回绝,也没有答应,而是道:“你让山君来我这里一趟,我问问她的意思。”
朱氏哎了一声,又羞涩道:“前阵子,她还与我闹脾气呢。”
寿老夫人活到这把岁数,哪里还不懂她的意思,道:“是嘛?我怎么不曾听说?”
朱氏心中便安稳一些,总算不觉得自己在寿老夫人跟前失了面子。回到府里左思右想,觉得自己这回做的确实是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是有底气的,便跟兰慧道:“叫你六姐姐过来吧?我有话跟她说?她这阵子忙什么呢?”
兰慧:“我刚刚从她那边过来,她正在睡觉。”
朱氏一颗心便犹如被冷水一泼,沉默道:“她这是躲我呢。”
慧慧笑着道:“母亲怎么能这样想?”
朱氏:“我这阵子过去,她都在睡觉!”
慧慧白了一眼母亲,“万不可这么想,我还担心呢。
她道:“六姐姐除去睡觉还是睡觉,还一直睡不醒,好像要把过去没睡好的觉补回来一般。”
这看起来就不正常啊。
但是六姐姐温柔的摸着她的头道:“慧慧,从来到洛阳后,我就一直没有睡好,但我现在能睡了,我想多睡一睡。”
兰慧长长的叹一口气,“六姐姐好惨哦。”
朱氏心中是有愧疚的,但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我也没有苛责她啊,什么好的都紧着她,就是去寿老夫人府上,我也没有让她带着你去,就怕她为难,她为什么会睡不着呢?”
她越想越委屈:“我算了算,笼统也只吵了三次。第一次是因着你祖母,我是没有责备你祖母,但你祖母是长辈,我怎么去责备?她不愿意去认错,我也没有多说什么,还去你祖母那里为她说情。”
再有就是这两次,她道:“都是你三哥惹出来的事情!可我也没有一味的偏你三哥,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里能做到完全偏他,我这些日子也没有给好脸色给他呀。”
“且我想要与她修复关系,作为长辈,我主动低头,她却一直避着我——我还能怎么办?我难道就什么都不做了也只管睡着?我不是照样还要给她选女婿吗?”
朱氏:“我低身下气的求到寿老夫人面前去,谁又懂我的心,倒是没换来一句好!”
她说到这里也叹气,“慧慧,你说,我与你六姐姐是不是注定的没缘分?”
兰慧连忙道:“日久见人心,母亲别泄气。”
朱氏摇摇头,还是泄了气的:“人心难测,我以前听人说,也有亲母女反目成仇。我不愿意跟她闹到那般模样,以后只管做好了我应该做的,便跟她远着去,也就不会吵架了。”
慧慧闻言,目瞪口呆,而后大声道:“母亲说什么呢!”
她只觉得悲伤极了,“那样,她在你心中,跟一个上门来投奔的亲戚有什么两样?”
朱氏长吁短叹,“我这也是没办法。”
她说,“这话,我只跟你说。我只等为她找好夫婿,便也能安心脱手了。”
慧慧砰的一声站起来,“母亲还是别对我说的好!上次六姐姐还说为什么我这个年岁如此操心想得多,如今想来,就是因为母亲什么都跟我说!”
她怒火冲冲跑出去了,朱氏瞠目结舌,最后红了眼眶,“这小祖宗!又闹什么脾气呢!”
