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主放心,苏樱并非为非作歹之人,所求也并非为非作歹之事,”苏樱从袖中取出过所,“我只想跟随东主名下的商队,离开长安。”
她想了很久,卢元礼必定会防着她跑,长安城各个城门说不定他早就打过招呼,她一露面就会被拦下,但康白这层关系没有人知道,扮成胡女混在康白的商队里,神不知鬼不觉,也许就能出了长安城。
康白细细看着过所。年貌籍贯姓名,注明了身家清白,为着还乡一事出城。她拿得出过所,便不是逃奴或者其他,那么这么着急离开甚至不惜求到他头上,多半是遇到了棘手的事。
抬眼,眼前的少女容光绝丽却含着轻愁,衣衫鞋袜一色素白,发髻上斜插一支羊脂白玉簪,耳上是白水晶坠子,出门会客,照理是不该穿成这样的,除非。“苏娘子可是遇到了什么为难事?”
“不瞒东主,苏樱父母双亡,如今遭人逼迫,走投无路。”苏樱再拜,“只求东主慈悲,施以援手。”
康白看起来只是个普通胡商,但她当初之所以挑选了称心夹缬店,是在考察过无数书画相关的店铺之后做出的决定,无他,因为康白的背景应当比表面上看起来深厚得多。
开着三家夹缬店,两家丝绢布帛店,寻常生意有,长安城高门大户的生意也有,甚至她还受命画过进上的夹缬图样,就连他们此时栖身的酒楼,以前叶儿与掌柜洽谈时也曾来过几次,每次都是从后门直接进到雅间,她很怀疑这家店也是康白的产业。胡商生意做得大的也有,但能做进上的贡品,没有背景是不可能的。
康白是粟特人,康姓,是昭武九姓②中最高贵的姓氏。康白侨居长安,一年中在京中最多待不过几个月,却在终南山有一座位置绝佳的别业——这也绝非有钱就能办到的事,须得朝中有人。接过叶儿手中捧着的匣子:“苏樱愿以足银百两相谢。”
雕镂精致的檀木匣子,打开时是码放整齐的银锭和一个五两的金饼,都是他从前奉给苏樱的酬金。康白看她一眼。画师并不稀缺,但像她这样能将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融会贯通,既能做进上的雅致之作,又能做时下流行的式样,还经常有新巧独创的画师极是罕见,是以当初他看到她送来的图样后便拍板定下了她。
酬金在行市里算是高的了,但事实证明他不曾选错,去年依据她的画稿做的狩猎图春罗夹缬奉进宫中后很得贵人们欢心,太和帝春猎时还用此做了件骑装,末后内六局又向他定制了一批时新花样的夹缬,各妃嫔听闻后也多有来光顾的,称心夹缬名声一时大噪。
康白伸手拿起金饼:“我先收定钱,若能成行,剩下的苏娘子再付。”
她求他办的事并不算难,她奉上如此丰厚的酬金,又特意用他支给她的酬金来付,大约是想提醒他念起曾经的宾主之谊,又要表明自己处境危急吧。孤女不易,若是她所言不虚,他可以帮她一把。
苏樱松一口气:“东主之恩,苏樱铭感五内!”
