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下之意,虽然未曾说出口,众人却也懂她的意思。
即便没有邬庆川,他也有该有一番作为。
王奎想要辩解,兰山君却嗤然一声盖过他的声音:“而元狩四十四年,王举人,看你的年岁,彼时也应该有十七八岁了。看你这番义愤填膺什么都懂的模样——那当年苏家小妹的死,你为什么不站出来说一句?”
王奎脸色顿时变得不好,嘴巴也不利索了。他确实是知晓苏家兄妹为林冀所杀之事。所以刚开始林冀一死,郁清梧在圣上面前说他跟先生不好,他还以为是郁清梧故意撇清跟先生的关系,是在护着先生,这才没有出声。
谁知道后来郁清梧心黑手辣,就要置邬先生于死地了?
兰山君见他这般模样,更加鄙夷,“当年,不敢说。今日,你为什么敢说了?”
提起此事,王奎哑口无言。
兰山君不欲再跟这群人纠缠,将腰剑反手一插,瞬间入了腰间的剑鞘里,道:“邬阁老寻弟子,倒是天差地别。前头是郁清梧——后头,是你了么?”
此话一出,王奎已然大怒,却又刚刚被质问一番,话到嘴边说不出口,脸色苍白。他身边的人都是跟着来的,见兰山君话里有话,王奎却不敢反驳,倒是有些拿捏不定了。
最后还是钱妈妈见自家两个读书人不说话了,马上撸起袖子操起刚刚不知道被谁放在一边的墨桶就往王奎身边浇过去,动作之快,之矫捷,简直比兰山君一个练过刀的人还快。
王奎等人连忙逃窜,钱妈妈却把桶一扔,正好套在了方才负责泼墨的人头上,而后大声骂道:“瘪犊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就上门来挑衅了,今日是便宜你们了,没让你们喝着老娘的洗脚水!”
又扯着嗓子骂道:“我呸,一群猪狗,含鸟猢狲,像腐败的木头,像大粪涂墙——”
她骂着骂着突然喘口气,“郁少爷,怎么骂来着?”
郁清梧低声笑起来,“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太长了,钱妈妈学不会,还是继续骂擅长的,“夹着□□跑什么啊!跑着去舔墙上的狗粪吧一群撮鸟!”
兰山君还是第一次钱妈妈这般的威力,竟然有些回不过神,钱妈妈一瞧,觉得自己还是要斯文些,别吓着自家人。于是脱了鞋子追着跑过去扔人头上,“我老太婆明日就要去国子监问问你们的师长,看看你们到底姓甚名谁,竟然跑到别人府前来泼墨,我还要去宫里问问陛下,把你们的名字一个个说给他老人家听,问问为什么国子监会收你们这群蠢货!”
她呸了一声,“你们给我等好了,我不收拾你们,我就不姓钱!”
等人逃没了,她转身一看郁清梧,心疼道:“哎哟,如今都变成小黑瓜了。”
郁清梧就笑起来,他说,“能洗干净的。”
他定定的道:“有你们在,我肯定能洗得挺干净的。”
郁清梧回去洗澡换衣裳了。钱妈妈在院子里面剁猪肉——今日买的。兰山君本是要给他们做猪肉包子吃。
她老人家剁剁剁,剁剁剁,越剁越生气,嘀咕道:“什么人啊!我一定要给他们一点厉害瞧瞧。”
兰山君好奇,“怎么做呢?”
