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裴则与他定亲,他这声裴兄,叫得也不算错。裴羁垂目行礼:“裴羁参见?郡王。”
“裴兄不必多礼。”应穆下辇亲手扶起,“这几日我原本在大慈恩寺静修,为着今天要?入朝谢恩,所以夤夜赶回,裴兄怎么?也起得这么?早?”
谢恩,谢赐婚之恩么?。裴羁垂目:“些微私事?,不敢耽搁郡王入朝,郡王请先行。”
应穆笑了下:“那么?我就先走一步,裴兄请便。”
裴羁候在道边,目送车辇走远,唤过吴藏:“查查郡王这几天的行踪。”
这么?巧,在此?时此?地,碰上?应穆。他从不相信巧合的,应穆更有可能是在暗地里?窥探他的行踪。
“郎君,”留守别院的侍卫匆匆赶来,“苏娘子?有事?求见?郎君。”
裴羁顿了顿,刚刚压下的不甘丝丝缕缕,再又生出。她?是为了叶儿。所以只有在她?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主动找他么?。不,她?即便来求他,也是恪守着规矩礼仪,向他示弱,引他同情。她?倒是从不在他面前卖弄色相。
反而让他的心魔,与日俱增。也许她?早知道这样最有效,所以才有意为之。她?一向狡诈,很?懂得对不同人使不同的招数。“不必理会。”
晾一晾她?。他会让她?明白,他与她?之间,掌控者只能是他。
五更鼓响,院门依旧紧紧锁闭,裴羁不曾回来,苏樱动了动站得有些发麻的腿脚,慢慢向回走去。
前后相差不过一刻钟,裴羁却已经不见?踪影,甚至她?让侍卫去寻,得到的回复也是不知道郎君的去向。
让她?对那时候的推测,又有些疑虑。假如裴羁当真有所图谋,为何?又在这时候离开?
檐下起了风,灯笼摇晃着,黯淡飘摇的光影。苏樱深吸一口气,将心里?的惶恐无?助全都压下去,再等等,裴羁不会一直不出现?,等他回来的时候,一切就都会有答案。
一连三天,裴羁都不曾露面。张用每天都从外面带回消息,于是苏樱知道,此?案因涉及多名官员,已移交御史台审理,主审者正是李旭,崔琚等人每日过堂,苦不堪言,最苦的是叶儿,卢元礼一口咬定她?是帮凶,即便裴道纯出面为她?作证辩解,叶儿还是被押在御史台狱,择日问斩。
官中亦发下海捕文书,搜捕嫌犯苏樱,眼下莫说出城,便是这座别院,她?也半步都不能踏出去。
第四天傍晚,张用在门外禀报:“郎君回来了,请娘子?到书房相见?。”
苏樱急急起身?。
沿着青石小路,快步来到院门前。前次夜里?来时,院门锁着不得入,此?时大门虚掩,静悄悄的无?有一个人影,苏樱轻轻推开,四下一望,不由得大吃一惊。
回廊,细竹,庭前乌桕,檐下铁马,一切都与安邑坊裴府,与裴羁在那边的书房,一模一样。
心里?砰砰乱跳,有什么?答案呼之欲出,只是不敢细想。青石板路一直通向正屋,那里?悄无?声息,如蛰伏的兽,安静地等待猎物,苏樱定定神?,迈过高高的门槛,一步步走上?回廊。
日色昏黄,飞快地向屋脊后落下去,书房的门同样虚掩着,细竹帘子?在墙内投下最后一幅明暗交错的阴影,随即没入昏暗。
一如两年前,她?去寻窦晏平的那个黄昏。
苏樱打起帘子?。
天色是在这一刻彻底暗下来的,苏樱闻到淡淡的酒香,看到书案前的男子?垂首坐着,袍袖半掩峻拔的侧脸。
那个傍晚她吻的人, 不是窦晏平,是他。
似是头顶悬了多时的剑轰一声落下,无数念头一齐涌上来, 待要?细想, 又只?是空白, 苏樱僵硬地站着。
想叫, 发不出声音, 想逃, 又知道不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见?裴羁沉默的侧脸, 他在等, 等她上前, 等她将两年前那笔欠账, 一样样都算清楚。
长?长?短短,快快慢慢,裴羁听见了苏樱的呼吸声。她很紧张吧, 惹得他的呼吸也跟随着急了又缓,慢了又快。他好像总是很容易被她扰乱, 究其?原因, 都只?因为那个黄昏,那个不该发生, 又不该止步于此的吻。
他的心魔。在那个吻轻轻落下时, 在他无数次挣扎反复, 背弃原则前去赴约, 却发现她想要?的人不是他时, 疯狂滋长?。他牢牢掌控的人生中从未有过?的诱惑、挫败、失望,都源自这个他一眼就?能看穿的轻薄女子。
心魔难破。但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 他会找到他的答案。
不远处人影一晃,她动?了,一步一步向?他走来。裴羁安静地等着。
苏樱一步步走着,千头万绪,都变成一句话。为什么,是他?
