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清梧:“那姑娘还记得大概十年前,曾有一对兄妹在书铺给你一本三字经?”
兰山君猛的抬头。
她眯起眼睛,“你怎么知道此事?”
郁清梧深吸一口气,并没有故弄玄虚,而是将事情和盘托出,“那日在白马寺,阿兄认出了你。五天前,也就是腊月初十,他消失了。”
这句话让兰山君沉默起来。她说,“你怀疑镇国公府和我下的手?”
郁清梧:“我确实怀疑过是不是镇国公府要杀人灭口。但又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说,“你的事情,并不算周密,镇国公府没有这个必要。”
兰山君谨慎的问:“既然如此,那你今日找我,又为什么呢?”
郁清梧:“为你在白马寺点的那四盏灯。”
兰山君手慢慢的蜷缩起来,眼眸微微眯起:“四盏灯?”
郁清梧:“是,从白马寺回来后的第三天,阿兄曾慌慌张张来府里找我,似乎是想同我说什么事情。但我问他时,他却什么都没有说。”
他当时被先生临时叫去见客,急着走,并没有想太多,但如今想来,阿兄应当是那个时候就有了危险。
郁清梧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他说,“我便去查了查,发现那天从我家离开之后,阿兄悄悄去过一趟白马寺。”
兰山君心一顿,“白马寺?”
郁清梧:“是,他去看了你祭拜过的那四盏长明灯。”
他说,“我想来想去,估测着,他应该看的是你家师父的名字。”
作者有话要说:
①:寿姓是有的,这里我私设哈。
这是她在无边黑寂里养成的习惯。
漫漫长夜里,她会将曾经发生的事情,碰见的人俱都在心中翻来翻去回忆千万遍,继而揣测他们跟自己被关的牵连。
但她从未怀疑过老和尚。
老和尚是她来洛阳前去世的,距离她被关已经过去了十四年。这十四年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情,老和尚反而被隐于岁月里,跟此事看起来毫无关系。
所以即便如今想来,老和尚有些地方许有可疑——他对她读书写字的态度十分古怪。但仔细想想,也能算是老者的智慧。
她是能理解的:卑贱之躯,容不下见过书中天地的魂灵。
否则剩下的日子,只当在煎人寿。
兰山君思绪纷飞,一时之间觉得郁清梧是急得找错了人,但一念方起,百念斜生,她不敢一口否定。
何况这里面还有一条人命。
一个对她有恩的人还生死未定。
几瞬之后,她艰难开口:“郁大人,你怀疑是我师父的身份有异,被苏公子查出来了,然后惹了祸端?”
郁清梧其实并不这么想。他只是被逼得没办法了,所以即便有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也不愿意放过。
他声音低沉,如丧如冰,“能查的,我都查了……”
最先查的是与他和阿兄有仇的博远侯府,而后是与阿兄素有嫌隙的国子监学子……他是最后来找她的。
他知晓兰山君与阿兄失踪的牵连最少。
但现在却成了他唯一的希冀。
他深吸一口气,拳头紧握:“兰姑娘,五天了……再找不到……我不敢耽搁,更不敢再去慢慢查探,只好直接来问你。”
兰山君懂他的心情。她曾经也如同无头苍蝇一般抓住一点蛛丝马迹就去撞,希冀自己能撞上大运。
这是绝望之下生出的逢生之情。
正因为之前她也曾如此过,所以知道他此刻的心。
她看看他,先道了一句,“你坐吧。”
几乎是她这一句话刚说,郁清梧就跌坐了下去。
他本长得高大,如此一跌,缩在一处,便让人瞧着十分心酸。
他苦笑道:“多谢姑娘。”
兰山君垂眸看他,“十年前,我确实曾下山乞过一本三字经,但时隔太久,我只记得是一对兄妹给的,其他的并不记得了。”
想了想,又道:“四年前,我师父死在雪夜里,我背着他下山时,确实是有人帮着我买了棺木。”
她愧疚道:“我当时浑浑噩噩,根本不知道是谁帮的我,也不曾记得恩情。”
没想到竟然是同一对兄妹帮的忙。
她也没有隐瞒老和尚的身世:“我家师父说过他的来历。他说自己是梧州人,家中从商,年幼的时候家里请过私塾先生,所以跟着读过书,字也写得好,但他偏偏喜欢舞刀弄剑……”
她把老和尚的事情说了一遍,“这些,我在说与你之前也说过给镇国公府的人,不曾说谎一个字。”
郁清梧已经感激不尽了。
他还算有识人之能,知晓她方才没有说谎。但她越没有说谎,便越让他的心如坠冰窟。
她的师父听起来并没有可疑的地方。
且人是梧州的,跟洛阳毫无关系,即便是去查,又能查出什么来呢?
