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
车子在裴府腰门前停住,苏樱踩着小凳下来,抬头看见熟悉的朱红门楣,一时间感慨万千。
一年多来人事全非,这门楣,这粉墙,甚至那高出墙头盛开的梨花,却都和从前一模一样。
紧闭的门扉突然拉开,露出窦晏平明朗的笑脸:“念念!”
他竟瘦了这么多。短暂的怔忡之后,苏樱飞跑着奔过去,裙摆翻飞掠过高高的门槛,扑向那日思夜想的人怀里:“平郎!”
余光瞥见远处的人影,是裴羁,独立梨花之下,幽深凤目无喜无怒地看着她。
将要触到窦晏平又硬生生止住,苏樱强压着汹涌而来的恐惧,福身行礼:“阿兄。”
素衣一闪,裴羁走了,腰间一紧,窦晏平拥她入怀:“念念,我很想你。”
瑞脑香气浸润着,他暖热的体温温暖着,苏樱忘了所有的一切,在他怀中喃喃诉说:“平郎,我也很想你。”
梨花一片一片落在肩头,春日的风细细吹着,他拥着她坐在树下,细细述说别后的情形。来时分明想了很多,要弄清南川郡主是否别有用心,要弄清那天傍晚书房里的人是不是裴羁,要商量以后该如何应对,可此时都忘了,只是听他说着,恋恋看他,直到窦晏平眼中突然流露出歉意:“念念,我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他柔软的唇轻轻蹭着她的耳尖,苏樱在恍惚中,本能地生出警惕:“什么事?”
“剑南出事了,我父亲先前的部下与节度使不和,恐怕会生兵变,”窦晏平侧着身,借着身体的遮挡,飞快吻她,“节度使请我过去说和。”
旖旎的情思都被打断,苏樱一转脸躲开这个吻:“你准备怎么办?”
“我想去。”窦晏平抱她回来,“剑南是我父亲一生的心血,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毁于战火。念念,我可以去吗?”
苏樱知道自己没有理由阻拦,她在他面前从来都是通情达理,又怎么可能阻拦?可事情怎么会这么巧?才刚有些进展,他就立刻要走了。“要去多久,危险吗?”
“难说要多久。”窦晏平避开了危不危险的问题,想起南川郡主的话,忙又解释道,“我母亲并不同意,是我再三坚持,又有圣人的口谕才行的。”
苏樱怔了下:“圣人的口谕?”
“圣人说,若是我想去的话,就随监察御史一道过去。”窦晏平歉疚着,“一个时辰后出发。”
一个时辰后就要走。苏樱沉默着,心头的疑虑越来越强烈。说是同意,其实与先前同样渺茫的婚事,窦晏平立刻要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怎么看,怎么像是圈套。可剑南兵变,圣人口谕,这些,是南川郡主凭一己之力能够左右的吗?
身后有脚步声,裴羁不知什么回来了。
苏樱下意识地挣脱窦晏平的怀抱,遥遥听见裴羁的语声:“周御史已辞别圣人,率众出发。”
“念念,”窦晏平恋恋不舍站起身来,“我得走了。”
眼泪猝不及防滑落,苏樱哽咽着说不出话,感觉到眼梢一热,不知是他的手还是他的唇,他在她耳边低声呢喃:“不哭,念念。”
裴羁慢慢走来。隔着愈来愈近的距离,看见苏樱颤抖的,薄薄的肩,发丝掩着娇红的耳珠,脸看不见,窦晏平给挡住了,但他知道,窦晏平在吻她。
曾经他就曾隔着山洞前疏疏落落的细竹,看他们这般接吻。
意想不到的怒,还有其他陌生的情绪,因为从不曾体验过,也说不清是什么,只是让他蓦地抬高了声音:“快些!”
