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不舒服?”阿周连忙来摸她?的额头,“是不是昨天受了惊吓,没有睡好?”
“不是。”话到嘴边,终还是羞耻着说不出口,苏樱转过头,“周姨,我的癸水迟了二十几天了。”
阿周皱眉,待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时?,一下子变了脸色:“你是说,你,裴羁?”
苏樱不敢回头,声音窝在喉咙里:“是。”
“我苦命的小娘子!”阿周一把抱住,哭出了声,“裴羁怎么能这?么对你!”
先?前苏樱说得含糊,她?心里总还抱着希望,觉得以裴羁的为人,也许不会真做出什么,却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结果?。心中生出悲愤,刷一下站起身:“我这?就去找他,我一定要他给个说法!”
她?拔腿就走,苏樱连忙拉住:“别?去!我好容易才逃出来,我不要见他。”
悲愤压下,阿周冷静下来,对,不能去找裴羁,他既然偷偷摸摸关着人,必定是不肯娶她?吧,他那样的出身,前途无限,自然想娶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可苏樱好好一个女儿家,岂能让他这?样糟蹋!“那我就去长安,去找裴阿郎,求他主持公道,无论如?何,一定要让裴羁明?媒正娶,接你过门!”
看她?又?要走,苏樱紧紧抓住:“我不嫁。”
便是死,她?也绝不嫁他。
阿周怔了怔:“什么?”
“我不嫁裴羁。”苏樱看着她?。即便有了孩子,她?也绝不嫁裴羁,有那么一次屈辱的经历就够了,她?绝不再让裴羁碰她?一根指头,“此生此世,我不想再跟他有任何瓜葛。”
“那怎么成?你一个孤身女子,没有成亲就有孩子,以后可怎么过?”阿周焦急着,“你放心,裴阿郎是个厚道人,他要是知道了肯定给你做主。你已经迟了这?么多天,再过阵子肚子就瞒不住了,得赶紧把婚事办了,免得让人看出来了背后议论。”
“不会有孩子。”苏樱看着她?,慢慢说道,“我着急找大夫,就是为了这?事。”
她?不要裴羁的孩子。不要一个一生下来,就注定得不到母亲喜爱的孩子。这?世上飘零无依的孩子,有她?一个,就够了。
“怎么不会有孩子?不是说已经迟了二十几天了吗?”阿周疑惑着,对上她?幽沉沉的眸子,突然反应过来,“你,你准备?这?怎么成!”
“我已经决定好了。”苏樱取下帏帽戴好,“周姨,这?件事,你听我的。”
她?径自出门,阿周不得不跟上去扶住,心里千头万绪,怎么也不能平静,哽咽着道:“小娘子,你再想想,这?是大事,不能任性。”
“我已经想好了。”苏樱稳着手锁上大门,如?果?可以,她?也宁愿自己,从不曾出生过。
太平镇码头,客船。
吴藏上前禀报:“郎君,阿周和那个五娘去了医馆。”
终于动了。裴羁停笔,起身。
大夫听完左边脉息又?听右边,迟迟不曾说话,苏樱心跳快得如?同擂鼓,忍不住问道:“怎么样?”
第48章
透过?帏帽的青纱, 苏樱看见大夫眼角细细的皱纹,他捋了捋花白的胡子:“从脉息上看,小娘子近来劳累忧思, 伤到了元气, 再者还有点惊悸之症, 是不是受过?惊吓, 一直不曾恢复的缘故?这些天?小娘子是不是吃不好睡不好, 时常觉得疲倦晕眩, 四肢酸软?”
症状都对,但那?件事?, 为什么他没有提。苏樱觉得心跳越来越快, 话就堆在嘴边, 着急着要问时?, 阿周抢着答道:“先生说的都对,不过?除了这些,还有没有别的症候?”
