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非是为此而来,”裴羁抬眼,“为的是国事。”
田昱向后靠了靠,倚着凭几:“什么国事?”
“王钦把持朝政,欺凌圣人,又欺东宫年幼,强令东宫称其为尚父,暗怀不臣之心。”裴羁低声道?,“朝野忠义之士抱恨已久,明公可有意拨乱扶正,匡扶社稷?”
田昱吃了一惊:“你说什么?”
裴羁端然跽坐,看他?一眼。他?很确定田昱听见了,但田昱一向都是这样,对自?己不愿做的事总装作没?听见,反复询问。
看起?来这事,田昱心里早有决定。只怕像他?先前推测的那般,田昱不愿插手。
果然没?过?一会儿田昱便幽幽地开了口?:“我老喽,没?什么用处喽,魏博离长安这么远,远水也解不了近渴啊,朝廷的事,让朝廷的人操心就行了,我是个闲散人,无羁你连官职都让他?们撸了,咱们何苦趟这趟浑水?”
那夜薛沉被当场斩杀,薛家子弟中成气?候的也诛杀大半,曾经?强横一时的薛家兵从此凋落。李星魁虽然险胜,但自?己受了重伤,李家子弟也死伤大半,短时间不可能再有什么作为。黄周是唯一保全下来的,但三员牙将倒下一个半,黄周一个人也翻不起?什么大浪,今日宴席之上,黄周虽然不情愿,不还是按着他?的意思挑头试探裴羁吗?心腹大患已除,他?正是安享尊荣的时候,何苦再给自?己找麻烦。
“明公,”裴羁明白他?一向只求安稳,低声劝道?,“王钦虽然势大,但只要切断他?与禁军的联系,数百人便足以定乾坤。”
“非也,非也。”田昱摇摇头。这些?天他?按着裴羁的建议在牙兵中提拔了一批非三姓的子弟,又选了与三家关系疏远的史代顶替薛沉,如今牙兵的力量已然分散摊平,再无法像从前那样威胁到?他?,他?这个节度使高枕无忧,做什么要去?干清君侧这种随时可能掉脑袋的事?“无羁啊,我知道?你年轻心热,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许多事都是有心无力,依我说这件事你也别管了,你要是担心你妹妹,大不了就让她和离,再给她找个好的,何苦为了一个建安郡王,把你自?己也搭进去??”
裴羁顿了顿,岂是为了应穆?他?从一开始到?魏博,筹谋的便是拨乱反正,还一个盛世太平。“明公。”
“这次你听我的,”田昱突然想?起?来,话?锋一转,“当然,若是咱们成了一家子,你的妹夫也是我的亲眷,那我自?然责无旁贷。”
看他?长眉微微压下,田昱越想?越觉得可行。若是能斗倒王钦,魏博就能锦上添花,若是斗不倒,以魏博的地位王钦也不敢轻易把他?如何,要是能以此事换得裴羁这个女婿,这个险,值得冒。“你也知道?我膝下只有大娘一个,我也不求别的,只想?着能留个后,别让我一辈子基业没?个下梢。”
对面衣袍一晃,裴羁起?身:“裴羁告退。方才所?议之事,还请明公代为保密。”
“无羁!”田昱再没?想?到?他?竟如此决绝,急急唤了一声,他?已经?走了,萧萧肃肃的背影,田昱窝着火一拍桌子,“这人,惯得他?越发没?规矩了!”
裴羁快步出门,午后正是最热的辰光,四下一片寂静,唯有不知何处的蝉一声接一声叫着。按辔上马:“去?午将军府。”
田昱心满意足,已无所?求,但田午想?求的,还多得很。
宣谕使府。
卢崇信一路飞跑着进门,老远看见苏樱安安稳稳坐在榻上,高悬的心这才放下大半:“姐姐,出了什么事?”