苏樱惊得一抖,看见窦晏平突然慌张的神色,带着羞赧,像被师长抓到劣行的学生:“裴兄。”
“时辰不早了,”怒恼只是一瞬,裴羁很快控制住了情绪,“走吧。”
梨花落了一地,踩上去是些微的,让人莫名酸涩的软,苏樱默默跟在后面,听见裴羁向窦晏平说道:“有三点,你须牢记。”
“此次哗变究其根本,乃是李璠想用自己的心腹,牙军不肯放弃已得的地位,若不找到平衡之道,再多努力都是无用。”
“恩义有限,利益才是根本,士兵性命搏杀,为的是全家衣食,对他们来说,钱更好用。”
“无论什么时候,首要保全你自己。”
苏樱心里一颤,脱口唤了声:“阿兄!”
裴羁回头,她眼梢湿着,薄薄的红:“怎么?”
“会有危险吗?”苏樱望着他,“很危险吗?”
“不会的,”窦晏平忙道,“有圣人的旨意,有李节度和周御史在,我只不过是去凑个数,怎么会有危险?”
“我要听阿兄说。”苏樱望着裴羁,固执着,“阿兄,你告诉我。”
裴羁望着她。她一向明智,很知道什么对自己最有利,但这次不是。若是为她自己,她就该劝住窦晏平,先把婚事定下来再说,她却肯让窦晏平走。她对窦晏平动了真心,居然可以放弃自己的利益。“会。”
“裴兄!”窦晏平急急插话,“你不要吓她。”
“兵变不是儿戏,岂能无有危险?”裴羁打断他。竟是窦晏平得了她的真心。她的真心,是什么滋味。“何必骗她?”
“我……”窦晏平哑口无言,望着苏樱泪湿的长睫,许久,握住她的手,郑重说道,“我答应你,一定平安归来。”
苏樱紧紧回握:“我等你。”
她该拦住他的,婚事不曾说定,她依旧是风雨飘摇,无论从利益还是感情,她都不该让他走。可她竟然让他走了。凉薄如她,竟然也有为他人着想的时候。“走吧。”
出门上马,穿过一条条街道巷陌,遥望见巍峨的城门,使团将在那里会合,众目睽睽之下,却是不能再送了。窦晏平下马:“念念。”
苏樱抬头,他轻轻抚她鬓边的散发:“我已将你托付给裴兄。”
第17章
“卢元礼虎视眈眈,卢崇信居心叵测,我走之后,他们必定会对你下手。”窦晏平抚着她柔软发丝,千丝万缕,一时萦绕心头。决定离开时更多是热血,是肩上的责任和少年的意气,到此之时,才知儿女情长,实在能令英雄气短,“崔家待你不是真心,未必肯尽全力维护你,我也求了母亲照拂你,但思来想去,都不如如裴兄。若有不测,你立刻便去找他。”
苏樱模糊的泪眼透过他,看向裴羁。
风吹柳枝,千条万条,他独立树下,清冷一双眼越过缭乱春色,淡淡看她。
一丝寒意自脊背攀上,霎时间传遍四肢百骸,苏樱说不出是因为什么,只是本能地畏惧,紧紧抓着窦晏平:“不用的,我能应付。”
“你聪明能干,必定是能应付的,只不过是我不能放心。”窦晏平以为她是怕麻烦裴羁,柔声劝慰,“裴兄待你我如父如兄,这么多天都是他帮着我们,对他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有,太多了,一桩桩一件件,全都不能与人言。总觉得裴羁方才的目光极是可怕,总觉得裴羁不是真心帮他们,总觉得那天傍晚,书房里她吻着的人……苏樱低着头,不能说,那样光风霁月的裴羁,她这些龌龊阴暗的猜想,又怎么能加诸于他。“好,我记下了。”
窦晏平放下心来,余光里瞥见侍从打着手势,提醒他该当起行,千言万语最终只化成一句:“念念,我走了。”
銮铃声响,马蹄声急,窦晏平催马奔向城门,苏樱提着裙角紧紧跟着,想唤又不能唤,喉头哽得死死的,远了,更远了,他突然勒马回头。