康白肯收定金,就说明此事十拿九稳。以他的财力并不会把这些钱看在眼里,但他是讲究人,不愿意市恩图报,所以才收了酬金,让彼此都安心。
“好说。”康白虚虚一扶,“不过商队不是每天都有,苏娘子先回去等着消息,定下日子后我让人通知你。”
他没问住址,苏樱明白,他是要核实她所说的是否属实。再拜辞行:“多谢东主,那么苏樱就不打扰了,等东主的消息。”
康白颔首,看着她戴上幂篱,如一朵轻云,悄无声息飘出房门。出手就是百两足银,却出不了城,逼迫她的恐怕不是一般人。唤过侍从:“去查查她说的是否属实。”
裴羁赶回家时,杜若仪也已经赶到了,握着裴则轻声安抚:“你放心,有阿娘在,谁也不能勉强你。”
郡王府提亲虽然非同小可,但集合裴杜两家的力量,伤些元气也是能够拒绝掉的,应穆贵为郡王,将来侧妃之类自然不能避免,万一在立储中胜出……那么裴则要面对的就是后宫争斗。她娇养着长大的,性子天真烂漫,如何能跳那个火坑。
“阿娘,我,”裴羁看见裴则涨红着脸,吞吞吐吐,“其实……”
“什么?”杜若仪极少见她这般扭捏,有些不解。
“我,”裴则咬着唇,看了眼裴羁,“阿兄。”
目光羞涩缠绵,和苏樱对他说起窦晏平时一模一样。裴羁心中突地一跳,脱口问道:“你情愿?”
裴则低呼一声,急急转过脸,屋里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全都盯住裴则,半晌,见她极轻的,几乎难以看清的,点了点头。
裴羁眸光一冷:“你什么时候结识的建安郡王?”
苏樱回到崔家时,刘夫人正在门内等着,一脸焦急:“你舅父什么时候回来? ”
“舅母莫急,再等等吧。”苏樱回头,看见崔思谦也在廊下,福身行了一礼,“我有一事想求表兄。”
崔思谦冷冷看她。那时候她打了卢元礼一个耳光,他以为她尚且有些廉耻,没想到一眨眼又与卢元礼言笑晏晏,这女子简直无可救药!“何事?”
“我想劳烦表兄明日一早去趟骊山,给南川郡主传个口信,”苏樱抬眼。她很知道崔思谦厌恶她,从她回来后连正眼都不曾瞧过她,只是没想到危机之时,竟是崔思谦拦着不肯推她出去。崔氏子弟的风骨,总算不曾全然泯灭,“就说上次她提的条件,我答应了。”
“什么条件?”崔思谦看见她弯折的腰身,细得很,像易折的花枝。她不声不响独自跑出去这么久,又是与哪个男人纠缠不清?
“表兄不必细问,郡主心里明白的。”苏樱抬眼,“表兄放心,舅父今晚必定能回来,等此事了结我就搬走,绝不再连累舅父。”
他岂是怕受连累的人!崔思谦一阵气闷,然而又何必跟她解释?这般轻薄女子,便是说了,她又如何能懂。崔思谦冷冷道:“好。”
苏樱再行一礼,转身往房里走去。
南川郡主不会理会她的,能放任甚至怂恿卢元礼拿女子最错不得的名节来逼迫她,南川郡主根本是想置她于死地,她让崔思谦过去求饶,为的是迷惑卢元礼。
以卢元礼的做派,多半派了人暗中盯着,知道她去求南川郡主,那就不难猜到她已经走投无路,卢元礼一向自负,既确定她没了办法,自然就会放松警惕,那么她私下与康白的筹划,就又多几分保险。
等南川郡主拒绝了,她不妨再哭上几场,筹划一次失败的出逃,让卢元礼更放心些。
苏樱回到房中,关了门,在妆台前坐下。
抬手,抽下发髻上的羊脂白玉簪。
长发如瀑,慢慢地垂落两肩,苏樱拿起错金首饰盒。
都结束了,她和窦晏平。短暂美好的,她过于幼稚的梦。
出身,声誉,母亲,她永远跨不过去的鸿沟。下次若再想嫁,便不能这么好高骛远,总想挑最好的。
打开盒盖,一刹那间突然有个强烈的念头,便是此生再无缘分,她也一定要让窦晏平知道南川郡主对她做了什么,她要让南川郡主这一辈子都休想再与窦晏平母子和好如初,让南川郡主这一辈子都承受着与至亲儿子离心离德的痛苦,永世不得安宁。
