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莉心中微震。
没人会把另一个人视作一切。
就像很少有人是孤独地活着, 大?部分人都有亲人、朋友或爱人。
这样盘根错节的关系, 形成了强有力的后盾——对大?多数人来说,失去爱人之?所?以算不上什么大?事,就是因为还可以从亲人或朋友那里汲取情感养分。
但如果一个人, 从小到大?都没有得到这样的情感养分呢?
埃里克就是这样一个人。
怪不得他会用那样的眼神?看着她。
对他来说, 她就是他的亲人、朋友和爱人。
薄莉深吸一口气, 先去洗了个澡,然后给希里太?太?写了一封回信, 约定明天?下?午三点钟见?面。
她走?下?楼,刚把这封信交给门?房,转身就撞进埃里克的眼中。
几十分钟过去,他的眼神?仍然烫得吓人,那种灼热的温度似乎再也降不下?去了。
明明热恋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薄莉却莫名感觉,现?在才?真正开?始恋爱。
“怎么了?”她问。
埃里克看着她,伸手握住她的手,指腹一寸寸摩挲过她的掌纹,与?她十指相扣。
之?前,他也做过同样的动作,但完全不像现?在这样……贪婪。
仿佛在用触觉,吻遍她的掌心。
薄莉心跳加快了一些。
一直回避的人,突然无论是眼神?还是举动,都变得这么直白……这样的反差感,她真的难以抗拒。
下?一刻,他再也克制不住一般,将头?埋在她的颈窝里,鼻梁抵住她的锁骨,深深嗅闻一口气。
薄莉环住他的腰,拍了拍他的后背:“好啦,好啦,怎么忽然变得那么黏人。”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再清楚不过。
他的前半生是绝对的荒芜。
没人同情他,没人善待他。
甚至没人愿意接近他。
如同一座封闭的孤岛,长满灌木荆棘,却看不到任何生命痕迹。
他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母亲送给他的面具。
他原以为这副面具会伴随自己一生,她却让他揭了下?来。
她接近他,同情他,善待他。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却让他逐渐开?始融入这个世界,明白活着的意义。
埃里克闭上眼睛,仔细嗅闻薄莉身上的气味。
她的体温与?他的呼吸交混,第一次让他觉得自己是完整的。
母亲的厌弃、疯子的预言、疗养院看护们的嘲笑,血流成河的角斗……顷刻间离他远去,消失不见?。
他的头?脑从未如此?冷醒,也从未如此?贪婪。
她言行举止漏出的每一丝爱意,他都想攫住,反复品味。
一个从未感受过爱的人,突然得到了梦寐以求的感情,就会这样贪婪,不知?节制,不知?餍足。
就像此?刻,他居然开?始觉得,只是拥抱,远远不够填补内心的空虚。
他想要汲取更多。
顺理成章地,他又低头?吻住了她。
她没有拒绝。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用力吮吸她的舌尖,魔怔了一般,将她蓄积在舌根的唾液尽数吞了下?去。
她还是没有拒绝,甚至纵容地回应他。
这种纵容,让他从头?皮到神?经末梢一阵过电似的发麻。
一边觉得自己不值得被?她这样纵容,一边又想知?道她能纵容他到什么地步。
他本?就是攻击性极强的一个人,热衷于狩猎游戏,甚至有着野兽一般的狩猎本?能,之?所?以总是回避,是因为不知?道她也喜欢他。
此?刻心意明了,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前一步,膝盖直直抵进她的双膝。
薄莉心脏突跳,身体发软,下?意识后退一步。
他却伸手扣住她的后脑勺,眼里的攻击性如同一把锋利的刀,似乎随时会抵入她的体内。
薄莉被?他扣住双腕举过头?顶,扣在墙上。
一阵混乱的厮磨,情形几乎要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他却始终没有更进一步,只是在她的唇上纠缠。
薄莉被?吻得喉咙发干,不知?该不该问他为什么不继续……不会是因为不懂吧?
这时,他的声音在她的唇上响了起来:“薄莉。”
“嗯?”
