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应玄笑?如?朗月:“不客气。”
虽然太羲神女的第一剑落在忧怖崖,但流筝并没有完全与?她的痕迹重合,在多番思虑后?,季应玄建议她在掣雷城俯鹫宫的姜国塔中挥出第一剑,在太羲宫镇压伏火阵的白塔下落下最后?一剑。
他解释说:“姜国塔曾是莲生真君盘踞过的地方?,他曾在此处编制梦境,安置执念,所以此地必然是业火最汹涌、最容易泛滥成?灾的地方?。”
流筝也?觉得此话有理?,于是两?人准备前往姜国塔。
“这雨总是不停。”流筝站在窗前观雨许久,突然转身对季应玄说:“我?不喜欢雨天,要么……要么就等天气晴了,咱们再走,好吗?”
她还是没有道一句不舍,季应玄阖目靠在贵妃椅中,没有看见她的神情,只听见她寥寥低柔的话语,却忽然笑?了。
“你想让雨什么时候停呢?”季应玄问她。
没有等到回答。
这场大雨连绵数日,待一旬后?雨过天晴,已是十月深秋。
流筝清晨练剑,带回一身清露,悄悄推开卧房的门,将一枚朱红色的枫叶覆在季应玄的眉心。
她语气很是高兴:“最近天气凉快了许多,业火的影响似乎在逐渐消弭,也?许我?们不必着急——”
话音未落,却见枫叶上白霜融为清露,清露蒸为水气,叶脉发出细碎的裂响,似是耐不住烘烫,忽而?自燃成?一片灰烬。
流筝的话音戛然而?止,手指轻轻触碰季应玄的鼻梁,被烫得瑟缩了一下。
“应玄,应玄……”
他睡得很沉,仿佛沉浸在深深得梦境里,也?许梦中是漫天的火光,连他现实中的身体都要被灼化,衣角袖间散发出一种极浅淡的、烈火席卷繁花的哀香艳尘。
流筝唤不醒他,只好召出不悔剑,借至冰至寒的剑气为他降温。她的手抵在他的太阳穴处,瞬间刺痛,被烫得通红,渐渐灼伤皮肤,鲜血直流。
她指尖的血沿着季应玄的侧额流下,淌过他锋利的下颌,滴在衣上,赤红更暗。
季应玄终于醒来?,躲开了流筝的手,这次流筝看清了他瞳孔中的赤金色,不像上次那样一闪而?过,这次的赤金色更深更亮,像一簇燃烧在身体里的业火,渐渐熄灭,乌黑的瞳孔里重又映出她的面容。
瞳孔中的烈火熄了,他的身体也?不再滚烫,捧起流筝被烫伤的手指,眉心深深蹙着。
他说:“你的手还要握剑,不是用来?做这个的。”
“那你呢?”流筝问他,“难道你就该把自己当作盛积业火的容器,让业火在你的身体里折磨你、燃烧你?”
说着又哽咽起来?。临别在即,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她多愁善感,何?况季应玄实在是狠得令人发指。
“怎么又哭了?我?早就告诉过你,同我?朝暮相对,只会让你更伤心,你应该回太羲宫去,或者周坨山。”季应玄叹息道。
流筝偏过头,将眼泪抹去,说道:“我?不回太羲宫,也?不去周坨山,我?明天就去掣雷城姜国塔,太羲神女能做到的事?,我?也?能做到。”
因为对他的留恋,也?是因为近来?业火势态似有平息的侥幸,她迟迟没有动身前往姜国塔,想与?他多待一天,再多待一天。
如?今才明白,季应玄在业火薄发的地缝处栽满了红莲,红莲夜以继日地吸纳地底的业火焰海,他用自己的躯体做容器,盛放无穷无尽、能滔天灭世的业火。
所以近来?天气转凉,人界平和,万物似有复苏之兆。
所以他总是困倦萎靡,梦里浑身滚烫。
他想用自己的身体困住业火,可万一失败,将会爆体而?亡……他简直疯了!