苏樱本能地追上两步,他奔回她身前,从马背上弯腰低头,拔下束发冠上羊脂玉簪,插在她发间。
苏樱踮着脚尖怔怔看着,他的脸一霎时靠得极近,清澈眸中映着她的身影:“这是我父亲的遗物,我以此为聘。”
头上一轻,他拔下她发间的素银扁簪自己插了,向她一笑:“等我。”
五花马再次扬起四蹄,在黄土大道卷起滚滚烟尘,变浓,变淡,消失不见。他走了。日色仿佛是一瞬间暗淡下来的,那些缠绵的,让人患得患失,片刻也不能安静的情绪都随着他一道离开了,苏樱紧紧攥着玉簪温润的簪头,他是怕她担忧,所以留下这个给她,他们没有婚书媒妁,却有自己的同心盟约。
身后蹄声清脆,裴羁按辔上马,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径自向着来路行去。
苏樱默默登车,跟在他身后。
那时他那样看她,她觉得怕,现在他根本不看她,她更觉得怕。总觉得他平静的神色背后隐藏着什么,似暴雨将至,狂风欲起。也许都是因为那件事。便是一直躲着,抱着侥幸,又有什么用呢?若是大错已经铸成,弄清楚了想出应对之策,才是明智的做法。苏樱一横心:“阿兄。”
裴羁回头,她从窗户里探头看他,两颊晕红,眸子水湿,望他的目光透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你记不记得两年前的夏天,窦郎君和你一道去曲江赴文会的情形?”
记得。一毫一厘,刻骨铭心。她终于发觉不对了么。裴羁抖开缰绳:“不记得。”
照夜白疾驰而去,将她远远甩在身后,裴羁在路口一转,奔向另个方向。他会让她知道,她吻的到底是谁。但不是现在。
“阿兄!”苏樱急急唤着,已经走远了,素衣的影子一晃,消失在长街尽头。
“外甥女,”大道另一边有人唤,苏樱回头,崔琚打马奔来,“窦晏平走了?”
苏樱怔了下,不到两刻钟的事,连她都是意外,他怎么会知道?“剑南有事,他奉圣人口谕前去调停,刚刚我送他走的。”
“什么时候回来?”崔琚脸色变了,“你们的事怎么说?”
“他托郡主照拂我。”苏樱问道,“阿舅从哪里听说的消息?”
“我!”远处一阵大笑,“好妹妹,许久不见呀。”
卢元礼。苏樱抬头,他一霎时奔到近前,浓黑眉毛底下一双绿眼睛飞舞着,无数得意:“我还有事要跟崔伯父商量,好妹妹,等我说完了,再去找你。”
“我今日没空,改日再说。”崔琚敷衍着拨马要走,卢元礼一把抓住,武人有劲况且又使了三分力气,崔琚只觉得胳膊上似加了铁箍一般,挣了几下挣脱不掉,怒道,“小子无礼,松手!”
“走吧崔伯父,我可是为你好呢,”卢元礼勾了唇,“伯父去年主持清浚的龙首渠,听说有人出首到王枢密跟前了。”
崔琚一怔,卢元礼拽过马,拉扯着往市集上去了,苏樱沉默地望着。
崔琚现任着水部郎中一职,长安城各处河渠、湖泊修建、疏浚多是经他之手来办,龙首渠清浚便是其中一件,出首到王钦跟前,大约是有什么把柄被卢元礼抓到了。
卢元礼下手够快,够狠。
“娘子,”叶儿低声道,“要不要去找窦郎君?”
苏樱沉默着,摇了摇头。
太巧了,前脚窦晏平刚走,后脚卢元礼连怎么要挟崔琚都已经筹划好了,就好像他早知道有这一天,早就在等这一天。此时窦晏平必定已经跟朝廷的人会合,再有延宕,便是违旨,也许卢元礼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所以才有恃无恐。
先前就有的疑虑越来越浓,窦晏平此次去剑南,究竟是巧合,还是人为?如果是人为,暗中操纵的,是不是南川郡主?
