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文不成武不会,只会点兵点将,文的喊新郎官自己来,武的要群挑,他自己躲在最后面,全靠一张嘴巴走天下,被许多人起哄让闭嘴。
——唯独四老爷却很羡慕。
同样是文不成武不就,怎么他就像个鹌鹑一样呢?
如果能有徐家大郎一半的嘴舌就好了。
徐家大郎一眼就发现了这敬佩的目光。他马上过去慰问四老爷,两人谈天说地,吃席的时候,果然还吃到一块去,之后成了忘年之交。
此乃后话了。
只说今日镇国公府这边混进了许多蜀人,那定然不可能真的拦人,于是文的松口武的松手,急得兰三少爷出了一身大汗,低声怒骂道:“怎么如此行径!”
便有人拉着他低声笑,“你这个人,你是嫁妹妹,又不是真比试要考个文武状元的,这么较真做什么?”
正在说话之间,大门已经打开了,一群人乌泱泱的进,太仆寺的官只要年纪差不多的都来了,大声道:“今日咱们能让郁少卿早点圆房,便是功德无量!”
郁清梧前不久升了太仆寺少卿之位——皇帝某日怀念寿老夫人的时候直接升的。
于是开路的开路,一路无阻,直接迎了新娘子出门。
两人成亲的宅子是新的,在寿府不远。
郁清梧这三个月经常过来收拾院落,马儿都熟悉了,到了地方就停,熟悉得很。
他连忙下了马,将马鞍取下来放在地上,等兰山君从上头跨过去,傧相在一边高喊从今平安四字时,他耳中一鸣,情不自禁的瞪大了眼睛。
眸眼之中,自此一切都慢了起来。
而后拜堂成亲,送入洞房,阴阳先生在外头高唱催妆诗,又有傧相在花筵唱曲,一派热热闹闹,人人欢欢喜喜。
郁清梧推杯换盏,和着慢吞吞的曲调拉锯着这场婚宴。
及至被众人扶进屋子里,退尽宾客,屋子里只有他和兰山君两人时,他才恍恍惚惚回过神来,耳边慢吞吞的曲调变成了两个字。
一片寂静。
郁清梧唏嘘一声,拘束片刻,轻声问道:“山君,你饿不饿?”
兰山君摇了摇头。但她却想梳洗。
他们这桩婚事的真假,是瞒着众人的,连钱妈妈也不知道。
兰山君其实想要老实告诉钱妈妈:“咱们分房而居,她总会察觉的。”
郁清梧听见分房两个字酸了心肝,心虚道:“还是别告诉她吧?她会担心的。”
兰山君却觉得不是长久之计,郁清梧就道:“老夫人去世不久,钱妈妈心里还伤心着,咱们再说此事与她,岂不是徒增烦恼?”
他道:“无事的,如今天越发热了,我铺床被子睡地上就好。”
兰山君犹豫一瞬,道:“这样也行,但你不用睡在地上,在临窗的地方摆上一张榻吧。”
郁清梧哎了一声。
如此,既然偷偷摸摸的,便做什么都要隐人耳目。
郁清梧:“这时候可以叫水吗?”
兰山君:“是可以先清洗的。”
等洗漱后,眼看就要相顾无言,郁清梧继续问:“山君,你饿吗?”
“你饿了?”
“没,我担心你待会饿。”
兰山君笑起来,“钱妈妈已经给我偷偷吃过一次了。”
郁清梧左右为难。他不知道自己这时候该干什么。
总要有点事情做吧。
但他也不敢让山君看出他的窘境,便道:“你要不要睡,我还要……还要写札记。”
兰山君是知晓他喜欢写札记的。
她点头,道:“那你写。”
郁清梧就又慢慢吞吞的拿过笔墨纸砚,慢吞吞研墨,慢吞吞的提笔,慢吞吞……他装作要喝茶水似的转身去倒茶,而后用眼神看山君,发现她正歪在床上看书。
见他看过去,她歪了歪头,郁清梧连忙问,“山君,你渴吗?”