流筝说:“你不能什么事?情都强行替我?分担,我?已经不明不白地受了你的剑骨。”
季应玄说:“你所谓镇灭业火的责任本就因剑骨而?起。”
流筝:“那你要插手此事?,先将剑骨取回。”
“再说吧。”季应玄帮她包扎好手上的伤口,抵在唇边含笑?道:“不要与?我?算得这样清楚,流筝,否则会让我?觉得你是想摆脱我?。”
太阳已经升到屋脊上,烁金流地,秋风清爽。季应玄牵着流筝的手,沿着山径慢慢走,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唯闻耳畔秋风如?瑟,脚下落叶沙沙。
他们落脚的山屋曾是一位隐士所建,书?屋里有一本落满尘埃的泛黄札记,记载了隐士短暂的一生。
“元熙十九年,余三元及第,鹿鸣宴罢扶醉归,神女如?芝立于庭,为余簪花,一笑?而?去,电光石火不可追。”
“元熙二十二年,红尘樊笼浑噩三载,未有片刻忘怀神女,家母亡葬敛罢,再无牵挂,遂辞官周游,不辞深山远林,盼觅得吉光片羽,得见天幸,足慰此蜉蝣一生。”
“元熙二十四年,神女驾幸。”
流筝与?季应玄走到林泉边歇息,流筝又掏出这本札记来?翻阅。
“隐士又见到神女,然后?呢?”
札记中间有大量得空白,勾起了流筝的兴趣,她将空白的纸张一页页翻过,拾起一枚金黄色与?赤红色交驳的枫叶,夹进札记中。
季应玄说:“然后?他们度过一段快乐的日子,乐而?忘忧,乐而?忘墨。”
流筝阖目靠在他肩头,心满意足地笑?了:“那样很好……这世间总该有俦侣能结成?善果,是不是?”
她不愿去深思,他们刚发现山中屋舍时,其间的摆设宛如?昨日,一双碗筷、三两?个碟子摆在八仙桌上,针黹盒里有一只未补好的袖子,墙上挂着一双斗笠,仿佛主?人片刻即归。
她宁可想象着他们一同悟了道,或是兴起出游,连家当也?懒得收拾。
季应玄将札记翻到最后?一页,指腹抹过书?角,纸页上出现了一个浅浅的“季”字。
他认得札记上的字迹,小时候,母亲曾教他临摹过。
但也?仅此而?已,母亲从来?没有提那人是谁,去了哪里,也?没有教他,该去寻人,还是该去寻仇。
“明天,我?们就出发去掣雷城吧。”流筝突然说。
季应玄阖上札记,垂目应了一声“好”。
姜国塔的结界曾被季应玄和雁濯尘联手破开,如?今更显苍老枯旧,孤零零地立在俯鹫宫里。
流筝本想推门直入,掌心触在铁门上,猛得又弹了回来?。
流筝迅速召出不悔剑,警惕道:“里面好像有东西。”
季应玄说:“这姜国塔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它滋养了莲生真君的梦境两?千多年,只会认他为主?。”
流筝心中一紧:“难道他还没死?”