兰山君倒是不知道这些。她昏昏沉沉的从睡梦里醒来,艰难的起床,走到窗户边深吸了一口气。
赵妈妈过来道:“姑娘,方才夫人身边的人来传话,说寿老夫人让您明日过去一趟。”
兰山君点了点头,温和道:“也有一段日子没去了,是该过去陪陪她老人家。”
她本以为自己知晓老和尚的身份,大概揣测出自己被送淮陵的真相后,是惶恐不安的。但没想到,她没有忐忑,没有迷茫,她一直浮躁不安的心竟然还平缓了起来。
她开始想要好好睡一觉了。
从成为困兽那一刻起,她日日备受煎熬,揣测宋知味跟谁有染要杀了她腾位置,反省自己得罪了什么人得到这般的下场,从在洛阳跟人吵过一架到某日踩死过一只蚂蚁,她日日忏悔,于是日日不能安睡。
她还怕自己一睡就醒不来。
那多遗憾啊,她还想活着呢。
如今,她活着,一切都好,这实在是太好了。
她说,“我想晒晒太阳。”
不去想那些纷纷扰扰,只想晒晒太阳。
她将头探出去,外头的太阳照到她脸上,在她的脸上荡漾开来,星星点点,像随风的水痕。
赵妈妈和秦妈妈瞧见了自然高兴。寿老夫人也觉得兰山君变得更好了。
她道:“是嘛,小姑娘家,就不要有那么多的心事。”
钱妈妈朝着寿老夫人使眼色,而后道:“山君姑娘,今日郁少爷也要过来,正好你们都在这里吃饭,你晌午想吃什么啊?”
兰山君笑着道,“妈妈,叫我山君就好了。”
钱妈妈不肯,“我就是一个奴婢!”
她老人家有自己坚持,又继续问:“你想吃什么啊?”
兰山君无奈:“想吃一个仔姜豆腐,一个煎炒五花肉。”
钱妈妈:“哟!郁少爷也爱吃这两个菜!”
兰山君:“是吗?想来都是蜀人的缘故。”
钱妈妈:“是,一个地方的能吃到一块去。”
她乐滋滋的走了。郁清梧来的时候,她也问,“你想吃什么啊?”
郁清梧笑着道:“一个豌豆炒肉,一个八宝豆腐。”
都是寻常菜,钱妈妈很满意——太麻烦了她可不愿意做。
为了做媒,她今日是亲自下厨。
她道:“哟,山君姑娘也爱吃这两个菜!”
郁清梧:“是吗?这也不是淮陵菜。”
钱妈妈:“不是淮陵菜就不能吃到一块去了?”
郁清梧好笑应了一声,“您说的是。”
他微微迟疑,“钱妈妈,那银子……”
钱妈妈马上从怀里掏出银子,“在这里呢,喏,你既然自己来了,就自己去给。我忙得很嘞。”
她急匆匆走了,郁清梧看看手里被塞的银子,不知为何,只觉得有些烫手。
他走到院子里,兰山君正在跟寿老夫人说笑,瞧见他来,她微微侧身,朝着他点了点头。
郁清梧蓦然想起,在白马寺的时候,她也曾经这般朝着他和阿兄点过一次头。
他心咻的酸软起来。
可能是因为这段日子实在是不好过,可能是因着即便是之前兰姑娘给的那两句话已经不足以扶平他现在的伤痛,想要多得一些安抚,竟有些迫不及待的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
坐过去了,却不知道说什么,只好将银子递过去,“兰姑娘,我发了月俸。”
兰山君婉拒,“这怎么好呢?我上回说了,你若是实在想给,也先放在你哪里,等往后我要的时候,再与你拿。”
郁清梧迫切她收下这笔银子,却在她神色里不敢多嘴。重一分怕她觉得自己固执,轻一分又怕她觉得自己假仁假义,只是做做样子。
他从未与姑娘家相处,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寿老夫人笑盈盈看着,心中舒畅,钱妈妈却要急死了!青瓜蛋子,连句话都接不上。她本是在厨房里面忙活的,又忍不住过来看,手里还拿着大葱呢,闻言立刻拿着大葱冲了过去,道:“山君姑娘,快接着吧,你不接,他怕是夜难寝寐。”
她风风火火,兰山君便有些盛情难却,只能拿着这十两银子,道了一句:“多谢。”
“但也够了。”
钱妈妈:“不够不够,他们当官的别看俸禄只有十两银子,但底下孝敬的不少呢。”
郁清梧不敢在兰山君面前做这个贪官,连忙道:“但是在蜀州,我也置办了田宅和铺子。”
钱妈妈:“哟,还有田宅和铺子。”
兰山君就不好说什么了。
郁清梧脸上讪讪的——其实他的田宅铺子也不多。
刚刚说的时候并不觉得有什么,话音落了,心中又怕山君姑娘误会自己吹牛。
钱妈妈瞧不上他这副模样,冲着寿老夫人使眼色,“你昨日里不是说要带山君看看刀吗?”