他问:“没有其他可疑的地方吗?”
他顿了顿,低声道:“姑娘刚来洛阳,若是我家阿兄因此失踪,想来姑娘也是有危险的。”
他这般的话,吓唬小姑娘还行,但吓唬她是没用的。兰山君知道他是急了,也不生气,只道:“真没有了,我和师父一直住在半山的庙宇里,也不是只有我知道他。你若是不信,也可以去淮陵打听。”
郁清梧这才死心。他朝着兰山君又行了一个礼,道:“今日实在是我鲁莽,等我找到阿兄,再去给姑娘赔罪。”
兰山君摇头:“苏公子对我也有恩情,如果能有帮上忙的,绝不会袖手旁观。”
郁清梧筋疲力尽点点头,慢慢支撑着站起来,道:“我请钱妈妈送姑娘回去。”
兰山君点头,却又忍不住凝眸看他。
他的六岁到十六岁,她曾经在札记里面看过无数遍,一字一句,都记在了心中。他的十七岁到十九岁,她没有见过,只听闻依稀过得不好。但今日,她又看见了他的二十岁。
他的兄长失踪,他用尽了力气去寻。
也过得不好。
她回眸,迈开步子往前走了几步,而后顿了顿,又停足侧身朝着他也行了一个礼。
她说,“多谢你在这个时候,还耗费周章请了寿老夫人来寻我上门。”
而不是直接登门惹人闲话。
郁清梧便道:“我知道的……姑娘也不容易。”
他自嘲的笑了笑,“我们这般的男人尚且过得艰难,姑娘一个人从蜀州来……”
又住进了教养出兰三少爷那般开口闭口蜀州蛮夷的镇国公府,想来更不容易。
他是急着找兄长,但他也不愿意平白无故的给别人带去麻烦。
他许是压抑得太久了,说到这里,眼眶一红,连忙低头,喃喃道:“当年我和阿兄要是注意这些,莹莹也许就不会死了。”
莹莹死前,那般叮嘱他要让阿兄长命百岁,他却可能连这个都做不到。
他知晓,五天不见人影,阿兄必定凶多吉少。
但不管如何,即便是尸体,也要让他找到吧?
兰山君心口发胀,又走回去,给他递过去一块帕子,“我懂。”
虽然不知道莹莹是怎么去世的,但方舆之见能杀人,她懂。
她说,“我若是记起什么,就写信给寿老夫人。”
郁清梧本不该接她帕子的。但她说她懂,他心中便一颤,情不自禁接了过来。
他低头,上面绣着一只小小的老虎。
帕子洁白,他脸上太脏,便没有用。他攥着帕子道,“多谢姑娘了。”
兰山君轻轻点头,慢慢的朝着院门口走去。她脚下千斤重,不断回忆从前,但她确实从未听闻过苏家兄妹的事情。
但郁清梧一直叫苏行舟阿兄,她倒是又想起了他的札记。
郁清梧的札记里面写过苏行舟。
他从未写过苏行舟的名字,只在里面唤阿兄。
她还以为那是他的亲兄长。
他说:“阿兄今日来了断苍山,先生很是高兴,给他先取了表字为长鹤。”
苏长鹤。
鹤,长寿。
兰山君深吸一口气,正要迈出院门,就见有小童突然急匆匆跑了进来,气喘吁吁的朝着郁清梧道:“邬先生说,说,说找到了,在雒水里面寻到了!”
郁清梧脸色彻底苍白起来。他明白在雒水在里面找到是什么意思。
他踉踉跄跄抬起腿就跑,却直直的栽下去。
兰山君离他最近,连忙转身回去将人扶起来。
钱妈妈脸色也变了,跟小童道:“快去准备一辆马车。”
她是寿老夫人的心腹,也算是看着这些孩子一路过来的,如今人死了,哪里能不去看看。
刚要找人送兰山君回去,就听兰山君对她道:“苏公子于我有恩,不知可否能跟着一块去?”
钱妈妈迟疑,“姑娘确定吗?”
