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老大人感慨连连,而后看着他良久不语,最后拍拍他的肩膀,“我帮过那么多人,最后不知道能不能帮你。”
他这一辈子看着像段伯颜那般的人一个个前赴后继的去死,看得多了,自己也多了几分触动。
他站在窗边看雪,突然道:“我这一生……算不得清清白白。”
郁清梧心头一跳,“老大人,您是碰见什么事情了吗?”
苏老大人摇摇头,“只是感慨罢了。”
他道:“今年的雪,跟去年一般,下得太早了。这对马场可不是什么好事情。”
郁清梧也皱眉,“怕是又要死一批了。”
苏老大人:“是啊……又要死一批了。”
他看着郁清梧,眸眼温柔的道:“郁大人,咱们怕是要忙起来了。”
郁清梧点头。
确实要忙了。
他几乎是忙得脚不沾地,但回到寿府的时候,钱妈妈总是给他煮了热腾腾的小锅子菜等着。
今日回去,也是一般的。只是他一边吃,钱妈妈一边哭,道:“郁少爷,老夫人怕是不行了。”
郁清梧手里的碗就摔在了地上。
他站起来就道:“请大夫了吗?”
钱妈妈摇头,“老夫人这回不让请了。”
郁清梧走到屋子里,正听见兰山君和寿老夫人在小声的说话。
寿老夫人叮嘱道:“我本是要熬过这个冬日的。我想熬到明年三月去,好看着你们成亲。”
兰山君哭道:“您能熬过去的。”
寿老夫人温和笑笑,“肯定是熬不过去啦,我昨晚上,又梦见了故人,他说来接我去投胎。”
她道:“你知道——你师父有多性子急吧?”
兰山君抬头,泪流满面,“您,您知道?”
寿老夫人就轻笑着道:“太多巧合了……我没事的时候就想,想着想着,瞧着你和清梧两个人越来越好,说伯颜的日子越来越多,我就想明白了。”
她说,“但你不告诉我,我也能理解……我是个罪人——我不曾救他——”
兰山君连忙摇头,“不是的,不是的——师父也曾说家里有个寡居的姐姐,他总放心不下。”
寿老夫人闻言,总算高兴一些了,道:“我就知道他不怪我,他总算是……入梦了。所以我说,这也是托你的福。”
兰山君痛哭起来,“您别这样,您这样,我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老夫人,我错了,我应该早早告诉你的。”
寿老夫人轻轻摸着她的头发,“不要,不用告诉我。你如此自保,是没有错的。我只是担心啊……山君,你这个孩子啊……”
她摇摇头:“你这个孩子,小小年岁,却心事重重。常言道,慧极必伤,我这段日子常恐你早亡。我本想劝劝你,可我这个人——有罪。”
“我活这么长时间,我——有罪。”
寿之一字,又何尝不是一把刀横在了她的头上呢?
外头的雪更大了。
寿老夫人紧了紧身上的被子,低叹道:“当年你师父和太子出事的时候,我闭紧门户没有进宫为他们求情……后来阿虎和元娘被关在东宫,我也没去管。”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再也出不去这座院子了。
她闭眼道:“我确实是欠了他们的,所以阿虎和元娘恨我,我也理解。”
她笑了笑,“等我死后,陛下定然会让子孙为我扶棺,你帮我告诉阿虎,他若是不愿意,也别露在脸上,让他用袖子隔着棺材——只要别用手贴着,便也算不上为我扶棺了。”
兰山君伏在床头痛声大哭,郁清梧再忍不住进了里屋,跟兰山君跪在一处,哀声道:“您就让太医再过来看看吧!我和山君成婚,还要给您磕头呢。”
寿老夫人摇头,“我自己的身子,我还能不知道吗?”
