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随念动,她连忙举着灯照向这两张纸。
她上辈子不知晓苏行舟的事情,所以并不觉得博远侯府和邬庆川相交甚好有问题,但现在却觉得心口一寒。
他们不该这般好——这里面还横着苏家兄妹的两条命呢。
兰山君一夜未睡。赵妈妈瞧着心疼,早膳特意让厨房做了醒目安神的豌豆汤,刚提到院子里,就见浮春满脸高兴的进来,小声道:“寿老夫人写了帖子来,说是想请咱们姑娘去寿府。”
赵妈妈是个人精,哪里还听不出来这里面的门道,立马问,“只请了咱们姑娘一个人?”
浮春点头,“是。”
赵妈妈嘴角扬起一抹笑,又压下去,道:“叫咱们的人都别张扬。”
浮春:“哎!”
赵妈妈:“这次出门,必定是要多带几个丫鬟的,但也不能带多,免得让人笑话。”
她想了想,“就你跟悬夏吧。”
一动一静,碰见什么事情也好周全。果然朱氏也是这个意思,“只是登门做客,只你带着两个丫鬟去就行,这般便是寻常的亲戚走动。”
又叮嘱道:“寿老夫人必定又是叫她去看刀的,你是老人了,多看顾一些,别让山君乱说话。”
赵妈妈认真点头,“夫人放心吧,老奴省得的。”
但她没想到,到了寿老夫人府上没多久,一行人又坐马车去了郁家。
满堂的白布。
赵妈妈嘴巴立马闭了起来。
寿老夫人和兰山君今日穿的都是白色的衣裳,郁清梧到门口来接的人,见到兰山君,神情一愣,动容道:“多谢你愿意来。”
兰山君扶着寿老夫人进府,轻声道:“我本就该来。”
灵堂里,一个人也没有。
寿老夫人叹息,“怎么不报丧?”
郁清梧:“阿兄不喜欢吵闹。”
寿老夫人:“那就我们几个送送他。”
她是长辈,不用跪,只接了三根香点在祭坛里。兰山君却要跪下去拜。按着规矩,郁清梧跟着跪下去,给她拿了火纸。
兰山君接过,用祭灯上的烛火点燃烧掉。
兰山君起身,郁清梧虚扶一把,弯腰谢她的拜祭。
兰山君沉默受过这份礼,而后看向棺木,好一会儿后问:“苏公子含饭了吗?”
郁清梧心一酸,“昨日没有来得及,方才本要去做饭的。”
但他却不会做阿兄喜欢吃的。
蜀州习俗,人下葬之前,要在口中含一口饭。
这口饭也有讲究,需得是死者生前爱吃的。
他看着兰山君,低声问,“姑娘会做淮陵的辣豆腐吗?”
兰山君挽了袖子,“厨房在哪里?”
郁清梧连忙带着她过去。
他早已经买来了豆腐。兰山寻道:“这个快得很,你帮我烧灶吧?”
她拿起刀开始切豆腐。
郁清梧坐在一边起火。
她的刀很快,他的手却一直发颤,火折子吹了好几下,却没有燃起来。
兰山君知道他现在不好受。老和尚死的时候她也是一般的,周身无力,好似做什么都没有力气。如今他还要操办丧礼,查探真凶,恐还有些精神,等再过些日子,大部分地方事情都尘埃落定,那他便是什么精神头都没了,躺在地上便能哭出一天一夜来。
她轻轻叹气,便先切好豆腐,而后走到他的身边,从他手里接过火折子,轻轻一吹,拿起引火柴点上放进灶里,又回到灶台前剁辣子,一言不发。
她这般,郁清梧心里反而好受些,他这时候不愿意听人安慰。
但她不说话,他却突然想说几句。
昏暗的厨房里,郁清梧听见自己问,“兰姑娘,你怕鬼吗?”
他从前就怕鬼。
但他现在不怕了。
他等着阿兄托梦呢。
可他总是睡不着。睡不着阿兄怎么托梦?
他只能期待阿兄能现身。
现在就出现在他的跟前。
兰山君闻言,竟然能懂他的意思。
她正在剁葱姜的手一停,目光仔仔细细打量昏昏暗暗的厨房,郁清梧便情不自禁的跟着她看。
没有阿兄。
他心里涌出一些愧疚,道:“我是不是吓着你了?”