兰山君摇头。
郁清梧转身回去继续写了。
他提笔,心绪重重,半天不敢下笔。
便索性翻开自己从前的札记,入目满是山尊二字。
他难免做贼一般将手往札记上挪了挪,掩盖住半边纸。
而后又忍不住慢慢翻阅,发现从阿兄去世之后,他已经没有去记其他的事了,只写了山君。
也许这样,他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日子是快活的。
他漫无目的翻阅,却看来看去,还是看见了第一句。
“路过荆棘,血满长衫。有林中山尊,踏月而来,问我平安。”
他手指头在平安两个字上面轻轻擦拭,想起今日她跨过马鞍时的模样。
从今平安。
心中便苦涩中带着些悸动,良久之后,他深吸一口气,在纸上写道:“元狩四十九年三月,我用红烛相伴山尊,从此不孤。”
元狩四十九年三月初八,我娶山君。
他写完,搁笔,将札记收起来,却又不知道放到哪里为好。
兰山君虽然也是歪在床上,但见他慌不择路一般这里钻那里钻,便笑着道:“郁清梧。”
郁清梧哎了一声。
兰山君:“我不会看的。”
虽然他人好,但她很有分寸,“你的东西,没有经过你的允许,我不会碰。”
郁清梧虽然很想说一句你都可以碰,哪里都可以碰,但他怎么说出口呢?
他只能说,“好。”
兰山君:“你要睡吗?”
郁清梧:“你睡吗?”
兰山君:“我现在还睡不着,想看会儿书。”
郁清梧:“那我再写会札记。”
兰山君点点头,宽慰道:“这才第一日,不适是应当的。往后就好了。”
这才第一日……他高估自己了。
郁清梧便又重新坐了回去,心灰意冷写道:“山尊谋我,谋骨不谋皮。”
“风骨瞧不见,皮相她不屑。”
是他生得不好?是她铁石心肠?
他收好札记,慢吞吞回到床上,道:“山君,我睡了。”
兰山君便也道了一句,“我也睡了。”
屋子里安静起来。半晌之后,兰山君突然道:“你睡着了吗?”
郁清梧翻个身对着床边,“没有。”
他看不清楚那边,却能看见床帏幔幔。
兰山君轻笑道:“世事真说不定,我不曾想到,竟有这么一桩事会发生在你我身上。”
她说,“我刚来洛阳的时候,其实曾经颇为遗憾。”
郁清梧:“什么遗憾?”
兰山君:“人到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
但现在……
她也翻了个身,于烛光里遥遥看向郁清梧的方向。
她道:“这首诗有下阙。”
郁清梧便情不自禁笑起来,温和道:“谁道三冬无春色,冰山高处万里银。”
兰山君跟着笑起来,“郁清梧。”
郁清梧:“嗯?”
“我们会看见春色的吧?”
“嗯。”
他承诺道,“会的。”
郁清梧早早起来收拾床褥——这些通通需要藏起来。
榻上一扫而空,没有任何人睡过的痕迹。他想了想,又放两个大肚窄口花瓶上去欲盖弥彰,显得这里昨晚无人踏足。
而后顿了顿,轻手轻脚进里间,山君果然没有醒。但床边绘着钟馗除妖的青瓷灯确实快要灭了。
他赶紧又蹑手蹑脚过去重新换了一根红烛。
山君睡觉,需要留灯。
灯一黑,她便好像在睡梦里也察觉一般,能瞬间惊恐得坐起来。
他昨晚就见了一次,便吓得他几乎连滚带爬一般下床去重新点灯。等她再次迷迷糊糊睡着之后,他才又回到榻上眯了一会。
郁清梧昨晚统共也只睡了一个时辰不到。
好在今日休沐,他可以再睡会。
他蹑手蹑脚又要去外间。兰山君却睁开了眼睛。第一眼,便瞧见他一双赤足轻轻踩在地上要离开。
她怔怔出神一瞬,才记起自己昨日嫁给了郁清梧。
这里是她和郁清梧的新家。
他们住在一间屋子里。
她睡里间的床,他睡外间的榻。
兰山君裹着被子坐起来,看他做贼一般的身影笑了笑,“郁清梧。”
郁清梧懊恼的转身,“我吵醒你了。”
也曾犹豫要不要进来,但他又怕灯断了火,她要被噩梦缠上。
兰山君便想起他昨晚也是这般急得连鞋也没有穿,赤足进来点的灯。