他的声线不再冷冽,像是直接从喉咙深处滚出来,带着某种可怕的热意:
“我爱你。”
不是英文,是中文。
在异国他乡,甚至是一百多年的异国他乡,忽然听见?这句话……薄莉简直无法形容这三个字在心头?引起的震颤。
她情不自禁地用母语回答:“……埃里克,我也爱你。”
埃里克却没有反应。
薄莉忍不住问:“……你不会只学了那三个字吧?”
他顿了顿,低头?埋在她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嗯。”
薄莉还是头?一回看到他这么郁闷,不由安慰说:“没事,中文是跟别的语言不一样……就像我接触法语时,一开?始也弄不懂阴性音节和阳性音节。”
他又低低地“嗯”了一声,似乎还是闷闷不乐。
“没事,”她摸了摸他的头?发,笑着说,“我会教你的。”
他静了片刻,冷不丁出声:“你刚刚说的是‘我也爱你’,还是‘我不爱你’?”
“当然是……”薄莉正要再说一遍,对上他直勾勾的眼睛,忽然反应过来,“你是不是想骗我再说一遍?”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低下?头?,在她的耳边说道:“Je t’aime.”
这是法语的“我爱你”,舌尖抵住上牙龈而形成的轻微颤音,配上他极度悦耳的音色,迅速让她耳根一热。
“我还会很多语言的‘我爱你’,”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低声说道,“可以跟你交换么。”
薄莉第一次有种顶不住的感觉,他不知?想通了什么,完全不再掩饰身上的攻击性,也不再回避对她的爱意,每一个字都直白得让她两腿发软。
他甚至不再掩饰那种少年的依赖性,不管她做什么,都从后面埋首于她的颈侧,仿佛怎么也闻不够她的气味。
薄莉被?他闻得心口发涨,整个人像是躺在滚烫的盐水里,又热又渴。
第二天?,她醒来时,已是下?午,感觉像被?掏空了身体。
她喝了两杯冷水,才?勉强平息那股燥热,想起今天?要跟希里太?太?见?面。
跟以前不同的是,埃里克并没有离开?,仍在卧室,见?她醒来,上前一步,自然而然地把头?埋在她的颈侧,深吸了一口她的气味。
几乎是立刻,薄莉就回想起了昨晚那种热到干渴的感觉,一把推开?他。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出更进一步的事情,薄莉也不好提出来——怕他胡思乱想,以为她在婚前提出来,是因为在以前的时代经常这样。
既然暂时无法更进一步,那就离她远点儿。
薄莉又喝了一杯冷水,才?去洗漱。
等她洗漱完毕,换上出行的裙子,埃里克已经穿上垂至膝盖的黑色大?衣,正在戴黑色皮手套。
然而,见?她出来后,他又脱下?黑手套,毫无阻隔地与?她十指相扣。
他似乎迷上了这种肌肤相贴的感觉,每次跟她牵手时,都会不自觉摩挲她的掌心。
薄莉心脏不由一阵战栗,像被?他摩挲到了震颤的心室。
出门?以后,冷风拂来,发酵一夜的燥热总算冷却了下?去。
薄莉坐上双人马车,亲自驾车,朝希里太?太?的住宅驶去。
埃里克没有跟她一起过去。
他会直接在那里等她。
不得不说,知?道他会保护她以后,薄莉感到安全感十足。
来到这时代这么久,她第一次有种哪儿都能去的感觉。
希里太?太?的住宅就在花园别墅街的另一端,临近沼泽的那一边,很快就到了。
薄莉勒住缰绳,把马车停靠在路边,提着裙子,跳下?马车。
故地重游,她的心情颇为复杂。
前几次来到这里,都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希望这次是好事吧。
她走?向别墅大?门?,一个中年女仆过来应门?。
薄莉按照记忆走?了进去。
穿过别墅大?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条装修华美的走?廊,地毯换成了一条金色的,已经看不到之?前留下?的血迹。
走?廊两侧的画像没有被?撤下?,希里太?太?的画像仍在上面。
只见?她头?戴鸵羽帽,面相雍容,身穿高腰长裙,中间一条镶嵌着珍珠的腰带,戴着白蕾丝长手套,端坐在椅子上。
薄莉仔细观察画像,那种说不出的违和感再度扑面袭来。
究竟是哪里不对?