季应玄说:“今日太晚了,不妨改日再来?吧。”
“太晚了?”流筝没想明白他这句话的含义,掌中剑不肯松懈:“不行,此事?宜早不宜晚,不能再拖了。”
练成?神女剑法,镇压业火,此事?迟一天开始,季应玄就会多一分危险,多受一天折磨。
季应玄目不转睛瞧着她,目光似是怅然,似是无奈,轻轻笼住她,将她挡在身后?。
他说:“萧似无虽死,但他留在此处的梦境也?许尚有残余,我?是俯鹫宫的主?人,又曾与?他交过手,比你更熟悉他,所以让我?来?推开这扇门。”
“应玄——”
流筝直觉突然感到危险,想要拦住他,奈何?他的动作比她更快,流筝只见眼前亮起一片金赭色的强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姜国塔的门,再次被推开了。
“待世间业火熄灭,我?第一个来寻你?。”
姒庑——那时他只是?姜国皇子,尚未殿上称君,抱着这样的奢念等?了许久。
他夜以继日地在姜国塔顶上眺望,望见青紫交纵的剑光如雷电霹雳,听见风云呼啸、业火咆燃,忧怖崖处的动静惊得栖身的妖魔皆作鸟兽散。
太羲神?女的剑落下?,心中七情也随之斩断,先是?忘惧, 继而忘忧。
也许是?天生万物有灵,也许是?神?女斩断的七情为业火吞噬, 感受到威胁的业火竟也生出神?识, 化作一缕红影落在姒庑面?前。
它对姒庑说:“吾与天地同生,后土千尺下?长?燃不熄,纵一时被镇灭, 千百年后亦能重?聚出世。而你?的师姐, 以她的魂魄为引,七情皆断, 即使能镇灭我?,也将丧失性命, 与天地间的飞沙走石同化。”
姒庑伤心至极,不愿接受这个事实。
“只要你?听话,吾愿意助你?, 这是?交易。”
业火说它愿意暂时偃于?神?女剑下?,休养生息两千年, 但是?两千年后,姒庑要将它放出来。
“吾赐你?长?生,赐你?沐业火而不焚的身躯,赐你?近神?的法术,两千年后,你?破开神?女的阵法,引吾重?现于?世。”
姒庑连忙问:“那师姐呢?”
“大道不容吾,必降神?女于?世以克吾,那就是?你?的师姐。”
姒庑游移不定地盯着那缕神?识:“我?怎知你?不是?骗我?放你?出来灭世。”
业火神?识听罢忽然放声大笑,那是?一种不同于?人声的桀桀冷笑,立时令人毛骨悚然。
它说:“倘两千年后天地降生的神?女是?太羲,那你?得偿所?愿,倘若不是?她,这乏味的世间,灭了又如何,你?还有什么不舍吗?”
姒庑瞳孔微缩,仿佛被这一句话钳住了咽喉。
他转身看向远天,森寒的剑光在乌霞赤云里?穿梭,太羲神?女的身影渐行?渐远,仿佛随时都会天塌地陷。
轰隆隆的霹雳声里?,姒庑的声音轻浅却?坚定。
他说:“我?答应你?。”
于?是?两千年后,蛰伏地底的业火突破太羲伏火阵,重?现世间。
“这就能解释地通,为何姒庑一介凡身,能活两千年之久,甚至于?操控业火。”
观罢姜国塔里?重?现的这一幕远古往事,流筝心情复杂。
“也能说得通,莲生真君为何要利用祝锦行?进入太羲宫白塔,破坏神?女拼尽性命布下?的伏火阵。”
季应玄走到她身前,业火红莲从他的袖间涌出,化作金赭色的花影缭绕在他身边。
他说:“小心些?,这姜国塔还醒着。”
准确地说,是?盘踞在姜国塔里?的东西仍有意识,注意到了来人的存在,要将这些?沉寂已久的故事告诉他们。
于?是?姜国塔里?又变了一幕,熊熊燃烧的业火中,一个白衣女子伏在地上,似乎受了很?重?的伤,她右手握着寒气未息的命剑,左手破血,绕周身画了一个圈,又以血为墨,在圈里?画下?术法文路。
流筝惊讶出声:“这是?太羲伏火阵!”
话音落,白衣女子身下?阵法已成,突然亮起幽蓝色的寒光,向外扩大了几十倍,径长?约有数十步,将周遭嚣张的业火一削干净。
白衣女子微微仰头,流筝看清她的长?相,纵然已有心理准备,仍不由?得一愣。
蛾眉杏眼,昳丽端方,浅琥珀色的瞳孔仿佛正与流筝对视。
与她有六七分的相似,最大的差异,在于?两人迥然不同的气质。
一个清冷端方,一个温柔可亲。
“应玄,我?……难道我?真与神?女有什么关系?”