念头只是一瞬,苏樱放下簪子。
南川郡主虽然恶毒,但窦晏平待她,却是全心全意。这样的报复固然能令南川郡主痛苦,但窦晏平的痛苦,恐怕更是百倍。放手吧,本就是她算计了他,这最后一回,就当她回报他这么多天的错爱。
心底一阵刺痛,苏樱抬手擦了擦眼角,将要合上盖子时,忍不住又拿起。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簪子,就如窦晏平一般。
指尖感觉到细细的纹路,苏樱低眼,看见羊脂般润泽的簪身上镌刻的脉脉流水,依依杨柳。
崔琚到家时天已昏黑,门前黑影里突然转出来一人,向他躬身行礼:“伯父。”
崔琚吓了一跳,定睛看时却是卢崇信,头脸上带着伤,嘶哑着声音:“恳请伯父转告姐姐,就说我有要事求见。”
他先前也曾来过几次,苏樱一次也不曾放他进门,此时崔琚疲惫紧张,哪有心情理会他?摆摆手自顾进去了。
“伯父!”卢崇信急急唤一声,想跟进去又被拦住,只得向阍人恳求道,“劳烦再跟娘子通传一声,就说娘子若是不见,我今天就不走了。”
阍人关了门,天色越来越黑,宅中亮起了灯,不远处有动静,是巡夜的武侯正往这边来,卢崇信一声不响,站在墙角的阴影里。
这些天里苏樱始终不肯见他,但今天非比寻常,她一时不见,他就一时不走,一夜两夜,三天五天,哪怕死,也要死在她面前。
武侯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隐约能听见兵器触碰铠甲,冷冷的金属声,卢崇信一动不动站着。无故犯夜,笞二十,她是真的不管他了。不,不会的,这世上只有她待他最好,她怎么忍心这么对他。
大门突然开了,阍人探头:“郎君请进。”
终于!卢崇信闪身进门,一路小跑着奔进内宅,又在门前急急停步,整了整衣冠,这才推开虚掩的房门:“姐姐。”
灯火朦胧,日思夜想的人冷冷抬头,卢元礼喉咙哽住了,眼梢发着烫,在袖子底下死死攥拳:“我以为姐姐再也不肯见我了。”
苏樱看着他,眼窝青了,嘴唇破了,脸颊上高高肿起一大块,青紫中带着血痕。是卢元礼的手笔吧。转过脸:“你有什么事?”
“姐姐,”卢崇信上前一步,说话时刻意用力一扯,自己也能感觉得唇上的伤口撕开了,满嘴都是咸腥的血味儿,“你要嫁给大哥?”
苏樱没有回头,半晌,幽幽叹一声:“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砰,卢崇信听见心脏重重砸下来的声响。她果然是被逼的!愤怒中夹着欢喜,急急又上前两步:“姐姐放心,我便是死,也绝不让任何人欺辱姐姐!”
“别傻了,你不是他的对手。”余光里看着他淌血的脸,苏樱回头,恍如刚刚发现一般,弯弯的眉尖蹙了起来,“他打的?”
卢崇信心里一热,忙向灯火亮处凑了凑,好让她看得更清楚些:“是。他今天提起这事,我跟他理论,他打了我。”
唇上一暖,苏樱柔软的指尖抚了上来:“疼不疼?”
浑身的汗毛一下子全都炸开,呼吸停滞,脑袋里似有什么嗡嗡作响,卢崇信晕眩着,看见她眼中跳跃的火苗托出他渺小的身形,她带着怜悯和温存:“以后再别为了我跟你大哥硬顶了,命该如此,能有什么办法呢?”
不,他从不信命,若是命该如此,他便逆天改命。卢崇信怔怔的,伸手来握她:“姐姐。”
她却突然缩手,恢复了方才的冷淡:“你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
侍婢上前赶人,卢崇信急急唤了声:“姐姐!”