她非常确定,希里太?太?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人。
她也没有在现?代见?过任何类似的长相。
那种违和感究竟来自哪里?
几十秒钟过去,薄莉心头?一震,寒意从脚底蹿起,直冲头?顶。
她终于知?道,这幅画像违和在哪儿了。
希里太?太?无论是首饰还是穿着,都是十九世纪的样式。
然而,在她的白色蕾丝手套上,却佩戴着一款智能手表。
因为表带是银色链条款式,表盘又是一片漆黑,之?前几次都被?她忽略了过去,这次细细察看,才?发现?端倪。
如果希里太?太?也是穿越人士,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把智能手表佩戴在身上。
这应该是另一个穿越人士送给她的纪念品。
薄莉瞬间想到梅林太?太?说过的话。
——“我跟主人说过很多次,博伊德不是好人,但主人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通灵术是假的。”
——“因为主人见?过真正的幽灵。”
——“那小妞辜负我太?多,我把她当亲女儿,可她呢,带着金银首饰,跟一个女混混跑了,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宅子里。”
再想想,梅林太?太?第一次见?面,就说她是“女混混”。
但她自认为,一言一行并不像“女混混”。
那么,是不是因为她跟拐走?希里太?太?的“女混混”举止太?过相似,梅林太?太?才?会认为她也是“女混混”?
最重要的是,她与?梅林太?太?并没有利益冲突。
假如只是嫌她烦,不断提及旧事,梅林太?太?完全可以把她轰出去,没必要冒着被?警察逮捕的风险,把她扔到地窖里。
很明显,梅林太?太?是因为之?前的“女混混”,才?会这样迁怒她。
时隔多日的谜团,终于在此?刻揭开?。
薄莉却没有自己想象的那样高兴。
她发现?,自己好像没有那么想要回去了。
在这里,她有事业,有朋友,有视她为一切的爱人。
回去呢?
她又会成为父母可有可无的女儿,沦落到“一无所?有”的境地,每天?除了游戏、恐怖电影,就是剧本?。
薄莉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一百多年前找到“归属感”。
但事实就是如此?。
她深吸一口气,正要转身离开?,一个温和低哑的女子嗓音在她的身后响起:
“克莱蒙小姐,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坐坐呢?”
薄莉转头望去。
只见一个面相雍容的女人站在走廊尽头, 她的?五官跟画像有三分?相似,整个人看上去比画像更年轻,更俊俏, 也更颓废。
薄莉试探出声:“……希里太太?”
“叫我戴安娜吧,”她微笑着说道, “我并没有结婚。”
薄莉注意?到,戴安娜穿着一件款式奇特的裙子——裙摆仅至膝盖,露出一截裤子和鞋子,但即使折中到了这个地步,在这里仍属于行止不端。
薄莉跟她走进会客室。
戴安娜请她在沙发上坐下, 走到壁炉边上,半跪下来,往里面添了一些煤。
明明是千金小姐,她却做得相当熟练, 似乎独自?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
戴安娜对上薄莉打量的?目光,微微仰头, 表情几分?骄傲:“你一定觉得我很穷,连佣人都?雇不起了。”
“不,”薄莉摇摇头, “我觉得你很特别。”
戴安娜沉默片刻, 拍了拍沾上煤灰的?手,坐下来:“你知道我为什么找你吗?”
“之前我以为,你是想给?梅林太太报仇……”薄莉迟疑说, “现在不知道了。”
“梅林是个好奶娘, 但她太保守了, 死活不肯接受我和简是一对。”
薄莉对她口中的?“简”很好奇,但只是微微一笑, 没有追问。
戴安娜却没有要卖关子的?意?思,递给?她一本笔记本:“你一定很好奇,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梅林把?你写在了日?记本里。”
薄莉一顿,接过来翻开一看,果然是梅林太太的?笔迹,幼稚、板正,像刚识字的?孩童。
严格来说,这算不上日?记,上面没有日?期,有时候一整页纸都?是对戴安娜的?谩骂,有时候又只是简略记录一下每日?开销。
薄莉直接翻到最后?几页——
“这小妞跟J太像,每次看到她,我就烦,烦,烦。”
“她又来问D的?事情,烦。”
“特里基和博伊德死了,生意?不好做,索恩又被退回。烦,想杀人。”
“真想杀了那?个多嘴的?小妞。”
“这不能怪我,我从不做健全?人的?生意?,也不会对健全?人下手,要怪就怪那?小妞跟J太像,口音也像。我恨透了J。她带走了我的?宝贝,我的?钱包。如果不是J,我不会沦落到跟魔鬼做生意?,都?怪J,她们都?该死!”