之前陷入姜国塔中莲生真君的梦境时,流筝见过自己映在泉水中的长?相,却?怕是?有人故意要误导她,不敢深思。如今又见一面?,流筝不由?得有些?动摇。
尚不待季应玄说什么,但见太羲神?女合掌结印,念念有词,随着法术生效,她身下?的影子竟然慢慢脱离她,站到了她面?前。
那影子仿佛一个懵懂出世的婴孩,好奇地四下?顾盼,见神?女伤重?,伤心地跪在她身边哭泣。
“别哭,别哭,”神?女安抚她,“此次不能将业火自根源斩灭,我?有预感,千百年后,它仍将出世为乱。”
“我?已一无?所?有,留下?你?,望千百年后,或可化劫……只是?我?剑骨已碎,恐怕你?也……你?也……”
神?女断断续续叹息,最后一滴泪滴落在影子身上,那影子便化作一缕清风,久久盘旋在伏火阵上空。
仿佛大梦初醒,又仿佛久别重?逢,流筝怔愣地望着这一幕,也跟着落下?眼泪。
“我?好像记起来了,我?好像……太羲她……”
原来她与太羲神?女之间,真的有因果。
正在她心思恍惚之际,季应玄突然握住她的手,说:“事情有些?不对。”
他说:“倘若莲生真君知道你?是?神?女点化的影子,又怎会将你?误认成神?女的转世,一口一个师姐地喊你?。”
经他一提醒,流筝骤然惊觉:“是?啊,太羲她点化我?的时候,并没有其?他人在场,姒庑更?不可能知道,除非……”
“除非这根本不是?莲生真君的遗留的梦境。”
话音落,姜国塔内突然响起一阵古怪刻意的桀桀冷笑,似是?想表达某种得意和愉悦的心情,然而听上去着实不像是?人发出来的声音。
那声音说道:“西境莲主,你?不愧是?吾这两千年的筹谋里?,唯一的意外。”
果然是?业火的神?识。
季应玄倒是?不惊讶,好整以暇道:“你?比我?想象中更?能忍气吞声,竟躲到这里?来了。”
业火神?识不以为忤,对季应玄说道:“你?比姒庑聪明,能杀死他是?你?的本事,但你?别忘了,你?的力量源于?吾,只有同吾合作,你?才能变得更?强大。”
流筝开口道:“更?强大,然后呢,业火流溢、混沌不分的世间有什么意思?”
“为何没意思?”神?识说:“天地初生之态本就不该遭到破坏,神?灵是?天地的疾疫,生灵则是?天地的私心。”
流筝道:“既然你?与世间两不相容,那我?们与你?讲不通。”
神?识讽笑道:“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吾?你?妄图吸纳世间的所?有业火,马上就要爆体而亡!不与吾合作,只有死路一条!”
流筝蓦然抬眼,看向季应玄,嘴唇动了动。
季应玄云淡风轻一笑:“它骗你?呢……它之前寄居在莲生真君身上,莲生真君死后,它想重?新归于?业火,可是?业火已经快被红莲收尽,它没有栖身之地,所?以才想骗咱们将业火放出来。”
流筝不为所?动:“也就是?说,你?真的有爆体而亡的危险。”
“不会,”季应玄声音温和,“这不是?还有你?在身边么。”
“我??”