她捉襟见?肘的人生里,极少有的贪念,从隔着帘子看见?他抚慰裴则,到离开裴家,到再次相见?,那么长?的时间?里她对他的敬畏和向?往从不曾变过?,她一声声唤他阿兄,是算计,亦是真心。
他是不同的。甚至连对窦晏平,她都不曾有过?这么长?久的留恋。可偏偏是他。
近了,更近了,他一动?也不曾动?,昏暗中萧萧肃肃的身?形,让她突然生出天真的念头,事情不应该是这样,也许他只?是生气她的放肆,也许他只?是想要?一个解释,只?要?她说清楚,他会原谅她的。抱着微弱的希望,涩涩开口:“阿兄。”
裴羁眉头重重一压。不对,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
不该叫阿兄,更不该像现在这样迟疑沉重。一切都该像那个傍晚,她轻盈着脚步走近,轻轻在他面前弯腰,她的手抚上他的肩,柔软的唇落下来,像花瓣,像春日的美梦。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哀伤错愕,几乎要?把他刻骨铭心、片刻不能忘怀的旖旎全都毁掉。
“阿兄,”她犹不知晓此时错得有多离谱,哽咽着继续说道,“我?错了,那天是我?认错了人,我?不该那么做,只?求阿兄宽宏大?量,原谅我?吧。”
裴羁猛地睁开眼睛。
耐心是在一刹那间?消耗殆尽的,一把抓住她,近乎粗鲁地命令:“叫哥哥。”
苏樱跌跌撞撞,落进他怀里。降真香气一霎时浓郁到了极点,他的眼在昏暗中异常明亮,定定停在她上方,让她突然一下,明白了方才的念头有多可笑。
他不需要?她的解释道歉,他要?的只?是她。他跟卢元礼,与她熟悉的那些男人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他是好兄长?,那么只?是对着裴则,他的亲妹妹,如果他是光风霁月的君子,那么只?是对着那些高门贵女,那些身?份地位配得上他的人,而不是对一个破坏他父母婚姻,给他带来无数污点麻烦,卑微无依的浮□□子。
她又怎么敢奢望做他妹妹。又凭什么觉得只?要?解释清楚了,他就?会放过?她。
硬生生压下心头的苦涩,顺从他的命令:“哥哥。”
裴羁心底一颤。像突然被?什么击中,怒恼着,又沉沦着。不是这样,那天她是轻轻伏在他怀里,柔软的唇蹭着他的唇,吐气如兰的声。那刻骨铭心的一刻,他从不曾体验过?的,异样激荡的战栗,他在之后无数个黄昏坐在同样的位置,一遍一遍回味的奇异滋味。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生硬干涩,没有一丝欢喜。
她根本就?是敷衍。哪怕这粗劣的敷衍已经足够让他呼吸发紧心尖发烫,但不一样,甚至她对着卢元礼和卢崇信的时候,也不是这般浑身?僵硬,冷冰冰的,像在打量即将厮杀的对手。
她大?约以为,他既要?她,就?可以任由她摆布了。裴羁蓦地松手,起身?。
苏樱从榻上跌落,扶着矮榻坚硬的边角,看见?裴羁远去的背影在门外一闪,随即没入昏暗。
可她不能让他走,她来是为了叶儿,现在正事还不曾说。急急追出去:“等等,叶儿她……”
砰,院门在面前甩上,黑暗中听?见?马匹咴咴的声响,苏樱急急拉开门,裴羁策马向?外,一跃消失在远处。
到此之时,才惊觉恐惧竟如此强烈,让人手脚都打着颤,怎么也止不住。苏樱紧紧攥着拳,慢慢吐气,极力平复着。