日?记本的?最后?一页,是梅林太太疯狂的?絮语:
“戴安娜宝贝,我知道你会看到的?。你找了那?么久的?J,见了那?么多的?灵媒,但没想到吧,我比你先?找到J的?线索。”
“克莱蒙这妞绝对跟J有关系。她们绝对来自?同一个地方。说不定认识你的?J,但你永远也见不到她了。”
薄莉猜得没错,梅林太太之所以把?她扔到地窖里,是因为迁怒她,以及想要报复戴安娜。
只是,这个“简”,究竟是穿越人士,还是一个过分?特立独行的?女子?
如果简是穿越的?,那?她现在是死了,还是……回到了现代?
薄莉面上不动声色,手指却微微颤抖起来。
要是一个月以前见到戴安娜,她绝对会毫不犹豫地追问简的?下落。
这时,她却迟疑了,不敢再?问下去。
她想到刚穿越时的?惶恐不安,无力保护自?己的?恐惧,为了活下去绞尽脑汁,步步为营。
直到现在,她仍然要不断算计,不断布局,才能像大多数男人那?样活着。
如果她回到自?己的?时代——
生活会便利一些,针对女性?的?指点?会减少?许多,但并不会完全?消失。
在十九世纪,女子独自?出门遭遇劫匪,街坊邻居会说,都?是因为她这么晚出门,又没有男人作伴,才会招来劫匪的?觊觎。
换成二十一世纪呢?
人们或许不会批评女子晚上外出的?行为,却会在暗地里传播她的?照片,臆想她丰富多彩的?夜生活,散布数以万计的?不实谣言……
两个时代,相距一百多年。
差距看似极大,却又极小。
壁炉烧得太旺,会客室变得有些闷热。
薄莉坐在壁炉旁边,却开始打冷战,一波接一波。
心脏也似从高处坠落一般,传来失重般的?战栗。
她想到小时候,别的?同学都?翘首以盼放学,她却希望可以一直留在学校。
因为回到家,永远是空无一人。
很小的?时候,她就学会戴上耳机,用音乐隔绝一切,假装自?己在另一个世界。
长大后?,她阴差阳错来到了另一个世界,现在到了要回家的?时候吗?
最重要的?是,薄莉不知道自?己是真的?不想回去,还是像小时候那?样在学校待惯了,才会对回家感到抗拒?
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想到埃里克——埃里克太重要了,只要她放上这枚砝码,就会取得压倒性?的?胜利。
这时,戴安娜温和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克莱蒙小姐,您在想什么呢?”
薄莉回过神。
“您是不是在想,简在哪里,是怎么回去的??”
薄莉:“我没有——”
戴安娜笑了笑,像是不信她的?话:“我也不知道简去哪儿了,但她的?尸骨还被埋在后?院。”
薄莉震惊:“什么,简死了?”
这一消息完全?超出她的?预料。
她还以为简穿回去了。
戴安娜微笑着,语气平和:“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她没有死。”
薄莉仍处于震惊中。
“她离开的?那?天早晨,跟很多个早晨一样,”戴安娜垂下眼睫毛,“只是睡了一觉,她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我找了很多灵媒,试图跟她对话,可是没有一个人说得出她真正的?来历。我试着通灵,布阵,可是都?没有用。这些年,我走遍了美国?,甚至去了印第安人的?营地,见了他?们的?酋长……因为这事,我还上了报纸,他?们说我是个疯狂的?女骑手,但是仍然没用。”
“最可怕的?是,她留给?我的?东西,正在一件一件消失,好像这个世界正在抹除她留下的?痕迹。”
她抬起手,手腕上赫然是画像上的?“智能手表”,却又有所不同,现在她戴在手腕上的?,明显是一块打磨方正的?黑曜石。
“有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疯了,简只是我幻想出来的?女伴,从头到尾都?没有真实存在过,”戴安娜说,“但如果简不存在,我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女人可以穿裤子,可以骑马,可以像男人一样四处旅行?”