苏樱看她一眼, 她不想让她问,更不想让她落掉这个孩子。
来的路上阿周一直在劝她与裴羁成亲, 道是既然有了身孕, 肯定是要成亲的,就算裴羁不肯, 裴道纯也?肯定能?够能替她做主。又道她身子弱, 若是执意流掉这个孩子, 必定会?大伤元气, 甚至危及性命。阿周说着说着还哭了, 道是女儿家不容易,名节上头万万错不了一点, 一个不小心,一辈子都毁了。
苏樱一直没有松口。若是因为有了身孕就要跟裴羁成亲,那?么从前被他囚禁时?殚精竭虑苦苦支撑,如?今千辛万苦逃到这里?,还有什么意义?这孩子她也?不会?留着,她对裴羁只有恨意,绝不会?喜爱这样来的孩子,又何苦让一个小生命到这世上受苦?阿周见劝不动她,便又改口说到了医馆先不要提有孕的事?,若是真的有了,大夫摸了脉自?然能?看出来,到时?候再做打算,若是没有,正好也?不用?提,免得传扬出去,她一个未婚女子今后没法做人。
苏樱猜测,阿周大约是怕今天?确诊了,她立刻就要吃药拿掉孩子,她总想留个转圜的余地,以后好慢慢劝她,但这件事?,她不会?改主意。
“别的症候嘛,”大夫细细听了又听,摇头道。“暂时?没看出来。”
边上阿周长长吐一口气,压着嗓子叫了声:“阿弥陀佛,菩萨保佑!”
苏樱看见她满脸的欢喜,紧绷着的精神被她感?染,也?觉得稍稍放松,大夫仿佛有点吃不准,上上下下打量她,摇摇头道:“不过?小娘子最好摘了帏帽让我看看脸色和舌苔,所谓望闻问切,四样俱全才?能?看得准确,眼下看不见脸只能?听脉,就怕遗漏了什么呐。”
苏樱犹豫一下,摘下帏帽。
医馆外。
裴羁在街角处下马,抬眼四望,医馆夹在几处民居中间,若不仔细看,很难发现门前那?个小小的店招,大门开着,门内只能?看见一个抓药的小童子在墙角打盹,这里?并不像是声名远播的名医所在,她们两个放着主街上的大医馆不去,选了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也?就十?分耐人寻味了。
侍从迎上来回禀:“人都在里?面。”
“进去多久了?”裴羁压了压笠帽,迈步向前。
“刚进去不到一刻钟,”侍从道,“正在诊脉。”
裴羁点点头,向着医馆的窗边走去。
那?日失望而归后他在码头包了条客船,盯住水路,又命侍从在向善街附近日夜监视阿周的动向。那?个黄瘦病弱的五娘从不出门,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屋里?不出来,阿周倒是每天?都出门买菜,也?曾来过?码头,他隐在船舱里?,听见阿周向船夫询问水路能?通往哪里?。
她要去哪里??通过?只言片语并不能?推测出来,裴羁越来越疑心。
虽然五娘与苏樱面容身段全然不同,连声音都找不到相似之处,但苏樱一向聪明,也?很难说能?不能?做到这地步。那?天?他该仔细查验一番的,毕竟这其中的巧合,太多了。
苏樱刚失踪,这边就多了个五娘,他在向善街一露面,阿周就准备离开。也?许眼见并不为实,若是要相信直觉,就该相信到底。
医馆内。
大夫眯着眼睛细细打量了老半天?,迟疑着问道:“小娘子可是涂了脂粉?”
苏樱心里?突地一跳,本能?地否认:“没有。”
“这就怪了,看脸色跟脉象似乎有点不一样。”大夫皱眉重又搭上脉搏,边听便道,“诊脉时?最好不涂脂粉,要不然真正的脸色都被脂粉遮住了,还能?看出来什么?结果不准呐。”
苏樱犹豫着,但到了这时?候若是卸下伪装,风险太大了,大夫至今也?不曾提过?是不是有孕,到底是没有,还是没有特意去听?