她好生生一个人,刚回了洛阳,正是艰难的时候,他却总是吓她。
兰山君摇了摇头,继续剁菜。砧板声声里,她说:“我以前怕过,现在不了。”
郁清梧听见这个跟自己相似的答案,定睛看过去,“为什么?”
兰山君摇摇头,没有说,回答他的只有刀起刀落。
——她怕什么呢?
她现在也不知道是人是鬼。
她利索的起锅烧油,将豆腐做好,而后将它们都盛进碗里端给他,“郁清梧,会好起来的,明朝的太阳还会升起来,日子还长着呢。”
从厨房沿着游廊走过去,足足需要一刻钟。
这座宅子比他在淮陵住的大得多,是先生特意买给他的。四进的院子,里头按着他的喜好四处都种上了古柳苍柏,桃花梅树。先生在信中打趣道:“洛阳花贵,你又爱花,不若自己种些,免去了不少‘花’销。”
郁清梧很喜欢这座宅子。但他搬过来后,阿兄却不愿意跟他一块住。
他说,“清梧,我心里还是有疙瘩,不愿意受邬先生的恩。”
郁清梧知道他说的疙瘩是什么。
当年莹莹死后,阿兄写信给先生求助,但先生没有回信。
纵然之后先生解释说没收到过那封信,可此事已经成了阿兄对先生解不开的结。
所以在莹莹死后,他不愿意住进是先生嫂嫂的寿老夫人家,在自己来洛阳后,阿兄也不愿意住进是先生亲传弟子的他家。
但昨日他浑浑噩噩,却将阿兄抬进了这座宅子里。他走着走着,跟兰山君道:“等给阿兄含饭后,我就要扶棺送他归自家去了。”
兰山君到底是活了两辈子的人,一下子就从这句话里面听出些其他的意思出来。
她沉默一瞬,而后道:“但苏公子在洛阳没有宅子吧?”
在赁住的宅子里办丧事总是差点什么。
郁清梧一怔,点头道:“是。”
兰山君:“你有多少银子啊?”
郁清梧一瞬间就懂了她的意思,他说:“五十两不到,恐难买到宅院。”
这是他自己攒的银子,不是先生的。
兰山君轻声:“也差不多了,我手里有二十两,都与你吧,咱们凑一凑,许能办下事来——我听人说南城醋鱼胡同的宅子差不多就是这个价,你差人去打听打听。”
郁清梧刚要拒绝,她便看着他,道:“你放心,不是镇国公府给我的,是我自己的。”
这是她杀猪的时候赚的,本也是想留着在淮陵买宅子的。
有时候想想,她当初就算不跟着来镇国公府,想来过得也不会太差。
郁清梧闻言,不知道怎么的一颗心酸涩起来,他张张嘴巴,又闭上,半晌之后道:“我以后必定还你。”
兰山君摇头,“我欠他一本书,一副棺木。”
她闷声道:“我师父去世后,我在淮陵大多的底气,都是从会背三字经有的。”
一个会读书识字的人,总是比别人厉害的。她最开始也是一个很骄傲的人。
她笑了笑,“所以,这点银子也不值当什么,你尽管拿去为他办最后一件大事。”
郁清梧眼眶一热,低声道:“好。”
兰山君心中也不好受。她微微转过身去,恰好瞧见庭院拱门处,邬庆川撑着一把黑伞进院子。他急匆匆的,一直低着头,倒是没注意到侧边的他们。
兰山君目光微微眯起,看看身边默不作声的郁清梧,道:“他怎么……撑着那把黑伞?”
郁清梧双目低垂:“先生不知晓蜀州风俗。”
邬庆川并不是蜀州人,他只是被贬到蜀州困住的人而已。
兰山君:“原来如此,但黑伞是用来遮亡人的……还是别用得好。”
郁清梧:“昨日太着急,没来得及跟先生说。”
兰山君就不说其他的了。她有心提醒他一句邬庆川可能私下跟博远侯府有私交,但两家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她却又不确定。是这时候就有关系,还是后来才好的?
她只能闭口不言。
这会儿,两人已经到了灵堂。
但里头却并不安静,不断有声音传出来。
寿老夫人声音激动,“将此事压下去,无异于将行舟的尸体再浸入雒水河里!这到底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是不愿意而为之,你心里清楚,倒是不用话来支吾我!”