流筝没想明白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业火神?识的心思被点破,突然朝她扔出一颗爆裂的火球,被季应玄拂袖挥到塔壁上。
袖间红莲骤然生长?,红影如法相,将流筝与季应玄二人护住。
“西境莲主,你?以自己为容器,时日无?多——”
“同它废什么话。”
季应玄声音低冷,突然飞身上前,业火红莲缠绕他的手臂,花影凝成一支长?剑,以移光换影的速度朝神?识刺去。
神?识体量轻盈,飞快躲闪,流筝召出不悔剑,从另一端堵它的去路,两人时而一前一后,时而一上一下?,缠得业火灵识不得脱身,屡屡被命剑刺中。
神?识是?虚体,剑对它的伤害有限,但不悔剑冰寒,令它觉得浑身难受,何况被多番戏耍,早已惹毛了它。神?识一次性甩出十数枚爆裂的火球,趁流筝飞剑去挡的时机,抻成细长?的绳索模样,缠住了季应玄的胳膊。
这令它十分得意,它要绞断季应玄的胳膊,钻进他的身体,汲取业火的力量,如果一切顺利,说不定还能将季应玄的力量也占为己有。
却?不知季应玄故意卖了个破绽,正等?着它自投罗网,在神?识缠上他手臂的那一刻,他的手臂突然化作满簇红莲,将神?识紧紧拢住。
流筝惊得险些?拿不稳手中剑。
“应玄!你?的胳膊!你?——”
最后一枚爆裂火球贴着流筝耳边擦过,业火的罡风削断她的长?发,在她侧脸留下?细长?的伤口。
她却?无?知觉般,怔怔看着季应玄化作红莲的手臂,枝蔓与花瓣仿佛囚笼,暂时将业火的神?识困在其?中。
“流筝,你?冷静些?,仔细听我?说。”
他的声音倒是?非常冷静,平和地仿佛蓄谋已久。
“业火是?与天地同生的力量,我?虽能借红莲将其?一时吸纳,却?不能长?久地盛放它,它已经融化了我?的骨髓,又觉察到神?识的呼唤,恐怕很?快就会冲开我?的束缚……我?会爆体而亡——”
流筝高声打断他:“不,你?不会!”
她将不悔剑的剑光合拢成天穹状,想要将季应玄罩在其?中,借命剑的冰寒灵力降低他周身的温度,减缓他的痛苦。剑光天穹在逼近季应玄的过程中滋滋作响,变得越来越薄,仿佛与炭同器的冰罩,迅速消融。
“你?这样救不了我?,只会让我?更?痛苦,流筝……听话些?,把剑收回去。”
季应玄的袍角开始燃烧,他瞳眸里?的金赭色的火光渐盛渐亮,乌发扬起,露在外面?的皮肤越来越白,仿佛被包裹的业火融化,渐渐形如透明。
他的五脏六腑、七筋八脉,俱是?如火中滚过一般鲜红。
和他如今的模样相比,他的声音平和得近乎残忍。
他说:“在业火爆开我?的身体,与它的神?识相融之前,你?要用不悔剑刺穿我?的心脏,将我?与业火一同镇压——这是?唯一的机会,流筝。”
流筝执剑的手不住地打颤, 眼?泪很快模糊了视线。
她固执道:“不可能,一定会有别的办法, 我?先保住你,我?们——”
“流筝!”
季应玄的声调扬起,凌厉冷沉,一字一字如针尖扎在她心头。
他说:“我从前就警告你离我远些,是你信誓旦旦保证,此后万事无悔,这是你自?己答应的。”
流筝含泪道:“我?没有答应会亲手?取你性命!”
“眼?下你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季应玄说,“坐视我?爆体而亡, 业火与神识相融,以姜国塔为始, 再次流屠人世……或者?, 在此之前,你将我?与业火一同镇灭。”
业火的神识狂躁地在红莲织就的牢笼里冲撞,为了锁住它, 季应玄将越来越多的血肉化作红莲, 加固对神识的钳制。
如此一来,体内的业火则变得更加难以压制, 透过逐渐消融的血肉,流筝看见他脖颈间的血脉爬满了金赭色的裂痕。
业火在季应玄体内燃烧, 流筝却觉得自?己将喘不过气了。
她数次举起不悔剑,又崩溃地落下,咬得唇间鲜血淋漓, 依然难以狠下心?来,将剑刃送进自?己恋人的心?脏中。
季应玄的声音渐渐低下去:“流筝, 我?就要坚持不住了……算我?求你,别再让我?受此折磨,给我?个痛快。”
流筝紧绷的喉咙里几?乎难以发声:“这何尝不是在……折磨我??”