这一日直到黄昏,崔琚方才还家,苏樱得了消息赶来时,崔琚劈头说道:“卢元礼要接你回去。”
卢元礼的话反反复复回荡在耳边:把苏樱送回我家,以后我就不来烦你。不然这案子一报上去,必定交给李旭鞫问,伯父知道李旭吧?三天,我给伯父三天时间考虑。
崔琚不觉打了个寒噤。殿中御史李旭,朝中头一个酷吏,但凡落到他手里,便是孔子、颜渊,必定也能屈打成招,他自问称得上清白,可清浚工程浩大,哪里挑不出几个毛病?况且真要是有心陷害,攀诬、栽赃哪样不行?这些年里又不是不曾见过屈死的亡魂。
“阿舅意下如何?”苏樱反问道。
崔琚迟疑着:“这个么,须得从长计议。”
他跑了大半天,什么消息也不曾打听到,也许卢元礼只是在诈他。没要紧为了一个胡人宵小弄得自乱阵脚。但也不能不防:“窦晏平请了郡主照拂你?”
苏樱犹豫一下。她很怀疑南川郡主之所以答应只是为了糊弄窦晏平,然而此时,却也不能直说:“是。”
“那么明天我去趟郡主府,”崔琚道。一来打探消息,二来也确认一下南川郡主是不是真的同意了婚事,这么多天窦晏平只露过一次面,其他都是苏樱空口白牙说的,他冒了这么大风险,总得知道此事有几分把握,“眼下这事须得让郡主知晓,不然万一有什么闪失,我也没法跟郡主交代。”
苏樱顿了顿:“好。”
她也明白崔琚心里在想什么,眼下的情形拖延也无用,况且若是南川郡主骗了窦晏平,那么早些知道早做打算,总比始终抱着幻想强。“有劳阿舅。”
“自家人,好说。”崔琚叹口气,接她回来以后事事不顺,也许当初真该听崔思谦的,直接送她去锦城,“但愿只是虚惊一场。”
第二天一早,崔琚果然打发人向郡主府递了名帖,不多时带回消息来,南川郡主身体不适,已于昨日前往骊山别业休养去了。
“骊山是皇家别业,消息根本送不进去,”崔琚来回踱着步,心烦意乱,“这可如何是好?”
“病事难以预料,阿舅莫急,”苏樱劝慰着,心理却明白,不是病,南川郡主骗了窦晏平,她根本没打算同意这桩婚事,那么剑南之行多半也是她的手笔,甚至卢元礼如此嚣张,或许都有她的授意,“我这就给窦郎君写信。”
“写信有什么用?窦晏平是给朝廷办差,又不能这时候回来。”崔琚唉声叹气,南川郡主分明是躲起来不想管,真不该信了苏樱的话,为一点蝇头小利,把自己搭进去,“要么我让人送你去找他?”
“不妥。”苏樱摇头。他们能想到,南川郡主和卢元礼如何不能想到?天罗地网也许就在路上等着。况且窦晏平是办公差,她去了,也许还要节外生枝,拖累窦晏平。
“或者问问裴羁?”崔琚灵光一闪,“我看他颇是顾念你。”
苏樱心里一跳:“不行。”
“怎么?”崔琚听她语气生硬,不由得一怔。
“他,他,”苏樱嗫嚅着。要如何与人说?那个隐秘的黄昏,她面对裴羁时本能的恐惧和不安,“总之不妥。”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么办?”崔琚拂袖。
苏樱定定神:“我先给窦郎君写信,阿舅帮我办过所,若是有变,我想办法回锦城。”
许久,崔琚点头:“也好。”
这一天风平浪静,卢元礼不曾出现,朝中也不曾有人出首,过所办好了,给窦晏平的信也送走了,至夜时苏樱紧紧握着玉簪,辗转反侧。
不可能去剑南的,卢元礼必定防着,锦城也是。当务之急是先逃出长安。可出去了,又能往哪里去?除非隐姓埋名藏起来,不然卢元礼总能找到,可她若是藏起来,又让窦晏平去何处寻她?