“我在报纸上看到你的?事迹,第一时间就想起了简,”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薄莉,“你们的?行事风格几乎一模一样。不过,简是黑白混血,她没法像你一样高调,黑人与白人通婚,在南方是犯法的?。”
好半晌,薄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简离开之前,知道自?己会离开吗?”
戴安娜认真想了想,摇摇头:“我不知道。”
薄莉哑然。
“但她说过,这具身体并不是她的?。”戴安娜说,“我一直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也许你能听懂?”
薄莉确实听懂了。
——简跟她一样,都?是魂魄附身在这具身体上,但又带了现代的?东西过来。
她心里顿时浮起一个可怕的?猜测。
也就是说,她会像简一样,在某天早晨毫无征兆地死去,带来的?东西也会一件一件消失?
而且,没人知道,她在这里去世以后?,是会回到现代,还是真的?死去。
薄莉很久没有感到恐惧了。
但这时,她心脏狂跳,后?背发冷,手脚一阵发软。
她不敢想象,自?己消失后?,会去哪里。
更不敢想象,她消失后?,埃里克会变成什么样子。
如果早知道自?己会消失,薄莉根本不会跟埃里克在一起。
她不是一个多么有道德的?人。
她甚至能在意?识到可以回去时,冷静地把?埃里克排除在外,不受干扰地思考两个时代的?区别。
但一觉醒来,死在爱人身边的?方式,还是太……超前了。
薄莉不敢想象,如果是她一觉醒来,发现埃里克死去,会是什么感受。
她深深吸气,告诉自?己冷静,冷静。
戴安娜根本没告诉她多少?有用的?消息。
比如,简是否想要回去,有没有私底下寻找回去的?方式等等。
也有可能,简并不是回到了现代,而是得了某种急病去世了,只是戴安娜不愿接受现实而已。
而且,就算最后?真的?回去了,只要她想回来,也一定可以回来。
薄莉有这个信心。
几十秒钟过去,她终于勉强镇定下来,抬眼看向戴安娜:“所以,你今天找到我,就是为了告诉我简的?事情?”
“当然不是,”戴安娜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很平和,却隐约透出一丝疯癫的?意?味,“我只是想看看你们有几分?像。我怕有一天自?己彻底忘了她,就像彻底忘了手上这东西的?用途一样。”
薄莉没有作声。
“可惜,”戴安娜叹息似的?柔声说,“我的?简是独一无二的?。你们一点?也不像。”
薄莉忽然开口:“你手上的?东西名叫‘智能手表’。在我们那?里,一般是用来接电话或监测心率的?。”
戴安娜一愣。
她双眼茫然,似乎陷入了回忆,片刻才点?点?头:“……谢谢你,我想起来了。”
她终于想起来,自?己第一次戴上这副手表是在什么时候。
当时,简站在她的?面前,轻声说:“小姐,我们来玩个游戏吧。如果你真的?不喜欢我,我以后?不会再?纠缠你。”
然后?,简为她戴上这副手表,牢牢攥住她的?手腕,一边倾身靠近她,一边冷淡地说:“瞧,你的?心跳比你诚实多了。”
那?是简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开这副手表。
她差点?忘了这件事。
戴安娜表情有些恍惚。
简给?她带来了自?由,又把?她送进了囚笼。
薄莉离开会客室时,听到一声压抑的?哭声。
她迟疑一下,又转身回到会客室里。
戴安娜见她回来,直起身,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姿态优雅,脖颈始终没有弯折:“克莱蒙小姐,还有事吗?”