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她面前,说话又快又急:“大母不同意,锁了大哥跪祠堂,二哥三哥也在闹,姐姐放心,这事成不了。”
果然,卢家这时候,乱成一锅粥了吧。卢元礼需得耗些时日才能摆平,她正好安排逃走的事。苏樱垂着眼皮:“没用的,他们拦不住大兄。快走吧,让他知道了又要打你。”
“我不怕。”卢崇信霎时间明白了她的心意,她不是不肯见他,只是怕他惹恼了卢元礼,吃亏。这世上,果然只有她肯待他好。浑身的热血沸腾着,“姐姐再等等,我一定会想出办法。”
转身离开,身后苏樱急急叫住:“等等,都宵禁了,你怎么走?”
卢崇信回头,她蹙着眉,无限忧心:“舅父刚出过事,我也不能留你,怎么办?”
卢崇信压住喉咙里的哽咽:“我没事,姐姐,我走了。”
走出几步回头,她在窗前目送着,朦胧的身影。卢崇信轻轻挥手,转过头时,眼中一片阴戾。卢元礼,该死。他会除掉他,再找个地方藏好她,从今往后,这世上再不会有人伤害她。
屋里,苏樱安静地等着,卢崇信已经出门有一会儿了,外面风平浪静,没有武侯拿人的响动,他果然有门路。
当初她与窦晏平通信,动用的是窦晏平的关系,夹在公文里由驿路寄送,寻常人根本不可能知道,更不用说拦截,卢崇信却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拦下,那时她便知道,他必定不简单,今夜他能在宵禁时来去自如,也证实了这一点。
他会让卢元礼好受的。
三更鼓响时苏樱犹自醒着,闭目躺在枕上,细细推敲此番筹划。
明面上答应婚事,稳住卢元礼,挑起卢家内讧,若是卢家其他人能压住他,婚事作罢当然最好,但以卢元礼的强势,多半拦不住。暗地里筹划逃走。这一逃,又分为明暗两层,明面上是逃去剑南,给窦晏平的信照常寄,有意无意,仍旧要带出对窦晏平旧情难忘,那么卢元礼即便发现她的意图,也会以为她要去找窦晏平,一切防备拦截也都会对准剑南方向。
而她真正的计划,则是跟随康白的商队出城,商队通常是走陇西、张掖一带,她从不曾去过,与那边丝毫关系也无,卢元礼便是想破脑袋,也绝想不到她会逃去那里。
眼下唯一不确定的,就是商队何时出发。每多一天,就多十二个时辰的风险,但愿康白能快些传来好消息。
苏樱紧紧闭着眼睛。累。身单力薄,天罗地网,一步走错,全盘皆输。
耳边不觉又响起窦晏平的话:我已把你托付给裴兄,若有不测,你立刻便去找他。
裴羁,裴羁。以他的智谋和手段,只要他肯援手,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也许她不必撑得这么辛苦,她总还可以去求他。可为什么这些天里她对他的疑虑,竟比对卢元礼还多?
心中突然一凛。不对。
母亲的死讯当初是裴羁告诉的窦晏平,他远在魏州,若不是特意关注,怎么会知道此事?从魏州到长安,洛阳并不是必经之路,他为什么要去洛阳,专程为了告知窦晏平吗?若是专程告知,是不是说明他赞同他们的事?若是赞同,那为什么到现在也不曾露面?以他的能耐,不可能不知道她如今的困顿。
额上霎时惊出一层薄汗,苏樱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裴羁,裴羁。他到底,要做什么?
裴羁踩着三更的鼓点来到杜府,抬手敲门:“母亲。”
“进来。”听见杜若仪在内回应。
裴羁掩门而入,杜若仪正在查阅郡王府的卷宗,内室帘幕低垂,裴则趴在案上已经睡着了。
一家人为了她彻夜奔走,她倒是睡得着。裴羁不觉又想起苏樱,若是她,绝不会这般没有成算。不,若是她,他们也断不至于这般放心不下,而她,必定也如鱼得水吧,毕竟她挑中窦晏平,一半也是图的显赫荣华。
在杜若仪对面落座:“查到了。去岁端午宫中赛龙舟,妹妹曾见过建安郡王,想是那时候结识的。后面断断续续有些来往,今年上元夜观灯,妹妹曾与仆从走散小半个时辰,想来是两人在一处。”
青年男女偶然邂逅,应穆温文尔雅,必是加倍温存小意,哄得裴则情愿。甚至应穆敢来提亲,或者就是先跟裴则商量过。裴则天真烂漫,自然不会多想,但他在朝堂浸淫多年,却不会相信一切都是偶然,应穆只怕是早有预谋,一步步寻机接近。
杜若仪怔住了:“竟有这么久了吗?”