兰山君点头。
她从前万般思绪,却只能待在那座小屋子里妄自揣测。如今能够在外头行走,定然是要亲自探查一番的——她怕苏行舟真是她和老和尚牵连的。
那她的罪孽太重,便是还也还不清了。
钱妈妈没有拒绝。她也没有心思拒绝,只去叫人快些把马车送来。兰山君则叫人去取几把黑伞。
马车一路狂奔,郁清梧坐在那里,突然神游一般道:“我那日,不应该急着去先生那边的,应该听阿兄把话说完。”
兰山君不忍,安慰道:“你也不知会如此。”
但她知晓,如同淮陵于她一般,此事也终究会成为郁清梧的不可治愈的隐疾。
她叹息一声,等到了雒水,她戴着钱妈妈给她的纱帽下了马车,跟着郁清梧一块去了尸体前。
五天过去,尸体已经面目全非,被浸泡得肿胀不堪。郁清梧扑通一声跪下,用手轻轻的擦拭尸体脸上的沙土,苏行舟的轮廓和眉眼便越发露了出来。
他两眼一黑,悲鸣一声,“阿兄!”
兰山君扭过头,不忍再看。
她深吸一口气,目光扫向四周的人。
这般得意的杀了人,会不会派人来专门看看呢?
若是苏行舟的死跟她和老和尚有关系,说不得她能从人群里认出一两个相识的。
但看了一圈,却什么都没有看出来。
官兵开始清人。四周的人越来越少,兰山君便不再看,只去马车上取了带来的两把黑伞,先撑开一把,弯腰将伞柄塞在了郁清梧的手里。
这是蜀州的习俗。
亡人横死,应遮黑伞,以保魂魄不散,来日好投胎转世。
郁清梧见是黑伞,连忙为苏行舟遮住上半身。
他跪在那里,声音沙哑,道:“多谢。”
兰山君摇摇头,撑开手上的黑伞,为苏行舟遮住下半身,站在郁清梧的身边,轻声道:“节哀。”
第14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14)
兰山君被钱妈妈又带着回了寿府。镇国公府的人都已经走了,寿老夫人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堂庭里,见她们回来后,叹息道:“清梧呢?”
钱妈妈:“被邬阁老接走了。”
寿老夫人:“官府怎么说?”
钱妈妈语带不忿:“说是失足落水。”
而后想到苏行舟没有一处好皮的尸体,哽咽道:“咱们一起帮着查了那么久,都没有查到什么,我当时就料是出了事。如今五天过去,人又在河水里泡成那副样子——就算不是失足落水,也找不到什么了。”
“好生生的,一个人凭空没了……”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背后的人也太过分了些!”
寿老夫人沉默不语,脸上浮现出悲戚,捂住胸口咳嗽了一声。
钱妈妈却不敢让她这样伤心。大夫说,老夫人若再是多伤多悲,便容易动元气。她连忙道:“兰六姑娘的衣裳在河边染了泥沙,直接回去不妥,我就将人带回来了,好歹换身衣裳。”
寿老夫人点头,强打起精神拉着兰山君道:“我跟你母亲说,我遣你帮我到铁珍堂取新刀了,回来恐晚一些,等你回来后再送你回去。”
兰山君点点头,“是。”
她抬眸,正好看见寿老夫人担忧的看着她,“山君,你可还好?”
兰山君再次点头,“好。”
寿老夫人:“这可算不得好。”
她抬起手,轻轻的在她背上拍几下,“回魂——回魂——”
这是小儿受到惊吓时长辈常用的办法。
兰山君抬起头,朝着她勉强一笑,问,“您还好吗?”