她看着床下跪着的两人,轻笑道:“老天也是待我不薄的,临了临了,倒是还送了你们来我这里。”
“只可惜你们来了,我也不敢让你们多陪着我……我就怕自己舍不得去死了。”
“可我……还是不想活了。”
不愿意再活下去了。
每一天,都是煎熬。
她眼眶一湿,道:“好在你们的婚事于我而言,也算不得遗憾。”
她这一生,憾事太多,走到现在,发现过往那么多人,那么多事,她都是遗憾的。
十岁丧父丧母,被彼时还在世的太后养着,本是欢喜的,但当年宫里斗得厉害,她为了护住太后和皇帝,自己遭了暗算,身子也毁了。
二十多岁,嫁给了情投意合志趣相投的夫婿,结果为了皇帝登上九五之尊的位置,她的夫婿也没了。
四十多岁,一切本好了起来,但突然之间,看着长大的弟弟和外甥也死了,她一时害怕,没有伸出手帮一把,便后悔了一辈子。
可又不敢叫自己后悔,就怕自己会被皇帝厌弃,连剩下的这些人也保不住了。
她这一辈子啊,也不知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她感喟起来,看向门外,“茉娘,别躲在门外哭,进来哭吧。”
钱妈妈呜咽着进屋,坐在榻上,倒是没有大哭,只不断用手抹眼泪:“我早做好准备了,多少年了啊。我不哭的,你别担心我,我心里好着呢。”
寿老夫人就握着她的手,声音越来越低:“茉娘,当初我不让你出门做生意,你恨不恨我?”
钱妈妈摇摇头,“不恨的,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寿老夫人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恨我。我这辈子,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了。你无儿无女,又不爱交朋友,我总担心我死后你一个人难过日子。”
她道:“好在现在有了你喜欢的小夫妻,我就是马上去投胎转世,也是安心的。”
钱妈妈声音颤抖:“听说还要喝孟婆汤,你少喝几口,等等我,下辈子,咱们投一个娘胎吧?
她不知不觉又泪流满面,“我愚笨得很,您要记着我几分,既然先做了姐姐,便要护着我,别让新人家欺负我——”
寿老夫人:“哎,我记着。”
她声音越发低了,“茉娘,你别太快来找我啊。”
她看看三个人,再艰难的看向窗外,外头大雪纷飞,白茫茫一片,飞鸟皆尽,百花凋零。
她喃喃道:“该嘱咐的话,我都嘱咐完了,如今还吊着一口气,倒是又要熬着,熬着等他来,说些虚情假意的话……”
免得她这般突然死去,他又要为难孩子们。
她突然声音大起来,手拍在床沿上:“我恨他——我是恨他的啊——山君,告诉你师父,我也是恨皇帝的——怎么就那么狠心,那么狠心……”
漫天风雪。
宫里,小太监跑得摔了好几跤,终于跑到了新晋的萧贵嫔宫前,急急道:“快,快告诉陛下,寿老夫人不行了。”
一句话,叫皇帝从萧贵嫔的身上爬起来,一巴掌打在小太监的脸上,“混账东西,胡说什么。”
小太监哭道:“陛下,寿府递了折子进来,说今日大雪,寿老夫人突然不行了。”
皇帝两眼发怔,而后急急忙忙大声喊,“来人,快,出宫,快出宫!”
另一边,踉踉跄跄赶过来的,还有邬庆川。
皇帝瞧见,一脚踢在他的心口上,“狗东西,阿姐如此身弱,你也不每日来看看。”
又闻见他一身酒气,抬手就是一巴掌,“好啊,阿姐遭罪,你倒是欢喜。”
邬庆川不敢反驳,痛哭道:“臣悔之晚矣。”
皇帝冷着神色大步进屋,见郁清梧和一个姑娘跪在床前哀戚,他心口一窒,赶紧上前,“阿姐——”
寿老夫人已经看不见了。
她只听见郁清梧道:“是陛下来了。”
寿老夫人便觉得这命如此的低贱。就连死,也要熬着等他来。
她意识模糊,却还能说出自己要说的话。可见这些话在她的脑海里说过多少回了。
她喃喃道:“陛下?”
皇帝哽咽道:“阿姐,是朕。”
寿老夫人:“是阿宗啊。”
皇帝的名字就叫齐宗。
这么多年,已经无人再叫这个字了,而现在这个人又要离去。他终究忍不住,哭道:“阿姐,你别死。”
寿老夫人几不可闻的说道:“我这一生,最放心不下的人就是你了。”
皇帝泪水掉在她的手上,寿老夫人身子一颤,努力清醒道:“阿宗,我就要死了。小辈们各有人疼爱,唯独你一个,我放心不下。你是要长命百岁的,我本想陪着你,可我这身子不争气……”
皇帝痛哭,“阿姐疼朕,朕愧对阿姐。”
寿老夫人:“你别这样说,我这一生的荣华富贵,都是你给的,我是真心,真心将你当做弟弟的。”
“但我就要走了,家里这些人,便要托付给你——他们老的老,小的小,我还是不放心。”
皇帝连连点头,“好,好,朕肯定帮你看顾着。”
寿老夫人闻言笑起来,嘴巴一张一合,练了千万遍的话喃喃出口,“阿宗,你要记得早睡,别又总是熬夜看折子,对眼睛不好……还要记得吃药,别嫌苦……”
说到后面,意识彻底不清的时候,她骤然高声喊道:“茉娘,茉娘——”
钱妈妈连忙上前,寿老夫人紧紧攥着她的手,气喘吁吁:“我,我……我好像看见庆海来接我了。我就要走了,你要好好的,好好的……”
她挣扎起来,皇帝握着她的手大喊,“太医!”