竟然是裴羁。那些莫名其?妙的恐惧,那些逼到绝境也不敢开口的犹疑,到此之时全都有了答案,他要?她,如同卢元礼想要?她,一样。
没有什么端方君子,没有什么心怀悲悯的兄长?,一切都只?是她的妄想。他是不可能娶她的,那么他想要?她,无非是图个皮肉之欢。
对她这样卑微的人,也无非如此罢了。
眼梢发着热,在微茫夜色中慢慢向?回走去,侍卫守在院外,今日图穷匕见?,这书房,今后应当?不会再对她锁着门了。苏樱昂着头从跟前走过?:“告诉你家郎君,我?等着他。”
他要?她,那就?一定会返来。她不懂他为什么怒恼走了,但,只?要?他要?她,她就?一定能想出办法,救出叶儿。
裴羁纵马跃出大?门,在微茫夜色中漫无目的走着。
今日不该来。该当?晾她更久些,等到叶儿危在旦夕,她就?不会像今日这般拿捏,只?是想要?蒙混过?去。
亦不该走。嗔怒都是无能的表现,她一向?狡诈,很可能从中窥见?他的沉迷,今后更要?肆意践踏,利用。
对上她,他总是太容易被?扰乱,不能再拖,必须尽快解决此事。
“郎君,”张用从宅中追出来,“苏娘子说等着郎君回去。”
“不必理会。”口中如此说,仍旧下意识地向?宅中一望,随即策马向?前,“送医士去御史台狱,给叶儿疗伤。”
叶儿那夜受的笞刑虽不曾伤筋动?骨,但牢狱中缺医少药,拖到如今也渐渐沉重,她只?是局外人,白白受了牢狱之灾,没必要?连伤病也不给她治。
“是。”张用答应着,两天前转进御史台狱后裴羁便安排了医士为叶儿疗伤,这两天已经好转不少,这位主子嘴上说着不必理会苏樱,却连她婢女的伤势都要?亲自安排,张用觉得,只?怕扛不了一天,他便又要?过?来看人。拍马离开,“属下这就?去安排。”
周遭再又恢复了平静,星子暗淡,月色清透,裴羁按辔停住,默然伫立。
他的心魔,比他预料的,更甚。
原以为重复两年前的情形,听?她像两年前那样唤他哥哥,让她如两年前那般轻轻吻他,那些执念便会烟消云散,可事实却是,他此时的失望不甘,更甚于往昔。
假的真不了。当?她错认他是窦晏平时,那个吻怀着羞涩带着热烈,冷心如他,也能感觉到其?中无尽的情意,可今夜的她,拙劣、生硬,连模仿都称不上。又让他如何能够剜掉心魔。
加上一鞭,催着照夜白向?大?道上驰去,夜风凉凉地吹着,缭乱的心绪一点点平静。再晾她几天,等她认清谁是主宰之后,她会知道该怎么做。
三?更时分,侍从还不曾带回裴羁的消息,苏樱吹了灯,掩门睡下。
看来这一两天之内,他是不会回来了。他的怒恼到底是因为什么她到现在也没猜透,今天的一切太过?突然,让她至今还有些不敢相信,一想起来心里便刀扎一般的痛楚。
那样的裴羁,她以为浑浊世间?少见?的君子,甚至还幻想着他能把她当?成妹妹看待,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但,事已至此,哀伤自怜都是无用。他既要?她,那么这几天叶儿应当?不会出事,他把她独自一个关在这里,又拿捏着叶儿的性命,他一向?手狠,不让他消了气,他不会救叶儿。
眼前蓦地闪过?昏暗中他半掩的侧脸,苏樱低低笑了一声。
原以为这么多年夹缝里求生存,看人看事总会有几分准头,却原来连裴羁,她都看错了,大?错特错。
他跟卢元礼没什么不同。对付好色的男人她总是有经验的,她会想到办法,对付他。