“先生看看,有没有别的症状?”阿周追问着。
大夫摇头:“不曾有别的症状,就是身子太亏虚了,我先开个方子调理调理,等吃个十?来天?你们再来,我看情?况再给你调调方子。”
“真的?”阿周喜极而泣,“那?劳烦你赶紧开,开最好的,多少钱都行。”
苏樱顿了顿,蓦地开口:“先生,若是有了身孕,脉象上能?不能?看出来?多久能?看出来?”
医馆外。
裴羁来到窗下,一株枝叶繁茂的大杏树笼住半边窗户,从剩下的半边看进去,能?看见密密麻麻靠墙摆着的药柜,药柜前面的诊台,小童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趴在诊台上跟大夫说话,唯独不见阿周和那?个五娘。
裴羁再又靠近些,蓦地听见阿周微哑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有劳先生,我们过?几天?再来。”
这时?已经看完要走了。裴羁向树后一闪,门口处阿周扶着五娘迈过?门槛,手里?提着几包药,慢慢往前走去。五娘戴着帏帽挡着脸,裴羁的目光落在她垂在身侧的手上。
手指纤细笔直,小指微微翘起一点,很像她,但皮肤枯黄,指甲长短不齐,指甲缝里?影影绰绰有些深色,仿佛是不曾洗干净的泥土,这是一双下地干活的手,而苏樱,是一双拿惯了画笔,肌肤娇嫩的手。
不是她。
裴羁定定看着,两个女人互相搀扶,渐渐消失在小街尽头,吴藏从医馆里?探了消息出来,低声回禀:“只有五娘看了病,诊断说身体亏虚,开了些补养调理的药。”
不是她。他不该这么荒唐,相信什么直觉,在这里?耽搁这么久,生生错过?了寻找她的时?机。裴羁沉沉说道:“撤了向善街的人。”
这条路已经证实走错了。他得回长安,从她最初消失的地方细细检查,挖地三?尺,也?要找到她真正的去向。
苏樱低着头慢慢走着,耳边不知第几遍回响起大夫的话:喜脉最难确定,总要差不多到两个月,月份稍微大点了才?说得准。
还不到两个月,也?许方才?脉象没有异样,只是因为月份太小,诊断不出来的缘故。也?许是大夫没往那?方面想,她方才?真应该直截了当问清楚的,不该顾忌着阿周,含糊拖着,让如?今无所适从。
“小娘子,先前我说的话你再想想吧,别着急做决定。”阿周喑哑着声音扶着她,先前知道她可能?有身孕让人发愁,如?今仿佛没有,还是让人发愁,“裴羁再不好,总还有裴家阿郎替你做主,只要成了亲你就是裴家的正头儿媳,谁也?不敢小瞧了你,你如?今已经……若是不跟他成亲,以后还怎么嫁人?”
“周姨,”苏樱打断她,“我已经决定了,你不要再说了。”
“不行,你年纪小,不知道其中厉害,成了亲名正言顺才?是最好的出路,当初夫人……”阿周突然停住,转过?了脸。
苏樱本能?地觉察到不对:“母亲怎么了?”
“夫人她,她,”阿周吞吞吐吐,眼圈越来越红,“她若不是坏了名声,弄得连家里?人都不肯管她,小娘子怎么会?孤苦伶仃,落到这个地步?”
“就因为我落到这个地步,所以我绝不会?让世上再多一个像我一样的人。”苏樱道。
“小娘子,”阿周紧紧挽着她,苦苦哀求,“你再想想吧,周姨不会?害你的。”
苏樱对上她凄凄哀哀的泪眼,终是不忍心,点了点头。
她不会?改主意的,若是阿周坚持不肯,那?就寻个机会?独自?出去一趟,悄悄办完。
侍从忙着收拾行装,裴羁独自?站在码头前,望着滔滔流水,紧紧压着眉头。
分明不是她,可为什么那?种强烈的直觉始终不曾消失?为什么总觉得漏掉了什么细节,很重要的细节?