寿老夫人轻轻叹气,“我这把岁数了,看过多少生死……还能有什么不好的。”
她问:“今日吓到你了吧?清梧来求我,我只好请了你来。”
兰山君摇头,“苏公子于我有恩,今日的事情,我该帮。”
她看向寿老夫人,“他曾送我一副棺木,但他的棺木,我应当是还不了的。”
苏行舟的棺木,肯定是郁清梧置办。
她道:“我只能去祭拜一番。”
几乎是她这一句话说出来,寿老夫人就懂了,她说,“你放心,你就跟着我去。”
她爱暗暗打听别人家的事情,镇国公府一家老少的性子她都知晓。老的十六年前就悲痛过度不再出过府,所以天地就小了,变得尤为霸道不讲理。
小的呢,又自持身份,还没有从烜赫的过去回过神来,如今还守着镇国公府的面子。
兰山君要是想去拜祭苏行舟,怕是会受到阻拦。
寿老夫人却没有这个顾忌,她做事情直接得很:“我下帖子给你一个人,到时候你上我这里来就行。”
兰山君起身感激一拜,“多谢您。”
寿老夫人摆摆手,“你们现在的小辈啊,就是太多礼了。”
她说到这里,到底又伤心起来,“若是当年他们三个肯住在我这里,也不至于一个两个没了命。”
郁清梧是邬庆川的弟子,来洛阳自然会拜见她。她是想让他们住在寿府的,但邬家也有宅子在,三人还是住到邬宅去了。就这么一念之差,竟然牵扯出这么多事情。
兰山君连忙安抚,顿了顿,又试探性的道:“郁大人今日来找我,问我师父的事情。”
寿老夫人是知情人,道:“你别怪他,他是走投无路了。”
兰山君:“这是人之常情,若是我碰见这般的事情,也会如此做。只是……我想来想去,我家师父都是普通的和尚,并没有其他异处,便没帮上忙。”
寿老夫人:“你不用多虑,行舟确实去过白马寺,但他先去的莹莹长明灯前,再去的你供奉的四盏灯前。白马寺的小和尚说,他曾驻足在那四盏灯前良久,但到底是看什么,也没有定论。也许是因着你们曾相识想顺便祭拜祭拜,也许是因着他在想其他事情,所以停在那里没有回过神来。”
这都是有可能的。若是其他时候,这不过是一件小事,偏偏凑巧,郁清梧在遍寻不着苏行舟后,在街上碰见了去博远侯府赴宴的兰山君,便当成了最后的希冀来办。
寿老夫人擦擦眼泪,“我也是悔恨,当初无论怎么样,在莹莹死后,也得让行舟来我这里住啊。”
钱妈妈方才去给兰山君取干净衣裳了,回来听见这句话直叹气,而后对兰山君道:“这还是老夫人年轻时候的,跟姑娘正好身材相仿,姑娘试试看能不能穿。”
兰山君接了衣裳道谢,刚要起身去换,便听钱妈妈对寿老夫人说:“您也别自责,您都出面敲打过博远侯府了,谁知道他们还敢这么做!”
兰山君便又坐了下去,轻声问,“博远侯府?”
她记得,三哥曾经说过郁清梧跟博远侯府大少爷打过一次。
钱妈妈:“这也不是秘密——知情的都在猜苏少爷是林大少爷指使人杀的。”
但没有证据。没有证据,就不能去抓人。
她叹气,“当年莹莹的事情也没有证据是林大少爷做的,所以郁少爷打上了博远侯府,将人狠狠捅了一刀便是不对,还是老夫人去林贵妃面前说情才保住了前程。”
林贵妃是博远侯的妹妹。
兰山君却诧异,“捅了一刀?”
她迟疑道:“我听闻只是打了一架。”
钱妈妈撇嘴:“博远侯好面子得很,不肯说吃亏的事情传出去。”
又落寞道:“莹莹死得惨,身上好几个窟窿呢。郁少爷当时年少,一气之下,是想要拼命的。”
她说到这里沉默起来,“当年拼了一次命,这回……这回怕是拼命也没用了,只能徐徐图之。”
恐郁清梧自己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苏行舟失踪之后,他没有再不管不顾的打上门,而是求了邬阁老和寿老夫人帮着寻。
但两人却都没有寻到。
那背后的推手就有得琢磨了。
钱妈妈还是相信是林大少爷做的。
她给兰山君倒了一杯茶送过去,“当年,林大少爷在集贤堂里骂邬阁老,被刚来洛阳的郁少爷苏少爷听见了,便起了争执。”
集贤堂是洛阳学子常去的地方。
“林大少爷心中不快,起了歹毒心肠,竟遣人诱莹莹去抄书卖。那么小的姑娘,才十三岁呢,满心以为是去赚钱的,结果进了集贤堂,却被一个穷酸秀才以蜀人的缘故为难。”
“莹莹与他争执了几句,他就将莹莹活生生打死了。”