心里懊悔万分,这两年多和离,再婚,裴则姓裴,她便是再挂念也带不走,裴道纯又是个靠不住的,为着情伤竟然入山修行,父母都不在身边,裴则又乍逢巨变心绪不定,也就难怪应穆能趁虚而入:“都怪我,是我疏忽了。”
裴羁垂目:“是我不该离京。”
若他不曾去河朔,必定早识破应穆的意图,及时制止:“眼下说这些无益,明日一早送她去魏州,郡王府那边我来善后。”
“难,”杜若仪摇头,白日里她一再追问他们相识的情形,裴则一个字也不肯说,又咬死了要嫁,女儿家情窦初开,怎么可能抛下应穆?“则儿这样子,不像是肯的。”
裴羁淡淡道:“由不得她。”
长痛不如短痛,应穆存心不良,宁可让裴则此时恨他,也决不能眼睁睁看她跳进火坑。“母亲歇息吧,我来处理。”
起身告退,唤过侍从一一吩咐下去,夜色苍茫,无数人影来了又去,裴羁闭目思索。
送裴则去魏州待上一两年,立储迫在眉睫,应穆不会有耐心一直等她,裴则虽然此时情热,但情爱本就虚妄,一两年不见,到时早该忘了。
耳边传来开门鼓的声响,睁眼,窗纸上透着苍苍的白,张用推门回禀:“郎君,崔思谦一早出门,往骊山别业求见南川郡主去了。”
是要向南川郡主示弱吧。以她的聪慧,不可能不知道南川郡主不会答允,何必多此一举?是障眼法,她要逃。“各处城门安置人手,你盯着苏樱。”
“阿兄!”门撞开了,是裴则,用力推开阻拦的侍婢冲了进来,“我不去魏州,我哪里也不去!”
裴羁看她一眼,吩咐道:“送娘子上车。”
几个力大的婆子上前来拉,裴则死死抓住门框拼命挣扎,庭中有人在跑,裴府的仆从找了过来:“郎君,陛下给小娘子和郡王赐婚,圣旨已经到府里了!”
裴羁垂目,看见裴则喜极而泣的脸。
卢府,祠堂。
“去骊山,找郡主?”卢元礼接过刘武递过来的信,封皮上笔致柔婉,写着窦晏平的名字。嗤笑一声,“还给窦晏平写信?早知道她不会死心。”
只怕还想着去剑南找窦晏平呢。“盯紧点,别让她跑了。”
后窗,卢崇信藏在阴影里,沉默地听着。
“娘子,”叶儿闪身进门,苏樱抬眼,她凑近了压低声音,“康东主请娘子准备一下,商队明天出发。”
明日酉正,城西金光门出京,取道陇西,西出玉门。
酉正日暮,闭门鼓响,赶在那时候出城,便是城中人发觉了想追,也未必能出得了城门。
商队出发的时辰一向极有讲究,常常要敬告天地,求神问卜之后才能决定——却从不曾听过哪家商队赶着日暮时分出发的。苏樱沉吟着,康白选这个时辰,也许是为了帮她摆脱追兵。
如果是这样,那么她就欠了康白天大一个人情。只是此行连自己也不知要去哪里,要藏多久,这份人情,却是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还了。
起身,吩咐叶儿:“收拾一下,跟我去趟西市。”
崔琚正吃着药,听见门外苏樱唤了声:“舅父,舅母。”
心里不觉就是一紧,生怕又出了什么事,急急问道:“什么事?”