三?天后。
裴羁在黄昏来时,独自走进别?院。
书房大?门虚掩着,内里空无一人,几案如前次离开时一般摆设,连摊开的书卷都停在同一页,就?仿佛这整整三?天的时间?,只?是弹指一挥间?。
让他有些紧绷的心情,突然轻松下来。
是她安排的。她果然狡诈,已经全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慢慢在案前坐下,来时饮了酒,如两年前一般,甘甜清冽的梨花春,唇齿里带了酒香,渐渐的,满屋里也都是。
日色一点点西斜,从窗前拖到墙上、墙角,影子暗下去,模糊了,与昏暗的天光融为一体,裴羁垂目坐着,袍袖半掩。
来时的紧绷渐渐又起来了,时间?差不多了,她不该让他等这么久。紧跟着,听?见?了熟悉的,轻盈的脚步声。
她来了。
闭着眼,嘴角却不由自主,微微翘起。
苏樱轻轻推开虚掩的门,闪身?进来。
淡淡的酒香中,案前的裴羁垂头坐着,袍袖半掩侧脸,一如两年前,一如前天。
让她原本沉甸甸的心绪,突然就?有些想笑。
若论?装腔作势,原来君子裴羁,也与市井小人没什么区别?。
轻着步子走近,两年前的情形不断头地涌进脑海里。她怀着忐忑,期冀,有几分孤注一掷,又有几分羞涩和欢喜踏进书房,她看见?了书案后的人,她俯低身?子,唤了声哥哥,吻上微凉的唇。
苏樱在案前停步,俯身?,手抚上案前人的肩,能感觉手底下极轻微的一颤,他长?长?的眼睫微微一动?。
他想像两年前那样,那她就?如他所愿,至于他为何要?如此,她也懒得探寻,无非是场交易罢了。
苏樱俯身?,低低唤了声:“哥哥。”
哥哥。合着喟叹,在心里无声追随。裴羁闭着眼睛,嗅到幽淡的女儿香气,一如两年前,他藏在记忆中的一样。
手搭着脖颈轻轻抱住,苏樱凑近,嗅到裴羁唇上的酒香,该吻的,却在最后一刻迟疑,窦晏平的脸突然跳出来,让她一刹那间?,湿了眼角。
裴羁等待着,直到失去耐心,抬眼,在昏暗的天光里,看见?她微红的眼梢。
她哭了。她在想窦晏平。
让他一下子怒恼到了极点,狠狠攥住她的下巴,重重将人拉进怀里。
苏樱从高处落到低处,他低头迫近,吻了下来。
辗转,研磨,反复。呼吸交换,唇裹着唇,久违的甜美滋味,重又回到口中。因为不熟练,因为迫切和怒恼,这个吻生涩又莽撞,裴羁在摸索的间?隙里抬眼,看见?苏樱睁得大?大?的眼睛。
湿的,微微的红色,迷茫,抗拒,也许还有愤怒——山洞里她吻窦晏平的时候,是闭着眼睛的。心头陡然一阵焦躁,伸手捂住她的眼睛。
苏樱重又落入黑暗中。眼睛紧紧闭着,感觉到他微凉手指的压迫,酒香充盈,从鼻尖,到口腔,很快整个人都染了他的酒,身?体僵硬着,又似中酒般不听?使唤,他压低来,笨拙的摸索,带起一阵阵强烈的厌恶,让她忘了理智,用力将他一推。
裴羁冷不防,几乎被?她推开,短暂的错愕后一把抓住,手腕细得很,新生的藕节般,圆润着攥在手里,让人怒恼着,又有说不出的诱惑,鬼使神差的,拿起来送在唇边一吻。
苏樱叫出了声。凉的湿的,陌生不属于此的东西,异样强烈的侵入感,头皮发着麻,极力将他又是一推。
“苏樱!”听?见?他压低的声音,怒意明显,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急急收手:“哥哥。”
脑中蓦地又响起那夜他淡淡的问:想好了吗?