耳边又响起窦晏平的话:我已将你托付给裴兄,若有不测,你立刻便去找他。
裴羁,裴羁。苏樱紧紧闭着眼。不,不能找他,也许是错觉,但她总觉得,裴羁比卢元礼,危险百倍。
三天一晃而过,第四天崔琚上朝后不久,跟随的仆从慌慌张张跑回来:“夫人,小郎君,不好了,阿郎让御史台带走了!”
像头顶上悬了多时的剑终于落下,苏樱长长吐一口气。三天之期已到,卢元礼动手了。
“都是你害的!”刘夫人又急又怒,“备车,立刻送苏樱去卢家!”
“母亲不可!”崔思谦急急拦住,“当初若是不留她也就罢了,既然留下,如何能在这时推她出去?堂堂博陵崔氏,岂不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我这就去御史台鸣冤,父亲清清白白,谁能诬陷他?”
“你懂什么?”刘夫人怒道,“这些天你父亲四处奔走,根本无人援手,你以为只是卢元礼?说不定背后就是郡主府,还有遂王府!”
大笑声打断争执,卢元礼纵马直入:“好妹妹,我说到做到,怎么就是不信我呢?”
这三天他时刻提防,生怕南川郡主和窦家出手干预,结果风平浪静,他们分明是默许。从马背上探身,伸手来抱苏樱:“跟我回家吧,等你很久了。”
苏樱躲了一下没躲开,他热烘烘的手抓住她往马上拖,苏樱一个耳光甩过去:“滚开!”
啪!正正打在脸上,卢元礼笑意一滞:“苏樱,你找死!”
苏樱猛地一惊。
这不是她的做派。这么多年夹缝里求生存,她早已学会了怎么对自己最有利,从前的她不会跟卢元礼硬碰硬,不会让自己落入如此困顿的境地,从前的她,在南川郡主提出除掉卢元礼送她回锦城的时候,必然已经答应了。
刷!寒光一闪,卢元礼拔刀。
秋水般的刀身映出她疲惫紧绷的脸,苏樱突然意识到。
一切忧惧恐怖,困顿绝望,都只因为,她动了真心。
真心从来只是拖累,这一点,苏樱是从母亲的婚姻中领悟到的。
母亲第一次改嫁维持了不到一年,中山张氏的子弟,并不算无名之辈,母亲提出和离后也曾百般挽留,哪怕知道母亲那时候已经与裴道纯有了首尾。但母亲还是毫不留情地走了。
而裴道纯,迎娶时成了全长安城的话柄,和离时成了全长安城的笑柄,至今还念念不忘,甚至暗中调查母亲的死因。
卢淮,因为母亲被贬,贬谪途中染病而死,消息传来时母亲正在作画,她看得清清楚楚,母亲握笔的手丝毫不曾打颤。
谁动了真心,谁就是,万劫不复。
伸手,将长刀轻轻一推,抬眼时,眸中已带了盈盈笑意:“大兄,疼不疼?”
疼不疼,她的手还隐隐作疼。从前她并不会做得这么绝,她很知道自己的处境,很懂得怎么才对自己有利,只因为对窦晏平动了真心,竟连利害都忘了。可贞洁烈女经常是要搭上性命的。她更想活着。
卢元礼看见她耳上的水晶坠子,小小的水滴形,细银线牵着,她一笑,便跟着摇,于是她脸上唇上便染了一层光影,跳跃闪烁,片刻不停。那种无法呼吸的怪异感觉突然又来了,怔忡着,半晌才道:“不疼。”
那么小的手,那么软,怎么会疼?跟猫儿抓了一把似的,他恼的只是猫儿不听话:“好妹妹,跟我回去。”
“大兄急什么?”苏樱笑着,整了整鬓发,“我还能跑了不成?”