但她因是睡得太深,又或者是昨日太累,竟然又在他的细声宽慰里很快睡了过去。
若不是现在看着他,她会以为昨晚他伴随着烛灯出现是个梦。
她笑着道:“昨晚多谢你了。”
郁清梧声音柔和:“夫妻之间,这是应该的。”
他撩起帘子背着她道:“山君,我出去,你先换衣裳。”
但等了等,他又道:“我也去换衣裳。”
兰山君嗯了一声,“你没说换好之前,我不会出去的。”
郁清梧便又懊恼了一番——他不是这个意思。
他不是怕自己被看。
他是怕她看见自己。
可这两句话似乎又是一个意思,他深吸一口气,索性不解释了,只能闷头出去。
在这一刻,他才发觉自己的口舌跟皮相一样不值钱。
他只好手忙脚乱穿好了衣裳,努力平心静气,等里头轻轻喊了一声“郁清梧”后才进去。
假夫妻,要做的事情还挺多。
他这个人心细得很,自然想得也多。先跟兰山君道:“外头的榻我整理好了。”
这才又盯着床上的被子看,一本正经的道:“钱妈妈火眼金睛,应要乱一点才好。”
兰山君一愣,倒是被说得有些不知如何答。半晌才点了点头,“是。”
郁清梧便把被子揉了好几把,直到乱糟糟的才满意。
兰山君躲出去了——再是觉得他人好,但却在这一刻突然意识到他确实是个男人。
虽不涉及风月,但一男一女谈这般的事情总是不好的。
她的脸皮还没有修炼到这等的地步。
她等了一会,才等到他出来。她不免朝里头看了一眼,倒是布置得不错,他还扔了一件自己的衣服在床上,半藏半露在被子里,像是那么回事。
但……他可能不懂真的圆房会发生什么。
她便慢了一步,从箱笼里面取出一把匕首,捞起袖子,朝着自己的胳膊就要割下去,郁清梧立时吓得脸色惨白,等反应过来时,手已经急急过去拦住了刀,若不是兰山君刀停得快,他这双手就别想要完好无损了。
兰山君解释:“我只是割破一点皮,得点血罢了。”
郁清梧一身冷汗,沉声道:“做什么要这样?”
兰山君却稀奇起来,“你真不知道?”
郁清梧这时也明白自己刚刚可能做了一件傻事,却不敢露怯,他囫囵道:“再怎么样,也不能割你的手。”
兰山君就笑起来,想了想道:“那就算了吧,咱们家也没人来查元帕。”
郁清梧呆愣愣好一会儿才算是想明白了。
他虽未经过人事,但也听过荤话,看过钱妈妈给的书,大概知道些东西。
他方才是没想起来。
再是心细,对自己未解的事情还是容易漏掉的。
他脸色涨红起来,又不好叫山君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只能道:“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根本没必要。”
兰山君就把匕首放回去,让外头的小丫鬟进来收拾屋子。
郁清梧跟着出去,深觉自己恐在山君眼里丢了脸。
他这时候才苦涩的回过味,知晓在一段假的姻缘里,动心的那个要时时刻刻演戏。
想要维持体面,委实不是一件轻巧的事情。至少远比他想的要难。
但好在两人其他是假的,能吃到一块去是真的。
这实在是太好了,他的口舌又伶俐起来,将一盘清酿豆腐说得头头是道,听得兰山君最后笑着道:“不曾想,你在吃上倒是有如此多的见解。”
郁清梧:“……”
他其实并不是想要她觉得自己爱吃。
他失悔得一早上没说话。
兰山君却没有发觉。他这个人,因着神情一向温和,又特意隐瞒了自己的心绪,便在她看来,他吃完饭后是沉思去了。
他们两个心事都多,她是能理解的。便不好打扰,只去外头看园子。
钱妈妈忙活完了过来道喜时还笑道:“园子大得很呢,除去养花,定然是要种些菜的,你们预备种些什么啊?”
郁清梧看向兰山君,“钱妈妈喜欢吃豆角,你喜欢吃荠菜,不若就先种这两样试试土吧?”
兰山君没什么可推却的:“便连你喜欢吃的豌豆也种上试试吧。”
郁清梧嘴角扬起笑意,“好啊。”
她一句话,便让一早上的闷气都消散了去。
他好兴致的问,“山君,你待会可要做什么?”