方才她打发人叫他?过?来,这是从不曾有过?的事情,吓得他?心惊肉肉,只怕是她出了事,一路狂奔着过?来的。
“没?什么,想?起?一件事想?问问你。”苏樱指了指对面的坐席,“坐下说吧。”
门外,张用忍不住向跟前靠了靠,留神听着。总觉得苏樱跟以前不一样了,这样态度强硬地要他?去?找卢崇信,从前是从不曾有过?的。裴羁没?说不让她见外人,但卢崇信,应该是裴羁忌讳的吧。
听见苏樱在里面吩咐:“周姨,去?做点香薷饮吧,我想?吃。”
阿周很快出来了,叶儿紧跟着过?来关了门,自?己又返身进去?,屋里静悄悄的,起?初能模糊听见苏樱在跟卢崇信寒暄,后来什么也听不见了,张用心里七上八下。今天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连忙叫过?一名侍从:“快去?寻郎君,就说娘子把卢崇信找来了。”
苏樱压低声音:“应穆贬去?代州了。”
卢崇信松一口?气?,这不算什么大事:“好,我知道?了。”
他?并?没?有听懂她的意思。苏樱蓦地想?起?裴羁,换作是他?,应该立刻就听出弦外之音了吧。“眼下裴则独自?留在长安,裴羁最疼爱这个妹妹,我准备劝说他?回长安看看她。”
卢崇信这才反应过?来:“姐姐是想?趁这个机会,逃?”
“对。”苏樱点点头,“我还得了一个消息,田午想?嫁裴羁,田昱也支持。”
卢崇信心中一喜:“田午那个人横得很,要什么,就一定要到?手。”
虽然他?刚来魏博,但几次跟田午碰面后,便已经?觉察到?此人性格强横,说一不二,她若是看上了裴羁,必定要想?尽办法到?手,他?可以推波助澜,把裴羁绑死在田午手里,毕竟裴羁所?仰仗的就是魏博,绝不敢真得罪田氏父女。
“不错,”苏樱低着声音,“我们可以从她身上下手。”
“双管齐下,至少能占一头。”卢崇信刷一下站起?身来,“我这就回去?安排,等裴羁一走,我立刻就带姐姐走,再在半道?上设个伏。”
他?以手为刀,向下一压,苏樱明白是要杀了裴羁的意思,点了点头:“你先安排着,等这边有眉目了,我立刻通知你。”
“小娘子,”阿周唤了一声,推门进来,“香薷饮郎君已经?命厨房做好了备着呢。”
她手里提着陶罐,满满装着香薷饮,有她在场,根本没?法子说体己话?,卢崇信道?:“姐姐,我先走了。”
转身要走,苏樱连忙叫住:“不急,你歇歇,喝点香薷饮落落汗,我还有话?要跟你说。”
刚来就着急要走,太容易被人看出破绽了,须得把样子做得像些?,才能瞒得过?裴羁。
午将军府。
裴羁刚到?门首,田午已经?得了消息迎出来:“稀客啊稀客,裴三郎这是头一次到?我这里吧?快请进。”
她一身劲装,头上汗涔涔的,手里还提着剑,想?来是刚才正在练武。她天分既高又肯努力,田氏这些?子侄中当属第?一,可惜受制于女儿身,怎么也不能施展。不过?,这也正是他?的机会。裴羁迈步向内:“有件事要与午将军商议。”
“什么事?”田午接过?女兵送来的帕子抹了把汗,笑笑地说道?,“该不会是改了主?意吧?”
“不。”裴羁迈进书房,反手关上门,“若我说我能给将军一条出路,让将军不必依靠婚事,也能执掌魏博呢?”
田午心里咚地一跳。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这还是头一次有人当着她的面,这么直白地挑明。“说来听听。”
“王钦专权,欺凌天子,圣人有意除之。”裴羁道?,“将军可愿建这个不世之功?”
田午慢慢擦着汗,半晌,冷笑一声:“建功又如何?我先前也不是不曾建功,最后不都归了阿耶和田承祖那些?废物?”