早该跑了,当初南川郡主答应给钱,答应替她除掉卢元礼的时候。她竟放弃了,只因为舍不得让窦晏平寒心。可她连自己都保不住,又有什么能耐,顾念别人?
卢元礼看着她。怎能不急?想了多久,等了多久,要不是南川郡主拿定了主意要拆散她和窦晏平,这娇雀真就要落到别人手里了。“妹妹浑身都是心眼,难说。”
“大兄连这个把握都没有吗?”苏樱轻轻摇头,“这么看来,我想让大兄办的事,大兄也办不成了?”
都抛下吧,那些无用的真心。从前的苏樱能活下来,因为没有心,如今的苏樱想活,依旧不能有心。
“什么事?”卢元礼不由自主问道。明知道她多半又在算计他,只是任由她牵着鼻子,懒洋洋的,不愿细想。
“卢崇信鬼鬼祟祟的,我不喜欢,不想在家里看见他。”
卢崇信看起来最弱最受欺凌,却能在卢元礼眼皮底下,截住她和窦晏平的信。这个人绝不会简单。挑拨他们厮杀,无论谁胜谁负,对她都有好处。
“好说,”卢元礼没放在心上,“我收拾他。”
“二兄、三兄总对我言三语四的,我也不喜欢。”苏樱笑着,睨他一眼,“就看大兄敢不敢收拾他们了。”
二郎君卢守义,三郎君卢士廉,虽然不像卢元礼这么露骨,但也都曾对她动手动脚。他两个是二房的,长房势大,二房势弱,两房矛盾由来已久,他们打得越狠,她脱身的机会就越大。
“有什么不敢的?”卢元礼轻嗤一声。她是想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好狠的小娘子!不过那两个胆敢觊觎他看上的人,他也早觉得不痛快,早想收拾了,“妹妹还要我办什么?”
“我不做妾,更不用说其他。我若嫁人,只能是明媒正娶,正房夫人。”苏樱收敛了笑意,面色一寒,“否则,鱼死网破。”
那种无法呼吸的怪异感觉一下子冲到极致,卢元礼眩晕着,忽地有种古怪的念头,眼前的不是娇滴滴的小娘子,是把刀,或者剑。反正他也喜欢舞刀弄剑。就算明媒正娶又何妨,就算卢老夫人不会答应又何妨,就算他们曾为兄妹,留下把柄影响仕途又何妨!万中挑一的刀枪,从来都是可遇不可求。“好妹妹,你要的,未免太多了。”
“大兄不行么?”苏樱略歪了头笑着,引诱,挑衅,“那就早点收手,我也不想闹到我裴阿兄跟前。”
是了,还有裴羁。古怪得紧,又不可能看上她,做什么一直帮她?说是帮她,这回真出了事又不肯露头,害他白白提防这么久。“有什么不行的?”卢元礼屏着呼吸,声音越来越低,“好妹妹,我答应你这么多,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从今往后,妹妹与窦晏平,一刀两断。”
“好。”苏樱没有犹豫。不可能了,她跟窦晏平。南川郡主能使出这等恶毒的手段对付她,她又怎能原谅。可那是他的生身母亲,他正直纯良,永远不可能割舍。该放手了,从今往后,她再不会为了任何人,拿自己冒险。“什么时候大兄都办完了,什么时候我跟大兄回家。”
“成。”卢元礼盯着她,到这时候,又隐隐有些后悔。曾为兄妹,人伦大防,仕途也许就完了。但她结结实实吊了他这么久,不吃到嘴里,又怎么能甘心。娶就娶吧,娶了也不是不能离。孝期还有两年,出了孝才能成亲,两年呢,用软用强,总该到手了。
“那么我舅父?”苏樱问。
“今晚就回来,”卢元礼心里越来越痒,忽地伸手来抱,“好妹妹,若是你再敢背着我捣鬼,下次伯父就不会这么容易出来了。”