兰山君:“要把书房收拾出来。”
她跟郁清梧各有一个书房。她的在东,郁清梧的在西。两间书房相距不远,中间只隔着一个小池塘,池塘上还有一架拱桥可以相通。
这是郁清梧最喜欢的地方。他还特意在相对的墙上叫人凿开了两扇大大的窗户,只要打开窗户,便能看见对面的人。
兰山君也觉得好,她道:“等以后有什么事情,便也不用特意跑一趟了,只要打开窗户,便能说话。”
郁清梧:那拱桥难道就闲置了么?
他只好迂回道:“我耳朵不太好。”
兰山君迟疑问,“是么?”
郁清梧温润出声,“有时候会不好。我还是过来吧,免得你开口说话坏了嗓子。”
兰山君不解,却也没有多问,“好。”
她说,“若是听不见的时候,便过来吧。”
她去收拾书房了,他站在一边看,却好像什么也帮不上,他只好苦中作乐:他这一身,好似到了山君面前,事事不好——口舌不利,鼻子不灵,耳朵不好,皮相不诱。
好在双眼两君利索得很,懂得看人脸色,尚有价值,便识相的道:“山君,那你收拾书吧,我也去收拾书房。”
兰山君闻言,从拥有一个书房里欢喜里回神,将手里拿的书放在书架上,道:“郁清梧,你高,先帮我把刀挂上来再走吧?”
未曾想到个子高竟然也能得到赏识,郁清梧连忙过去拿刀。
刀有三把。她家先生给的戒刀,寿老夫人给的蜀刀,他给的云州刀。
他欢喜问,“挂在哪里?”
兰山君:“柱子上。”
郁清梧挂了上去,一转身,便见山君已经从书架边过来了,她站在他的身边,抬头看那三把刀露出欢喜的笑。
郁清梧就跟着笑了起来,“你笑什么呢?”
兰山君便看看他,再看看刀,感喟道:“抬头见喜,怎能不笑呢?”
郁清梧一双眸子清亮起来,直到出门的时候还两眼弯弯。
钱妈妈扛着锄头从前头过瞧见了,啧啧称奇,“看看这不值钱的模样,定然又被一句话哄住了。”
她老人家眼睛最利,早看出他和山君昨天晚上的不对劲。但孩子们不说,她就当自己是个睁眼瞎。
不聋不瞎不哑巴,可当不好一个好家翁。
钱妈妈摇摇头,继续扛着锄头回去。
她和赵妈妈等人也有自己的院子。钱妈妈的院子里头本还有假山,却被她统统扔去了赵秦两位妈妈的院子里——她只想种地。
菜地当然是越多越好。假山能吃吗?不能。
不能吃的都可以挪出去。一旦被关,被围,菜地是最后的希望。
赵妈妈本想跟着一块种地的,却被兰山君拦住了,道:“你不是喜欢牡丹么?便种牡丹吧。”
赵妈妈欢喜的哎了一声。她本也是想捧着钱妈妈。
但她还是去帮着钱妈妈种菜,道:“咱们家夫人良善得很,在嫁过来之前,还问我们要不要放出去呢。”
但她们谁也不愿意走。
走能走到哪里去呢?
赵妈妈和秦妈妈是家生子,一辈子都在镇国公府,春夏秋冬四个虽然是买来的,但从小就被买了,早忘记了自家在哪里。
主家好,眼看着就是大好的日子,傻了才会求着出去。
何况秦妈妈算盘好,不苟言笑,是做掌柜的料子,姑娘就让她出去管账了,荣光得很。
她跟钱妈妈道:“我家那口子管着马房,如今跟着主家一块出门,外头人也高看他一眼。”
赵妈妈主动说这些,钱妈妈就好奇的打听起镇国公府的事情,“这次咱们两府成婚,也没瞧见镇国公和老镇国公——他们真不关心世俗啦?”
赵妈妈点头,“真不关心。”
反正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回来几次。
她想了想,还是低声道:“外头都说他们是为着战死的战士们祈福的,我倒是觉得他们是害怕冤魂缠上,去求三清保命了。反正我瞧着老夫人刚开始慌乱得很,天天在屋子里磕头呢,求佛祖保佑,不要来索命。”
钱妈妈挖地的手一顿,而后点头:“我也这么想——那么多兵啊,打两个蜀州也行了,他们却将人都战死,听闻连尸体都埋在了坑里,一个都没有带回来过。”
当年群臣激愤,势要他们砍头,但皇帝却还是保住了他们。
钱妈妈:“这种人,陛下怎么就留着呢?”