太医早等在一边,赶紧过去搭脉,而后摇了摇头,“老夫人已经仙去了。”
屋子里哭声响起,一股寒风吹进,将兰山君吹得身子颤抖起来,而后一转身,就看见邬庆川跌坐在一侧,痛不欲生。
她仅仅见过他几次,还是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这般的神色。
堂庭里,皇帝伤心的坐着,钱妈妈跪在地上,哭道:“本是一直犯困,谁知道一下子就精神起来,当时奴婢就知道不好了,连忙让人进宫告诉您。”
然后又道:“但奴婢心里也有准备,毕竟太医一直说她老人家的身子不好,从几年前说到现在,已经算是捡来的命了。”
皇帝:“幸而你发现及时,不然朕怕是都见不到阿姐最后一面。”
他问,“阿姐临去前可说了些什么没有?”
钱妈妈:“就是有些遗憾没看见郁少爷成婚。”
皇帝:“那就叫他们热孝成婚,这是好事,阿姐在天之灵,也会看见的。”
钱妈妈摇头,“老夫人说,您肯定会这样说。您对她的好,她猜也能猜得到。但她不愿意让孩子们成婚的时候连个红灯笼也不能挂。这样就是罪过了,她如今最疼爱那两个孩子,舍不得他们这样的。”
皇帝叹息,“那阿姐是什么意思?”
钱妈妈:“老夫人说,郁少爷虽跟自己家子弟一样,但到底姓郁不姓邬,便还是叫他们三月初八成婚。这也已经出了热孝了,正正好。”
皇帝沉默,而后道:“就依着阿姐的意思去吧,但一切都简办,别繁琐了去。”
钱妈妈点头,“是。即便要大操大办,孩子们也是不愿意的。老夫人还说,若是阎王爷愿意,她就等着三月初八之后再轮回。”
一句话,又让皇帝眼眶湿润起来,“阿姐总是这样,事事都为别人着想。”
他站起来,看着外头的大雪感慨道:“老了……都已经老了。”
到了随时可能逝去的年岁,他是不是,也要做做打算了?
他离开之前跟钱妈妈道:“往后要是有事,你就直接递折子进宫,你年轻的时候立过大功,朕曾经许诺过一个承诺……”
钱妈妈:“已经用啦。”
皇帝:“……用了?”
钱妈妈就把自己推人入粪坑的事情说了一遍,“陛下,这可以用吧?”
皇帝眼眸温和起来,“怎么不能用呢?茉娘,你这个性子,还是跟几十年前一样。”
钱妈妈却觉得他的眼神渗人。她不是老夫人,愿意陪着他回忆往昔,她指指门外,“奴婢还想去收拾收拾老夫人的遗物。”
皇帝点点头,“去吧。”
这些心思简单的老人,是越来越少了。皇帝对她很是宽和,“你自己也老了,要注重身子。”
钱妈妈觉得他还不如骂她几句痛快。
皇帝回宫之前,看见跪在外头的邬庆川,又一脚踢过去,“不知感恩的东西,当初要不是阿姐求情,朕早杀了你。”
他骂道:“你跪在朕这里做什么?滚去阿姐的棺前跪着吧!”
邬庆川伏地痛哭,“陛下,杀了臣吧,臣这辈子欠着嫂嫂许多,如今都不知道如何自处了。”
皇帝冷哼一声,“只顾着跟齐王去喝酒,倒是连这里来也不来了。你的孝心,怕是自在得很。”
但这毕竟是寿老夫人最亲近的一个。他道:“阿姐的丧事,你必定要好好操持,她之前对你多好,你这个混账东西!”