当?时她不懂,口中回答着想好了,其?实对于等着她的是什么全然不知,但此时,她懂了,也想好了。声音放得又软一些:“哥哥。”
裴羁心尖一荡,怒意刹那被?迷恋取代,顿了顿,松开攥紧她的手,看见?她雪白腕子上红红一圈痕迹,像花瓣落在雪上,方才是他下手太重了。
心里微有些异样,却也没说什么,只?将她的手背在身?后,用胳膊箍住了,低头重又吻了下来。
闭着眼,细细回忆,摸索。她吻过?他的,轻轻的,落在唇上,他可以学得一模一样,但那样不够。他亦未曾料到在这般亲密拥抱亲吻之时,心里的空虚竟然怎么也填不满,只?想多一点,再多一点。
苏樱很快喘不过?气来,心里生出惧怕。这不是她熟悉的裴羁,从前她以为他端方清冷,她难以想象裴羁也有这般急切的时候,像是 的躯壳底下蛰伏着凶兽突然撕开伪装窜了出来,让人厌恶惧怕,只?想远远逃开,可又不能逃,叶儿的性命还在他手里呢。紧紧闭着眼,看不见?就?不用想,努力挪开身?体,不愿贴着他的。
裴羁很快留意到了,一把搂回来。想起隔着山洞前的细竹看她亲吻窦晏平时,她的身?体是贴着窦晏平的身?体,那般眷恋,像攀着树干的藤。
可她偏偏对他这般苛刻,哪怕有求于他,依旧想方设法逃离。
隔着漫长?的岁月,当?初在山洞外旁观的挫败与不甘再又涌上心头,像毒蛇啃噬着,让人片刻也不能忍耐,裴羁推开了苏樱。
苏樱跌落在地,他入鬓长?眉压得紧紧的,居高临下俯视,慢慢伸手,又拉她起来。苏樱猜不出是因为什么,这般喜怒无常的裴羁,也是她从前绝不曾料想过?的。但她不能惹怒她,她还有那么多事要?求他。抓着他衣袍的边角,轻轻将脸贴上去:“哥哥。”
心底陡然一荡,甚至连两腮都有些发胀,她脸颊贴着的地方像着了火,烈烈燃烧,几乎要?将人焚烧个干净。裴羁沉默着,到此之时才惊觉之前错得有多离谱,哥哥两个字,原只?是他要?她来取悦他,可在她用来,分明又是掌控他的利器。
她比从前,更善于扰乱他的心绪了。
“哥哥,”苏樱极力窥探着,直觉他仿佛不那么生气了,试探着问道,“叶儿怎么样了?”