“儿打算后日去大慈恩寺为母亲上香,”苏樱隔着帘子回禀,“想先去趟西市,买点香烛供品。”
崔琚松一口气,只要不是卢元礼又来找事就好。摆摆手:“去吧。”
车子驶出崔府,苏樱透过半开的窗户,暗自记着道路,掐算时间。
西市距离金光门只隔着一个坊,今日这一趟,既要为明天出逃看好路径,又要置办路上的东西,布下障眼法。
身后,一人骑着青骡躲躲闪闪,远远跟着。
半个时辰后。
苏樱在西市大门内下车,抬眼望去。
栉次鳞比的商铺一眼望不到头,檐下、阶前、道路两旁密密麻麻全是货摊,高鼻深目的胡商叫卖着波斯金器和大食宝石,潋滟的蔷薇水盛在大秦的缠丝琉璃瓶中,隔不远处酒肆门窗半开,丝竹管弦声中胡姬翩翩起舞,裙裾旋转摇摆,如同繁花。
西市多胡商,胡商行走天下,凡几道路,没有他们不认识的。
苏樱慢慢走着,看着,忽地在一处卖香饼、香球的摊子前停步,余光瞥见远处人影一闪,那个先前骑骡跟着的人倏一下缩进卖皮货的架子后面去了。
是卢元礼的人吧。
“小娘子想看什么?”伙计殷勤上前招呼,“咱们有上好的乳香,新来的安息香,还有身毒国比丘尼亲手调制的苏合香酒,全长安城独一份!”
“有适合佛前供奉的香么?”苏樱问道。
“这几种檀香极好,还有这几样沉水,”伙计连忙让进店面里,一样样拿在柜台上给她看,“降真香更好,就是贵了点,小娘子要是供佛的话还有上好的苏合香油,最合适佛前点长明灯。”
苏樱讲了价钱,挑几样买了,回头瞧见角落里竹筐盛着蜀椒、干姜、胡椒,便道:“这几样也包点吧。”
蜀椒温中燥湿,可止呕、止泻。干姜温中散寒,可疗胃疾。当年她自蜀地返回长安,路途中水土不服,连日卧病,母亲曾亲身为她治疗,还教过她行旅时常见的病症和必备药物,此去不知几千里,难保途中不会再犯旧疾,别的都罢了,药必须备齐。
“好咧!”伙计飞快地包好了,双手递过,“一共九十二钱,抹去零头,小娘子给九十文就好。”
出来香药铺走走逛逛,又买了时新花样的缭绫,新调制的颜料,转过街角时扑面而来一阵药香气,这半条街上却都是生药铺。
苏樱停步,远处跟着的人忙不迭地在旁边卖浆水的摊子上坐下,再探头时苏樱已经进了一家店挑选驱蚊虫的香囊,旁边跟着的叶儿央求道:“娘子,奴近来有些牙疼上火,王阿婆说要些芒硝,大黄,再要熟艾泡水或者熏蒸,能不能买些?”
“买吧。”听见苏樱道。
屋里抽屉开合,伙计拿着戥子一样样称量药材,那人看得无趣,打着呵欠饮完一杯桑叶浆时,店里苏樱两个也出来了,大包小包拎着,转头往回走,显见是买完了要回去。
那人低着头端着空碗只装作在喝,看她们主仆两个从身边走过,慢悠悠的,又停在一家首饰店前。
柜台里琳琅满目,全是时新的首饰,苏樱四下一望,目光停在墙上挂着的一把匕首上。
比手掌稍长一点,刀柄上镶嵌着各色宝石,流光溢彩。
“小娘子喜欢吗?”伙计连忙取下来,“镶的都是上好的宝石,不单能用,赏玩也是极好的。”
“这是蜀地的红玛瑙么?”苏樱指着其中一颗问道。
“小娘子好眼力!”伙计赞道,“真正的南红柿子红,川蜀来的好货,寻常都做戒指的,谁舍得镶匕首?”