薄莉很直接:“我怕你自?尽,回来看看。”
戴安娜微微一笑,神色再?度显出几分?骄傲:“你放心,我不会自?尽。马上我又要出去旅行了,这次我打算去落基山。你很快就会在报纸上看到我的?游记。不管她会不会回来,我都?会好好活着。”
薄莉几乎对她生出一丝敬佩。
戴安娜并没有接受过现代教育,却在保守的?南方,爱上了一个混血女子,甚至在对方“过世”后?,独自?旅行,山行海宿。
她坚强,骄傲,心平气和,反而衬得薄莉的?关心有些多余。
薄莉对她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直到薄莉走出别墅,才一个激灵反应过来。
——糟了,她之前怕戴安娜为了梅林太太报复她,专门让埃里克在别墅里等她。
谁能想到,戴安娜有这样一段曲折的?过往。
不知道埃里克在别墅里听见了多少?,又听懂了多少?。
薄莉有些忐忑。
明明她并没有打算回到现代,也没有准备跟埃里克分?手,却莫名生出一种始乱终弃之感。
她有点?痛恨自?己散漫的?思维。
这种时候,她第一反应居然是,如果他?知道她随时会回到现代,会是什么反应?
他?会患得患失,行为过激吗?
一想到他?可能会被激怒,暴露出她从未见过的?一面,甚至冷漠地惩罚她,跟之前依赖她的?样子形成强烈的?反差。
她就觉得很……带劲。
薄莉光是想想,下午出门时那?种燥热劲儿又涌上心头。
她立刻深呼吸,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算了,感觉这样会玩脱。
还是跟他?好好解释一下,她并不打算回去吧。
从小到大,她都?想要一个与现实无关的?世界当避难所。
现在,她找到了。
就没必要再?回到污糟的?现实里去了。
薄莉呼出一口气,走出别墅,但没有看到埃里克。
她有些纳闷,难道他?没有跟着她过来?
这时,一只戴着黑手套的?手按住她的?肩膀。
薄莉眨了下眼睛:“埃里克?”
没有回应。
他?从后?面抱住她,低下头,鼻梁轻轻缠磨她的?颈侧,呼吸又重又热。
“你都?听见了?”她问。
还是没有回应。
他?似乎并不在意?她跟戴安娜的?谈话,鼻梁反复缠磨她从颈侧到肩膀的?皮肤。
不知是否闻上了头,他?的?呼吸越来越重,越来越热。
薄莉想了想,说:“我之前确实想要回去。但后?来想想,我在那?边也没什么牵挂……留在这里也挺好的?。”
她笑笑:“当然,除了你的?原因,我还有一个比较阴暗的?想法——回去后?,我又会变成平庸的?薄莉,留在这里,虽然一言一行都?会被很多人指责,我却会是最特别的?那?个。”
他?却还是没有说话。
薄莉有些疑惑,但没有多想。
毕竟,她什么都?告诉他?了,连最幽微的?想法都?没有隐瞒。
如果这时,她回过头就会发现,埃里克一向冷静的?眼神已彻底失控,濒临疯狂。
薄莉回?到别?墅, 发现马戏团的人也过来了,客厅里充斥着笑声和谈话声。
弗洛拉最?近在学芭蕾,出乎意料的是, 像她这样膝盖反弓的女孩,学芭蕾居然更?有优势。
当她第一次绷直脚尖时, 直接抱着薄莉哭出了声:“克莱蒙小姐……如果不是你,我都?不知道?自?己原来可以跳芭蕾……如果不是你……”
薄莉温声安慰了好一会儿,她才止住啜泣。
现在,弗洛拉正在后院荡秋千,脚尖时而?绷直, 时而?放松,看上去快活极了。
马戏团歇业这段时间,尽管薄莉强调过很?多遍钱够用,其他人还是干起了副业——艾米莉找了个刺绣的工作, 给太太小姐的衣服绣字母纹样;玛尔贝则找了个填充羽毛的工作。
西奥多本来也想去找个兼职,被薄莉强行拦住了——他是公寓的监工, 不能离开工地。
索恩则根本不敢提兼职的事情。所有人都?认为,他的当务之急是学会识字、算术和骂人,早日帮薄莉分担记账的工作。
里弗斯的变化是最?有意思的, 他居然加入了本地一个慈善组织, 帮移民、残疾人和女工们写诉状和立遗嘱。
薄莉问他为什么?这么?做。里弗斯吊儿郎当地笑着说:“当然是为了积攒好名声。”
很?明显,这只是一句客套话,真相是他被马戏团的氛围感染了。
谁能不被这里的氛围感染?
薄莉每次看到这群人, 内心都?会油然而?生一种古怪的感觉。