果然。图穷匕见?,肯叫他哥哥,肯来吻他,都是为了叶儿。明明一切都是他的筹划,明明知道于她而言不过?是场交易,此时依旧有说不出的怒恼,裴羁淡淡道:“择日处斩。”
“哥哥能救她的,对不对?”心悬得高高的,声音却是软的,甜的,“哥哥既然来找我?,必定是有了办法,必定不会让我?失望。”
裴羁看她一眼。如何在最亲密的姿势下,用最甜美的口吻,说着算计与条件,也唯有她。“未必。”
“叶儿从五六岁上跟着我?,在锦城时我?们一处伴着长?大?,父亲去世后她跟我?回长?安,跟我?去哥哥家里,又跟着我?到卢家,这么多年以来,她是留在我?身?边最长?久的人了。”苏樱低低说着,虽是算计,喉咙里依旧止不住哽咽,“她是因为我?受的笞刑,下的牢狱,若是她有什么闪失,我?这辈子绝不原谅。”
绝不原谅谁?她不说,他也知道,她在威胁他。嬉笑怒骂,都可作为利器来达到目的,即便他,也只?不过?是她练手的工具罢了。裴羁冷冷看着,没有说话。
苏樱等了片刻,他依旧没有任何表示,方才她虽然威胁,可自己也知道这威胁有多苍白,便是不原谅又能如何?她的不肯原谅,又有谁在乎呢?咬咬唇,手搭着他的膝轻轻起身?,凑上他的耳尖:“好哥哥,你救救她吧,求你了。”
后颈上突然一紧,裴羁重重吻了下来。
呼吸都被?掠夺,他压着她的脸,箍着她的身?,他原本微凉的唇发着烫,着了火,蒸腾着酒香,让她也觉得头脑发晕,醉酒一般。
辗转,反复,吮咂,黑暗中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被?放大?,激起羞耻的愉悦,裴羁在清醒过?来之前,已经脱口说道:“好。”
理智是随着这个字一道回来的,裴羁猛地松开手。
苏樱抓着他胸前衣襟,站不住,眼睛适应了光线,看见?他凉凉的目光落在她唇上,让她一下子羞耻到了极点,急急转过?脸。
必定肿了吧。自己也觉得木木的发着胀。他看起来这般清雅,亲吻的时候却像恶兽,只?要?把人吞下去。不像窦晏平,总是温存的,让她欢喜留恋。
裴羁站起身?,整了整衣服。
滋味犹在唇齿间?,心中的不齿却成倍增加。迈步出门,淡淡说道:“卢崇信是内卫的人,也在到处找你。”
苏樱怔了怔,待反应过?来,他已经走得远了,急急追出去:“哥哥!”
裴羁停步回头,淡淡月光下无喜无怒的脸,苏樱不敢再问,临时改了口:“路上小心些。”
心里砰砰乱跳,内卫她是知道的,直接听?命于皇帝的隐秘力量,专一刺探隐私,罗织罪名,称得上神出鬼没。她知道卢崇信应该有些门路,却没想到他是内卫。
那么她此刻的处境,当?真是雪上加霜。
裴羁垂目,转身?。路上小心些。她说的如此温存,可他知道,她只?是算计,丝毫不曾有真心。一个人若是总能把所有隐情都看得清楚明白,其?实也是件无趣的事。
清冷的身?影走得远了,苏樱长?长?吐一口气。他在这时候说出来,是要?警告她,外面除了卢元礼还有卢崇信,她休要?想着离开这里,唯有在此地,唯有在他的庇护之下,她才能保住性命。
心里突然一凛,看样子他知道那天夜里卢崇信也在,她以为他是在最后时刻赶到的横街,但他知道此事,那么他是多久之前就?去了的?
裴羁催马出门,在夜色中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
唇上残留着她红唇的滋味,让人意志软弱着,只?想回头,重新回到那销魂的地方。
他今夜,依旧是失态了。
事情依旧不在掌控。原以为只?要?一毫不差地重复两年前的情形,心魔就?可破解,可眼下心上那根的毒刺,却是越扎越深,她轻轻唤一声哥哥,他竟差点什么都答应她。
也许他吻她,还是吻得太少,不足以祛除魅惑吧。
多尝几次,够了,厌了,自然也就?放下了。
别?院。
侍婢服侍着净面,苏樱随口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过?来这边伺候的?”