整个姜国塔里的空气都变得焦灼,令人无法呼吸,仿佛置身于滚灼的蒸笼中。流筝冷汗与热汗交织,这一会儿?的功夫,只觉得眼?睛生疼,却是再无眼?泪可流。
她不顾火焰的灼伤,想?要触碰季应玄,见他要分出红莲来保护她,忙又退回去。
她心?里清楚,若是业火冲破季应玄的躯体与神识相融,会有怎样的后果。她既已承继神女遗志,不惜以自?身性命镇灭业火,自?然在行动之前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可是未曾想?,死亡并非是最艰难的抉择。
“流筝。”
季应玄望着她,赤金色的瞳孔依然显出温柔的神色。
他说:“我?生于业火,死于业火,这是我?的宿命,我?无可争抗,可我?想?死在你的剑下,还想?最后能……落在你怀里。”
责任与情感撕扯着流筝的心?,季应玄怅然的叹息割断了悬在她心?口?的利刃。
突然,流筝握紧了不悔剑,其用力之深,剑柄的纹路割进了她的掌心?,血液沿着剑柄流向?剑刃,又缓缓滴落在脚下。
颈后剑骨铮鸣,至冰至寒的灵气大振,如狂风卷雪过境,与环绕季应玄的业火焰气相撞,两股力量瞬间化成?实质,发出清脆的咔嚓碎裂声。
剑起,剑意汇于刃尖,青紫如电。
流筝将不悔剑对准了季应玄,拼尽了所有的狠绝,说:“至少我?们要同生共死。”
季应玄忽然笑了,仿佛是心?满意足,又似是不置可否。
不悔剑逼近,一路咔嚓咔嚓破开焰气形成?的罡风,剑尖抵在季应玄心?口?的那一刻,他不仅没有抵挡,反而克制着周身红莲想?要救他的冲动。
他闭上眼?睛,先听见剑刃刺破血肉的声音,借着听见流筝的啜泣声。
很低,却从未如此伤心?过。
哭得他心?里也跟着疼。
不悔剑寸寸推进,直到穿胸而过,季应玄感觉到至冰至寒的灵气从他心?□□开,在他体内与业火相撞。
冰寒两重天,交织着撕扯他的三魂六魄,七经八脉,这种折磨,竟比当年被剖走剑骨、推下业火深渊中难捱千倍百倍。
他已没有力气睁开眼?睛,被剑意抵着,飞速下坠。
却有一双手?拢住他,柔软咸湿的触感贴上他的嘴唇,在无穷尽的折磨里,如此轻易地夺走了他的心?魄。
流筝伏在他胸口?,低声叹息道:“应玄,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就当是一起入睡,好?不好??”
“听说姜国塔能保存梦境,应玄,你想?做个怎样的梦呢?”