钱妈妈:“像我们的法子就多了——”
但不便跟兰山君说。
她咳了一声,指了指郁清梧的屋子,“山君姑娘,你去瞧瞧郁少爷吧,读书人被泼墨,心里肯定不好过呢。”
小夫妻你安慰安慰我,我安慰安慰你,如此才是长久相处之道。
兰山君站起来,点头,“好啊。”
钱妈妈就笑起来,“去吧,他心里感动着呢,你今日可算是美人救书生了,写成戏本子也好听。”
兰山君弯腰拎起今日买的一盒猪肉脯,乐道:“那肯定没有您的爽快——您这叫老祖母大展身手救孙。”
她说完轻快着脚步走了,却留着钱妈妈呆呆愣愣想她最后一句话。
而后更加卖力的剁剁剁,剁剁剁——她老人家竟然也能享儿孙福了。
另一边,郁清梧刚洗换衣裳出来。瞧见兰山君,颇有些羞愧,道:“山君……让你见笑了。”
当初贪一己之私答应山君婚事的时候也曾想过自己会有这么一日被她看见,但真正发生的时候,却比脑海里想象的更加难堪和不愿。
到底是男人,像孔雀一般,其实只想展露展露自己的尾巴,结果却被看见了屁股。
他坐下来,唉声叹气的,“山君,每次我不好的一面,都能被你看见。”
所以山君对他不是男女之情,也情有可原。
兰山君把猪肉脯放在他的怀里:“郁清梧,你没有错,不用说自己不好。”
郁清梧便要说话,却被兰山君打断,道:“你听我说。”
她以为他是对邬庆川想不开。
郁清梧认真点头。
兰山君看着他:“我记得,邬庆川之前跟你说过路的区别。一条路,分两个路口,是歧。”
郁清梧闷嗯了一声。
兰山君也坐下来,靠在墙上:“你跟邬庆川分道而驰,确实是歧。可你没有放弃,你试了很多种法子去达到自己的目的,跟皇太孙周旋,去做蜀党,在跟太仆寺一点点改马政——一条路,两个方向是歧,三个方向是岔,四个方向是衢,五个方向就叫康了,六个方向便是庄——你一个办法一个办法的去试,从不放弃,自然走的,是一条康庄大道。”
她说完,从他怀里拿出一块猪肉脯,“要吃吗?”
郁清梧就接过低下头细细咬,不知不觉间,嘴皮子都哆嗦了。
他想,自古圣贤都没有他幸运。
他有山君,他们没有。
兰山君瞧了就笑,“郁清梧,你挺爱哭的。”
郁清梧撇过头,呜咽道:“山君,我这样子是不是不好。”
兰山君便抬起手,在他的头上轻轻碰了碰头发,温和道:“算一生绕遍,瑶阶玉树,如君样,人间少。”
第41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41)
钱妈妈原先是个宫女,也曾学过规矩,认过几个字。但刚学规矩不久就跟宫嬷嬷干了架,本是要被抓出去打死的,还是路过的寿夫人瞧见了,把她要了过来,这才保下一条命。
她之前也是有名有姓的,只是跟了寿老夫人后,她坚决要换个姓名。她想跟寿老夫人姓寿,寿老夫人笑着道:“不行哦,这是陛下赐的。”
钱妈妈想了想,就姓钱了。除了命,就是钱重要。
寿老夫人就问,“那叫什么啊?”
钱妈妈:“温婉一点吧?”
她性子太急了,容易跟人打起来,想着叫个温婉的名字压一压。寿老夫人就道:“那就叫茉娘吧?”
钱妈妈没听懂,“末啊?尾巴?奴婢不太喜欢。”
寿老夫人:“是茉莉的茉。”
钱妈妈这才高兴的答应。
——她把这段往事说给兰山君听,一边剁菜一边道:“但我这脾气还是改不了!”
这其实都怪寿老夫人,钱妈妈每次言行无忌,她却不怪罪。钱妈妈自己也知道这个脾气是改不过来了,道:“我就很少出门了,宫里我也不去,这样熬了几年,整个寿府里就我成了管事妈妈,除了老夫人和老爷,我最大,谁敢说我?”
她这辈子没怎么怕过事情。最怕的一次还是寿老夫人身子不好,不能有身孕,她怕自己要做姨娘生孩子。
她可不愿意。
即便寿老夫人对她再好,她也不愿意。
她收拾好包袱,只要了自己穿的几件衣裳,把存着的月例银子都还给主子,道:“奴婢就算是不要名字不要姓氏了,都不愿意做妾,不愿意给老爷生孩子。”
寿老夫人哭笑不得,道:“谁说要你做妾啦?”
钱妈妈:“奴婢长得好,性子好,又是您救下来的,跟您最好,是做好妾的人选了。”
邬庆海在一边疯了一般笑,“茉娘,你也太自信了吧!”
钱妈妈就明白了,“真不要我做姨娘啊?”
邬庆海点头,“我肯定不要。”
钱妈妈:“那你们要谁?”
邬庆海,“为什么非要孩子呢?我们没打算生呀。”
钱妈妈十分后怕:“幸而碰见了一个惊骇世俗的老爷,不然我即便不做妾生孩子,也要跟老夫人照顾别人的孩子,那多糟心啊!”