邬庆川:“可明年开春就是春闱,我是主考官,此次的事情不能闹大,也不能乱查。”
他无奈的道:“行舟是我看着长大的,虽比不得清梧,但也算是半个弟子,我难道会不愿意为他报仇雪恨吗?可现在就是找不到任何证据,人家就是说他失足落水,我能有什么办法?博远侯府还有林贵妃和齐王呢。”
齐王是林贵妃的儿子。
寿老夫人:“真的没有任何证据吗?”
邬庆川:“没有。”
寿老夫人紧紧盯着他,“到底是没有,还是你怕事情闹大,藏了起来?”
屋外,郁清梧打了个寒颤,碗里的豆腐荡了荡。
屋内,邬庆川急急道:“嫂嫂,你怎么如此看我,我若是会做这些事情,当初还会被贬去蜀州吗?”
他似乎是怒了,有些口不择言起来,“当初太子爷那般离世,段伯颜也跟着去了,他们倒是死得干净,我呢?我在他们走之后依旧不改其志,跟齐王斗来斗去,最后一个人去蜀州待了十年!”
“我少时就跟着他们变法,未免波及家人,一辈子无儿无女,清梧和行舟就跟我的儿子一般,我何至于为了一个博远侯府做这般的事情?”
他失望道:“嫂嫂,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寿老夫人叹气,“我只是情急之下说了一句,你嚷嚷什么。”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
兰山君心中却开始打鼓。
她虽然不懂朝堂之事,但基本的朝局还是知晓的,至少知道齐王和先太子的争端。
当今陛下如今已经有六十三岁——十年后,他依旧健在。兰山君从未听闻过他生过病。陛下的岁数在这里,齐王作为他的第三子,自然也算不得年轻,已经有四十岁了。
当年,先太子在世的时候,齐王就跟先太子争功。先太子一死,齐王乘胜追击,太子党羽杀的杀,散的散,被贬去了各处。
比如邬庆川,他就被贬去了蜀州。
但先太子死了,齐王也没有坐上皇位,陛下立了太子的嫡长子为皇太孙。皇太孙当年只有九岁,没有进朝堂,齐王就跟陛下最爱的小儿子魏王争上了。
争到今日,他依旧没有坐上太子的位置。
魏王自然也没有。
而皇太孙却长大了,今年已经有二十五岁,慢慢的也加入了他们的争局里。
朝堂如今算是三足鼎立。
十年后,依旧是三足鼎立。
那时候,齐王都五十岁了。
兰山君被送走之前,齐王府还没有落败,且隐隐有领先的架势。但魏王和皇太孙面上也没有败下阵来——兰山君当时便觉得,若陛下再活十年——这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那齐王说不定都被熬死了。
不过齐王死没死她是不知道的,她自己却是先死了。
这倒是人间惨事。
她自嘲一番,又小声问郁清梧,“段伯颜是谁?”
郁清梧轻声回:“是先太子的舅舅,镇南大将军,后来弃武从文,回朝堂跟先太子一块支持变法以治。先太子去世后,他也病逝了。”
他承先生的志向,先生承他们的志向,所以对这两个人他知之甚多。
兰山君从未听闻过此人。但此时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她看郁清梧一眼,见他神色已经平静下来,便先进了屋。寿老夫人看见她来,连忙看向屋外,郁清梧端着碗跟了进来。
他道:“老夫人,先生,我想给阿兄含口饭。”
邬庆川摆摆手,自己去坐在一边,突然悲戚道:“去吧,我如今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万不可再出什么事情了。”
郁清梧应了一声,而后道:“我今日要出去给阿兄在南城那边先定座小宅院,等摆弄好灵堂就送阿兄过去,便在那边入葬了。”
寿老夫人诧异,邬庆川则蹭的一声站起来,拍桌子道:“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是怨我了?”
郁清梧摇摇头,“不是我怨先生,是阿兄怨先生。”
邬庆川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跌坐在椅子上,抹泪颓然道:“我倒是成了罪人。”
寿老夫人:“行舟连我那里都不愿意去住,你早该知晓他怨你。”
邬庆川沉默起来,随后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扶棺过去吧。”
郁清梧哎了一声。
邬庆川不愿意跟郁清梧僵着,有心要化解,走到了棺材边。
寿老夫人见此,拍拍兰山君的手,“你随我出去坐坐。”
兰山君点头,她扶着寿老夫人去了厢房休息,赵妈妈正在里面帮着烧茶,见了她们来,连忙上了茶水,道:“可要吃些东西?”