只因?为她是女人,再强也必须隐身于男人之后,军功不能自?己得,自?家的基业亲生父亲不给她,要给那个没?用的侄子,她想?分一杯羹,还得千方百计嫁裴羁,因?为在亲生父亲眼里,就连裴羁这个毫不相干的外人,都比她亲近。
“不,这次的功业,只归将军一人。事成之后建安郡王和我会亲自?面圣为将军陈情,封侯拜爵都只是将军一人,绝不会旁落他?人。”裴羁看着她,“如何?”
田午也看着他?,心潮澎湃。人人都叫她一声午将军,可她这个将军既无建制,又无任命,只是田昱安慰她,让她卖命的幌子。若她能名正言顺当上将军,统领大军。啪,重重摔下手中帕子:“成交!”
门外有脚步声,女兵隔着门禀报:“将军,裴郎君府中有人来寻。”
“是你的娇娘找你吧。”田午笑了下,既有了出路,能靠自?己拿到?魏博,也就不再纠结与裴羁成亲,“赶紧回去?吧,别让娇娘等急了。”
裴羁看她一眼:“等有了消息,我来知会将军。”
出得门来,侍从等在庭中,急急迎上来:“郎君,娘子方才让人请了卢四郎过?去?,一直在房里说话?。”
裴羁步子一顿。
第74章
裴羁赶回?来时, 卢崇信已经走了,苏樱坐在窗下打香篆,鎏金的兽头炉, 莲花纹的香篆, 她抬头时, 眸中盈盈的笑意:“你回来了。”
无数疑问就在嘴边, 裴羁伸手拥她入怀里, 说出来时, 却只是平淡一句话:“回来了。”
余光下意识地打量着四周,几案陈设都与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 丝毫不曾留下卢崇信的痕迹, 也许她只是想起什么来叫卢崇信问问吧, 他又在疑心什么。
“方才我让四弟过来了一趟, ”苏樱伏在他怀里,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降真香气,夹在香篆的檀香气味里, 让人一霎时想起了长?安的日?子。那时候她也曾一个个打着香篆,竭尽全力, 想在不见天日的日子里摸到一丝希望。垂着眼皮, 遮住眸中的冷意,“我?想着他应该知道长?安的情形, 就问了问建安郡王和则妹妹, 他说建安郡王当天就已经离京, 如今则妹妹一个人在郡王府。”
原来她见卢元礼, 是为他考虑。柔情荡漾着, 裴羁低头在她额上一吻:“好念念。”
不消打听的,他早已安排过了, 裴则不会?有事。
“哥哥,”苏樱勾住他的脖子。他居然信了,没追究她跟卢崇信到底说了什么,耽于情爱果然会?让人丧失敏锐的判断,就算裴羁,也不能例外,“我?很担心则妹妹。”
想要趁势劝他回?长?安,他突然扣住她的后颈,急急吻了下来。
辗转,深入,被她勾住的后颈发?着烫,烧得人干渴到极点,那?些曾经亲昵的片段突如其来击中,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勾着他的脖子,披散的长?发?摇荡着,带他攀升到一个又一个巅峰。裴羁在无法克制的激情中放她在膝上,扣住腰迫她贴近,紧紧吻住。
苏樱觉得嘴唇被他裹得发?疼,呼吸都失了次序。他的呼吸也是,快快慢慢,冷冷热热,一下下扑在她脸颊上,让人生出抗拒,又无法抗拒地被他挟裹,渐渐起了晕眩。
“好念念,”裴羁在亲吻的间隙里喃喃低语,“我?的好念念。”
他对她那?样坏,她还?肯关切他,让他感激到极点,几乎要跪下来膜拜了。
吻着,抚着,那?吻渐次不满足于唇舌,移上来,又移下去,屋里的人早已退了出去,寂寂内室,唯有他们交缠的呼吸声,亲吻的暧昧声,衣衫摩擦,手指抚过布帛的细微声,时间仿佛静止,又仿佛在飞快地流逝,让人晕眩恐慌,急切着想要抓住些什么。
手指摸到包金的纽扣,熟悉的,冰冷的阻碍,突破这阻碍,她会?属于他,不会?消失,也没有人能够夺走。牙齿咬住,裴羁用力一扯。