兰山君听得直笑。
钱妈妈:“从那之后我胆子就大多了,当年我们老爷去世,陛下和老夫人又都有危险,还是我出去送信的——”
这里牵扯到从前皇帝登基的事情了,钱妈妈没多说,道:“反正,陛下说给我一个承诺哩。”
兰山君一顿,“陛下的承诺?”
钱妈妈:“是啊,但我又用不上。”
但这回却可以用来出气了。
她看看天,解下围裙扔一边,道:“山君姑娘,我要出门去买菜了。”
兰山君:“要我陪着去吗?”
钱妈妈:“不用,你也该回去了。不然你母亲心里也不舒服。”
兰山君笑着道:“老夫人一直病着,我在这里侍奉是应当的。”
母亲其实心里也愿意。她还等着老夫人给慧慧说亲呢。只是不碰巧,老夫人一直昏昏沉沉的,她便等着老夫人病好快一些,所以不曾催她回去。
钱妈妈便点点头,“那你要吃什么啊?”
兰山君:“豆角吧?豆角炖个茄子正好。”
钱妈妈:“行。”
她急匆匆出了门。她先去书店买书,“要卖得最好的。”
书铺掌柜懂得很,悄声道:“要多少?什么样子的?”
钱妈妈:“给家里爷们看的,他就好这口。”
书铺掌柜懂了,“好嘞。”
这是大生意啊。
他拿出了花花绿绿的春宫图和艳情书给钱妈妈挑,“您要多少有多少,要什么样的就有什么样子的。”
钱妈妈吃住都在寿府,四季衣裳首饰都跟老夫人一块做的,她老人家从不用银子,便有的是银子,真正对住了钱这个姓氏。她大手一挥,“行,都要了。”
掌柜的笑花了牙齿,一口一个姐姐,道:“老姐姐,您家少爷下回还要,便来找我。”
他恭恭敬敬的送财神爷出了门,美滋滋的道:“这要看完了不得一年半载的?这家的少爷,怕还是个生瓜呢。”
钱妈妈亲自驾着一车的春宫图和艳情书去王家了。
她都打听了,姓王的是去年才开始和邬庆川走得近,有了些名声。他的家世也不算富贵,普普通通,并不敢得罪高门权贵,但是又有一副侠义心肠,所以经常为平民百姓抱不平。
这个人,大坏不坏,但是敢欺负到自家身上,钱妈妈心里还是气的。
他们到王家的时候,王家正在办宴——这个她打听清楚了,今日是王奎自己的读书宴。
钱妈妈觉得,他如今是跟着邬庆川读书,肯定是想要显摆显摆自己的学问。王家三五天便要办一场宴席,上回跟着他一块去泼墨的,就是经常来他家吃席面的人。
钱妈妈撇嘴:所以说啊,放着好好的郁清梧不要,要这种人。
清梧就从不在家里办宴席。从外面买酒席太贵,在家里办宴席,就要她老人家操心了,他就不请人回来。
倒是这个王奎,家里没个奴仆,一旦办席面,就是老母亲和妻子忙活了。他又不管。呸!钱妈妈很是鄙夷。
这时候,她请的彪形大汉已经到了。
她说,“那就交给你了。”
彪形大汉笑着道:“钱姐姐,这人怎么回事啊?”
钱妈妈:“一群没品的龟孙。”
彪形大汉哎了一声,“放心。我办事,您尽管放心。”
于是一群人进了屋,笑吟吟的跟王夫人道:“王少爷的货到了,请让他来验验货。”
王奎很快就出来了。
他这几日憋屈,闷声道:“什么货啊?”
大汉,“是您买的书,我们掌柜的说送你家来。”
王奎最近确实买了许多书。
他问:“哪个书铺的?”
大汉:“状元春书铺。”
王奎确实在那里买了书,于是也没有多问,道:“搬进来吧。”
大汉搬着进屋。
便有同席的人问,“买了什么啊这么多?”
王奎:“好书。”
他说,“这是我要送出去的。”
他跟着邬先生,便不能跟从前一般了。要做个施恩惠的好人。
他说,“国子监里也经常有贫穷的同窗用不上书,我跟赵祭酒说好了,这些书由我来买。”
便有同窗称赞他高义,道:“既然这样,咱们不如现在就给赵祭酒送去。”
这么多人,王奎觉得自己也是体面的。于是就去了。
赵祭酒看在邬庆川的面子上收了,道:“多谢你了。”
王奎摆摆手,“不妨事。”
他喜滋滋出门。一群人准备再去酒楼里喝喝酒高兴高兴。
回来的时候马车是空的,大汉就请他们坐上马车,“反正是顺路的。”
王奎他们来时是挤在一辆马车里,如今空阔许多,确实是好事。王奎礼让,将自家马车让给了其他人,自己坐上书铺的马车。
他还笑着道:“怎么之前不见你啊?”