寿老夫人疲惫的摆摆手,赵妈妈便退了出去。
兰山君轻轻为她捶背。
寿老夫人:“今日实在是辛苦你了,待会儿我让钱妈妈送你回去。”
兰山君:“嗯……”
又说,“郁大人要买宅子给苏公子送葬,我有些银子,已经跟他说好送来了。”
她本只是来祭奠一次,但要挪棺,按照蜀地的风俗,还是要亲人遮黑伞才行。她道,“我已经为他撑过一次黑伞了,便想送到底,那日我还想来一次……”
寿老夫人动容,“你是个好孩子,我和清梧都承你的情。”
她道:“你放心,我亲自写信与你母亲说明此事。”
若是想要送葬,便不能再随意找借口了,说不得一路上还会有人看见,被人说道不好。有些事情,朱氏作为母亲,是不能被瞒在鼓里的,否则以后要离心。
寿老夫人为兰山君着想,当场写了信给朱氏,“我让钱妈妈跟你一块去。”
等兰山君要走的时候,郁清梧知晓她还要来送葬的事情,又追出来道谢。
他一身尘埃,霜雪加身,因着她肯为兄长遮伞,在风雪中朝着她再次行了一个大礼。
兰山君抿唇,突然生出了一些悲悯之情。
无论方才邬庆川说起自己被齐王斗去蜀州十年的时候有多悲愤,说起自己为了志向无儿无女时有多无奈,但十年后,他确实是跟博远侯府走在了一起,自然而然的,应当也成了齐王的人。
若苏行舟确实是博远侯府大少爷林冀所杀,那他和郁清梧之间,走到最后那个地步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也太可悲了些。
六岁碰见恩师,继承先生的志向,一往无前,想成为天下百姓的一把刀,让君王拔他出鞘,挥刀向世间浑浊。
而后苦读十年,十七岁中探花,却被权贵愚弄,妹妹去世,还籍淮陵。
二十岁重回洛阳,兄长含冤,走投无路,又发现先生开始变了。
他最后是不改其志而亡,还是背叛了二十多年的志向而亡?
兰山君不由得道:“郁清梧。”
郁清梧凝眸看她:“兰姑娘?”
兰山君:“看开些吧。”
此事之后,他们也不知道还能不能碰得见,不知道还会不会有机会说这番话。她只能现在用自己的省悟去提前为他开解,“世上本就无人可依,无人可靠。世上本就无人需依于你,需靠于你。你看开些,独活自在,有些坎即便过不去,但心里是好受一些的。”
郁清梧怔怔,不懂她这句话的意思,正要发问,就见她已经走了。
他大步跟过去,却听她道:“就当我交浅言深罢。”
他就不好问了。
但他认真的说,“我记住了。”
兰山君回了镇国公府,朱氏接了信,面上不显,但等送走钱妈妈之后,连忙拉着兰山君去问,“怎么回事?怎么突然说想你跟着一块去送葬了?”
她抱怨道:“马上就要过年了,多晦气啊,也不知道她老人家是怎么想的。”
兰山君解释:“去世的那位公子是寿老夫人家的晚辈,她老人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想去送一送,正好我在,便让我跟着去。”
朱氏虽不满,但到底还是顾忌寿老夫人的面子,道:“哎,这都是什么事!”
本来事情到这里也就行了,但偏偏兰三少爷从外头回来,听闻此事,撇嘴嘀咕了一句,“别是她自己想去的,借着老夫人的由头骗咱们呢。”
朱氏瞪他:“你胡扯什么?”
兰三少爷本来是随口一说。他被兰山君怼过几次,自然也就说不出好话。但坏话说出口,他喜欢为自己圆回来,免得别人以为自己是胡口乱说,坏了脸面。
便一本正经的道:“母亲想,寿老夫人是什么人,怎么会如此这般的拎不清,竟然要在快要过年的时候带着六妹妹去给一个素味平生的死人送葬?”
朱氏神色迟疑起来。
兰三少爷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越发的理直气壮:“母亲再想想,寿老夫人的晚辈能是谁?我们怎么不曾听闻过?”