他连着骂了好一会才大步走了,留下邬庆川后怕连连。
等郁清梧从里头走出来的时候,邬庆川站起来,阴沉沉的瞧了郁清梧一眼,而后一巴掌扇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巴掌够重,将本就没什么力气的郁清梧打得跌撞在地上,手心被尖锐的石头一戳,鲜血立马染红了白雪。
邬庆川怒骂道:“你即便再恨我,也该叫人来告诉我。若不是我自己叫人盯着,怕是见不到嫂嫂最后一面。”
他一脚踢过去,“我好歹教养你十余年,你就是这般对我的?你以为这般一来,陛下就厌弃我了?你就可以为苏行舟报仇了?”
郁清梧本无心在这个时候跟他争吵,但苏行舟三个字却让他猛的抬头,“阁老在这个家里,配提死者的名字吗?”
他慢慢的爬起来,“不去叫你,难道你心里不明白吗?是老夫人不愿意见你。”
郁清梧一字一句:“她为什么不愿意见你,你心里是有数的!”
“你与齐王推杯换盏的时候,怎么不问问自己,配不配站在她的面前,配不配被她临死之前看一眼!”
邬庆川死死盯着他,发现这个孩子,不知不觉之间已经变了,再也不是那个在他面前求赞赏的人了。
他开始跟自己争锋,分寸不让。
他终于问出了自己一直没有问出的话,“你是不是有朝一日还想杀了我?”
郁清梧突然觉得好笑。
他就笑了,讥讽道:“你对我,肯定早起杀心。”
“既然如此,又何必迂回,一定要让我承认自己丧尽天良,才对得起你自己的良心。”
他摇摇晃晃,“我来这里,只是想跟阁老说一声,老夫人的丧礼,请一定,一定,别用什么手段,搅和进你和齐王的谋划里。不然,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要咬下你一块肉来。”
邬庆川便觉得自己极为可悲。他固然有诸多算计,但也不会在嫂嫂的丧礼上做文章。如今被郁清梧如此对待和揣测,让他的心也变得悲凉起来。
他颤抖着手指向郁清梧道,“你现在嘴巴硬,我倒是要看看,你多年之后还会不会这样清清白白——你现在清清白白,难道我多年之前不是清清白白一个人吗?”
郁清梧就定睛看他一眼,而后摇摇头,“阁老说笑,我再如何,也不会对身边的人起杀念。”
他不欲再听邬庆川说这些,他已经说厌烦了。他往前边走去,刚走过游廊,就见山君正提着一盏灯看着他。
想来刚刚的事情她都看在眼里。
郁清梧苦涩一笑,却听她道:“手伸出来我看看。”
郁清梧伸出手。
兰山君一只手提灯,一只手拿出手帕给他,“包起来吧,别为不值得的人流血。”
郁清梧低声哎了句,而后道:“今天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你若是撑不住,就先去歇息一会。”
兰山君摇头,“我不累。”
她好像是铁打的身子,确实一点不累。
倒是郁清梧,看着很不好。她提着灯往前,“走吧,天黑了,四处忙着,没有灯笼给你,我来引你一段路。”
外头大雪纷飞,因有风来,她提着灯往侧边走,走得很慢。
她说,“郁清梧,我要跟你说一件事情。”
郁清梧抬头,“什么事?”