苏樱急急闪开,卢元礼扑了个空,待要再抱,她拔了簪子忽地向他马腿上用力一刺:“大兄快走吧,这么多事,我还等着大兄去办呢。”
黄骠马吃疼,长嘶着一跳,险些不曾把卢元礼掀下马来,卢元礼急急控住,回头看时,苏樱早往屋里去了。好个无情又馋人的娇雀! “好妹妹,等着。”
打马冲出崔府,远处楼台上,裴羁凝目。
进去时气势汹汹,出来时带着傻笑,看来卢元礼被她安抚住了。她宁可跟卢元礼周旋,竟然还是不肯来找他。
心底突地涌起一丝焦躁,裴羁垂目。
她不会跟卢元礼,她是聪明人,知道卢元礼靠不住,不会轻易下注。多半是稳住了,伺机逃走。他不会让她逃。他倒要看看,不来找他,她能撑到什么时候。
“郎君,”吴藏从外面掠进来,“刚刚查到崔夫人过世前一天去过灞桥,在桥边的无相茶楼见了一个人,还不曾查到是谁。”
灞桥。崔瑾有幅极爱的画,题作灞桥柳色,崔瑾要求把骨灰撒在灞河,崔瑾去世前一天去了那里,见了人。“查出来是谁。”
远处有动静,裴羁抬眼,一辆小车从崔府后门驶出,拣着僻静小巷躲躲闪闪走着,是她,她要去哪里?
待要细看时,张用匆匆赶来:“郎君,建安郡王府前来求亲,阿郎让郎君快些回去。”
裴羁心中一凛,这些天杜若仪和他一直在为裴则物色对象,对外也放出风声说裴则即将定亲,为的都是阻止应穆提亲。没想到应穆竟还是来了。看来是拿定了主意,要拖他们下水。
起身:“回府。”
郡王府正式求娶,要想拒绝并不容易,但也不是不能,他就裴则一个妹妹,不会眼睁睁看着她卷进皇室争斗,一世不得安稳。
纵马向家中奔去,走出几步忍不住回头,崔府门外空荡荡的,那辆载着她的车子,早不见了踪影。
车子停在僻静处,苏樱下车,长及腰间的幂篱遮住身形,悄无声息走进一处酒楼。
“娘子,”叶儿在后门内接住,“康东家一会儿就到。”
苏樱点头,闪身进了雅间,掩住门扉。
歌舞嬉笑的声音暂时都隔绝在外,苏樱安静地坐着,许久,听见门扉轻轻开合,一人迈步进来:“苏娘子。”
隔着幂篱青灰色的轻纱,苏樱打量着眼前的男人。
三十出头的年纪,身量清癯,面目俊雅,除了眼窝更深眼珠微带蓝色,胡人的影子已经很淡了。康白,称心夹缬①店的东主,她此前瞒着所有人做画师,就在这家店。
福身一礼,跟着摘下幂篱,露出容颜:“苏樱见过康东主。”
康白只觉得眼前蓦地一亮,似是幽暗处花,无声绽放。微微的怔忡过后很快恢复了常态,拱手一礼:“原来苏娘子如此年轻。”
之前送来的画作笔触老练,画风成熟,且无论他提出什么要求,对方总能恰到好处地实现,他一直以为是个老手,没想到竟是个十几岁的妙龄少女。
苏樱低头:“让东主见笑了。”
虽则自食其力没有什么可耻的,然而世家女子做画师终归不是世俗乐见,是以她此前从不曾露面,也不曾透露过姓名,都是让叶儿出面交涉,若不是这次走投无路,她并不打算动用这层关系:“苏樱此来,是有一事想求东主援手。”
“哦?”康白在对面榻上落座,“某一介微末商贾,未必能帮得上苏娘子。”
虽则穿着打扮并不张扬,但眼前的少女气度谈吐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出身,能有什么事来求他一个胡商?况且之前连面都不曾露过,显见并不想与他扯上关系,此时突然求上门来,康白觉得,还是谨慎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