赵妈妈可不懂这些,她道:“哎,所以他们就一直躲着。这才说不关心世俗。”
卖了老主家几句话,赵妈妈跟钱妈妈的关系便显而易见的更亲近了。两人商量着是在前头种豆角还是后头种。等中午吃饭的时候,又一起骂老夫人实在是太过分了。
赵妈妈:“就那么压着我们姑娘……压着夫人要跪下去,幸而夫人腰背直挺挺,否则要受欺负的。”
钱妈妈听得一筷子下去戳中一截玉米,玉米梗戳穿一个洞被她提起来啃:“这个老娘们!别犯我手里!”
赵妈妈从王奎掉粪坑的时候就佩服起钱妈妈的。奴婢做到钱妈妈这个份上,简直是光宗耀祖。她眉开眼笑,一味的奉承,“我还有的跟您学呢。”
往后都是一家人了,钱妈妈很是大方,“你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我。”
但郁清梧却最先向赵妈妈取经。
他问,“是每晚都要点灯吗?”
赵妈妈斟酌,“是。”
郁清梧:“是来洛阳之后才有的,还是一来洛阳就有的。”
这里面的时间就有的说道了。
赵妈妈不敢说谎,再次斟酌了一会,道:“是第一日来洛阳就点的灯。”
郁清梧:“夜夜噩梦?”
赵妈妈连忙道:“现在好多了,之前是夜夜都噩梦的。”
郁清梧:“此事万不可说出去。”
赵妈妈赶紧点了点头,“不敢说的。”
等她出去之后,郁清梧写着山君与年岁不符的纸上,又添了一个字。
为什么是灯呢?
他自然而然想起了点天光三个字。
这是山君之前问的。
他坐在椅子上沉思,揣测来,揣测去,都不敢直接打开窗户问她点天光三个字……她可曾碰见过。
不然,怎么会有这般的反应?
但仔细想想,推敲来推敲去,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在洛阳的每一日他都曾知晓,她在洛阳也是有迹可循,不应该遭受这般的事情。
那是其他人?
最可能的就是段伯颜。
但段伯颜……也不曾应该有。
他的一生也是有迹可循的。
郁清梧皱眉,怎么解也解不开这个谜。他提笔,在纸上写下点天光,齐王,段伯颜三个名字。
而后顿了顿,又将宋知味加了上去。
山君恨宋知味。这也是他不太能理解的事情。
从正午到黄昏,他一直坐在椅子上思虑此事,却还是没有谜底。他叹气,起身开窗,正好瞧见对面的山君靠着窗坐,手里端着一个瓷碗在给底下的胖鱼撒鱼食吃。
瞧见他开窗,她笑起来,道了一句:“你收拾完了?”
郁清梧:“收拾好了。”
她就笑着道:“不是听得见吗?”
郁清梧做出空耳状逗她:“什么?”
兰山君笑得越发欢快。
郁清梧便想,无论从前她发生过什么,无论她从前是因着什么害怕黑暗,他都可以用一生去愈合
他这一生,除了要匡扶天下,似乎又多了一件让他欢喜至极的事情。
总有一日,山君不用在黑夜里点灯,也不用再做噩梦。
他喊了一声,“山君。”
兰山君:“嗯?”
郁清梧:“我这里有博戏。”
兰山君好奇,“什么博戏?”
郁清梧:“升官图,骨牌,叶子戏,弹棋,我都有。”
他问:“你要不要玩?”
兰山君今日心情好,莞尔道:“也行。”
郁清梧就带着东西过去了。
他出门绕去后门上拱桥,踩着拱桥行至桥尾,弯腰进了屋。
兰山君正在收拾书案,郁清梧瞧了一眼,似乎是一本札记。
他好奇问,“你也喜欢写札记?”
兰山君点头,“喜欢。”
郁清梧放下东西,“好巧,我也喜欢。”
他说,“我从六岁就开始写了。”
其实很少有人喜欢写札记。他问,“你怎么会喜欢呢?”