寿老夫人闻音知意,“哦,是,我都忘记了。”
她站起来,“山君,你跟我去选一选刀吧?早前就说要给你刀的,结果后头一直没有顾得上。”
兰山君笑着道:“真有?那我可要无功受禄了,我是爱刀之人。”
她跟着寿老夫人走,郁清梧脚步跟随,虽没有人叫他,也情不自禁要跟着去看看。钱妈妈横眉竖眼,一手拿着葱,一手扯住他的袖子,恭恭敬敬的道:“郁少爷,你去与我砍下厨房的柴火吧。”
郁清梧遗憾点头。
钱妈妈等人走远了,这才道:“郁少爷,我一桩事情与你说和。”
郁清梧回神,恭谨问:“什么事?”
钱妈妈:“我想给你做个媒。”
郁清梧心就扑通扑通跳起来。
他本就觉得今日钱妈妈有些不对劲,只是没有深思,现在听见这句话,就马上想到了兰山君。
他舌头干燥,喉咙里似乎是要冒出火来,他枯涸一般的嘴巴里努力发出声音,“是哪家姑娘?”
钱妈妈眉开眼笑,“喏,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她指了指不远处扶着寿老夫人走远的兰山君,“你愿意吗?”
郁清梧耳边先起了嗡鸣声。
他觉得自己脑子里面空空荡荡的,又听见自己问,“这事,可曾问过山君?”
钱妈妈:“还没有呢,姑娘家面子薄,还要你开口才行。你一开口,我就去问问!”
郁清梧一颗心就要跳出来。
从前从不曾想过这些,但钱妈妈一提,他不假思索,只觉得自己心口软成一团,似乎就要化成地上的泥土而去,给山君姑娘甘心当一捧淤泥奉养她的花根。但一阵风而过,吹得他头脑清醒后,他又知晓自己是成不了婚的。
怎么敢成婚呢?
他应与先生一般,孑然一身,即便万劫不复,也不拖累任何人。
于是火烧泥土,势必要把自己烧成一个量大肚大的笑面菩萨。笑着道:“还是算了吧,我没有成婚的打算。”
钱妈妈也不是第一次做媒了,凭着一双利眼,她无往不胜,便不敢置信今日叫大雁啄了眼睛,反复询问,“山君姑娘的母亲可是上门来求老夫人给她做媒了,你可想清楚,你现在叫近水楼台先得月,等过了这村,没了这人,以后你就是哭也来不及了。”
郁清梧心中苦痛难言,却还要与她说笑,“怎么会哭呢?山君姑娘这般好,我是真心祝愿她能嫁一个如意郎君的。”
钱妈妈认认真真看他一眼,还是不肯觉得自己瞎了眼。
她的眼睛多利啊!
她剐了他一眼,“你说真的?”
郁清梧低头,“哎,真真的。”
钱妈妈冷笑,“郁少爷,砍柴去吧!”
郁清梧只能去砍柴。
午膳的菜肴也没有豌豆炒肉,八宝豆腐。
郁清梧自知理亏,不敢置喙,又心如火熬,还不敢露出破绽来,艰难得很。
吃完饭,他急急忙忙要走,却见兰山君笑着道:“郁大人。”
郁清梧脚下生根。
她说,“郁大人,我也正要走,咱们同行一段路。”
郁清梧缓缓迈步。
寿老夫人和钱妈妈瞧见了直叹气。
倒是兰山君没有察觉,两人并行在去大门处的廊下,谁也没有急着走,俱都慢慢的。
她有心要试探试探他,先笑着拉家常,给他看手里的刀,“这是蜀刀,方才老夫人给我的,你看,蜀刀上面都有一个环。”
郁清梧屏住呼吸,“是,我曾经也用过。”
兰山君又说了几句话,他都没有听进去。只看着前路,好似马上就要到门口。
路不多了。
兰山君:“我最近偶然得知,蜀州出身的大理寺卿徐大人好似对苏公子的案子一直拦着不给结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