兰山君:“老夫人把这座宅子给我了。”
郁清梧一愣,而后点头,“她老人家知道你的身份,定然疼爱于你。”
兰山君提灯缓行,“但我不想住在这里。”
这里,一土一木都是皇帝的意思,实在是太压抑了。
她想到这里,脚步一顿,急急停住,郁清梧猝不及防,差点将她撞上。
大风吹进了飘雪入廊中,将她的衣袍吹得鼓动起来。兰山君紧紧攥着笼灯提杆,笼灯却被吹得打转,底下的宫穗发出刺耳的响声,她几乎是难以忍耐的道:“她这一生,连最后一刻都要演戏,如同唱完了最后一句戏词,其他人还要给她提一句深恩受尽的旁白——我不要住在这里,我不愿意死后别人在我的墓碑上刻上这四个字。”
——她像个就要奔赴战场的战士,正在与家人说自己的遗言。
郁清梧静静的瞧了她许久,目光一点点柔和起来,他轻轻抬起手,接过她手里的灯笼,不让她的手攥出血来,宽慰道:“山君,咱们不住这里,咱们住新宅子去,一土一木,都由你来决定。”
兰山君浑身颤抖。郁清梧便上前一步,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她的身上,拦在她的身前,为她挡住廊下风雪。
他道:“无论这场丧事如何,只要我们两个和钱妈妈真心实意,便不管其他人怎么说,老夫人在天之灵,也是欢喜的。”
兰山君闻言,怔怔一会后,道:“所以说,我最是讨厌雪的。”
即便老和尚在一场风雪里将她送了回来,她现在也依旧不喜欢雪。
这场丧事如同兰山君记忆里一样,极为风光,盛大。齐王,魏王,皇太孙三人上门祭拜,邬庆川哭着相迎。
齐王还带着无数的门客来。邬庆川心里不喜,却还要笑脸相迎。
皇太孙带着太孙妃和两个孩子一块来的。
兰山君连忙出来迎。
郁清梧则被魏王叫了过去叙话。他一直觉得郁清梧跟皇太孙结盟不稳,很想把人拉到自己的一边来。
他很喜欢郁清梧“迫之便发狂”的性格。
镇国公府自然是上门的,朱氏还后悔道:“没曾想老夫人竟然真到了这个地步,我之前还以为她是不愿意给你说亲呢。”
慧慧急忙道:“母亲慎言。”
她看看人满为患的灵堂,“人多口杂,且闭嘴吧!”
朱氏讪讪道:“我声音也不大。”
慧慧就抬头去找六姐姐,在最前面找到了她。她作为小辈正在给夫人们奉茶。
朱氏瞧了一眼,便道:“她怎么变得如此憔悴了?”
慧慧叹息,“寿老夫人真心对她好,如今逝去,她当然会伤心了。”
朱氏心一梗,道:“你也不用如此记恨我。我如今后悔也来不及了。”
慧慧如今学会了不跟她争辩,她道:“我也没有记恨母亲,母亲要这般想,我就没办法了。”
竟然学了几分无赖。
她自顾自往前去,喊了一声六姐姐。
兰山君回头,朝着她点点头,而后道:“我现在顾不上你。”
慧慧懂的,六姐姐太忙了。她道:“我就是来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得上你的。”
兰山君顿了顿,还是没拒绝,道:“后头的瓜果点心等东西,钱妈妈一个人忙不完,你去帮帮她吧。”
慧慧答应了一声,然后突然走上前,将六姐姐抱在怀里,“老夫人这是寿终正寝,这个年岁了,是喜丧,你别伤心。”
兰山君便勉强笑起来,点头,“好。”
等慧慧走了之后,她又请了皇太孙说话。
她道:“老夫人说,您若是不愿意……就用袖子隔着棺木,这般也算不得为她扶棺了。”
皇太孙便静静的看了她一会儿,道:“兰姑娘。”
兰山君低头,“是。”
皇太孙:“除了这句话,老夫人还有别的话给我吗?”
兰山君闷声,“她说,您要是恨……就恨吧。她确实不曾顾着你和太孙妃。”
皇太孙:“除此之外呢?”
兰山君不懂他的意思,“还有什么?”
皇太孙:“没有了?”
兰山君摇头。
皇太孙便笑起来,道:“我和元娘早不执着此事了。”
他摇摇头,“我还以为,她老人家至少还会叮嘱我要记得父亲和舅祖父。”
兰山君:“她并无此意。对于小辈,她都是随意自在的心。”
皇太孙看着堂庭前的棺木良久,心绪繁杂,突然道:“这座宅子——四四方方的,本就像棺木。”
当年他和元娘被关在东宫出不去,也觉得东宫像棺木。之前恨老夫人,觉得她实在是无情,现在看看这座宅院,想到她一辈子都关在这里出不去,便也理解她了。
他道:“我的手,足够扶棺。我是太孙,扶着前头,便算是我一人扶着的吧。”
兰山君懂他的意思。
他是觉得齐王不配,老夫人会不喜欢。
她朝着他行了一个礼。话已经带到了,她转身就要走,却听见皇太孙喊了一声:“兰姑娘。”
兰山君回头,“是。”
皇太孙:“小郡主极为喜欢你,若是你愿意,便进宫教她用刀吧。”
兰山君一愣,点头道:“是。”
这倒是好事。
外头吹吹打打,哀嚎声不断,兰山君沿着走廊不断往前走,她觉得自己好像走了很久很久,又觉得没走几步路。
等到风光散尽,棺木抬了,客人都走了,她坐在堂庭里一言不发。
钱妈妈端了酒来,“来,喝一杯暖暖身子。”
兰山君喝了一口,“是辣的。”
钱妈妈:“这才够味道。”
郁清梧正好回来,坐在一边也端了一杯喝,“是辣。”
钱妈妈就往地上倒了一杯,“让老夫人尝尝。”
兰山君和郁清梧都看过去。
钱妈妈笑着道:“若是酒在地上散得快,就是辣。若是散得慢,就是不辣。”
兰山君仔仔细细盯着看了会,“散得很快。”
钱妈妈叫起来,“连她也觉得辣,那就是真的辣了。”
她看着两个眸里悲戚的孩子,安抚道:“你们有福气啦,老夫人这般的人,无论是去天上还是地下,都是要做官的。”
“以后你们上天入地都有人保护了哦!”