“都收拾好了,船钱也?结了,”吴藏上前禀报,“现在就走吗?”
裴羁沉默着上马,转头向出诊的方向走去,吴藏连忙跟上。
不远处几条渔船正在开舱收鱼,周虎头蹲在甲板上帮拿着装鱼的竹筐,听那?渔夫一边忙碌一边说道:“那?人是两天?前过?来的,包了两条船,带了十?几个下人,气派大得很。”
周虎头遥遥看着,是裴羁,他放着好好的客栈不住,怎么想起来住客船?“他们这架势是准备走了?”
“要走喽。”渔夫把最后几条鱼捞出来丢进竹筐里?,“刚才?船钱都已经结了,我听他手底下那?些人说要回长安什么的。”
周虎头端着满满的竹筐往岸上一放,咧嘴笑道:“我走啦,改天?再来找你说话。”
向善街。
到家时?已经是该做午饭的辰光,阿周去灶下烧火焖饭,苏樱提了小筐,在院中摘菜。
豆角零零星星熟了些,从根子上一掐,脆生生的折断,小白菜嫩得很,也?不用?锄头挖,轻轻一拔就是完整的一颗,丝瓜架上刚熟了第一只丝瓜,伸手掐一下,丝瓜没摘下来,手指甲倒给弄劈了一半。
苏樱嘶了一声,连忙凑到嘴边吹了吹,不疼,不过?加上这根,这已经是这几天?里?她弄断的第三?根指甲了,许是身体虚弱的缘故,指甲近来特别脆,稍不留神就会?弄断。
又看见昔日里?修剪整齐的指甲如?今高高低低,都是这几天?侍弄菜畦弄坏的,每顿饭都要摘菜,指甲缝里?渗了菜汁,总也?洗不干净,做个庄稼人,还真是难得干净齐整。
大门拍响了几下,周虎头在外面叫:“姑母开门呀,我是虎头。”
厨房烧着火动静大,阿周想是没听见,半天?没有回应,苏樱便自?己走去开了门,“是你呀,”周虎头乍然看见她有点不好意思,将提着的卤鸭往她手里?一塞,“姑母呢?”
阿周这会?子听见了,在围裙上擦着手,急急忙忙迎出来:“虎头来了,快进屋坐。”
周虎头没进屋,跟着她往厨房走,一扭身坐在灶前烧火:“我来跟姑母说一声,苏樱的案子撤了。”
“什么?”阿周惊喜着,望了苏樱一眼,“真的?”
苏樱低着头,鼻子发着酸,心里?一下子轻松了一大截。案子撤了,至少今后,她只需要对付裴羁,不消再防备着官府,担惊受怕了。
“真的。”周虎头闻到了饭香味儿,黄粱米饭已经差不多快熟了,忙将灶膛里?的柴火撤出来几根,“昨儿才?从长安来的消息,道是原告那?边撤了诉状,不告了。”
苏樱有些意外,原告是卢元礼,他怎么可能?不告?
阿周也?觉得意外:“原告为什么不告了?”
“不清楚,听说有贵人插手,县令也?不知道是哪个贵人,仿佛说是什么窦家的。”
苏樱听见心脏砰的一声响,在眩晕中,紧紧扶住厨房的门。是窦晏平,他知道了,他回来救她了。
紧紧低着头,模糊泪眼中,看见阿周惊疑不定的脸:“是不是先头的剑南节度使窦家?”
她怎么能?一下子就想到是这个窦家?苏樱心里?生出疑惑,上次她也?曾提过?窦家,难道她跟窦晏平的事?,阿周也?知道?但她若是知道的话,这些天?里?为什么一个字也?不曾提过??
周虎头挠挠头:“我也?不知道,姑母要是想问的话,等我回头再打听打听。”
“不用?不用?,”阿周摆摆手,这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结果总是好的,“撤了就好,可怜的小娘子,以后再不用?担惊受怕了。”
是啊,窦晏平回来了,单是听见这个消息,就已经让人空荡荡的一颗心突然落到了实处。想来是叶儿赶去剑南找到了他吧,那?么他应该知道裴羁的真面目,再不会?被他欺骗了吧?他现在在哪里?,有没有猜到她在洛阳?