寿老夫人娘家死绝了,夫家只剩下一个邬阁老,邬阁老又无儿无女……不曾听闻有什么去世的晚辈。
如此一起疑心,便马上提了赵妈妈来问。赵妈妈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先还不肯说,朱氏骂道:“老货,我让你去是看顾她的,她初来洛阳不懂事,免不了要犯忌讳,但你是老人了,怎么连这个都不懂。”
赵妈妈还在犹豫,朱氏气急:“我是她的母亲,我难道会害她不成?若不是怕伤着她的脸面,我如今就是要问她了,哪里还用得着审问你。”
赵妈妈心中不定,想了想,还是道:“今日先去的寿府,寿老夫人欢喜咱们家姑娘,拉着说了好一会话,后来要出门,便又牵着咱们姑娘一块去。”
兰三少爷在一边,“去的谁家?”
赵妈妈:“邬阁老的弟子,郁家。”
兰三少爷又开始事后诸葛亮了,马上道:“母亲瞧瞧,被我说中了吧!”
又问,“逝者是谁?”
赵妈妈:“姓苏,苏行舟。”
兰三少爷:“竟然是他——怪不得那日六妹妹为了他来骂我。”
他嚷嚷一句,“郁清梧和苏行舟可都是淮陵的,搞不好六妹妹之前跟他们都认识,求着寿老夫人替她瞒着过去拜祭呢。”
朱氏脸色越发不好,叫贴身妈妈去,“快叫山君过来见我。”
兰山君便刚回去坐了没一会,又被叫了过去。她走到院子门口,第一个见的是跪在门口的赵妈妈。她快步过去,弯腰想将赵妈妈扶起来。
但赵妈妈却不敢起来,只摇头,小声道:“姑娘,别管老奴……夫人问您去郁家拜祭苏公子的事情呢。”
兰山君安慰道:“无事的,你起来,我跟母亲说。”
见赵妈妈还在犹豫,她道:“你是我的人,母亲顾忌我,会给我面子的。”
这两日还在下雪,冰天雪地的,如此跪着,怕是腿要坏了。
她还记得当年母亲责备她带着悬夏过年的时候捉鱼吃,将悬夏的手掌也打坏了,后来十年,每到天寒的时候悬夏的手就要疼。
这辈子悬夏的手保住了,但赵妈妈别又跪出事情来。
兰山君力气大,坚定的撑着赵妈妈的身子起来:“你是跟着我出去的,如今我来了,母亲不会怪罪你。”
她叮嘱道:“我的事情,没有不可见人的,下次母亲问,你便说。”
赵妈妈情不自禁的哭起来。
兰山君掏出帕子给她擦了擦眼泪,缓步进了屋。赵妈妈想了想,自己不敢离开,便叫跟着一块来的引秋去叫兰慧,“请七姑娘快些来!”
引秋脸色煞白跑远了。
屋内,朱氏急急问,“山君,你老实与我说,你是不是认识苏行舟?”
兰三少爷故意说得仔细:“你是淮陵的,郁清梧也是淮陵的,苏行舟肯定也是——你们之前是不是认识啊?你是不是让寿老夫人带你过去拜祭呢?”
兰山君坐在椅子上,手里抱着小暖炉,脸色恬静,并没有因为他们的态度生气或者着急,而是在沉思一件事情——往后随着她出门越多,要做的事情越多,漏出的马脚应当也会越多。
而现在,镇国公府麻烦的人里,她跟祖母已经闹翻,几乎不见,兰三虽然看她不爽,但却不能去管她的人,哥哥管妹妹的婆子丫鬟算什么?
便只剩下母亲了。
这也是最难的。
为了两人都好,她需要跟母亲提前划分好一条界限,让母亲以后都不再如此约束她的行事。
否则今日跪赵妈妈,明日打浮春悬夏,那她就会被这些事情周旋进去,反而没有时间做其他的。
而怎么划出道来,各自安好,其实很多东西都是不能明说,尤其是母女之间。
但若是要说,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东风压倒西风,或是西风压倒东风。
从前是母亲压着她,而如今,她若是想在镇国公府里活得轻松一些,必定是要压一压母亲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一本先苦一点点后面甜甜大杀四方的文!我确定!
第16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16)【捉虫】
兰山君活了二十六岁,前十六年靠着一把杀猪刀无往不胜,但在洛阳,在世家,她的刀却行不通了。
活在这里,人人都不能撕破了脸皮,反而要说上几句大道理。她从前就不会说,但学了这么多年,好歹学了一些本事,对付母亲这般的性子是足够的。
她没有急着回话,慢吞吞想完,这才忽视了兰三,只看向朱氏,神色沉凝:“母亲觉得我能认识他们吗?”