侍婢恭敬答道:“娘子若是有什么要?问的,便问郎君或者张头领、吴头领,奴无知无识的,不敢乱说。”
只?怕不是无知无识,是裴羁交代过?,什么都不准告诉她吧。却让她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深。裴羁身?边从不用侍婢的,先前在裴家也都是侍从服侍,最多添几个小僮,可她来别?院当?天,就?有侍婢服侍她。
还有素纱灯笼,素纱窗纱,卢元礼断了的右手,卢崇信隐秘的身?份。苏樱慢慢擦干脸上水珠,在镜台前坐下,解开发髻。
如瀑长?发掩着素白的脸,唇极红,微微的肿。
脸上一热,苏樱定定神,压下心底强烈的耻辱感。为着活命,为着救叶儿,这些都不算什么。当?下世俗对女子虽然苛刻,但她有崔瑾那样的母亲。
母亲从不在意贞洁名节,虽然母亲不曾特意跟她讲过?,但她知道,若是母亲在世,不会指责她逼不得已的选择。苏樱涩涩一笑,从前她对母亲不无怨念,可到这时候,却又本能地想要?从母亲那里得一点理解,让她能够支撑下去。
可裴羁,会满足于像今天这样亲亲,抱抱吗。苏樱低着头,如果他。紧紧攥着梳子,鎏金银梳细细的梳齿在手心压出密密的印痕,如果他还要?更多,如果他要?到那一步。
他不会娶她的,她了解这一点,以他们曾为兄妹的过?往,以母亲与裴道纯和杜若仪的恩怨,以她的出身?和有污点的名誉,他绝不会娶她。真到那一步,该怎么办。
裴羁刚刚进门,裴道纯便得了消息迎过?来:“三?郎,总算找到你了。”
这几天裴羁总不在家,他满心焦急也抓不到人,心急如焚:“叶儿关在御史台狱,你应当?知道了吧?”
裴羁点头:“知道。”
“她是无辜之人,那天出事的时候她来府中找我?,怎么可能是帮凶?分明是卢元礼想要?拿她泄愤,”裴道纯急急说道,“我?也曾再三?向?李旭陈说,但他是卢元礼的同党,无论?如何不肯放人,你有没有什么门路?”
裴羁看他一眼。今夜回来,就?是为了让裴道纯找到他。若是他突然插手叶儿的事,必定会引起卢元礼怀疑,如今有裴道纯的请求,一切就?都顺理成章。“我?想想。”
“好,你快些想想,”裴道纯松一口气,“还有苏樱,你也帮忙找找,这么多天都没消息,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的能去哪里?我?总怀疑是不是卢元礼把她藏起来了……”
裴羁默默听?着,那些话进了左边耳朵,又从右边耳朵出去,一丝痕迹也不曾留下,眼前晃来晃去,总是柔软嫣红的,她的唇。
那么香甜,那么柔软,被?他吻得狼藉红肿时那么诱人。
若不多尝尝,尝够了,又如何能够放得下?
翌日傍晚。
侍从回禀说裴羁今日有事不能来,苏樱独自坐廊下出神,忽地听?见?脚步声,回头,裴羁慢慢走了进来。
第26章
夕阳柔软温暖的光芒披拂在他肩头, 他眉目清朗,没有了昨夜黑暗中的逼迫与侵凌,依旧是光风霁月的裴羁。
苏樱有片刻怔忪, 随即起身相迎:“哥哥回来了。”
裴羁没有说话, 转身向书房走去。
苏樱连忙跟上, 心里不自禁的, 一阵羞惭惧怕。书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 就有了那一层含义,他不说, 她?也知道, 他又要对她做那些事情了。
脚步不敢停, 追随他的步子, 他越走越快,她?要极力才能跟上,一路上的侍卫和婢女不少, 但没有一个?敢多看他们一眼,他从来都是不怒自威, 极有驭下的手段, 从前这点让她?敬畏,此?时却只觉得加诸在身上的牢笼那样沉, 密不透风——每个?侍卫, 每个?婢女, 都是他的耳目, 他用来捆绑她?的绳索, 捆得那样紧,简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裴羁快步走进书房, 在案前坐下。
身后脚步细微,她?跟了进来,反手掩上了门。她?倒是乖觉得很。经历过昨夜,寻常女子大约要羞愤欲死,以泪洗面,她?却能若无其事的叫他哥哥,还知道自己?关?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