嗤一声轻响,纽扣应声而落,外面同?时有语声响起:“郎君,窦郎君来了。”
苏樱一个激灵,猛地推开裴羁。
当!香炉打翻在地,裴羁喘息着,扶住几案。在睁开眼睛的瞬间看见苏樱脸上未及藏好的羞恼,她慌乱着掩住衣襟,眼中一丝锐利的,从前?他在长?安时曾几次窥见的,刀锋般的冷光。
裴羁怔住。
大门内,窦晏平踌躇着停住步子。
已经三?四天不曾过来看她,每日?里刻骨铭心的思念,却又不敢面对。他知道自己是在逃避,逃避可能的真相,但再逃避,也终有面对的一天。至少他得问一问阿周,那?个跟父亲私奔的女人,到底是不是崔瑾。
“小?将军,咱们啥时候回?剑南啊?”李春跟在身后,絮絮地念叨,“出来一个多月了,再不回?去就真没法交代了。”
窦晏平停住步子,在踌躇中扭头问他:“李叔,我?父亲,认不认识崔瑾?”
李春皱了眉:“崔瑾?是谁,男的女的?”
窦晏平陡然生出希望,李春是父亲的心腹,如果连他都不知道崔瑾,那?么他那?些猜测是不是都错了,父亲跟崔瑾根本没有任何关系?急急追问下去:“女人,家在长?安,十七年前?嫁去了锦城。”
“不认识吧,没听节度使提起来过,不过,”李春皱眉思索着,“锦城。”
窦晏平刚刚放下的心跟着又悬起来:“锦城怎么了?”
“节度使那?些年里隔段时间总要去趟锦城,每次都是一大早出发?,半下午到浣花溪的伽蓝寺住下,第二天下午返程。那?十年里几乎月月不落,除了最后那?年,节度使身体?不好了那?会?儿。”李春挠挠头,“我?曾跟着去过几回?,节度到了伽蓝寺后别?的啥也不干,就在伽蓝塔上一站就是大半天,咱们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在做什么。”
微弱的希望彻底撕碎,窦晏平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浣花溪,伽蓝寺,苏樱说过的,她家住在浣花溪,靠近伽蓝寺。
只消亲身走一趟,看看那?高高的伽蓝塔上能不能看到她的家,一切就都明白了。窦晏平在灭顶般的窒息里沉默地站着,问不问阿周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巧合太多,已经不能再称之为巧合,父亲和崔瑾,有关系。
还?要进去吗?见到了她,他该说什么?
“晏平,”身后有人唤,是裴羁,“我?有事与你商议。”
情绪恶劣到极点,窦晏平冷冷说道:“我?没什么要跟你说的。”
“是公事,”裴羁转身向内走,在书房阶下停步回?头,“你随我?来。”
他萧萧肃肃的身影映在书房朗阔的背景里,让窦晏平一刹那?间想起先?前?在长?安的情形。那?时候遇到不解的问题向他求教,他总会?带他去书房,在阶下停步回?头,道,随我?来。前?尘往事飞快地划过,窦晏平低着头,慢慢跟进去。
裴羁锁了门,在案前?坐下:“坐吧。”
光线昏暗下来,窦晏平没有坐,居高临下俯视着他:“有话快说。”
“前?几日?建安郡王来过,”裴羁抬眼,“带着圣人的血书密诏。”
窦晏平怔了下:“什么密诏?”
“诛王钦。”裴羁慢慢道 ,“我?已决意响应,晏平,我?需要你援手。”
田昱不肯出力,田午虽然答允但权力有限,能调动的兵卒不会?很多,况且长?安城中关系盘根错节,她一个从不曾涉足过政务的外路人太容易出纰漏,他需要窦晏平这个熟悉长?安各处的人作他们的内应。
窦晏平再没想到他会?以如此机密大事来找他,在无法言说的复杂情绪中冷冷一笑:“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你?”