骏马如?飞,掠过?宽阔的大道,先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牙兵回来了,跟在身边禀报:“小将军,裴羁前几天?去了洛阳,在县衙露过?面,后面不知道去了哪里?。”
窦晏平应了一声,马蹄不停,疾疾奔驰着。
他是追着裴羁过?来的,他也?曾在长安各处找过?苏樱,只是耽搁的时?间太久,已经找不到任何线索,但裴羁突然离开长安,先去了剑南后面又去了洛阳,他推测苏樱必定是逃了,裴羁四处奔走必定是在找她,追着裴羁就不会?有错。
窦晏平眼眶发着热,她真是他遇见最聪明,最勇敢也?最坚韧的女子,孤身一人,斗得了裴羁。他也?真是对不起她,竟然丝毫不曾看出裴羁的虚伪,害她孤身一人,与裴羁周旋。
加上一鞭,催着马如?飞向前。他会?找到她的,他会?带她资州,去她的家乡,他今后的家乡,此生此世,他再不会?离开她半步,不会?让她再吃一丁点苦头。
向善街。
黄粱米饭焖熟了,满厨房都是清香,阿周收拾好了菜蔬,周虎头把柴都撤到另一眼灶上,忽地说道:“对了,裴羁方才?走了,听说要回长安。”
当!听见盘子磕在案板上,沉重发闷的声响,周虎头抬眼,看见苏樱骤然有些发白的脸,她开了口,声音也?发着抖:“你怎么知道?”
她好像很怕这个人。周虎头怕她磕碎了盘子弄伤自?己,起身从她手里?拿走盘子:“上次来时?我看他有些古怪,就托朋友留神他的行踪,他这两天?包了船住在码头上,方才?我过?来时?顺道去看了一眼,船钱都已经结了,他们一群人忙着收拾行李,说是要回长安还是哪里?。”
手脚抖得止不住,巨大的欢喜还有后怕,苏樱急急转过?脸。
裴羁走了,她终于是熬过?来了。
也?真是险,她以为裴羁已经走了,所以今天?才?敢出门看大夫,幸亏在医馆里?什么都没提,不然露出破绽,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耳边听见阿周同样颤抖的声音:“你看真切了?”
“看真切了,我刚从码头那?边过?来,看他带着一群人往镇子外头走。”周虎头有些纳闷她们两个为什么反应这么强烈,试探着问道,“这个裴羁,是不是来找苏樱的?姑母不想让他找到?”
“没有,没有,我怎么知道贵人们的事??”阿周掩饰着,哎哟一声,“火都要灭了,你快去添把柴。”
周虎头也?只得又走回灶下坐着烧火,余光瞥见阿周推着五娘往外走,嘴里?说着:“厨房热,你身子不好,快回房去歇着吧。”
五娘低着头还有些发抖,转侧之间,脸上仿佛有些古怪,周虎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心里?突地一跳。
苏樱走出厨房,嗅到院里?带着泥土清香的空气,心头上沉甸甸压了许多天?的石头终于消失,长长舒一口气。
裴羁走了,这一关她终于熬过?去了,眼下最大的问题,就是尽快确定有没有孩子。
下意识地摸了下,小腹平坦,看不出丝毫痕迹。若是有了,阿周必定会?百般阻拦,苦苦劝她留下来跟裴羁成亲。但阿周每天?都要出门,她可以趁那?段时?间,一个人去办。
厨房里?。
周虎头慢慢向灶膛里?又添了一把柴,紧紧皱着眉头。
方才?他看见了,五娘好像是刚哭过?,沾了泪又急匆匆抹掉,弄得眼角处斑斑驳驳的,露出一小片极白皙的皮肤,可她整张脸还有露出来的脖子和手,都是发暗的黄色。
眼前晃来晃去,总是那?一小片白色,周虎头看了眼阿周,她低着头在炒菜,心神不宁的,刚加过?酱油又要来加,周虎头连忙拦住:“姑母,酱油放过?了。”
阿周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又放回去,周虎头放下火钳:“姑母,五娘是不是也?认得裴羁?”