这秀才认罪也利索,口口声声是为了死在洛阳的士兵报仇。进牢狱之前还冲着郁少爷笑,说:“你们蜀人,真当该死。”
但谁都看得出,秀才只是一把刀,背后还有人站着。
钱妈妈:“四年前,蜀州和洛阳的事情早已经被人渐渐淡忘了,哪里还有人专门记着此事为难一个蜀州小姑娘?借口罢了。后来查出来,是博远侯府大少爷挑唆的。”
但人家只是叫底下的人请穷酸秀才喝过一次酒,什么都没有做,你能拿他怎么样呢?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一条人命没了,林大少爷在背后什么事情也没有。
钱妈妈直到现在还气,“幸而捅过一刀,不然更是憋闷。”
兰山君还是第一次听闻这件旧事。她沉默良久,道:“多谢妈妈告知我此事。”
钱妈妈给她怀里又添了一个牡丹纹样的手炉:“此事是我们将姑娘牵连在里头了,日后说不得会给你带去什么麻烦,肯定是要跟你说清楚的。”
寿老夫人在一边一直没有说话,等钱妈妈说完之后才道:“山君,你往后若是因此事碰见了麻烦,只管来找我。”
兰山君再次道谢。
寿老夫人精神头不太好,勉强笑了笑,便让钱妈妈送兰山君离开。
钱妈妈因今日兰山君跟着去了一趟雒水,对她的印象好得不得了,一个劲的道:“您心地好,将来肯定长命百岁的。”
等送走人,她回到堂庭,就见老夫人手里的杯子碎在了地上。她眼眶一红,叫小丫鬟进来扫了碎杯子,坐在一侧道:“您也别气,如今邬阁老回来了,这条人命不会就这般算了。”
寿老夫人却摇头,“正是因为他回来了,行舟这条命,清梧怕是连一刀都不能为他还手了。”
钱妈妈擦眼泪的手一顿,“什么意思?”
寿老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他行事变了。”
她感喟道:“可能是他老了。我总觉得他回来后的手段软了很多,顾忌也增了许多。”
“博远侯府正如日中天,他不可能为了苏行舟得罪人。”
苏行舟的死,因着邬庆川跟郁清梧的关系,便已经不是他自己的命了。大家都在看邬阁老怎么行事。
寿老夫人疲惫的闭上眼睛,“且这等的时候,博远侯府为什么要杀苏行舟?”
这里面还有得说道。
郁家,灵堂里,邬阁老用手压着郁清梧的肩膀沉声道:“越是这种时候,你越是要冷静。这件事情,不一定就是林冀做的。”
林家大少爷名林冀。
郁清梧默然,并不否认这个猜测。
邬阁老,“当务之急,是找到真凶。否则一味盯准了林家反而不好,容易让人坐山观虎斗。”
他看向棺木,轻轻将手搭在上面,“清梧,你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因小失大,你明白吗?”
郁清梧懂他的意思。他也知道先生刚回洛阳,正在关键的时候,他不能做出让先生为难的事情,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依先生的意思,阿兄的命便这样算了吗?”
邬阁老:“不可能算了。但却不是现在算。”
他一言定下章程,拍拍郁清梧的肩膀,“这几日就为行舟下葬吧。”
郁清梧猛的抬头,“下葬?”
邬阁老:“不然呢?你要等到什么时候?”
郁清梧身子颤抖起来,“可是先生,一旦下葬,就什么证据都没了,就是咱们什么都不追究的哨声——”
邬阁老搭在他肩膀上的手压了压,沉声道:“清梧,你别蠢。”
他说,“你蠢过一次了,在淮陵待了三年,你还要再蠢一次吗?”
郁清梧神情怔怔,喃喃问:“那阿兄的命呢?”
邬阁老还是那句话:“等以后——你如今有什么底气呢?”
没有人证,没有物证,没有家世,没有权势。
邬阁老问,“你有什么?”
郁清梧双手紧紧的握住,肩膀一点点被先生压着沉下去,低声道:“我什么都没有。”
邬阁老这才放心。
他急匆匆来,又急匆匆走。
外头下雪了,他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把黑伞撑着出了门。
郁清梧跪在堂前看着他没了影踪,好一会儿,他才站起来,拿出一根新的蜡烛去接祭灯的烛火,轻声道:“那阿兄……你慢点去阴曹,慢点再去……”
另外一边,兰山君回到了镇国公府。朱氏几人早就等着了,见着人回,连忙道:“怎么如此晚?”