兰山君挑了升官图来玩,闻言回道:“是……见过一位故人写。”
故人……
她在淮陵的日子,应当是发生过许多故事的。
因有故事,才有故人。
他不好再问故人是谁,只笑着将升官图展开,告诉她玩法。
“这里有一个陀螺,共有四面,写着德才功赃四字。”
兰山君拿起看,果然见上头有这四个字。她细细品味了一番,道:“官场之中,德才功赃,倒是已经写尽了。”
郁清梧:“从白丁开始,有童生,案首,监生,生员,禀生,举人,解元,进士,二甲,会元,探花,榜眼,状元。”
“从这开始,便可以开始做官了。”
他道:“这其中要经过六部衙门,外放衙门,三公九卿,最后到太傅太师太保,才算是赢。”
兰山君仔仔细细看,突然问,“走到太傅太师太保才算是赢吗?”
郁清梧:“是啊。”
兰山君若有所思,她想到了阿狸和阿蛮。
太孙若是最后败了,一定是齐王坐上皇位吗?
她从郁清梧手里拿过陀螺,而后将一颗棋子放在太傅的字眼上。
她问,“——陛下若是能再活二十年呢?”
那时候,阿狸也有二十六岁了吧?
郁清梧瞪大眼睛,连忙四处看看,“山君,慎言。”
兰山君轻轻点头,“好,我不说。”
她仰头看他,“但你应该懂吧?”
郁清梧点头,“我懂。”
若是陛下还能再活二十年,便不是齐王魏王之争,也不是太孙和齐魏世子之争。
而是各位世孙之争。
但是陛下真的可以吗?
兰山君心神便去顾念此事了,喃喃道:“至少十年是可以的。”
她知道陛下可以活十年,齐王知道吗?
这里面,其实还是能做文章的。
郁清梧却初听此话,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之处。
但等到晚上,却突然想到她允诺自己的十年相伴。
她说,“自此之后,十年生死,愿与君同。”
他留了心眼,将十年两个字也藏在了心中。
他翻个身,宽慰自己:慢慢来,一点点想,应有一日会想通的。
另一边,太仆寺卿苏老大人苏怀仁的府宅之中,苏小姑娘正在跟祖父对弈。
她问,“我必走不可吗?”
苏老大人点头,慈爱道:“还是走吧,洛阳本就不太平,”
苏姑娘双眼泛红,“可阿爷,我能走到哪里去?”
苏老大人:“你不是早有志向要出去行医问药吗?”
“便去你想去之地。”
苏姑娘哽咽:“但那只是出门罢了——这回出去,我还能回来吗?”
苏老大人便宽慰道:“四海之大,哪里都能为家。你就当我一直陪着你吧。”
苏姑娘抬头,泪眼涟涟,“阿爷,您都这把年岁了,还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这么多年,您都这样过来了,为什么要在休养的年岁还要去……”
她说不出“寻死”两个字,便又捂着嘴巴呜咽起来。
苏老大人便哎哟哎哟叫唤起来,“我的小妮啊,只可怜你了。”
他走过去抚摸小孙女的脑袋,感喟道:“我也不懂,怎么到了这把年纪了,竟然开始想为百姓做点事情。”
他喃喃道:“我生于蜀州,是最早进洛阳做官的那一批吧?”
他和郁清梧其实一般,年少就成名了。
十七岁高中探花郎,但因是蜀人,当年还在打仗呢,哪里能留在洛阳做官?
便被遣去偏远之地了。
他也不恼恨,勤恳为官,清清白白,从不敷衍,后头得罪了权贵,无人救他,还是百姓丢了手上的马驹,牛羊,庄稼……一个个的都聚到了州府之前为他喊冤,这才惊动了洛阳,段伯颜亲自来审,把他救了出来。
段伯颜说,“怀仁啊,你是个好官,却缺了几分运气,便去太仆寺吧?”
他笑着道:“你来管百姓的马。”
苏老大人颤声道:“但我,但我没有管好——一年又一年,死了多少人啊。今年,若是再死下去,外头打起来,咱们哪里还有人呢?”
年轻的时候,他也不懂为什么段伯颜等人前赴后继的去死。
他只能看着他们去撞南墙。
段伯颜死前,还来找他喝过酒,道:“怀仁,你要好好的,能救一个是一个。”
段伯颜死后,他觉得这个世道糟糕透了,如此昏庸之君,昏庸之臣,如此不堪的世道,凄惨的百姓——本该亡国的。
为什么直到这时候还没有亡国呢?
苏老大人手哆哆嗦嗦的为小孙女擦眼泪,道:“我想啊,想啊,想到现在,算是明白了。”
“因为大夏这条命啊,不断有人去为它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