“凭你这么多年都是一腔热血,忠君报国。”裴羁抬眼,“晏平,我?始终记得你我?入仕的初心。”
窦晏平沉默着,想起长?安那?些清晨、午后,他与许多友人围着裴羁,听他讲解书中奥义,或者朝堂之事,他道匡扶明主,中兴圣朝,上报君恩,下保黎庶,这些才是我?辈入仕的初心,那?时他年纪小?,总是排在最末座,那?时他看裴羁如父如兄,觉得他一言一行无不是他心中典范,钦敬得五体?投地。一晃数年,人事俱非。
冷冷道:“密诏我?不曾见过,口?说无凭。”
“一旦日?期定下,我?会?让你看到密诏。”裴羁起身,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妖道赵友光乃是王钦安排的棋子,圣人一时不查,服了他炼制的金丹,如今龙体?大受损伤,未必能支持太久,此事须得尽快。”
“什么?”窦晏平大吃一惊,“他们竟敢!”
“以血书拟招,急迫当可想见。这些天建安郡王多方联络义士,只待时机成?熟,便随郡王回?京,诛王钦,保圣人。”
心绪激荡着,窦晏平定定神,转身离开:“等?我?见到密诏再说。”
兹事体?大,非但涉及他自己,更牵连到遂王府、郡主府,窦家上下数百口?人,他不能凭着一时冲动,擅自答应下来。
裴羁起身送出门外,看他低着头快步下了台阶,李春迎上来,他倾着身子向李春耳语,不知在交代什么。
他会?答应的,他太了解他,他的初心,从不曾改变过。
阶下,窦晏平飞快地吩咐着:“你立刻回?资州,打点些土仪礼品,点两百人送去遂王府,两百人送去郡主府,再两百人送去我?祖父家中。”
虽然他坚持要看到密诏,但他了解裴羁,无论私德如何,涉及国事,裴羁不会?含糊。密诏的事只可能是真的。资州到长?安两千多里地,蜀道难行,如今又是盛夏雨季,若是等?他考虑好了再做决断,调兵已然来不及那?就得现在派人回?去,不露痕迹地把兵力送进京中。
“小?将军,”李春见他吩咐的奇怪,以为是他没有经验,笑着解释道,“应当用不到那?么多人,从前?节度使往京中送东西,每次五十个人差不多就够了。”
“我?头一回?送东西回?去,要隆重些,你照我?的吩咐办吧。”窦晏平低声道,“记住,要挑那?些年轻力壮,忠心服从的人,一定要在月底之前?送到长?安。”
裴羁既然寻上他,必然会?考虑资州到长?安的距离,裴羁既觉得可行,那?么起事的时间应该在资州调兵过来的时限内。六百牙兵,再加上两府亲兵和窦家部曲便有一千出头,不算多,但也可以一用。毕竟再多的话,就要引起注意,反而容易坏事。
“是。”李春答应着,看他神色严肃,当下也不敢耽搁,飞跑着走了。
廊上,裴羁慢慢走下来:“晏平。”
想说些什么,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窦晏平冷冷看他一眼,大步流星进了内院,裴羁跟上来,苏樱等?在窗前?,衣服已经换了,头发?也重新梳过,窦晏平一个箭步跨上台阶:“念念。”
裴羁看见苏樱骤然亮起的目光,她笑了,眉眼弯弯,干净明快的笑容,裴羁慢慢停住步子。
想起这些天里她几次怪异的表现,想起方才她推开他时,那?样深沉的羞耻和嫌恶。眼前?似蒙着一层雾,看不清她是真是假,在无可名状的怅惘中走近:“念念。”
校场上。
卢崇信快步走近,看见场上队列整齐,田午正带着麾下将士演习,最前?面一队是她的亲信女兵,个个衣甲鲜明,身形健壮,与那?些男兵列队厮杀时动作敏捷凶狠,透出来的杀意让他也觉得胆寒。
这么强悍的女人,够裴羁喝一壶了。卢崇信在隐秘的快意中招了招手:“午将军。”
田午手中长?柄刀稍稍一顿,瞥他一眼,跟着一脚踢开对面冲上来的副将:“再来!”