大汉笑了笑,“哦,我刚来的。”
王奎又问了几句,大汉都敷衍。他这时候才发现路不对。
他道:“这是去哪里?这不是回城的路?”
大汉笑起来,“确实不是。”
王奎骂道,“你是什么人?”
刚骂完,就见马车停在了一个粪坑前,钱妈妈正站在那里等着呢。
她记性好,把昨日去泼墨的人都认出来了,还遗憾得很:“哎,还有三个没来。”
她道:“这几个不是的,丢一边吧,其他人都丢粪坑里面去。”
王奎大怒,“你个老虔婆,我们都是国子监的学生!”
钱妈妈就笑起来:“快别说了,我们家郁少爷还是官身呢,你们该泼墨不还得泼墨啊。”
她不耐烦的说,“一个个跳进去,快,别让我等久了。”
她哼哼道:“我老实告诉你们,陛下面前,我还有脸面的,本这辈子不打算用的,结果用在你们这里,算是我吃亏了!”
跳了这次粪坑,她看他们还敢不敢再去欺负人。
另一头,等国子监祭酒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看着里头那些书,喊人去叫王奎等人回来的时候,就是在粪坑里寻到他们的。
赵祭酒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皱眉问,“寿老夫人府上的妈妈?”
那就是钱妈妈了。
他想了想,“今日之事,你们不可声张。”
那是真有陛下金口玉言的一口承诺的。他年轻的时候正好知道这么一回事。
他叹气道:“如此简单的计谋,你们也太愚笨了些,将来即便读书出来为官,怕都是不妥的。”
还需要历练历练。
他看着王奎,道:“你的调令……还是算了,等明年吧。”
第42章 偏我来时不逢春(42)
如同兰山君从不知晓郁清梧年轻的时候曾是个爱哭的人,她也没想到过钱妈妈年轻的时候,还得过皇帝的一个承诺。
如今,钱妈妈又把这个承诺用在了王奎等人身上。
兰山君不由得感到可惜:“多不值得。”
钱妈妈今日穿了一身新衣裳,她将茄子和豆角都先蒸熟,而后拿着铲勺在铁锅里压压压,将它们都压成一团,再大大的撒了一把辣子进去添味道,“值得什么?什么才是值得呢?我难道还要用这一个承诺换什么前程不成?我是哪个牌面上的人哦,能这般出出气,心里痛快痛快就好了。”
兰山君坐在那里烧灶,凑完柴火,她撑着脸看钱妈妈,笑着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钱妈妈:“这句我听得懂,你是夸我来着。”
兰山君嘴角就没停下来过。晚间郁清梧回来,她道:“我明日要先回镇国公府去,后日进宫见太孙妃。”
郁清梧哎了一声,“后日我先送你进宫去,但我应比你先出宫,到时候,我就在宫门口等你。”
兰山君:“若你有事,不必送我,也不用等我。”
郁清梧:“我无事的。”
博远侯判死刑后,悬在他心口的事情便算解决了。他也没急着做后面的事情,道:“我之前风头太盛,正要躲躲,这几日都在苏大人那里学着骟马呢,并无其他的事情。”
兰山君便问:“钱妈妈把他的得意门生逼得跳了粪坑,邬庆川没有去找你?”
郁清梧:“没有。”
他顿了顿,笑着道:“这次蜀党攻讦他,齐王舍弃博远侯,站在大义的一端救他,两人就有了来往的缘由,许多事情,都是水到渠成,他们正在那边你和我和的欢喜,我倒是其次了。”
其实仔细想想,这次的棋盘里,皇帝才是唯一下棋的人。师徒相伐,齐王断臂,蜀洛对争……所有他想要的局面都达到了。
陛下,委实是个厉害的人。郁清梧在他手下的棋盘里面走了一回,每每回想,都是胆惊心战。
他说到这里,话音一转,又问:“山君,皇太孙夫妻知晓你的身份吗?”