“都说蜀道难,真有那么不好走吗?”苏樱拔刀出鞘,薄薄的刀刃,寒如秋水,“从长安过去的话,该当怎么走?”
“小娘子这下可算是问着人了!我也曾跟着掌柜走过几遭,路径最是熟悉,出南城门往西南方向走,傥骆道、褒斜道、子午道都能入蜀,傥骆道近但是难走……”伙计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在香料铺停了几刻钟,买了沉香、降真香和蜀椒、干姜、胡椒。丝缎店买了缭绫,四博斋买了新制的青绿颜料。生药铺配了驱蚊虫的香囊,侍婢叶儿要了芒硝、大黄、熟艾,末后在首饰店买了一把镶宝匕首,”张用顿了顿,“苏娘子还跟伙计攀谈了一会儿,问了问去川蜀的道路怎么走。”
香药、缭绫、颜料、匕首,障眼法,她真正要买的是大黄、芒硝、熟艾、干姜、蜀椒①,行旅之人常备的药物。她果然要逃。但,真的要去剑南么?以她的狡黠,怎会不知道卢元礼和南川郡主早已在路上设下天罗地网?
“阿兄。”裴则在窗外唤。
张用连忙退下,裴羁起身开门,裴则红着脸,嗫嚅着:“郡王他,他想与你见见面。”
裴羁看她一眼。赐婚来得措手不及,看来太和帝对应穆颇是另眼相看,也许储君人选也就属意于应穆,但是裴则。母仪天下不仅意味着尊荣,更意味着无穷无尽的忍耐烦忧,他的妹妹,为何要受这般委屈。“好。”
裴则喜出望外,想笑又不敢笑,窥探着他的神色:“阿兄什么时候方便?我跟他说。”
裴羁心绪沉沉。裴则一向心直口快,几时这般小心翼翼过?更何况是对着他。情之所钟,当真能令人神魂颠倒,连自身也都抛却了。
不觉又想起苏樱,她亦是情之所钟,明知剑南去不得,却还冒死也要去寻窦晏平么?
大门内几家茶棚,逛累的人多有在此歇脚喝茶的,苏樱经过时正听见一人说道:“方才在天街②那边瞧了好一场热闹!”
同坐的人七嘴八舌追问:“什么热闹?”
“圣人赐婚!”那人拍手大笑,“内使一路吹打着送的旨意,还有御赐的表礼,多少年不曾见过这般热闹!”
四座一片啧啧赞叹,又有人问:“谁家竟有这样的脸面,得圣人亲自赐婚?”
“建安郡王和裴家小娘子,就是状元裴羁的妹妹!”
苏樱心里突地一跳,头一个感觉,竟是庆幸。
裴则赐婚,那么此时裴府必然有无数要忙的事,裴羁一向疼爱裴则,事事必然要亲力亲为,那么他现在,应当没有功夫理会她的事。
谢天谢地!
出门登车,细风从窗户里微微吹着,心头一阵轻快。
明日出京,漫漫关陇道,从今往后,也许再不会见到裴羁。
她再不需为着那个傍晚,为着他莫测的态度,昼夜难安了。
“在西市买了东西,后天去大慈恩寺?”卢元礼听完回禀,嗤笑一声,“跟南城门打个招呼,后天留神盯着。”
大慈恩寺,隔着两三个坊就是南城门,出城便是往川蜀去的几条故道。难保不是借口烧香,打算从南门逃跑。但东城延兴门离那里也不算远,她一向心眼多得很,难保不会从东门出城,绕路来甩掉他。“延兴门也打个招呼,不,东三门都打个招呼,加派人手守着。”
若她老老实实,没起歪念头最好,若是想跑,那就当场抓住,带回家来——他早就等不及了。
“城门和入川故道都加上人手,”裴羁吩咐着,“分一拨人盯着卢元礼,你继续跟苏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