她丝毫没有停手的意思,卢崇信也只得继续等?着,校场上为了方便演练,一处遮挡都不曾有,卢崇信不多时就被晒得头晕眼花,在望不到头的等?待中,终于看见刀影停住,田午大步流星走了过来。
满身热烘烘的汗意让卢崇信本能地后退一步,田午接过女兵送上的帕子抹了一把:“什么事?”
“午将军,”卢崇信定定神,“听说节度使有意撮合将军与裴羁?”
田午看着他,半晌,轻笑一声:“卢副使想说什么?”
“我?愿助将军一臂之力。”卢崇信忙道。
“哦?”田午抬眼,“你准备怎么帮?”
“裴羁不肯答应,无非是因为节度使一向对他优厚,他觉得还?有退路,就一直惺惺作态,”卢崇信低着声音,“我?从长?安得了消息,节度使奏请聘他为参谋,我?会?求义父驳回?奏请,继续追查裴羁的罪行,到时候他没了出路,一定会?求午将军。”
若是今日?之前?,这个建议或许还?有些吸引力,不过现在。她有了出路,做什么还?要嫁人?田午笑笑的:“卢副使果然妙计,那?就这么办吧。”
“好,”卢崇信松一口?气,拔腿就走,“午将军等?我?消息。”
“慢着,”田午叫住他,“你为什么帮我??想从我?这里得什么好处?”
她一双眼精光四射,卢崇信总觉得心里那?些盘算都要被她看穿,皱着眉低下头:“庄敬一直病着,我?想取而代之,只求午将军在节度使面前?替我?美言几句。”
“好,”田午一口?应下,“成?交。”
看他明显松一口?气,拱拱手离开了,田午慢慢地又抹了把汗。庄敬看样子活不了几天了,如今朝堂整个是王钦把持,有王钦撑腰,这个监军的位置卢崇信并不难拿到,有什么必要来跟她谈条件?
是为了让她缠住裴羁,让裴羁娶不了苏樱吧。这是卢崇信的意思,还?是苏樱的意思?快步走回?校场提起长?柄刀:“操练!”
若裴羁说的是实话,真让她带兵勤王,独占功业,那?就把这事告诉裴羁。若裴羁是诓骗,那?就不说,让卢崇信好好给他来上一壶。
十天后。
入夜时起了大风,刮得灯笼一阵乱晃,叶儿匆匆走来合上窗,低声向苏樱道:“刚刚有人来了,郎君陪着去了书房,身量很高,灰衣服,戴着斗笠。”
苏樱蓦地想起那?夜身份不明的来客,心里一凛。
窦晏平起身关窗,今夜看样子是有场暴雨,算算日?期,李春应该已经押着送礼物的车队往长?安去了,也不知那?边有没有下雨,路上好不好走?
“窦郎君,”突然听见有人叫,窦晏平回?头,吴藏一身黑衣,悄无声息候在门前?,“我?家郎君请郎君过去一趟。”
窦晏平心中一紧,这么晚了,难道是苏樱有事?咔一声关上窗格:“走!”