兰山君顿了顿,道:“我不太知晓。但皇太孙可能看出来了。”
郁清梧就想,山君的爪子还真是一点一点伸出来,一点一点摊开给他看。
他若是不问,想来她就不说此事了。
她这个人,既相信他,一片真心对他好,甚至愿意托付后背的秘密与十年的途旅,但又同时警惕得很,始终不肯卸下那层防护之心。
——即便两人拥有如此的缘分。
可他问,她还是会说,想来是他在她心里已经得了一份特殊的脸面,打开了一个口子。
这也行了。
他便慢声细语道:“我这几日想到了宋家提亲的背后,可能是皇太孙在出手。但也不能确定。不过瞧着他的行事,他肯定不是愿意出面认你的,那皇太孙妃便极有可能不知道。”
兰山君笑着道:“你和我想的一样。”
郁清梧:“既然如此,你也不要暴露了自己,你的事情,还是不能被人知晓了去。”
他其实忧心忡忡的,“尤其是不能被齐王知晓,齐王那个人,手段狠辣,比起恨我,他应该更恨段将军。”
他道:“我是陛下手里的一颗棋子,他还瞧不上我,姑且谈不上恨字,只等着我失去用处后被杀。但你就不一样了,当年他恨段将军,可是恨得满朝皆知。”
兰山君沉默起来。好一会后她点点头,“郁清梧,你说,我们能杀掉齐王吗?”
郁清梧被这句话说得心都揪在了一起,“可以。”
他觉得也许自己可能窥探到了一点山君悲戚的缘由,他承诺道:“山君,你会活着的。”
“你和我,都要活下来。”
他说完这句话,再次觉得他和山君的命连在了一起。
从前,他心里对这个王朝有恨,但恨意太多,最后都不知道该要恨谁。他心里也有天下百姓,但天下太大,他也不知道该去爱谁。
人的恨意太大,爱意太大,便难免要迷茫。如今好了,他有了山君,便知道要去爱山君。
山君恨齐王,他就也跟着恨齐王。
这份恨意和爱意从王朝和天下落回来,变成具体的两个人,他竟觉得安心多了。
兰山君神色动容。这句话,也曾是她对他说的。
他们两人相依相伴十月,终于在今晚将话说破了,完完全全的走在了一条路上。
兰山君舒出一口气,又说出了那句话,“真是畅快啊。”
她那股郁郁之气,像最近这般时不时吐一口,也不知道最后能不能吐干净。
她心神松快,于是脚步顿了顿,又问出了一个自己疑惑的问题。
“你知晓我和段伯颜的关系后,为什么不问问我那段往事呢?”
她说,“人都有好奇之心,你应也有。”
郁清梧便笑着道:“当年段将军能去淮陵,想来是陛下放过。当年段将军能走到淮陵选择养育你,想来也是放过了自己。”
“山君,你的师父,叫空名。空空来,空空去,无名无姓,无牵无挂——这并不是段伯颜。”
“而我……却深受段将军影响,诗词歌赋,文章志向,皆是苟利社稷,死生以之,洪钟万钧,猛虡趪趪……我们虽受同一人所养,却又不是同一人。”
所以,“我想,等我们闲下来,等你想说家里长辈的时候,我再问你,那时才是最好的。”
兰山君眸光越发清亮。
郁清梧口舌便越利。他笑起来,“山君,你知道你的师父,是与你怎么相遇的么?”
兰山君不懂他的意思,郁清梧就走到一边从梨树上折下一根枝条来,细细道:“从洛阳到蜀州,从蜀州到淮陵——”
他在地上画了一条线。
而后又在这条线的旁边画了一条线,“这是镇国公父子战败,从当年失错捡走你到淮陵——”
“这两条线,算来时日竟差不多,他就没有时间先找到一座庙,打扫干净后住在里头,再来捡到你。”
他猜着,“按照脚程,应该先有你被丢在了破庙前,被他捡到了。”
兰山君的眼眸慢慢的瞪大,郁清梧继续道:“当然,我也可能是估摸错了时间,但依着我对段将军的了解,我估摸着他在先太子死后不愿意独活,去蜀州只是祭奠自己的儿子,祭奠之后,他是必然会去死的。”
只是,如何死呢?