兰山君说出寿老夫人的说辞,“先去看外祖母的刀,看了一会,钱妈妈便说带我去铁珍阁看看,那里还有几把寿老夫人的刀。”
朱氏皱眉,“山君,这是你失礼了,人家只是提一提,没成想你竟然答应,她只好带着你去看。”
她说,“你该回来问问我的。”
兰山君点头:“我下回知晓了。”
朱氏见她脸色疲惫,心软道:“快些坐下歇会吧,我们也在听你三哥哥说要紧的事情呢。”
兰三少爷连忙又把郁清梧同乡死在雒水的消息说了一遍,撇嘴道:“当时他来书院找人,借着邬阁老的脸面架势大得很,一双眼睛好像要吃人一般。”
“结果找了这么久,没成想同乡是失足落水。这下子总不至于说我们推他下去的吧?”
三少夫人手紧了紧,到底没有在婆母面前说丈夫的不是。
朱氏担忧道:“往后你们出门,多带几个小厮,如今冬日里雨水足,又有冰雪,路也滑得很。”
兰三少爷哈了一声:“我才不去那般的地方,我跟他可不一样,我闲着无事么?”
雒水边是穷苦人家才去的。
兰山君今日听了苏家兄妹的事情,本就闷着一口气,闻言抬眸看过去:“人死如灯灭,三哥且积些口德。”
兰三少爷张口就道:“我又没说什么!”
兰山君站起来,冷笑道:“你闲着无事,难道别人是有事么?”
奸贼杀人,权贵愚人,本就毫无道理。
难道是苏行舟自己去的雒水河里吗?
难道是苏莹莹自己愿意死在集贤堂吗?
她朝着朱氏行礼,“母亲,我累了,想先回去歇息。”
朱氏目瞪口呆,但见她目光里含着火,又不好说教,只能无奈道:“那你就去歇息。”
等人走了,她眼眶一红,“你们也回去吧。”
三少夫人连忙站起来抓着还想叫嚣的丈夫起身告辞,兰慧瞪了三哥一眼,等三哥三嫂走了,她才跟母亲道:“你可别怪六姐姐,连我都知晓郁清梧是蜀州人,那他的同乡肯定也是蜀州人啊,三哥哥也太不把六姐姐当回事了,怎可当着她的面就说出来。”
朱氏:“我知道的,你瞧,我不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嘛!”
兰慧也站起来要走,“你该说说三哥哥的!”
朱氏:“知道了知道了,你小小年岁,怎么话倒是越来越多。”
兰慧撇嘴,抬腿就走。
朱氏追出去叫人给她打伞,“又下雪了,今年雪就没停过!”
雪夜里,兰山君让赵妈妈为她点了一盏灯。她坐在书桌前,慢吞吞研墨,本是要将老和尚的画像画出来的。
若老和尚的身份有异,这无疑是最简单的办法。但她不敢画。
至少现在敌情未明,她不敢画出来。
只是到底将老和尚跟自己被困淮陵联系了起来。
她静静的坐了一会儿,突然站起来,将挂在柱子上的戒刀取下来仔细看,却没有看见什么不同之处。她拿着戒刀在手里慢慢比划了几下,回忆老和尚教自己的刀法,也觉得没什么过人之处。
老和尚说,行走江湖,花架子要不得,练刀,主要是要快。所以,她从小就被哄着去削萝卜。他则在灶台前叫嚣,“山君,快点,再削快点,油都冒烟了!”
兰山君以前便觉得,老和尚让她学刀的初衷不过是让她多做些活,并无其他的意思。
她将戒刀放在身边,没再死倔着在这上面找不同,而是又继续在纸上推演。
她想,若是跟老和尚有关,便不是宋知味和那位不知名的妇人在背后杀人了,而是可能牵扯到了朝堂两字。
朝堂啊……她上辈子从未去注意过,她的精力都在宋国公府一亩三分地了。
她深吸一口气,再摒去浊气,笔下一动,在纸上写下了邬庆川三个字。
这三个字她至少是熟悉的。
自从她知晓邬庆川这个人的时候,他的名声就很好,别人提起他来的时候,总是称赞的。
那是谁在她面前称赞过他呢?
宋知味肯定是没有的。他从不在她面前说朝堂的事情。
兰山君努力回忆往昔,而后在一众人名里,写下了博远侯府四个字。
博远侯家的宴席,后头邬庆川是常去的。她在宴席上自然听得过几句他的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