“怎么会??”阿周掩饰着,定了定神,“你别瞎想了,好好烧火。”
裴羁走了,也?好,苏樱怕他又恨他,有他步步紧逼着,事?情?只怕会?弄得更糟,他走了,苏樱不那?么紧张了,她再好好劝劝,说不定就能?回心转意,答应跟裴羁成亲。
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像崔瑾一样,一步走错,步步走错,落得那?么个结果。“虎头,你知不知道哪里?有卖好人参的?五娘身子不好,我得给她补补。”
“码头那?边有个贩山货的,跟卖鱼的老吴熟,老吴是我兄弟,让他去说说给你挑点好的。”周虎头道,“等吃了饭我带你去。”
“好。”阿周道。
官道上。
裴羁打马飞奔,离开越远,那?种心神不定的感?觉就越强烈,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他忽略了,很重要的东西。
道边飞来一只大马蜂,振着翅膀直往人脸上扑,“郎君小心!”吴藏叫了一声,攥着马鞭照准了重重一甩,马蜂应声而落,裴羁看见他骨节粗大的手在眼前一晃,虎口上厚厚的茧子。
心里?突然一凛。手。
五娘的手指甲不齐,指甲缝里?有脏污,但五娘右手的食指、中指仿佛也?有茧子,那?是惯常用?笔的人的特征,苏樱就是这样。
猛地勒马回头,照夜白受了惊,两只前蹄高高扬起,长嘶着试图摆脱骑手的控制,裴羁牢牢抓住:“回太平镇。”
他得好好看看那?双手。
向善街。
阿周跟着周虎头出去已经有一阵子了,去的是码头,路程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苏樱戴好帏帽锁了门,快步往主街的方向走去。
上午出门时?她留意着,主街有两家医馆,其中一家的店招上写着擅长妇医、儿医,上午为了安全所以选了那?家偏僻的医馆,如?今裴羁走了,海捕文书撤了,她不需要再躲着藏着,不如?选这家好点的医馆仔细看看,得个准信儿。
此时?是午后最热的时?候,主街上也?没几个行人,苏樱一路拣着阴凉走,进了医馆还是热出了一头汗,大夫正靠着诊台打盹,听见动静睁开眼,清了清嗓子问道:“小娘子是抓药还是诊脉?”
“诊脉。”苏樱在对面坐下,压低了声音,“我十?几天?前刚成亲,如?今癸水比上个月迟了二十?多天?,想看看是不是有喜了。”
“应该没那?么快能?诊出来,不过?也?不好说,有的人脉象明显,没多几天?就能?听出来了,”大夫伸手搭上脉搏,“小娘子摘了帽子让我看看。”
苏樱摘下帏帽,自?己并不知道额上被汗弄得花了,颜色有些斑驳,就见那?大夫皱着眉头:“小娘子擦擦脸上的脂粉吧,这都看不出脸色了。”
他递过?一条布巾,苏樱犹豫一下,裴羁走了,现在倒是不用?怕了。接过?来擦了一下,突然生出强烈的心悸,透过?不气,有种强烈的不祥预感?,就好像裴羁就在附近盯着似的。苏樱放下布巾,急急起身戴上帏帽:“我不诊了,有劳你,改日再来。”
“小娘子,小娘子!”大夫还在后面叫,苏樱飞快地出了门,来不及多想为什么会?有这么古怪的反应,只管低着头飞快地往向善街的方向走,耳边听见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霎时?来到近前,呼吸凝固着,苏樱低着头,看见照夜白矫健的长腿,看见绯色的衣袍垂在马镫上方,玄色丝履上灰色线绣出的舒卷云纹。
裴羁。他来了。
绯衣一晃,裴羁下了马,苏樱沉默地站着,看着玄色丝履一步步走近,听见裴羁冰冷的语声:“伸右手。”
第49章
日光亮成一片刺目的白, 让人头晕目眩,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双玄色丝履一步步走近, 停在面前?。
“伸右手。”他冷冷说道。
为什么要伸右手, 右手, 有什么。头脑中一片空白, 苏樱僵硬地站着, 透过帏帽微微颤动的青纱, 看见裴羁黑沉沉的眸子。
“伸右手。”他重复了一遍。
她没?有动,依旧一言不发地站着, 耐心在一刹那消耗殆尽, 裴羁伸手。
他极少?有这种蛮干的时候, 但对她不一样, 每次面对她的时候,他都很容易失去耐心。这独有的情?形让他越发确定,他找对了。
大手看看就要攥住她的右手, 她突然动了,急急闪开, 嘶哑着嗓子大喊了一声:“救命, 救命啊!”