兰山君本是伤心的,闻言忍俊不禁一笑,而后倒在钱妈妈的怀里闷声道:“真的吗?”
钱妈妈便摸摸她的头:“我吃的饭多,听我的。”
第45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45)
廊下的白灯笼在风雪里打旋,闷声作响,犹如人皮里进了风,鼓鼓当当,听得人心里极为不快。
钱妈妈便将门关了,里屋立时安静许多。
早间还放着棺木的地方,此时已经空空荡荡。钱妈妈叫人把那里打扫好,搬了小桌子来,将后厨没有来得及摆到席面上的剩菜热了放上去,喊还在伤心的小夫妻来吃。
钱妈妈这辈子送走了很多人。刚开始还会哭这个哭那个,后来就学会了看淡些。
她喝了几杯酒,有些醉意,忍不住道:“人总有那么一遭的。早死晚死,其实没什么区别。”
“像你们读书人,多活几年,不过是比别人多看几本书罢了。又像我们这些奴才,多活的这几年,也不过是多为主家做几年事。但你们读了书,应该是活明白了,便说什么死有区别,有的比一座山重,有的比一根鸡毛轻——”
郁清梧已经很熟念的接口了,一边给她的酒杯续酒,一边道:“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钱妈妈便又喝下一杯酒:“是这句话。因为这句话,我这一生,前前后后也不知道看了多少人前赴后继的去登泰山,就是我们老夫人这样通透的,也有想不开要重于泰山的时候。”
她感慨道:“可我觉着啊,死就是死,无论为什么死,都没什么区别。这个世上,不管是山还是鸡毛,死了都会烂,有屌用哟!”
郁清梧先头还想说“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而后就猛的咳嗽,拼命掩盖住“屌用”二字。
兰山君就看了他一眼,稳稳的给钱妈妈续酒,道:“您醉了,我扶你回去歇息吧?”
钱妈妈喝下最后一杯酒,点点头,“也行。”
她今天也够累的了,她拉着兰山君的手道:“哎,你们这对小夫妻哦,也是读书人,我老人家心里担心得很。”
这些生死之别,在她看来就是读书人给自己的枷锁。
她家这对小夫妻正活得半透不透,于是枷锁尤其重。
郁清梧便过来扶着另一边,“您别担心,我们心里有数的。”
将人扶回去睡好,他又和兰山君说起后面的打算。
他道:“等明日,我送你回镇国公府?”
寿老夫人不在,再住在一块于礼不合。但若是她不愿意回去,他就去醋鱼胡同的宅子里住。
兰山君:“还是回镇国公府吧。”
马上要过年了,明年三月还要从那里出嫁,回去也是好的。
且那个府里,她还放心不下慧慧。算起来,她这辈子心思重,事情多,对慧慧鲜少关心,倒是慧慧心疼她得很,为她跟母亲和兰三吵过好几回,这回还帮着理丧事,她是欠了情意在的。
而后想了想又道:“皇太孙今日许是瞧着老夫人的死感慨得很,心有动容,便让我去教小郡主学刀。”
她之前教阿蛮刀法的时候太孙就一脸复杂,想来当时就有念头,但彼时却还是不愿意她常进宫。
郁清梧:“你教小郡主,便算是传承了。”
他道:“太孙这个人,矛盾得很。之前不愿意你多加牵扯,但老夫人去世,你没人照料,他应该是觉得太孙妃能照应照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