她的声音像一缕轻风,落进他最后的知觉里。
不悔剑带着两人向?下坠落,剑意破开地表,大地震颤出裂痕,渐宽渐深,似千尺不可见底,要将他们的身形吞没。
“流筝。”
她以为他睡着了,接近地表之际,却又听见他的呼唤,连忙应声:“我?在这儿?。”
季应玄说:“我?赠你的剑,其名不悔——生离死别皆不悔。”
话音落,他利用体内冰寒交织的气流,凝聚最后的力气,突然将毫无防备的流筝推开了一尺左右的距离——
足够了。
流筝目眦欲裂,慌忙要伸手?抓住他,却在即将触碰到地隙之际,听见了身后一声威武悠长?的虎啸声。
她的指间与季应玄的发丝擦过,身后一道蓝色的剑光袭来,砍断了她手?中的剑柄。
砍断了她与季应玄最后的连结。
蓝色剑光将她拢住,阻滞了她坠落的速度,流筝眼?睁睁看着地隙在她面前闭合,吞没了季应玄的身影,连一根发丝也没有留下。
流筝惊愕地伏在地隙闭合的地方,迷惘与恐慌将她攥得透不过气来,她伸出手?,颤抖着开始挖地面的石板,想?要将地隙重新挖开。
眼?泪滴在青石板的裂痕上,隐有血红色晕开。
身后有脚步声走近,那人蹲下,握住了她鲜血淋漓的双手?。
“流筝,你看看我?。”
流筝抬起头,看见了一张朝思夜想?的脸,意外使她脸上的神情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她沉默地盯着他——她的哥哥雁濯尘。
雁濯尘强行将她从地上带起来,接过缈缈抛来的披风将她裹住。
他说:“流筝,我?来带你回家?了。”
仿佛做梦一样。
季应玄的死亡,与雁濯尘的复活,都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
流筝浑身僵硬,怔然不语许久,雁濯尘担忧焦灼的面容映在她的瞳孔里,像是映在没有知觉的水晶琉璃珠上一般。
“流筝,流筝,你同我?说句话,我?是哥哥……”
流筝突然偏头喷出了一口?血,血珠凌空扬作一面雾扇,纷纷落在她玉白色的披肩上。
她在骤然的悲恸与欢喜中晕了过去。
两个月后。
宜楣端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走进灵霄院,浓郁的药气让挂在屋脊上午栖的陆缈缈打了个喷嚏,身子?一歪,从房顶摔下,忙变作猫形落地。
宜楣被她吓了一跳。
“怎么?又要喝药,”缈缈抱怨,“喝了两个月了,流筝姐姐不仅没醒,反而睡得更沉,脸都喝成?炭黑色了。”
宜楣正要说什么?,见雁濯尘走过来,弯腰将猫形的缈缈捞进怀里。缈缈抗议地“喵”了一声,然后把脸埋进他怀里,没有了动静。
雁濯尘捏了捏缈缈的耳朵,被她咬了一口?,反倒笑开,春风似的一瞬。
宜楣心?中感慨,垂了眼?。
雁濯尘说:“师妹不必担心?,你熬的药很好?,我?每日都给流筝把脉,她的情况正一天天好?起来,走吧,我?随你一同进去。”
冬日里难得有这样温煦的阳光,照得小径旁的积雪都闪闪发亮,缈缈摘了一支梅花,衔在嘴里,又耐不住寂寞地变作人形,率先推开了流筝卧房的门。
“流筝姐姐,今日的梅花真?是漂亮,是五瓣的,简直同我?的爪子?一样可爱——”
她走得快,率先绕过榻前围屏,雁濯尘与宜楣一进门就听见了她的尖叫声:“啊啊啊啊——”
“怎么?了,难道是流筝醒了?!”
“嗯,醒了……”缈缈从屏风后探出一半头,茫然地看向?雁濯尘:“而且不见了。”
雁濯尘:“……”
床榻上空荡荡,盖在流筝身上的鲛绡锦被叠得整整齐齐,锦被上留下了一封信。
“吾兄亲启。”
雁濯尘从缈缈手?中接过信展开,阅罢长?长?叹息一声,拧着眉心?不语。
宜楣问:“难道流筝又回姜国塔去了?”
雁濯尘回答道:“流筝没说去向?,可是除了姜国塔,她也没有别的地方流连。”
宜楣说:“她的命剑已竟镇了业火,如今虚弱可期,只怕路上会遇到危险,不如我?下山去追她。”
雁濯尘轻轻摇头:“我?与缈缈去追流筝,太羲宫的事就托付给师妹你了。”
说罢转身就走,宜楣追出去一步:“宫主选任在即,师兄——”
雁濯尘说:“我?早就失去了执掌太羲宫的资格,姜怀阔之后,是你和流筝把即将倒散的太羲宫撑起来,宫主这个位置,只你与她有资格问鼎,如今看来,倒是非你莫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