宣谕使府门前?,田午跳下马,快步往里走去。
这些天裴羁再没有消息过来,她难免猜测上次所说之事是否属实,起了疑虑,但他突然赶在这时候叫她。心里隐隐有所感觉,呼吸不觉也紧了几分,突然听见身后急促的马蹄声,回?头,窦晏平正向这边奔来,衣袍鼓着风,一霎时到了近前?。
田午停步,在窦晏平脸上看见了同?样的意外和戒备,他跳下马沉默着走进来,目光沉沉地看她,一言不发?。
“晏平,午将军。”内里脚步声轻,裴羁迎了出来,“随我?到书房。”
大门在身后关闭,庭中灯火紧跟着熄灭,狂风猛烈地摇动枝梢,猎猎呜鸣的声响,裴羁在黑暗中引着两人走过前?庭,走上书房的台阶。
窦晏平在门前?停步,下意识地看了眼田午,田午也正看着他,眼前?骤然一亮,门开了,内里的灯光倾泻出来,裴羁当先?进门:“二位请。”
窦晏平迈步进去,身后无声无息,裴羁锁上了门。
内室中几案萧肃,孤灯下一个戴着斗笠的男人站起身来。
“窦刺史,午将军。”斗笠取下,露出一张神气高朗的脸,“我?是应穆。”
内院。苏樱熄了灯隐在黑暗里,悄悄推开门。
第75章
孤灯昏黄, 照得云纹黄绢也染上了惨淡的颜色,显得那血书的“诛王钦”三个字越发黯淡破败,窦晏平蓦地想起最后?一次面圣时, 太和帝疲惫灰暗的脸, 心中涌起强烈的哀伤愤恨。
局势坏到这个地步, 竟要天子以血书下密诏, 他们这些?做臣子的, 实在有负圣恩。
“圣人?血书拟诏, 叮嘱我暗中召集仁人?志士,共诛王钦, 匡扶社稷。”应穆卷起圣旨放回怀中, “窦刺史, 午将军, 二位可愿与我同道?”
“好!”田午头一个出声,心绪激荡着,看了眼裴羁, “我干!”
“午将军大?义。”应穆点点头,看向窦晏平, “那么?窦刺史?”
窦晏平抬眼, 裴羁站在应穆身后?,半边脸落在阴影里, 目光平静地看着他。这样随时可能诛九族的事?, 他倒是敢放心找他。窦晏平收回目光:“算我一个。”
“好!”应穆一颗心落了地, “有两位襄助, 大?事?何愁不成?”
田午到此时, 已经将先前?的疑虑全然打?消,今次不比往日, 这是她头一次揭开朝堂神秘的面纱,那条向上的,历来只许男人?行走的通道在她面前?缓缓打?开,在激荡的情绪中压低声音飞快地说道:“人?马我能调动一千五,若是再想想办法,还能再加出来五六百,但那样就怕招引注意,增加风险。”
应穆下意识地去看裴羁,裴羁颔首道:“一千五,够了。”
此次并非上阵厮杀,而是要出其不意引王钦入彀,一举诛杀。如此,则求的是快狠准,行事?首要便是机密,人?贵在精,不在多。毕竟王钦手下的禁军加起来十数万,比人?数的话,无论任何也比不过。
应穆点点头,知道他一向缜密稳重,既如此说,必是已经考量好了,又看向窦晏平:“窦刺史意下如何?”
“我前?些?天已调动六百牙兵入京,最迟月底前?能到,城中两府亲兵数目需要再行核实,不过,”窦晏平看一眼裴羁,“你准备怎么?把?人?送去长安?”
但凡有军马调动,必然逃不过监军的眼睛,尤其卢崇信又一直虎视眈眈盯着,再说魏州到长安一千余里,中间要经过数个节度使的辖区,这么?多兵马一起出动,谁不会疑心?
田午担心的也是这个,早已想问?只是不得机会,就听裴羁沉声说道:“前?几日我建议节度使向御马监进贡良马五百匹,节度使已然采纳上奏,批复应当这两天就能下来,到时候一匹马配两名押送的骑手,由午将军带队送往京中。”
田午松一口气,只要有上面的批复,就能名正言顺地进京,可剩下的五百人?,难道不带吗?“剩下五百人?呢?”
“再过几日节度使要向京中各府送消暑礼,午将军备好花名册交给?我,到时候便是这批人?押送进京。”裴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