裴羁抬眼,她开始跑, 拣着街上人多的地方, 一边跑一边喊:“救命啊, 我?不认得这些人, 他们强抢民女?!快去码头找我?的夫婿周虎头, 他是洛阳的捕快!”
寂静的午后,叫喊的声音分外觉得刺耳, 不多几个行人全都停住步子来看,不远处的医馆被惊动了,大夫带着配药的学徒一起?走到大街上,指指点?点?议论,医馆旁边布帛店、波斯邸的人也都听见了,探头探脑往外看,裴羁紧紧压着眉。
不像她,她不会这么粗鲁。但他现在也拿不准她究竟是什么样子了。她仿佛有无数张面孔,每一张仿佛都很浅薄,让他一眼就能看穿,可到头来细细回想,他又从不曾看穿过她。
看了吴藏一眼,吴藏明白是要他去抓人,也只得硬着头皮拍马过去。
苏樱极力跑着,喉咙喊破了,嘶哑的效果?分外逼真。方才裴羁并?没?有让吴藏他们围住她,他一向自负,也许是笃定了她没?有反抗的能力,所?以不屑于直接动武吧,反而给了她机会,虽然这机会也就十分渺茫罢了。
身后马蹄声急,吴藏很快追了上来,脸上带着羞赧:“小娘子,我?家郎君请你过去一趟。”
他也知道他们如今干的是什么龌龊事,也没?有脸直接抓人吧。苏樱一言不发,看准了擦着马头蹿过去,冲进路边的波斯邸。
身后杂沓的马蹄声,那些侍从全都跟了过来,下马准备进门,迎门的货架上摆着各色舶来品,波斯的金银器和?琉璃器,大食的蔷薇水,小匣子里装着满满的瑟瑟石,苏樱直冲冲地撞了上去。
嚯啷、咣当,连绵不绝的落地声和?各种器皿破碎声中,开店的胡人跳脚大骂,瑟瑟石四下乱滚,几个伙计手忙脚乱去捡,一脚踩到摔倒了一个,店里登时乱成一团,四邻八舍全都围过来看热闹,里三层外三层堵得吴藏几个怎么都挤进不去,苏樱飞跑着向柜台里逃,高声呼救:“我?夫婿是洛阳捕快周虎头,我?不认识那些人,他们要抓我?走,快去码头找我?夫婿,让他来救我?!”
“我?管你这些!”开店的胡人一把抓住她,“赔钱,快赔钱!”
“我?有钱,我?来赔,”吴藏挤着想进去,又被人群堵在门外,急得直挥手里的钱袋,“让我?进去!”
一片混乱中,裴羁沉默地看着。她是故意撞上去的,她喊救命,那些人未必肯帮她,但她打坏了这么多值钱的东西,那些人绝不会轻易放她走,如此一来,他要对付的人,就从她,变成了那些胡人。
是她。唯有她,才会在走投无路的时候,硬生生又闯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