他神色怆然,“他曾写,愿意战死沙场,为国捐躯。他曾写,愿意撞于高堂,为民请命。”
可当年他走到蜀州,两样都不占。郁清梧道:“我想,他彼时应当不知道,死之一字,该要怎么写,才对得起当年无数将士鲜血才给他换来的那一件红袍官身。”
“这时候,他路过野庙门前,看见了你。”
兰山君呼吸一窒,她瞪大眼睛看看郁清梧,再低头看那两条线。
她几乎是着魔一般,看着郁清梧的手慢慢动起来。他正将隐喻着她的那条线慢慢的往下一划,而后接在了另外一条线上,“他看着你,抱起了你,不知道要如何安置你,最后驻足许久——我不知道他想了什么,但他最后,肯定将你放在佛祖之前,自己撸起袖子,收拾出了一个庙宇。”
“山君,那应该就是你的家了。”
兰山君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郁清梧就笑得更灿了,“山君,他很爱你。”
“——你看,你让他多活了十二年。”
他虽然没有过问她的过去,但却在心里已经默默推衍了无数遍。
兰山君差点又要哭了。
她几乎是带着些急切的语气颤抖道:“——老和尚,是很爱我。”
“我之前也很倔,但我知道,我在地上打滚,他就会给我洗衣裳,我说要去买书,他即便不愿意出村落,却愿意跟在我的背后护着我……”
她十二岁前,每一份倔强,都有底气。
她十二岁后,每一份倔强,却再没人兜底。
她低头,不肯抬起头。
郁清梧也不催他,他就静静的站在她的身边。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兰山君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已经安静下来了,她道:“郁清梧,你这个人,真不错。”
有这么一句话,便是万死也值当了。
郁清梧送了她回去安睡后,一直都是欢喜的。
直到——
钱妈妈一脸奇奇怪怪神色叫住他,“郁少爷,你来一下。”
郁清梧开颜,“钱妈妈,我这就来。”
钱妈妈左右看看,偷偷塞给他一本书,“这是我给你留的,别到时候什么都不知道。”
郁清梧笑吟吟:“什么书啊?”
他打开一看,立马又合上了。
他脸色通红,“钱妈妈!”
钱妈妈:“我怕放我那里被看见嘛,便要变成为老不尊了。总是要给你的。现在给你也行。”
她老人家有好事还是想着人的,道:“我买了那么多书,这本特意叫掌柜挑出来的,最是卖得好。”
郁清梧急急将书塞进袖子里,恨恨道:“钱妈妈,我这就走了。”
第二日,兰山君辞别寿老夫人与钱妈妈回了镇国公府。她久不回来,一回来却要帮着理官司。
先是慧慧来说她跟母亲最近又吵了几次。都是关于婚事。她抱怨道:“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是一定要远嫁,但我想,我也一定不能只听着母亲的话高嫁。”
“嫁与不嫁,该是一辈子的事情,怎么能只盯着门第呢?门不当户不对,我也是不会幸福的。”
她说,“我总觉得,我不该太着急才是。难道我的一辈子里,除了嫁人,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干了?母亲总是念叨这个,我耳朵都要炸了。”
兰山君:“我上回让你跟母亲谈一谈,你谈了吗?”
慧慧:“谈了,我把所有的念头都告诉了她,她当时还哭得死去活来的,抱着我说:慧慧,我从未想过你会这般苦,我以后不会再跟你抱怨这些了,也不会逼着你了。”
兰山君:“这不是挺好么?”
慧慧:“母亲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昨日刚发的誓言,第二日听人家一说,耳根子就又软了,回来跟我哭,一本正经的劝我:你还小,想得不周到。”
兰山君好笑,“然后呢?”
慧慧:“我还能不知道她的性子么?只能又哭得更惨一些。”
可哭得多了,就没有兴致了,连那股多年的委屈也变得四不像起来。
她便不愿意哭了。她烦得很,“我现在一听婚字,就觉得要吐。”
兰山君闻言,安抚道:“如此,那就再等等。”
但朱氏却不肯再等,她拉着兰山君道:“怎么回事?寿老夫人的病还没好?就连说门亲的时辰都没有了?怕不是不肯为慧慧说亲了吧?”
兰山君皱眉,“母亲慎言,这话叫人听见了,还要说咱们忘恩负义。”
朱氏刚与慧慧吵了一架,心本就着急,便口不择言起来,“山君,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不愿意慧慧嫁到高门去?你自己嫁了郁清梧,算不得好,便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