朱氏一愣,“什么?”
兰山君:“在白马寺的时候,我和母亲曾经碰见过他们一次,那时候,母亲很瞧不上他们吧?”
她摇摇头,感慨一般道:“但是在淮陵,他们是读书人,也是瞧不上我的。”
她和声细语:“母亲,你忘记了,我是一个弃婴,是由荒村野庙里的老和尚捡回去养大的。”
“我一日三餐还需要去山下化缘……我吃百家饭长大,母亲以前若是碰见了我,依着你的性子,是要掩袖而走的。我这般的人,怎么会认识他们呢?”
朱氏一时之间,又愧疚起来。
她喃喃道:“我……我忘记了这点。”
兰山君平静的道:“母亲不是忘记了,母亲只是觉得我言行举止温和懂礼,不像是个杀猪的,便觉得我现在很好,所以也没去想,我是如何变成今日这般的。”
她这十年,一步一步,一点一点,把从前的自己磨去,才磨成了现在的样子。
她看向窗外,神色依旧不变,只是语气越发平缓:“师父死后,我无依无靠,只能下山去杀猪养活自己,我没日没夜的做事,整日跟猪肉为伍,认识的人,要么是养猪的,要么是杀猪的,要么是来买猪肉的。”
“无论如何,我都攀不上读书人。”
朱氏眼眶一红,急急解释,“山君,我,我是……”
兰山君摇头,“但是这件事情,母亲却没有猜错。”
朱氏一愣,“什么?”
兰山君:“我确实是认识苏行舟的。”
朱氏惊疑不定。
兰山君笑了笑,道:“那年,师父教我识字,但我们实在是太穷了,没有书。”
“书是多么珍贵的东西啊——”
兰山君:“我瞒着老和尚下山,走了三里路,去了淮陵镇上。”
“我坐在书铺门口,迎来送往,我都跟着掌柜的笑,只为向他们乞一本书。”
“只有苏公子给了我。”
“是一本三字经,我现在还有,用旧衣裳包着呢,母亲要看看吗?”
朱氏本存了质问之心,谁知道听了这么一番话,顿时心疼道:“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想说的明明不是这个。
兰山君:“母亲要问,我还有话说的。”
朱氏看她,泪眼朦胧的。
倒是兰山君一直很平静,道:“我师父死的时候,苏公子碰巧瞧见了,还给了我一副棺木。”
她提起老和尚,到底语气中多了一份伤感,便轻轻吁出一口气,将那点蓦然而上的哽咽吁出去,“母亲,当年,我连给养我的人都买不起一副棺木,实在是不能入母亲的眼。这般的我……这般我的过去,母亲没有问过,也不愿意我提起。于是,就算碰见苏公子之后,我也不敢跟母亲提。”
“可这确实是我曾经的日子,我过了十六年,十六年来,我不曾觉得自己丢脸。”
兰山君:“我知道,母亲是顾念我和家中姊妹兄弟的婚事,所以我从不曾说过什么,我也知道,母亲并非不疼爱我……母亲只是觉得丢脸罢了,但我不怕丢脸,我只是怕牵连到慧慧的婚事。”
朱氏捂脸,又愧又内疚。
怎么就,怎么就突然说到这里了。
兰山君轻轻叹气,“所以,无论是寿老夫人想让人陪着去送葬,正好我在,便让我去了,还是我求着寿老夫人带我去拜祭一个曾经对我有恩的人,都是不为过的吧,都不是我的过错吧?此事也不值得母亲让赵妈妈跪在地上吧?若今日是三哥和慧慧,母亲还会如此做吗?若是有人对他们有恩,如今去世了,难道母亲会质问他们为什么会去拜祭吗?”
朱氏的心咻的一下紧了起来。她并非没有慈母心肠,也并非没有小心思,一听这话,眼泪便出来了,转身痛哭出声。
兰山君看着这一幕,恍惚之间倒是好似看见了曾经昂着头倔着一身骨头跪在地上的自己。
她笑了笑,说出最后一句话,“我来洛阳这么久,母亲不曾问过我的过去,问我认识什么人,经过什么事——今日问,我本是高兴的——但若是母亲继续问,我一时半会也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